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学堂里,泽牧远早早就到了,但还有人比他更早,是郗家姐妹。
    郗耀夜在自己的位置上画图。她一向喜欢画画,也很有天赋,但她将来不是要当画家,她想当医生,和她的父母一样,正如她现在画的画,在别的孩子看来全是可怕的——人的皮肤下的东西。她有时会回答别的孩子的问题,指着自己的图画告诉对方这是骨头,这是血管,这是神经。孩子害怕,但也好奇,会问她这些能干什么,假如对方是个女孩子,那么她会心情愉悦、毫无保留地回答对方,假如是个男孩子,那就得看她乐不乐意开口了。
    郗耀夜年纪虽小,却有大姐的风范,她习惯也喜欢照顾别的女孩子。因此,尽管别的女孩都比她大,但都习惯叫她夜姐。
    只比郗耀夜小一岁的郗良在姐姐的善良的衬托之下,有时就显得有些邪恶以及不讲理了。
    此时此刻,泽牧远眼睁睁看着矮小的郗良坐在他的位置上,手里捏着一把小刀子,将他的桌子胡乱刻画了一番,木屑满桌,在她呼吸间甚至呛着她自己。
    “郗良,你在干什么?”
    泽牧远上前,敏锐地发现她捏着小刀的小手手心一片红,看起来是用了吃奶的力气在破坏他的桌子。
    郗良抬起头瞪着他,小嘴紧抿,蓦地又低下头,捏着刀子用刀尖一下下戳进木桌。
    泽牧远一头雾水看向郗耀夜,郗耀夜耸耸肩,懒洋洋说:“良儿,刀还我,我要削笔。”
    郗良又戳了两下才起身,瞪着泽牧远,再将小刀插在郗耀夜的桌角上,接着走出门外。
    泽牧远还是不能理解,“她怎么了?”
    郗耀夜拔出小刀,“你惨了,你得罪她了。”
    泽牧远一愣,“为什么?”
    郗耀夜鼓起腮一边沉思一边打量泽牧远,她不知道郗良是不是喜欢他,将来是不是要嫁给他。按理说,她应该要阻止妹妹去别人家当奴婢,但是妹妹看起来实在太喜欢他了,嘴上说不要他,心里也还是有不甘。
    想了想,郗耀夜模棱两可说:“她好像觉得自己没有机会当你的妹妹了,她很憧憬有个哥哥的。”
    泽牧远听了,一声不吭走出学堂,郗耀夜眨眨眼睛,若无其事继续画画。
    郗良坐在台阶上,拿着木枝条在地上胡乱刻画,泽牧远心情复杂地看着她的背影,暗叹一声,走到她面前蹲下。
    “郗良。”
    郗良停下手上的动作,抬眼定定地盯着他,倔强的小脸上写满不悦。
    泽牧远又暗暗叹口气,郗良人小小的,气性却大,以往是对着曹小豪的,如今对着他,想起面目全非的桌子,他只觉难以招架。
    可是,他还是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把手给我。”
    郗良面无表情,倒是丢下木枝条,乖乖把双手放在他的手上,泽牧远看了一眼她的右手心,用力握着小刀柄使坏都握红了,不过好在没有伤到,他放下心。
    “你生什么气?”
    泽牧远认认真真地看着她,稚气的眉眼间清冷严肃,一时令干了坏事的郗良心虚怯懦,低下头支吾道:“我没有生气……”
    泽牧远摸摸她的脑袋,一想到自己还有两个妹妹,心里就没有思绪,不知该怎么与郗良说,只好趁机叮嘱道:“没有生气,以后不许搞破坏了,知道吗?”
    得罪郗良,相当于得罪村长的儿子曹小豪,以及他的跟班,整个村的坏男孩们。
    郗良迟疑不决,抬起头来看着泽牧远,明亮的大眼睛露出一丝狡黠与谨慎,似是还在考虑,能不能答应。
    泽牧远蹙了眉头,“你难道还要再弄坏我的桌子?你还说你没有生气,小骗子。”
    郗良忙道:“我没有生气,我不弄坏了,我不是骗子。”
    “你说的,以后不许搞破坏了。”
    郗良眨眨眼睛,干了坏事还委屈巴巴地耷拉着脑袋,不大情愿地答应,“噢……”
    泽牧远拉着她的手回到学堂里,在郗耀夜无动于衷的目光里,他把一脸忸怩的郗良按在座位上,然后清理掉桌上的木屑。
    郗良刚来学堂时,是坐在郗耀夜身边的,几天后黏上泽牧远,就自然而然跑到他身边坐,从此大家都知道,郗良看上泽牧远了。
    起初泽牧远惶恐不安,慢慢地,直到今天,他也不明白自己对郗良是什么情感。有时,他自认是像个哥哥一样照顾她,有时,他心里萌动,什么也说不上来。
    ……
    中秋节前夕,泽牧远回家,手里拿着郗良给他的中秋节礼物,一块月饼。
    泽牧远拿着月饼,心情愉悦,进了家门,关上门后,脸上的笑意忽然泯去。他疑惑地张望院子,没有鸭,没有鸡,角落的沙土堆旁也没有泽水光或泽水心在玩耍的画面。
    此时天色已晚,月亮早已挂在高空,又圆又大。以往他晚回家的时候,泽水光和泽水心都会在院子里等他,顺便喂鸡鸭。
    今天,家里静得出奇。
    泽牧远朝点了灯的厅堂走去,一抬头,就看见两个高大挺拔的男人迈出门槛,用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尊敬的眼神向他颔首,“少爷。”
    泽牧远停止了呼吸,站在原地摸不着头脑。借着昏黄的光,他的眼睛一眨一眨,呆呆地盯着男人们陌生严肃的脸庞。
    “小远。”
    泽庆出了厅子,现身在泽牧远的视线里,神情有些慌乱,牵起他的手。不知道是不是泽牧远出现了错觉,他感觉母亲的手劲奇大,抓得他的腕骨都痛了。
    她抓得紧紧的,呼吸也紊乱,轻柔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抖颤,“来,见见你的父亲。”
    泽牧远下意识地睁大了眼睛,回过神来时,自己已经被泽庆拉进厅子里。
    以往宽阔明亮的厅堂此刻变得狭窄昏暗,这全因光源被挡住了。
    泽牧远抬起头,男人背着光,一身黑色的洋装勾勒出他颀长精瘦的身材,白净的脸庞如同蒙了一层黑纱,令他看不清他的神情,但他有一双纯粹至极的黑眼睛,泽牧远无意与他对视,一瞬间,无形的威压就像将他沉入深渊的巨石,令他再看不见半点光芒。
    尽管泽庆仍抓着泽牧远的手,但他的月饼掉在地上,他还是拖着腿往后退了一步。
    “妈妈……”
    这一回,泽牧远反过来抓住泽庆的手,泽庆能感受到儿子的不安,可她也没敢去看一眼面前的男人,此刻更不敢看儿子,只盯着地板,微扯薄唇道:“叫父亲。”
    一向母亲说什么就是什么的泽牧远再望一眼男人,愣是没叫出声来。
    厅堂内一片死寂,男人的长腿刚往前迈一步,泽牧远立即毛骨悚然地连连退了两步,要抓住他的泽庆手扑了个空,转而惊恐地看着他,晶亮的眼里充满了悲哀和乞求的泪水。
    男人冷眼看着这对母子,干脆转身坐在椅子上,大手漫不经心地搭在放着茶杯的桌上。
    瞬间恢复明亮,泽牧远感觉有些晃眼,他眨了眨眼,连忙蹲下身捡起有点摔坏的月饼拿好,前看正座上的男人,后看门口站着一动不动如同守门神的两个男人,空气里安静得仿佛可以听见针落的声音,也可以听见泽庆压抑的呼吸。
    “妈妈,”泽牧远不知道该说点什么来打破这紧张又诡异的氛围,“他真的是我的父亲?”
    泽庆闭上眼睛点头,“对,他是你的父亲。”
    泽牧远蹙起眉头,生硬地开口,“父亲。”
    男人阴沉的脸色这会儿才稍稍明朗一些,幽暗的眼眸用一种锐利的目光重新审视了泽牧远一遍,把他看得极其不自在,眉头蹙得更深,薄唇张了张,欲言又止。
    泽牧远虽说没怎么幻想过父亲的模样,一次两次是有的,但无一例外,就是一个高大英俊的男人,温柔,和母亲相爱,才子佳人,因为一些他想不到的原因才没有和他们生活在一起。
    泽牧远今年八岁了,他活了八年,终于在中秋节前夕见到自己的亲生父亲,这本该是件欢喜事,即使现实和他心中的幻想不沾边,那也没关系,毕竟是亲生父子,就算他是严厉的父亲那他也还是能接受的。
    可是,这时的泽牧远觉得,这男人若不出现,他恐怕是想破脑袋也都想不出自己的父亲是这副德行。
    见了面,男人对自己儿子说的第一句话便是,“出去,我跟你母亲有话要说。”低沉的声音不带一丝感情,冷硬得就像命令。
    泽牧远迟疑着,出了门,门口的两尊雕像把门带上。
    泽牧远走远了一点,在一片暮蓝中坐在台阶上,两尊雕像也跟着过来,一左一右挡在他面前。
    “少爷,我叫骆彦。”
    “我叫曾骞。”
    泽牧远仰望这两个人,始终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喊他少爷,他摸着包着月饼的牛皮纸,轻声说:“我叫牧远,不叫少爷。”
    骆彦和曾骞对视一眼。
    “那个人……父亲,他叫什么?”
    骆彦和曾骞再对视一眼,曾骞回答道:“先生叫佐雬。”
    “佐雬?”泽牧远歪着脑袋想,“他不姓泽吗?”
    骆彦和曾骞又对视一眼,两人同时蹲下身,骆彦神色谨慎地问:“少爷,你的母亲没告诉你这些?”
    “告诉我什么?”
    泽牧远感觉自己从进门起就是个梦,近距离看着这两个陌生冷峻的男人,他的感觉更甚。他真希望自己梦醒,什么陌生人都没出现,中秋佳节,白天,郗良要和他一起玩,晚上,他要陪母亲和两个妹妹一起看月亮。
    曾骞说:“没什么。你的父亲姓佐,叫佐雬。”
    泽牧远不太明白,“那为什么我姓泽?”
    一直以来,泽牧远都以为自己要么没有父亲,要么父亲与母亲恰好同姓,因为外面每个人都是随父姓。
    “你的母亲姓泽,你随母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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