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发生了什么比阿特丽丝是浑然不觉。她只记得自己迷迷糊糊地接受了众人的祝福,然后木木地迈动脚步走着。
    在恍惚间她回到了马车上,只听见耳边有人在一声声地喊她。
    “比阿特丽丝,比阿特丽丝。”
    “嗯……哦。”她像是一下子从梦中惊醒了一样,“父亲?是你啊。”
    “怎么,你因为太过欢喜连对父亲道谢都忘记了吗?
    “道谢、道谢、道谢!你都做了些什么?竟在我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就随意决定我的未来!我才十六岁,你就这么迫不及待地想要将我推给别人吗?我到底做了些什么?你为什么……这么恨我?”比阿特丽丝突然暴怒了起来,长年累月积压在心底的不满与委屈瞬间喷涌而出。
    侯爵看了她一眼,不说半句话。
    比阿特丽丝的身子顿时颤了颤,心里只觉得一片冰凉。
    她希望父亲可以来打她、骂她、狠狠地呵斥她,也不要用这般眼神来看她。这种眼神,和打量一个可怜的、疯癫的陌生人的眼神又有何异。不,不止是父亲。还有普莱珀雷西子爵夫妇,他们也这么望着她。
    一阵热辣辣的羞耻感和恐惧慢慢占据了胸腔。
    “比阿特丽丝,”一直沉默着的艾谢尔忽然抬起头,半是感叹半是悲伤地唤她的名字,“你又何必如此残酷地拷问自己的心。”
    *
    夜晚终于降临了。
    此时,诺索尔侯爵早已换下了正装。他披着一袭灰色的睡衣,正对着一本摊开的旧笔记本喃喃自语。其实,用“喃喃自语”一词也不太正确。
    侯爵神情认真、专注,仿佛那本旧画册是个活生生的人。
    “咳,奥利芙!看看吧,我作为父亲的使命已经完成到这一步了。比阿特丽丝她在今天和王储订婚了。他们的命运早就连结在一起了,这是注定的事。加尔尼特是个非常好的孩子,我为他自豪。奥利芙啊,如果你能见到他,你也一定会喜欢他的。”
    “我们的比阿特丽丝实在是个口是心非的女孩儿,自己明明比谁都喜欢他、放不下他,却偏偏不愿承认自己的感情。这一点跟你可是全然不像啊!”
    “奥利芙,你现在在听我说话吗?你有没有笑呢?有没有……原谅我……哪怕一点点?呼……这样啊,你还是无法释怀。也是,也是啊,这种事情无论发生在哪个母亲身上,都是会崩溃的吧。但是,奥利芙,我别无选择。”
    他近乎是温柔地掀动着画册的纸页。
    这本画册的已经泛黄,边缘也已发黑,明显是十几年前的旧物。上面不仅有笔迹潦草的线稿,也有不少上了色的成稿,甚至还有工笔细描的作品。
    这些画应是出于一个年轻的女孩子之手,线条极为柔和、细腻,所画的之物也大都是花草虫鱼之类的自然风物。
    他翻到画册的后半部分,轻轻念叨起来。
    “这是五月玫瑰。这是切罗基玫瑰。这是法兰克福蔷薇。这是伯内特蔷薇。这是法国蔷薇奥尔良公爵夫人。这是……这是……你最喜欢的香槟玫瑰。”
    “奥利芙。”
    “奥利芙。”
    “奥利芙。”
    “和我说说话吧。和我说说话吧!我想听听你的声音!哪怕一句……也好。”
    侯爵的手指停顿了一下,接着小心翼翼地捏住了最后一页纸,翻了过去。
    画的不是昆虫,不是树木,不是鸟儿也不是花朵。
    画的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
    他身形高瘦,穿着一身白衣,戴着一顶镶着羽毛白色软帽,正冲公爵灿烂地笑着。
    “这是谁?奥利芙……这是谁?这是谁!”
    不认得了吗?他仿佛听见了亡妻的声音,甘甜却又充满恨意。
    “我不知道……我会怎么知道!”
    你说谎。
    “我说了我不知道!”
    你永远在说谎。
    他痛苦地抓着自己的头发,“你还是在恨我……还是不肯放过我!”
    他救了我,你却杀了我。
    他的肩膀一下子垮了下来,喉咙发出几声短短的呜咽。
    “是啊……我怎么会不认得他了呢。”
    壁炉里火舌在跳动,红艳艳的光芒舔舐着他的脸庞。他慢慢靠近那团烧得正旺的火焰,驻足良久。浓黑影子在暖红的光焰里缩成小小的一点。
    他仰起头,望着壁炉上方的十字架,看起来在认真思考着什么。
    善人死后升入天堂享受极乐,罪人死后落入地狱遭受火刑。
    那我呢?难道要永生永世徘徊在夹缝里,不得安息?
    想到这里,他竟然不出声地笑了。
    *
    比阿特丽丝在父亲房门外徘徊了好久。她有好多话想对他说。可十几年来淡如水的相处时光就像是一条河,在两个人之间的冲刷出一条越来越宽、越来越深的沟壑,怎么都无法跨越。
    但话又说回来,这对父女的关系其实还是颇为奇特的。
    他们有相同的嗜好,两个人都酷爱文学艺术。诺索尔家那个有名的藏书室是他们常去的地方,往往在那里一呆就是一整天。
    看书时他们各自坐在自己喜欢的地方。侯爵喜欢藏书室一楼最里面的一个房间,那里虽然又幽暗又潮湿,可是却安静、幽深到了极处。比阿特丽丝则喜欢顶楼靠窗边的位置,既明亮又暖和,一抬眼便可以看见窗外的蓝天。
    虽然彼此也不多说话,可隐隐然流动着的默契总还是能感受到的。
    有一次比阿特丽丝读到一首诗,她很喜欢,便顺手拿过笔来想在诗后留下批注,谁知刚想落笔,就看到了一行字:孤独者写给孤独者的求爱信。
    字迹清隽优美,是侯爵留下的。
    她注视着这行字良久,几次三番想要再写些什么,却终究还是没有下笔。
    只因这行字已经道尽了这首诗的所有。
    侯爵还会经常给比阿特丽丝带书。他从不过问她的喜好,可带来书没有一本是她不喜欢的。
    有很少的时候,父女俩会一起在庭院里喝杯红茶、吃些点心。
    那些点心都非常精致、漂亮。有颜色鲜艳的杏仁小甜饼,有色泽金黄的布里欧修,有做成紫罗兰、玫瑰花造型的小蛋糕,还有绵软的蛋奶酥。侯爵不会准备很多,但品种是很丰富的。他不好甜食,所以点心可以说是单单为她准备的。
    他们之间话不多,话题也无外乎“某某画家的哪幅作品”、“某某诗人的哪首诗歌”或是历史人物、宗教问题。可是两个人的见解还是挺契合的。你说一句,我说一句,看似毫无关联的话语往往相通相连。
    他们有时是父女,又时是友人,可大多数时候终究还是陌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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