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劲松没有说话,只是把玉琳的手握的很紧,天色渐渐暗下来,没有传唤,侍女也不敢进来点灯,玉琳闭上眼,靠在丈夫肩头,如果能停止,那就停在这一刻吧!
    “娘,您今儿怎么了?问公主的孩子生的可爱不可爱,都问了许多遍了!”徐知娇用手掩住口打个哈欠,有些娇憨地说。杨墨兰摸摸女儿的脸:“好,你累了,我也不问了,好好歇着吧。潘家已经送来婚期了,你要安生待嫁!”
    徐知娇嗯了一声,杨墨兰看着小女儿,轻叹道:“阿娇,嫁出去,就不是孩子了,以后,很多事,娘都没法陪你了!”徐知娇在杨墨兰的袖子上蹭了蹭脸庞,就像小时候一样,接着点头:“娘,我晓得!我会好好的,好好的做别人家的妻子,不让你担心!”
    连她都长大了,杨墨兰眼前,似乎幻化出长女的模样,该忘了的,全都忘了,知道她过的很好就可以,但怎能忘记?
    “娘,我觉得,公主很像姐姐呢!”就在杨墨兰以为小女儿已经睡着的时候,突然听到这么一句,这让杨墨兰的心突地跳起来,接着把脸一沉:“别胡说,公主是何等尊贵之人,她能温和待人,不以势骄人,这是她教养好。可我们,不能因为公主待人温和,就忘了本分!”
    说一个字,杨墨兰就觉得心口被戳了一刀,她们,本该是姐妹啊!徐知娇被杨墨兰难得的疾言厉色给吓了一跳,接着就吐一下舌,抱住杨墨兰的手臂开始撒娇:“娘,我晓得的,公主是公主,我是我。就算她待我再温和,我也不能忘了礼仪!”
    这才对,杨墨兰拍拍女儿的脸:“现在和在家乡时候不一样,很多事情,要自己小心!娇儿,娘啊,不愿你大富大贵,只愿你一生平安!”徐知娇点头,杨墨兰看着女儿,见女儿闭上眼睛,以为她要睡着,也就起身要离去,刚走到门边就听到徐知娇嘀咕了一句:“娘,我现在大了,要出嫁了,不再是小孩子了,您能告诉我,您和哥哥瞒着我的,究竟是什么吗?”
    杨墨兰的脚步定在那里,接着回头,看着女儿认真地道:“娇儿,有些事,不告诉你,是为了不害你!”这变相承认了,有事瞒着徐知娇。
    徐知娇坐起身看着自己的母亲:“娘,为什么?”
    “因为,有些秘密现在知道,或许会让人丧命的!”杨墨兰觉得嗓子发干,如果徐知娇知道了玉琳是她同母异父的姐姐,杨墨兰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女儿还不够成熟,还会把很多心事写在脸上,还会……
    杨墨兰的话让徐知娇愕然,这个世上,能让人丧命的秘密,并不多,而能让人丧命又不被追究的秘密,那牵涉到的人……,徐知娇不敢再想下去,而是轻声问:“娘,是不是就是因为这个秘密,才让哥哥拒绝娶永乐公主?”
    “是!”杨墨兰只回答了一个字,这个字让徐知娇如被雷击,她看着自己的母亲,不敢再追问下去。杨墨兰走到女儿面前,握住她的手把她重新放平躺好:“娇儿,我和你哥哥不告诉你,是要保护你,并不是嫌弃你,你好好地睡一觉,起来后就把我们的话给忘了吧!安心待嫁!不懂的事就去问你姨母!”
    徐知娇点头,但眼里已经有了泪水,杨墨兰轻轻地抱一下女儿:“娇儿,你还太年轻,还没经历过,所以不能告诉你!”徐知娇闭上眼拼命点头,杨墨兰终于把女儿放开,孩子总是要长大的,即便对她再有依恋,也要放开!
    听到杨墨兰把门关上的声音,徐知娇睁开眼,在黑暗中默默流泪,是的,该真正长大了,该去面对那些和原来不一样的事了,而不是依靠母兄,甚至责怪他们!
    “妹妹今儿去公主府,回来没说什么吧?”杨墨兰走出女儿的屋子,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想回房,就看见徐知安匆匆往外进来,瞧见杨墨兰,徐知安停下脚步,行礼后匆忙问了一句。
    “没说什么!你妹妹,也不是孩子了!”杨墨兰看着儿子那疲惫的脸色,答了一句就道:“你也该定房媳妇了,不然的话,回来还要事事我操心?”
    “娘,那些大家闺秀,家教是很好,可是,不适合我!”提到这事,徐知安的下巴收紧,答了这么一句。杨墨兰知道儿子这话是真心话,不由微微皱眉,看来儿子还忘不了阿兰那姑娘!
    徐知安心中想起的,也是阿兰,有些事,是会藏在心里一辈子的,他见母亲沉默不语,忙道:“娘,您放心,等我遇到合适的姑娘,定会娶进门的,也会待她好的!”
    夫妻是要做一辈子的,哪能不待她好?杨墨兰再次沉默,进到京城,婚姻的事,就不能像原来那样,可以从心,牵涉到的东西就太多了!
    徐知安见母亲不说话,忙又道:“娘,我晓得,您着急抱孙子!”
    这话让杨墨兰笑出来:“我没那么着急,阿安,你有自己的主见,娘明白,娘能让你寻上一两年,可再久,就不成了!”徐知安点头,眼前似乎又闪过那一抹背影,耳边是银饰相碰时,那些叮叮当当的声音。这个世上,又有几对夫妻,是能有情人终成眷属?如果,不能娶到有情人,那就让自己在此后的岁月里,把妻子变成有情的人吧!
    王府梅林里的花次第开放,又是一年新年到,自从玉琳成婚之后,王府过年就比原先热闹些,今年虽然林氏出家修行,吴王还是没有受什么影响,照样过他的日子。
    大年初一进宫给帝后朝贺新年,皇帝在接受了大臣们的朝贺后,换上常服,留下吴王陪自己说说话。
    “我知道,阿兄要问的,是林氏为何出家修行这件事!”不等皇帝开口,吴王就先行开口说话。
    “你既然都已说了,我也就不问了。林氏,算是你……”皇帝的话只说了半截,就见吴王唇边有笑,于是皇帝摇头停下:“我有什么好说你的呢?”
    “阿兄无需烦恼,林氏和皇后,终究有些不一样的!”吴王怎不明白皇帝的心,开口劝解。也只有用不一样的来安慰自己了,皇帝自嘲一笑,二十年的夫妻,要说全无情分,皇帝自己都不相信,可要说对皇后情深意重,那也是瞎扯。
    夫妻走到这一步,纵然是皇后绝望之下的贪婪,也不乏皇帝自己的冷漠。天子天子,寡人之尊,所能信任的人,还是太少了。
    皇帝沉默不语,吴王也不说话,只是看向外面,外面的宫殿巍峨,连绵一片。这是天下最尊贵的地方,天下无数人想要踏足的地方,可也是,曾经想逃离的地方。
    “当年,我还是太年轻了,以为离开这里,可以得到很多幸福,后来才知道,有些东西,已经刻在骨子里了!”吴王的叹息让皇帝哦了一声就道:“如同你对你杨氏?如果父皇不是重病,过那么两三年,你也会回来吧?”
    他们生于宫廷,长于宫廷,已经和这个宫廷密不可分了!吴王并不意外皇帝会这样问:“是啊,那样的日子,我能过多久呢?两年还是三年,开头新鲜,还有和她之间的情分,可日子久了,就会怀念!”怀念这曾竭力想要逃开的日子,怀念这说一个字,就有无数人应和的日子。
    而不是在那乡下茶园,每日劳作之后,听妻子轻声念叨,看儿女绕膝,县上有差人下来,要笑脸相迎的日子。世上没有任何一种日子是完美无缺的,所谓完美无缺,追忆无比,不过是自己的想象罢了。
    “不过杨氏不愿进王府,这我还真没想到!”皇帝安慰地拍拍弟弟的肩轻声道,吴王顿了顿:“我和她,终究不一样的!”那曾痴恋的,不过是对方身上的不一样罢了。当迷恋褪去,会像杨墨兰说的一样,她不过是王府里,一个可有可无的侧妃,还会生出无限怨怅。倒不如各自记住对方最好的。
    “杨氏,不过一普通女子罢了!倒是她的儿子,很不错,非常不错。”皇帝不愿再绕在这个话题,那些年少时的事,还是尽量留住美好,忘掉其他吧。
    吴王并不意外皇帝见过杨墨兰,就算是皇帝,也会有好奇心,听他提到徐知安,吴王哦了一声:“难道阿兄要再许配给他一个公主?”
    “他不会要的!”皇帝很简短地说了这么一句就道:“这荣华富贵,有人趋之若鹜,有人避之不及!人啊,这人心,还真难琢磨!”
    “只要他们对陛下都忠心就好!”吴王的话让皇帝迟疑一下就笑起来,笑声中吴王听到皇帝猛地咳嗽了两声,担忧地看向皇帝,皇帝摆摆手:“无需担心,不过是宿疾罢了。”
    这日子,也就要数着过了,我若离去,不晓得你知道消息后,会不会愿意来看我一眼,我们已经有二十多年没见到了。还是,你不愿见我?皇帝仿佛看到年少时的情人在对自己笑,接着那影子就消失了,皇帝垂下眼,好在,自己已经安排好了,即便离去,也不担心!
    今日大年初一,皇后就算称病,也出来接受命妇朝贺,不过是穿上朝服,坐在宝座上受了拜就传令其余的全免,连惯常的宴都没赐。
    众命妇也知道皇后现在称病,自然不会觉得奇怪,恭送皇后离去后也就各自散去。玉琳在宫女陪伴下正要上舆出宫,就听到身后传来秦国公主的声音:“玉琳,你也不等等我?”
    秦国公主今日也是难得穿上全套朝服,只是一拜见完了皇后,出了殿,秦国公主就把冠子取下,一头乌黑的发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并不觉得这打扮奇异,反而有十分独特的美。
    玉琳转头瞧见秦国公主这样,不由赞了一声:“姐姐真美!”秦国公主扬眉一笑,携了玉琳的手:“我们走走吧!”
    “这衣衫,重的要命,姐姐你不觉得沉重吗?”玉琳转动着脖子,觉得头上的翟冠已经快要把脖子压断了。秦国公主伸手就把玉琳头上的冠子取下来,顺手丢给背后的宫女:“这样不就舒服多了?”
    玉琳并不意外秦国公主会这样做,轻笑一声和秦国公主往外走去,她们脚步虽慢,还是遇到几位出宫的命妇,命妇们见两位公主走来,行礼后都避让一边。
    等走过去了,秦国公主才叹道:“玉琳,外头都在传,说我舍不得权利,才誓言不嫁!”
    “我晓得姐姐不是这样的人!”玉琳的话让秦国公主笑了,接着秦国公主摇头:“不,玉琳,我当然喜欢权利!”这个答案是玉琳没想到的,她的眼不由瞪大一些,秦国公主的笑里,依旧那样的潇洒自如。
    “玉琳,我只是不服气,凭什么女儿家,只能相夫教子,只能顺从夫君,而不能去做别的?我是皇家女儿,生来就比这世上别的女儿家尊贵,生来就有无上权利,既然如此,我为何还要去顺从?”
    秦国公主的话让玉琳久久回答不出来,两人已经走到御花园,秦国公主带着玉琳往上走,这是御花园内一座高楼,中秋节的宴会,常常在这里举行,取能摘月之意。
    而这里,也只比太和殿矮了一点点。两人爬到楼的最高处,秦国公主看着不远处的太和殿,这座整个京城最高的建筑,也是皇朝权利的最高象征。
    秦国公主伸手指向太和殿:“你瞧,玉琳,纵然我是公主,纵然能得父皇的百般宠爱,可我,也不能正正当当地走进太和殿去上朝,更不能坐在太和殿的那个位子上!”
    “姐姐!”玉琳下意识地去捂秦国公主的嘴,秦国公主的手臂垂下:“玉琳,这一切,不过是因我是女子,所以,我不甘心啊。既然都觉得牝鸡司晨,会不利天下,那我司一次晨又如何?我会让众人都知道,有我的辅政,天下会更安定,会更富足!”
    玉琳惊讶地说不出话来,秦国公主站在阳光之下,她的发髻这一路走来,已经开始松散,秦国公主索性把簪子一扯,一头乌黑的长发就这样垂下,金红的衣袍在那闪闪发光,秦国公主,果然是不一样的!
    玉琳此时此刻,心中所想的,只有这一句。她若是皇子,定会是天下之主的。可惜是女子,为了实现抱负,只能终身不嫁。玉琳听到有脚步声传来,有些奇怪地转头,走上来的是成素娥,她对玉琳行礼后才走到秦国公主面前:“太子请公主前去东宫!”
    秦国公主嗯了一声,成素娥往旁边走了一步,上来两个宫女,手里捧着秦国公主的朝冠以及简妆。玉琳看着她们给秦国公主梳好发髻,重新戴上首饰,再把冠子戴上,重新严妆起来。
    秦国公主这才对玉琳伸出手:“玉琳,我所不能得到的,你都会得到的,你要过的很好,非常好!”
    “会的,姐姐,我会的,我会过的很好很好。我会在下面仰望着你,仰望着一个此前从没有过的公主!”玉琳声音轻柔,秦国公主笑了,她的笑历来都很美,此刻也不例外。玉琳看着秦国公主被众人簇拥离开,这才重新面对太和殿,权利的得来,从来都不温情脉脉,而是含有别的很多东西,姐姐,我愿你心想事成,我愿你名垂青史。
    玉琳在楼上徘徊很久,这才走下楼,楼下等候的宫女见玉琳下楼,迎上前给玉琳重新把冠子戴起来,接着才道:“公主有身孕,是否要肩舆?”
    玉琳点头,那宫女急忙去唤肩舆,玉琳坐在那里等候,见身边陪伴的宫女眼生的很,忍不住问道:“你今年几岁了,进宫几年了?”
    那宫女年纪不大,被留下陪伴玉琳就已觉得害怕,此刻听玉琳问自己,心里越发紧张,急忙恭敬回答:“奴婢十二了,进宫一年多了,一直在御花园里做洒扫!”
    “宫里好吗?”小宫女不料玉琳会这么问,忙道:“宫里当然好了!”
    “可是,见不到你爹娘了!”玉琳的话让小宫女皱眉,接着小宫女就摇头:“可是能吃的饱穿的暖啊!”吃饱穿暖,对不少人来说已经是奢望了,玉琳淡淡一笑,肩舆已经来到,那小宫女急忙去扶玉琳。
    玉琳上了肩舆,顺手解下一块荷包:“大过年的,这些赏你们吧!”玉琳荷包里的东西,自然都是好东西,宫女急忙谢赏,玉琳坐在里面,回头见那几个宫女一脸喜色,每个人要的都不一样,既然是公主,那就要公主所要的东西吧!
    玉琳来到宫门,小望舒已经在车里等候,瞧见玉琳过来,掀起车帘就蹦下来:“娘,我在这里!”奶娘也急忙跟着跑下来,好在小望舒年纪虽小,人还灵活,并没摔倒,尽管如此,奶娘也吓的一头一脸的汗,这要从车上摔下来,真是身家性命都要没了。
    玉琳弯腰牵住女儿的手:“你啊,要好好地走路,你瞧,又差点吓到你嬷嬷!”小望舒嘻嘻一笑,转头去看奶娘:“嬷嬷,吓到你了吗?”
    奶娘怎敢说实话,只是有些尴尬地笑:“并没吓到,公主,原本要在里面等您的,可小姐说,今儿里面人太多,闹着要回车上等您,奴婢这才带小姐出来的!”
    “你是她的奶娘,有时也别太顺了她,今儿太阳虽好,风不小,若经了风,着凉可不是好玩的!”玉琳的话让奶娘脸一红,急忙应是,小望舒已经拉着玉琳的手:“娘,我不冷,我穿了许多许多!”
    说着小望舒就要在那给玉琳数自己穿了几件衣衫,玉琳忙止住她:“娘晓得你不冷,快些上车,我们回家!”小望舒点头同时又笑开,玉琳看着女儿笑容,人生在世,各取所要的,不必各生怨怅就好!
    新年总有不少应酬,玉琳也去了几家,邀约柳劲松去的就更多了。在这迎来送往之间,朱家也悄然离开京城回乡。当然也并非悄然,离京之前,朱家还是按了习惯,往京中遍送拜帖,说要什么时候离京。只是这一次,很多人家收到帖子也当做没收到,装聋作哑,什么都没有。
    朱为安骑在马上,看着来送行的寥寥数人,从小到大,没有这么冷落过,朱五奶奶从车上挑起帘子,她肚子已经老大,还有一两个月就要生了,原本想留在京城中等生下孩子,再带孩子回乡。不过朱为安说钦命不可违,让她也跟大家一起回乡。
    此时朱五奶奶只觉得这马车十分不舒服,唤自己丈夫道:“五爷,能让他们再给我拿两个褥子吗?这垫的还不够!”
    “就你事多,四嫂也怀孕,还和三嫂一起坐个马车呢,你一个人坐这么大马车,又垫了四五个褥子,这会儿还要?这行李都捆扎好了,怎么解开?”若说新婚时候,朱为安对妻子还有个好脸色,这会儿好脸色是一点都没有了。
    朱五奶奶不由觉得委屈:“四嫂才四个多月,可我,已经九个月了!”朱为安一见妻子的委屈劲儿就来气,若是林家肯出些力,也不至于落到这样地步。
    想着朱为安越发烦躁,声音里已经带上些许呵斥:“还不快些放下帘子,这样委屈,这一路,总有十来天呢,你到底是做给谁瞧的?”朱五奶奶眼里的泪又要滚落,朱为安连瞧都不瞧她一眼,正要去问问祖父是否不再和人应酬启程上路时,已有小厮过来:“五爷,柳驸马来了!”
    他是来瞧自家笑话吗?朱为安的脸色顿时变的不好,脸色铁青地道:“他来不来,管我们什么事,还不快些去问祖父,时辰差不多了,该启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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