薛斐一语成谶。
    宴席正进行得平稳之时,忽然斜刺里就冲出了个文文弱弱的小宫女,慌里慌张十分失礼地扑到了皇帝面前。皇帝正欲斥责,却见她忙不迭跪正了,哭丧着张脸瑟瑟道:“陛下……陛下不好了……婕妤娘娘……婕妤娘娘让淑妃娘娘给推进水里去了!”
    众官员被她尖细的声音刺得有些头疼,又让这耐人寻味的话题吓了一吓,动作甚为一致地拧头看向这半大不大的小宫女,第一反应竟是怀疑这话的真实性。
    宫里得宠的婕妤只有赵婕妤一个,因此这宫女口中的“婕妤娘娘”不做他想。可这赵婕妤是个跋扈的,仗着圣宠耀武扬威惯了,从来不肯在别的妃子身上吃半点亏,而淑妃娘娘又是出了名的和气,因此这事就更是令人吃惊了。
    可皇帝大概是关心则乱,丝毫没觉得奇怪,听完宫女的话脸色都白了几分,惊得立时便站起身,连面前的酒盏都给打翻了:“什么?快带朕过去!”
    好好的宴会一时间被这出大戏闹的人仰马翻,一干官员面面相觑,手上的酒杯都未及放下,就见皇帝一句话都没给自己留地冲出去了。
    内侍倒是很有眼力见儿地告诉各位大人“稍安勿躁”,可架不住大人们不配合,没一会儿便三三两两地窃窃私语起来,与之相比,夫人小姐反而还含蓄一点了。
    薛斐倒是毫不惊奇地端了酒,递到嘴边轻轻抿了一口,仔细端详来祝临皱起的眉头,避着众人视线笑道:“是赵婕妤落水,又不是淑妃娘娘落水。你那么紧张做甚?”
    淑妃娘娘入宫前是祝家四小姐,闺名惠澜,即是祝临的亲姑姑。
    祝临轻轻摇了摇头,不甚明显地微微眯了下眼:“不是为这事……只……只不过觉得上京也太……”他顿了顿,用只有他二人能听到的声音接上:“太乌烟瘴气了些。我这才回来多久,便……还真是不如待在南疆受日晒雨淋。”
    “这就觉得乌烟瘴气了?”薛斐仍旧只是淡笑,轻声细语着贴于祝临身侧,如春风化雨,眸中却有些令人看不分明的情绪,“那我可要再告诉你件事。赵婕妤她这次落水可不是一般的落水,她如今可是......身怀龙子。”
    赵婕妤此次出事,时机卡的不可谓不好。淑妃旧时是祝家的小姐,名门望族之后,祝丞相的亲妹妹,现今受到的荣宠便在某种程度上可以算是祝氏一族的势力。在前朝看来,不管这件事事实如何,都能算是祝家与赵家交恶的开端。皇帝对这件事的抉择,并不能单单只考虑后宫里的是非,反而要掂量着前朝的形势,做出在两族之间的倾斜。可是如今这事闹得满朝官员皆知了,情势则又大有不同。如若皇帝想就这样保下淑妃,还要顾念着是否会落个不明是非的昏庸骂名。
    不多时,一个细眉粉面的小太监匆匆来到众人面前,额上敷了层薄汗,想是一路不停地跑着。他站定后,装模作样地清了清嗓子,拿捏着腔调,将祝丞相和赵尚书一并请进了御书房。
    祝临虽说是淑妃娘娘的侄儿,但毕竟是个未曾婚娶的晚辈,皇帝自然不会在这种时候让他搅合进来。眼见着自己亲爹离席了,祝临这才从对上京这些乱七八糟事儿的不满中回过神,缓缓升起了几分对姑姑的担忧来。
    祝临幼时,祝丞相忙于公务,甚少有机会抽出闲暇去管他。祝夫人许是生祝临时过于艰难伤了身子,那些时候一直卧床养病,没几年就去了。如是算来,对祝临关心得最多的,竟是一年都见不上几次面的姑姑。
    这厢前庭里的文武百官正各怀心思地揣度着,等待皇帝对即将开端的赵氏与祝氏之争表明态度,那厢后宫里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赵婕妤身怀六甲,就这么毫无防备地入了水,寒气侵袭,胎儿自然是凶险着。储衡宫中,太医围了一圈又一圈,宫女们里里外外地跑着,可换了干净衣裳躺在褥子上的赵婕妤愣是不肯醒,直皱着眉头,似乎噩梦连连一般。
    屋里的熏香不算厚重,可这味道却浅淡得似乎过了头,反而成了刺激赵婕妤睡不安稳的根源。
    戎马踏花马蹄香,寻遍城郭才见郎。[注1]
    赵婕妤闺名赵媛,入宫已有八年,在那之前还是个温温柔的小姑娘。此时的梦境回溯往昔,竟是能依稀感受到旧时言谈之间染在素色衣摆上的关外风寒,似乎有半厘清风被骤雪夹惊,竟引得人眼眶刺痛起来。还有那身上带着若有若无梅花香的人,浅淡的味道,以及与钢盔铁甲不符的柔情。
    那是她再也没资格去触碰的东西,风雪停了,可那人也已经丧身关北。她连一丝寒意都抓不住,只剩下厚浓的甜香,符合宫中的氛围,却不是梦中归来人。[注2]
    朦朦胧胧的,泪意湿了眼睫,她醒过来,春闺梦好终究只是过去,原来自己也已经当了八年的婕妤。
    赵媛有些失神,突然发现大梦一场后,什么爱恨情仇都成了过去,痴也似地望着身旁见她睁眼目露惊喜的宫女,开口却自个儿主动碎了幻梦,仍是那个张扬跋扈的婕妤:“孩子......我肚子里的孩子......怎么样了?”
    那宫女忙不迭扶住被她紧紧抓着的手腕,眼底掠过一丝惊惶,却没忘了柔声细语:“婕妤娘娘......娘娘别急,现下当心着身子是要紧。小皇子......小皇子......在天上,看着娘娘这样,心里也会难受的。”
    赵婕妤抓住她的手骤然收紧,挥起一巴掌就把她扇倒在一旁,语气中带上了毫不掩饰的怒气:“你在说些什么浑话......我的孩子......孩子怎么可能没有了呢!”她发泄过后,缓缓低下头,将明艳的脸埋在手臂与被子之间,却闭上眼,掩住了眸中那一抹微乎其微的庆幸。
    皇帝这才急急从外间进来,挪到了赵媛身侧,甚是轻柔地扶住她肩膀,目露怜惜:“媛儿,你怎么样了?”
    赵婕妤闻声扑到对方怀里,呜呜地哭了起来,恰好让旁人看不到自己并无悲意的眼睛:“陛下!臣妾......臣妾真是无用......连自己的孩子......连自己的孩子都护不住......”
    定安帝哪经得起美人这般梨花带雨的哭诉,一时间心软成一片,忙不迭哄道:“媛儿莫要难过了......不是你的错......”
    “陛下......”慌慌张张奔去将定安帝唤来的那位小宫女“扑通”一声跪下,哭哭啼啼地控诉起来,“我家娘娘本来是好好的想去御花园逛逛,顺带让小皇子......让小皇子也出去透透气儿,那想到那淑妃娘娘看着和善,其实竟是个狠辣的主儿。婕妤娘娘怀了身子,本就行动不便,她特意挑在那湖边对我家娘娘下手,婕妤娘娘没个防备,又躲闪不及,愣是给她推进了那尚且春寒未消的湖里!陛下可要给我家娘娘做主啊!”
    这宫女声音本就尖细,配上这么个语气简直像是喊魂儿的,直嚷得定安帝皱了眉,很是不快地将早前因焦急忘在脑后的斥责补上了:“你家娘娘你家娘娘,就你关心你家娘娘,朕就对媛儿不闻不问了吗?事情尚未查清,你便要如斯断言,冤枉了淑妃娘娘,你担得起这个责?”
    这话说得好听,可言下却是实打实要保下淑妃的意思了。赵婕妤能在宫中固宠多年,也不是个蠢的,很快就明白过来,暗暗给那小宫女使了个眼色,柔声道:“淑妃娘娘......淑妃娘娘万不是那歹毒之人,许是......许是见臣妾站在那湿滑湖边上,担忧臣妾才伸出手来的吧。只是臣妾没眼色,一时间未能明白过来,竟是自个先慌了神,失足落进了那湖里。臣妾......臣妾未能保住龙子......臣妾罪该万死。”
    那小宫女得了她眼色还是哭,却压低了声调,至少不再那般吵人了,细细抽噎着,仍是愤愤:“娘娘心善,看谁都是个心善的,可在湖边上时,淑妃娘娘分明就是......”
    “好了!”皇帝甚是不满地瞥她一眼,目露警告之意,“你且下去,莫在这吵着婕妤娘娘休息了。此事朕自会定夺。”
    小宫女不情不愿地退了出去,皇帝又柔声安抚了赵婕妤几句,这才恋恋不舍地离开。
    出了这么大的事,淑妃再强的背景,也不可能说完全不追责。这事往轻了说是宫妃争风吃醋,往重了说,淑妃已经可以够上谋害皇嗣的罪行了。自打赵婕妤被捞起来送回宫后,她便受了皇帝吩咐在御书房外跪着了。
    皇帝至此,看都没看一眼淑妃,径自擦过她进了御书房。而祝丞相和赵尚书正在御书房内等着,见皇帝进了屋,大气都不敢出地端正行了个礼。
    定安帝瞥了一眼赵尚书,又移开目光,十分头痛似地对祝丞相道:“祝爱卿......对此事可有什么想法?”
    祝公本眼观鼻鼻观心地杵着,听得皇帝开口,不由得心下叫苦,面上却仍旧维持着平日里的严肃,沉吟了些时候拱手道:“臣......惶恐。只,就臣所知,淑妃娘娘......不该是这种心思歹毒之人。此事必然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缘由,还望陛下先查明再行定夺。”
    定安帝微微挑眉,一副并不意外的样子,但也对祝丞相所言未置一词,只拿手指在桌面上敲了两敲,又转向赵尚书,眯了眯眼:“赵爱卿以为如何?”
    “臣......”赵尚书迟疑了片刻,随后一撩衣摆跪了下去,垂着头不去看皇帝,“臣以为......淑妃娘娘......不管怎么说也已进宫十年余,与陛下的感情颇为深厚。陛下......陛下自然是对其甚为了解,老臣......不敢妄发议论,扰乱圣听。”此次赵氏本就占了先机,这话倒是以退为进了。
    “呵。”皇帝冷冷笑了一声,又转头望着祝丞相。
    祝丞相也是个人精,见赵尚书占了先机,忙不迭紧跟着跪下,振声道:“陛下!淑妃娘娘是臣看着长大的,臣的胞妹,臣再清楚不过了。淑妃娘娘幼时便不与兄弟姐妹争抢,即便是庶弟庶妹也总是让上几分,万不会是那害人孩子的毒妇啊!”
    “啧,”定安帝皱了皱眉,语气却是颇为轻松,“祝丞相何必如此,朕也未曾说淑妃就有那害人之心。”稍微顿了顿,吊足了这两只老狐狸,他才缓缓接上:“赵婕妤说,自己当时站在湖边湿滑之处,许是淑妃见了危险,想提醒,却不料好心办了坏事。”
    祝丞相愣了愣,很快就转过了这个弯,心下松了一大口气,忙道:“许是有这种可能。”
    定安帝满意地又敲了下桌面,转头看向赵尚书,状似寻求意见,语气却是不容置疑的:“赵爱卿以为呢?”
    赵尚书哪还不明白,虽心下惋惜不能就此将淑妃拉下去,却也无可奈何,只得先顺了皇帝的意,日后再慢慢筹谋:“是,臣亦觉得此言有理。”
    淑妃跪在御书房外,自然是将几人对话都听了个一清二楚。她心下冷笑,面上却仍是一派温温然,楚楚可怜受了冤枉的样子,想到今日被无端败了的宫宴,心下已然有了算计。
    上京城好事者多,出了这档子百八十年难见一回的事儿,显然不愿意就此任其消湮。
    祝家的少年将军方才回了京,出身祝氏的淑妃娘娘就突然跋扈起来,仗势欺人地将得宠已久的赵婕妤推进了水里,顺带落了人孩子。这怎么听怎么是一出大戏,哪个有才华的书生都不敢这么写话本子。编排皇室,这可是杀头之罪。可人家都自己奉上来了,不在茶余饭后谈上一谈,又委实不是上京民众的作风了。
    皇帝虽说顾虑着祝家势力保了淑妃,但毕竟失了个皇子,心中不可能没有芥蒂,淑妃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但如何罚,定安帝也没个头绪,罚得重了怕是对祝家这保下淑妃的恩施起不到效果,罚得轻了又觉得气不过,最后还是决定先将其禁足,再行定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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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1]化自“拂石坐来袖衫冷,踏花归去马蹄香。”(蜀人《将进酒》,尝以为少陵诗,作《瑞鹧鸪》唱之。)
    [注2]:香有三调,这里的表现并不是很符合普通香料的实际使用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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