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得正盛的春天。
    流动的风裹挟着丝丝缕缕的阳光和植物蓬勃生长时细碎的“噼啪”声,掠过了河流,吹过了湖泊,拂过连绵的山脉,吹彻了广袤的森林。
    河流活泼泼地跳动着,向远方奔腾而去。
    湖泊一层一层荡漾开来,鱼在金色的涟漪间游戈,时隐时现。
    山脉洗去了单调的颜色,绿深深浅浅地沿着山峦,逐次晕染出一轴新画卷。
    森林浸没在这片春天里,它的每朵树冠都渗着金绿色的柔光,簇成澎湃的巨浪。
    春天在塑造着不同的世界。
    那么,人心又是由什么塑造的呢。
    佐伊站在窗前,两只手紧紧贴在玻璃上。玻璃映出一张明净无暇的脸庞。
    她哈了口气,模糊掉自己的面影。
    我讨厌春天。春天很虚伪。春天就是一个娼.妇。
    她的思绪纠缠成乱糟糟的一团。
    玛瑞戈尔德还曾被赞为活生生的春天。哼,真是和她相配啊。
    她的身子往前一倾,额头抵在了窗棂上。
    上帝啊,给我一个寒冷透明的冬天吧。
    *
    她明明出生在北方一个贫穷偏僻的小镇,却总喜欢声称自己来自南方沿海城市的家庭。
    不安现状卷走了家里唯一一点财物连夜出逃,对外人却谎称是为了摆脱父母擅自订下的婚姻。
    美丽的女子倘若受到出身和眼界的局限,兼之心性高傲,就注定她的一生必定会为上天给予的这唯一一份礼物所困扰。
    希望砌成的阶梯一旦倒塌,其痛可知。
    她辗转来到首都圣歌堡,一路上辛苦漂泊、困厄艰辛之处自不必多说。
    好在国泰民安、社会安定,她这么一个年轻的女孩,总算也撑到了最后。
    圣歌堡的繁华让她目瞪口呆,把她心里的堤坝彻底冲垮。
    家乡与首都的巨大落差有如天渊之别。行人的衣饰、各色见所未见的店铺商家、宽阔平整的街道还有一栋栋精美的建筑,即使是在最荒唐的梦境也不曾出现过。
    呼吸着家乡的空气、喝着家乡的水只能当一辈子可怜的农妇。慢慢地、麻木地耗尽美貌与青春。
    这里却全然不同。呼吸着这里的空气、喝着这里水就可以过上优渥的生活。人生的窘迫、丑陋之处再也不会如影随形。
    可是她错了。
    这个地方对她而言太过庞大也太过新奇,她就像是一个婴儿,缩手缩脚地爬行在满是成人的世界。她既无知又娇弱,没有谋生的手段。
    她的期待、希望和在脑海中逐渐膨胀的未来的蓝图在瞬间灰飞烟灭。自己的一无所有才是摆在眼前的不容否认的事实。
    然而万幸的是,她的姿容救了她。
    蓝湖剧院的一名负责人看中了她的资质,收留了她。
    就这样,她一边收拾着满地希望的残片,一边开始了自己的舞女生涯。
    舞女在剧院的地位比演员低,收入也少,偏偏训练又是最辛苦的。她身上的伤痕比流过的眼泪还多。
    可上帝终究给她尝了一点点甘甜的滋味。
    她凭借出众的容貌和舞姿逐渐成为了剧院最受欢迎的舞女之一。住处从阁楼搬到了一间独立的居室,收入也增加了很多。“达列格兰”这个艺名在整个剧院越传越响亮。
    然而,就在生活出现一丝转机的时候,一个男子闯进了她平静的生活。
    他也很穷,很年轻,是个默默无闻的剧作家。他有一头漂亮的金发。
    他们的结识纯粹是一场意外。
    一名原定出演他新剧本的女主角因意外告假,剧院负责人无奈之下只好请她上去替一替。就算演得不好,观众看在“达列格兰”的面子上应该也不会怎么样的。
    就这样,他们相识了。
    她之前从不曾谈过恋爱,就连男性客人的献殷勤都会让她惊慌,她本能地厌恶他们。而这个人却与众不同。他衣着朴素、干净,相貌清秀,举止优雅。
    他跟她大谈他的理想、他那无处施展的才华还有他不幸的遭际。她听得很认真也很动情,这个人的身上不就有她自己的影子吗。
    他的落魄贵族式的自尊、自矜让她深深为之着迷。
    他笔下的男主人公们就是他的真实写照。满腹诗书却又孤高自许的苍白文人。
    她发现自己爱上了他。但爱不是促成婚姻的最后推手。同情才是。
    她认为自己理解这个人,理解催生了同情,同情促成了婚姻。
    而他暗地里也早就爱上了这个美丽动人的女子。两个人结婚的当日,他对她说了很多很多比诗歌还甜蜜、美妙的誓言。尽管除了一枚银戒指他什么都没能给她,可她还是觉得很幸福。
    现在想想,或许她当时不过是想要抓住一根稻草,以慰藉如同在海上漂流般无依无靠的人生。
    成婚四年,她怀孕了。
    来年夏天,她生下了一个女儿。
    刚出生的女儿粉雕玉琢,非常可爱,深深唤醒了男子的父性。
    男子非常怜爱自己的女儿,他渐渐开始安于这种平静、清贫的生活了。
    他的天性里就根植着对女性的憧憬和珍视。尤其是容颜娇美的。对他而言,她们仿佛是精致又艳丽蝴蝶,一点点伤害都会使她们痛彻心扉。但正因如此,他才认为她们具有被捧在手心里呵护的价值。
    这个娇怯怯的漂亮女儿从他身上获得的父爱多得让人艳羡。
    直到现在,这个女孩儿的记忆里依旧模模糊糊地珍藏了一段仅剩的属于父亲的温暖。
    不幸的是,初为人母的她却与男子截然相反。
    她视这个从她身体里钻出来的小东西为噩梦。
    女儿的诞生意味着幻梦的告终,也象征着平庸人生的开始。
    自己的母亲也曾年轻美丽,可三个儿女就像是吸血的虫蚁,贪婪地、永无止尽地索取着她的青春、岁月和精力。衰老和丑陋是仅有的回报。
    每次看到女儿的脸,她的脑海中总会难以遏制地浮现出母亲的身形——未来自己的身形。
    如果说女儿的降生不过是令她抗拒抵触的话,那丈夫的病逝简直一把把她推进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男子的身体本来就不好,很瘦弱,脸色终年是白寥寥的,可好在终究无病无灾。谁知,在女儿四岁那年他意外染上了寒疾。一开始谁都没有重视,认为不过是小恙。哪料到之后病情非但没有好转,反而越来越重。
    他不得不向剧院请了病假,因为舍不得去医院诊治,只好安心在家养病,顺带照顾女儿。在身体稍稍允许的情况下,他会写点诗歌文章挣些微薄的稿费来补贴补贴家用。可毕竟是三人家庭的开销,加上医药费的支出,这么点钱无异于杯水车薪。生活的重负一下子全落在了她的肩头。
    除了忍耐,她又有什么办法呢。眼泪和抱怨都是奢侈的东西。
    她比以前努力百倍地进行演出。无论多复杂的舞步她都能分毫不差地演绎,无论多多变的旋律她都能抓住。一场场如此繁重的长时间演出竟没有把她击垮,连她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生活没有给她一丝喘气的机会。
    丈夫的病日渐加重,就连笔都拿不起来了。女儿一刻不离地陪在他身边,父女两人相依相偎。说实话,她很讨厌看到这样的场景,就好像辛辛苦苦挣来的钱全用在了一户毫无关系的家庭身上。
    日子一天一天熬着,她的忍耐力也差不多消耗殆尽了。
    剧院最美貌的舞女达列格兰——蓝湖的金丝雀应该拥有珠翠环绕、鲜衣华厦,而不是一个年幼的女儿和一个卧病在床的丈夫,附带那些永远算不清的医药费。
    当年的他是多么迷人啊。她一面盯着丈夫昏睡的脸一面恨恨地想着。满头浓密的金发,可惜现在色泽尽褪,一簇簇地粘连着,稀疏丑陋。还有清秀的漂亮容貌和优雅举止。还有满嘴动人的绵绵情话。哼,就这么彻彻底底地欺骗了我,估计还得是一辈子。真是前世的虐缘啊。喂,你放过我吧。索性就这么长睡不醒怎么样?我受不了了,我快要疯了,我真的撑不下去了。可我又是那么爱你。她茫然地掉下眼泪。你一直对我很好。虽然是个一无所有的骗子,但你对我真的很好。我忍不下心抛弃你不管。就算知道你的病不可能会好,我也要拖着你走下去,不过,也没多少路好走了吧。等你离开了,我就去找一个好男人结婚。不会害苦我的好男人。给我好生活的好男人.
    你别怨我。我牺牲的已经够多了,为自己做点什么不过分吧。
    年幼的女儿不明白父亲到底怎么了。为什么他会变得那么丑、那么老?从前那个问她念故事、抱她、吻她的男人去哪儿?躺在床上的这个人真的是她的爸爸吗?
    她害怕极了,小小的胸膛被疑惑和痛苦填得满满的。可她又万万不敢亲近自己的母亲。
    母亲脾气素来不好,现在更是已近崩溃的边缘,一点点的刺激都会将她彻底引爆。
    “妈妈,妈妈。你把爸爸变到哪里去了?”她拽了拽母亲的衣角,小声问道。
    之后发生的她永远不会忘记。
    母亲瞪大了眼睛看着她,两颗眼珠几乎要努出眼眶。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尖叫和耳光已经劈头盖脸地袭了过来。
    “我才是受害者啊!我什么都没做啊!你把不就躺在那里你看不见吗?”她一把抓住女儿的头发,把她搡到男人的床边,“我为了这个家已经付出一切了你还要我怎样!不逼死我不肯罢休是吧?”她把女儿小小的脑袋死摁在丈夫的胸口上,“我们一家都去死吧!一起去死一起去死,死了就解脱了,什么都好了。我受够了。这个男人骗了我害苦了我,还留下你继续拖累我的人生!”
    “好痛啊妈妈!”她蹬着腿使劲儿哭喊求饶,“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会当个好孩子我会听话,松手吧求您了,好痛啊好痛啊!”
    她的眉毛一扬,下意识地“啊”了一声,接着又触电般地松开女儿,一脸嫌恶的表情好像摸在了什么脏东西上面。“滚开!”她撞开女儿,扑到丈夫身上,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嚎啕起来。
    半个月后,丈夫在睡梦中离开了。
    下葬的那天,她浑似个没事儿人。不穿黑色的丧父也不在胸口别上白玫瑰,反而高高地盘好发髻,化好妆容,一袭长裙鲜艳动人。那袅袅娜娜的身姿在墓碑前飘然绽放。
    是啊,这才是蓝湖的金丝雀。美貌娇妍世间无双。
    灵柩被送入黑洞洞的墓穴之前,她忽然抬手轻轻巧巧地扯下头上的发带,指头一松,发带边落在了乌沉沉的棺木上。
    “永别了。”
    她转身扬长而去,只留下一道浓黑的影子斜斜地插进青青的草坪。
    达列格兰再次获得了自由。第一次,她失去了故乡、亲人。这次,她失去了丈夫。当然,自由那么宝贵的东西,怎可能轻易获得。
    真是可喜可贺啊。
    那天晚上,她把自己灌了个酩酊大醉。一会儿大笑一会儿大哭,好歹是纵情发泄了一会。
    她不知道,女儿一直躲在门外偷眼看着自己。自己近乎疯癫的丑态全都背年幼的女儿看在眼中。
    在她号哭的时候,在她狂笑的时候,在她高声咒骂的时候,女儿始终凝视着她。
    “只差她了!上帝啊,如果你可怜我的话就把这孩子带去她父亲身边吧。只留我一个人在这世间就够了足够了!我什么都不怕!哈哈,哈哈哈哈!我什么都不怕,死也不怕。我喜欢死啊!世间最轻松最愉快的莫过于死啊你说是不是?哈哈哈哈哈!”
    几个酒瓶撞在墙壁上,碎片和酒汁登时飞溅开来。在昏暗的光线里,墙上一滩滩的深色酒渍就像血迹一样触目惊心。
    “都去死吧!我本来就是一个人,一个人!一个人活一个人死一个人下地狱。不要父母不要丈夫更不要女儿……呜呜哇啊啊啊!”
    她一面哭叫着一面大力摔砸着屋里的东西。
    酒杯、椅子、花瓶,还有一叠叠厚厚的丈夫遗下的稿纸。
    白花花的纸片像下雪一样纷纷散开。她踩着、撕扯着雪花,露出极端痛楚又极端满足的表情。
    多么盛大的一场暴雪。
    这场暴雪无休无止地在母女二人的生命里呼啸席卷,一年、两年、三年、十年。
    冻结心跳、冻结呼吸、冻结住热乎乎的血液。
    雪在两人之间堆积起了高高的山,历经千年万年也无法翻越的山。
    隔山相望的两个人谁都不敢先靠近谁。只怕一部还未跨出,就会瞬间被积雪吞没。
    我真的好喜欢冬天。
    佐伊的鼻尖贴在了冷冰冰的窗玻璃上。
    冬天没有多余的色彩。冬天很安静。冬天很冷,冻得全身麻木。
    冬天多么温柔啊。
    我好留恋冬天。
    她的泪腺像是被狠狠挤压了一下,酸楚感一下子漫过鼻腔,一阵热烘烘的雾气涌了上来,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眼眶。
    娇小身体中的力量和希望仿佛随着眼泪流失殆尽,她的手扒着窗台,歪歪扭扭地软倒在了地上。
    她把脑袋深深地埋在胳膊中间,抵着墙,仿佛这样就能支起全身。
    呜呜咽咽的抽泣声一下一下响了起来。
    然后被放大、被拉长,就成了肆无忌惮的大哭的声音。
    少女的声音尖锐高亢,吓退了一屋明晃晃的刺眼阳光。
    她在喊:“我要被爱!我要奥拉瑞凡特!我要我的妈妈!”
    天倏地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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