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诺索尔侯爵难得的闲暇时光。他会在藏书室里泡上几个时辰,或者去庭院里亲手侍弄花草。当然,打打瞌睡也是很不错的选择。
    他看着眼前灰头土脸的两个人,瞬间就知道自己的计划是注定要泡汤了。
    “发生什么了?”
    布里莱尔想了想,说:“我没事,他有病。”
    侯爵忍不住叹气,他掏出手帕替女儿擦了擦脸,“快去换套干净衣服吧。”他接着走到阿洛伊斯身边,俯身探了探他的鼻息,“什么时候失去意识的?”
    “半路上。”
    他点点头,吩咐两个仆人,“先给费那莱少爷换上干净的衣服,然后送到我房间里来。”
    “父亲,你不给他请医生吗?”
    “医生有没有用还不知道呢。费那莱家的墨菲斯症只能靠药物抑制。他的药呢?”
    “我问过他,他说没有。”
    “真是糊涂啊。他现在是住在王宫吗?”
    “嗯。”
    “你过来。”他吩咐管家,“去王宫找平日里负责费那莱少爷日常起居的仆人,就说少爷发病了,让他把药交给你。一定要快,听到没有?”
    “遵命。”
    “唉,真是糊涂啊。”他伸手捋平布里莱尔翘起来的额发,“你放心吧,他不会有事的。”
    “嗯。”
    他注意到女儿手上拿着的木盒,“这是什么?”
    “你想看吗?”
    “不用了。”他摆摆手,“怎么样?马术有退步吗?”
    “我想没有。”
    他“哈哈”一笑,“快去好好睡一觉,今天累坏了吧。”
    “嗯。”
    侯爵看着女儿微微有些摇晃的背影,忽然喊住她,“布里莱尔,你不会哪里摔伤了吗?”
    她摇摇头,继续一步一步走着。
    “唉。”他叹气,“真是糊涂啊。”他转身往自己房间走去。还有个病人在等着他呢。
    *
    布里莱尔踮着脚尖,把玻璃孔雀放到壁炉的架子上。旁边正好有一个水蓝的细颈花瓶,里面插着一束新鲜的结白雏菊,清香水灵。
    她退后两步,端详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把它稍微往中间挪了挪,又站开看了看,这才满意地点点头。
    布里莱尔的房间布置得非常简单。一张床,一张软榻,一张茶几,三把座椅,一个书桌,再加上一个衣柜和一个书架,就再无什么多余的东西了。
    家具很简单,并非当下时兴的款式。朴素的白窗帘紧紧拉着。墙纸是淡鹅黄色的底,花纹细小疏淡。黄铜的壁灯线条流畅优美,铸成百合花的形状。
    相比姐姐比阿特丽丝所偏爱的富丽繁绮,这样布置倒也素净淡雅。
    她在床边坐了下来,松开发髻,慢慢把头发梳通。雪白黯淡的发束倾泻下来,她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头发已经很久没有修剪过了。
    她把头发分成两股,迅速地结了两条松松的发辫。
    真累。
    她索性一头倒在了床上。
    最近她时常会头疼,有时候还会在睡梦中惊醒过来。那些梦光怪陆离,晦暗忧郁。她曾告知过父亲自己的情况,可父亲只为她调配了具有安眠作用的药剂。刚开始,服用了之后睡眠确实安稳了,头疼也很少犯了。可时间一长,一切又周而复始。而父亲说什么也不肯给她调配新药了。“慢慢就会好的。”他安慰她。
    她翻了个身。
    昨天夜里,她难得地做了个美梦。其实也说不不上是美梦,只是她竟梦到了那个绿眼睛的男人。男人神情温柔、眼神仁慈,他拥抱她,并且给她承诺。
    等你长大了,我就来接你。他说。
    可等到醒过来之后,无论她怎么拼命回忆,都无法记起关于这个男人的一丝一毫。
    壁炉上那只碧绿的孔雀正静静注视着自己。那么美的绿。就像他的眼睛。她想。
    他的瞳孔深处像藏着一座森林,幽深不可见底,却又如此剔透、明亮。
    我今年几岁了?她掰了掰手指头。已经十九岁了吧。那那个男人呢?
    我已经长大了,而他也已经老了吧。
    前些日子吃晚餐的时候,父亲有意无意地跟她提起过佩宁和亚里奥斯两家的少爷,据说都是家世显赫、品行高尚的好青年。她虽然天真淳朴,却并不鲁钝。她听得出父亲话里的意思。她也知道自己年纪不小了,这个年纪的姑娘,不是已经成婚,就是早已定下了婚约。可父亲每每提及此事,她不是选择沉默回避,就是转移话题。
    别人不会喜欢我的。有一天她终于忍不住了。
    为什么?侯爵问她。
    我这个样子,谁会喜欢。
    这头黯淡的白发,还有这双可怕的眼珠,没有一丝一毫属于女子的鲜活、娇美,只有病态、丑陋。她想。
    那一刻,她看见了父亲眼中燃起的怒色,可转眼就熄灭了,取而代之的是悲伤和怜惜。
    从那天起,他就再也没有提过此事。
    能一直陪在父亲身边也没什么不好。她仰面躺着。父亲表面上不苟言笑,却自有温柔体贴之处。父亲的为人和才学,她也非常敬佩。
    父亲……对了,父亲好像很了解墨菲斯症。也难怪,他如此精通医理。也不知道阿洛伊斯怎么样了。
    她从床上坐起来,套了双便鞋,准备去瞧瞧他。
    *
    阿洛伊斯依旧在昏迷。他紧闭着眼,鼻息平稳,呼吸匀净,虽然还没有醒转,可状况比方才好了很多。
    诺索尔侯爵把窗帘稍微拉开了点,往外探了探,管家还没有回来。
    他已经给他服用过了药物,心跳急速和过度呼吸的症状已经缓解了。可如果没有抑制墨菲斯症的特效药,恐怕他的意识难以恢复。拖延的时间越长,对他四肢肌肉的损害也越大。
    真是糊涂啊。逞强只会害了自己。
    他低头打量他。修长的眉眼,容颜倒是非常俊秀。
    墨菲斯症……哼,这是费那莱家诅咒么。他看着阿洛伊斯苍白如纸的脸,却又叹了口气。只是可怜了这个孩子。他应该是布里莱尔的朋友吧?这两个孩子是什么时候认识的?他替他拭去额头上的汗珠。也是两个苦命的孩子,他想。
    他起身替自己倒了杯樱桃甜酒。
    他应该和奥利芙关系很好吧?光从他千里迢迢陪她来这里就看得出来,两个人一定亲如母子。他抿了口甜酒,熟悉的香甜味,暖洋洋的。那我还要感谢这个孩子。不论是谁,只要能让她少一颗眼泪,多一个笑容,那么于我而言,都是有恩的。
    “父亲”,布里莱尔敲了敲门。
    “进来吧。”
    “父亲,他好些了吗?”她走到阿洛伊斯身边,“还没醒吗?”
    “别担心,很快就会醒转的。”侯爵看着女儿的背影,心中忍不住一酸,“来,过来。”
    布里莱尔依言在他身边坐下。
    侯爵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我平日里太忙,疏忽了你。你能……原谅父亲么?”
    “你一直待我很好。”
    他放下酒杯,握过女儿的手,“你不怨我吗?这些年来让你住在疗养院里,我都……都没怎么来看过你。”
    “我有爱达嬷嬷她们陪着。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让我能好好调养身体。”
    侯爵饮尽杯中酒,压下心里翻涌的酸楚,“比阿特丽丝已经出嫁了,我也只剩你这么一个女儿了。唉,布里莱尔啊!”
    她默默地取过一个酒杯,替自己倒上酒,啜了一口。
    “怎么样?”
    “好。”
    侯爵“哈哈”一笑,“你姐姐涓滴不沾,你却和我一样,喜爱甘醴美酒。”
    香甜的樱桃酒在布里莱尔原本苍白的脸颊上增添了淡淡的红晕,仔细一看竟还有几分娇美可爱。
    “布里莱尔,我今天遇到了卡德恩勋爵。他的小儿子年纪轻轻,已经是贵族部议长的一员,人品才华都是很好的。如果你愿意的话,是不是可以和他一起喝个下午茶,就当是普通朋友那样?”
    “不愿意。”
    侯爵苦笑,“到底为什么?难道你已经有中意的人了?”他回头看了一眼阿洛伊斯,“不会是他吧?”
    布里莱尔摇摇头,“当然不是。”
    侯爵晃了晃酒杯,“那为什么呢?你明明和你姐姐一样漂亮。”
    “父亲,”布里莱尔垂下眼睛,想了想,抬起头来,道,“你什么都知道,在这个国家,没有你不认识的人。我想问你,你只晓的人中,有没有一个个子很高、绿眼睛的人?”
    侯爵看着她,“除了前任国王陛下,没有。”
    她有点失望地垂下眼睛。
    “怎么?想起小时候的事了?”
    “不是。”
    侯爵喝了口酒,“你母亲现在过得好吗?”
    “好不好,只有她自己知道。”
    “也是啊。”侯爵无奈。
    “不过我知道,那里的人都待她很好。”
    侯爵看着她,“你不想知道我和你母亲的往事吗?”
    她摇头,“与我无关。”
    侯爵杯中的酒微微一晃,他不知是感慨还是无奈,“唉,布里莱尔啊。”
    “抛下我们的人是她,抚养我们长大的人是你。无论当年发生了什么,都不能动摇这一点。”
    “布里莱尔……”侯爵低下头,摸索着握住她的手指,“我的女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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