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时辰后,阿容出了白马寺,安府君则留在寺内,说有要事与公主和薛寺主相商。她登上牛车,十叁娘子还在车内等候,见她上车,一脸八卦神情,却又碍于规矩不敢细问。
    阿容装模作样咳了一声:“十叁娘子,日后要叫我郡主了。还有……我现在有了名姓——李知容。”
    十叁娘子轻描淡写:“你就算当了真郡主,我也是你的十叁姐姐。”又哂笑道:“安府君也是个妙人,竟替李家的仇人赐姓李。”
    阿容还有些恍惚。“也不打紧,我本就没有姓字。可他们……还提到了我阿翁。”她神思有些飘忽,像想到了很久之前的事情。十叁娘子连忙岔开话题:“今日是个吉日,我请小娘子喝丰都市刘五家的桂花酒,洗洗血气!”
    牛车在谈话间已经入城,沿原路一路返回,却在南市西南面的修善坊前停下。两人戴上幕篱下了车,走进修善坊开向大街一侧的长寿寺。这座寺原建于魏黄初二年,比前朝丰都市建得还早,大唐的南市就是迭建在前朝丰都市之上。
    她们走进这座古寺,寺庙虽不大,却也有些香火。进了寺,他们径直走向西侧供奉地藏菩萨的佛堂,回头将门闸合上。这堂中空空,唯有中央壁上绘了一幅巨大的《药师经变图》,岁月久远,颜色斑驳。十叁娘子找到药师经变图左侧的一位骑白狐的菩萨造像,咬破手指在画像上写了几笔,壁画便光华涌动。她们以手触壁,便轻松进入画中。
    下一瞬她们便站在了丰都市的大街上。街市中行人往来摩肩接踵,远处高塔耸入云天,佛铃阵阵,与东都南市相较不输繁华。然而细看时却略有不同。这街市上行走的不仅有人,还有兽。例如街角酒家前刚刚从牛车上下来的贵妇看似与人没有两样,却有双极狭长的眼睛,眼尾直扫到鬓角里去。这便是大唐东都号为“鬼市”的丰都市,
    与地上的洛阳南市相重合,却互不干扰。能进入丰都市的,非鬼即妖。地上的人若是要进丰都市,须折损多年寿命,还要寻丰都市有声望的居客做中间人。据传,丰都市最初由擅造幻境的狐族于千年前所开,与地上人间一样,几经丧乱波折,也曾彻底荒废,延续至今朝才重现往日繁阜。丰都市历代由“府君”管摄,多半是狐族,这一代便是安府君。
    她俩信步闲游,十叁娘子心里欢喜,连脚步都轻快了许多。阿容取笑她:“哪个小娘子像你这般馋酒。”十叁娘子索性拉着她一路小跑:“刘五家的桂花酒香,但比不上刘五家的小郎君好看。你去相看相看便知。”
    到了刘五家,十叁娘子连要五坛酒,抱着杯子在那里对着刘五家小公子发花痴。酒到了,阿容一杯接一杯地喝,喝多了也不说话,只是呆呆看向窗外。
    能进入鬼市的非鬼即妖,她也是妖,却是这东都鬼市里最像人的一只妖。因为不像妖,小时候险些被杀。后来又因为与人不同,长大了险些被杀。
    小时候,听阿翁说她刚出生不久,父母家便遭横祸,是与母家有故交的王将军把她从死地里捞了出来,送与阿翁抚养。
    她几乎没有早年的记忆,只记得家中地宅位于深山,堂阔宇深重重迭迭,终年烟雾缭绕。她阿耶和阿娘高坐堂上,阿娘会跳舞,一跳舞便有仙鹤在堂上盘旋鸣叫。若逢年节,便会有宾客从四面八方出现,都是神貌恍若仙子,瑞气千层地来,酒气醺醺地走。直到四岁的某一天,她阿娘天还未黑就叫她起床,给她梳洗打扮,穿上年节时才穿的白襦裙,又细细嘱咐她不要踢被子不要贪嘴多吃凉果,更不要对别人讲家曾住何处。然后抱着她走出一重一重的空楼阁,直到第一道山门前,一个骑白马的陌生人在缭绕雾气中等待,身披甲胄,不动如山。
    那人看着她阿娘,只开口说了一句:“你若愿走,我带你一起走。”
    她隐约觉得难过,抱着阿娘脖子不撒手。她阿娘泪水如断线珠子一颗一颗往下掉,却硬生生把她缠在脖子上的手扒下来,交给陌生人将她抱上马,接着退后几步,向坐在马上的人行了大礼。陌生人不语,两人相对许久,他终于调转马头,带着阿容向山下走去。
    她坐在马上,哭得抽噎,泪水朦胧中,她看见阿娘依然伏在地上,向他们远去的方向长长叩首,用尽力气说了一句:“王郎,今日之恩,来世当报。”
    马上的人猛一挥鞭,马儿开始疾驰,她先是听见身后有隆隆响声,接着烟尘四起,直扑向他们背后。他一只手捂住她耳朵,嘱咐道:“阿容,别看,别听。”那声音一路追逐着他们,像无数山石垮塌,又像泥土夹带着树木的洪流一层一层从山上倒下,直到最后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之后,掀起的烟尘之大遮蔽了四周山路,之后复归清明,他们刚好行至山脚。她抬头看时,见那位被阿娘称为“王郎”的人眼角有一行清泪。
    多年以后她回到故地,才明白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她仍然没明白王将军的那行泪,究竟是为谁而流。
    下山之后,一个军士打扮的人带着一个小女孩星夜疾驰,不知过了多少天,终于在位于剡县天台山脚下的一个草庐前下马,他拍拍她蓬乱得像草窝的小脑袋,说:“阿容,下马,带你见阿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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