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深夜,带着一种压抑的暗黑感,天上原本似弯刀的月,被层层黑云遮住,本就不多的星子如今更淡得只有两三颗,路上的行人,疾驰的车辆,树梢间掠过的飞鸟,都带着一种归家的心情快速移动。
    只有汤一婉,像是与整个世界格格不入。
    她无家可归,又不知道该往哪儿去,于是干脆放空思维漫无目的地走,居然弯弯绕绕地走到了食间的门口。
    等回过神来的时候,汤一婉对自己的行为都吓了一跳,她连忙往回走,结果就在这时,食间的门从里面打开了。
    现在才下班的云韬走了出来。
    冷不丁地见到对方,两个人都明显地征了好一下,心中顿时拉响了防空警报,云韬更是在一瞬间就浑身透露出“我现在很别扭”的情绪。
    汤一婉抬起眼,装出很喜出望外的样子:“嗨,现在都十二点过了,你怎么今天没有准时关店?”
    云韬淡淡地瞟了她一眼,没有回答。
    汤一婉也不以为意,意料之中习以为常的事,她又扯着笑了笑,自认为笑得可开心可标准了。
    可是有过不及,云韬还是敏锐地捕捉到她的不对劲儿,本来想刺她一刺地说“笑得真难看”,可是喉头一滚,说出口的却是:“嗯,今天电路维修,所以比平时推迟了一个小时……”云韬抬手看了看表,“零四分零八秒。”
    “嗯。”汤一婉对此不想关心,只想逃离,她扯出一个笑容,“那我先走啦。”
    “你现在出现在这里,这次找我又有什么事?”云韬与先前全是针芒的语气不同,比往常任何一次都要轻缓温柔。
    什么叫“又”?
    而且之前找他的事,他哪次答应了?
    她也总不能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走到了这里,可能是因为我想你吧”:“没事啊,就是今晚的月色特别美,我随意散步来着。”汤一婉像散步大妈一样地甩甩手,趁机同手同脚地越走越远了。
    云韬快步走下两步,想要追上汤一婉:“我说……”
    “我说的就是她!”
    两个截然不同的声音叠加在一起,让汤一婉和云韬都大感意外,不约而同地看向另一道声源的方向。
    汤一婉一时之间觉得那两位大妈有些眼熟:“你们是?”
    “就是她!”一个大妈指着汤一婉对着保安大喊道,“她就是那个小偷的女朋友!”
    “什么小偷?我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汤一婉蒙着一头雾水,又十万分地怕云韬误会。
    云韬微不可见地蹙起眉两秒,才把神色冰冻的脸转到一旁。
    汤一婉不知道他是毫不在意,还是不愿再听。
    “别信她的,那天晚上她明明承认了的,不然为什么替他付钱?”另外一个大妈也加入了辩论的阵营。
    “胡说,我还没有男朋友呢,”汤一婉明显有些急了,“就不能让人有好心爆棚的时候?”
    “那也行,”一个大妈见招拆招地说道,“那你再好心爆棚一次?那个小男生前几天一直都在这家进口超市偷东西,你付钱吧!”
    “对,幸好咱们老徐记住了他的长相!”另外一个大妈跟着插嘴道,“天天都来,一买一口袋,能不记住嘛。”
    听至此,云韬的脸上浮露出一种讽刺的神色。
    “偷的?”汤一婉懵了,偷一次或许还能成功,可是天天去偷,怎么到现在才发现?只是那晚少年跟踪了她,稍微用点手段或许就能知道林霏的家在几楼几层,那几口袋的零食,说不定还真是他挂在那里的。
    一看她表情,两个大妈就猜到些什么,把几张不算短的清单甩出来:“所以那些零食都是送给你了吧?还说不是女朋友?你快给钱吧,不然我们就把你俩都送派出所!”
    “给,我马上给。”汤一婉只觉得又愧疚又恶心,亏她之前还把他当成无辜少年,这可是犯法啊!
    汤一婉连多少钱都没问,直接把整个钱包都交了出去,手一哆嗦,有几个钢镚落在地上,又手忙脚乱地去捡,一边捡一边颤抖地说:“给你们,我都给你们,全身家当都给你们!”
    见收回了钱,而汤一婉也一副吓坏的样子,大妈们拿着钱叹息地感慨:“不要怪阿姨们多嘴,像他那样惯犯,千万不要当成男朋友啊……”
    汤一婉缓缓抱住膝盖,没有反驳也没有应答,大妈见没有回应,只好无趣地拉着保安走人。
    雨,突然没预兆地下,街道上迅速泛起一层微冷的水光。云韬垂下眼帘看了一眼表,他已经停留十三分五十六秒了,好像她每一次出现,都会打破他的生活规律。
    真是防不胜防。
    “下雨了,”云韬无情绪地喊道,“走吧。”可是云韬没有得到回应,作为心理咨询师,他很清楚关于释怀难过,对于某部分人来说,他人的安慰始终比不上自我的消化。
    雨越下越大,汤一婉还是没有起身的样子,云韬抬腿绕过去,走了快十米远,云韬觉得他做了人生中最鬼使神差的一个动作,他放心不下地回头看了一眼。
    然后,他停了下来。
    哪怕在磅礴的大雨中,或许分不清脸上是泪水还是雨水,但他也能看清汤一婉抱着膝盖在哭。
    她并不是那种嚎啕大哭,而是死死咬着嘴唇,紧紧攥着衣服,往常总是生动的、狡黠的眼,在此时万籁俱寂,只有在微小幅度快速起伏的肩膀,在提示她是在向内的,自耗的,抑制的哀嚎。这是一种比嚎啕大哭更绝望的悲泣。
    云韬再次抬手看表,已经十四分二十七秒,已经耽搁得够久了。
    云韬继续往前疾走几步,却又突然烦躁地松了松领带,再急速折转回去。
    不管作为一个男人还是一个心理治疗师,他都无法做到熟视无睹。
    像是被抽走全部骨头一样,云韬扣住汤一婉的手腕,单手就轻松地把她给拉了起来,汤一婉无力地被云韬牵拉到通宵便利店的遮雨棚下,再利落地放开,拉开两人距离,只沉默地注视着雨帘深处。
    看样子一时半会儿,雨也停不了了。
    “谢谢你啊……”汤一婉抹了一把脸,向云韬道谢,“那……反正打发时间,不如我给你讲冷笑话表示感谢?”
    云韬看着汤一婉又苍凉又悲哀的笑,微微皱起眉,一脸的不赞同,最终也没有阻止。
    “有一天,a问b‘你从医院回来了啊,没什么事吧?医生怎么说?’b说‘doctor’.”
    云韬的太阳穴跳了跳:“……”
    汤一婉脸上的笑容大了些:“小熊去理发店剪了指甲,就变成了能。”
    云韬觉得自己的额头有三条黑线:“……”
    汤一婉继续笑:“a跟b去网吧,a问b要不要办个会员,b说千万别办,因为会员卡。”
    云韬觉得自己头顶飞过一片乌鸦:“……”
    汤一婉还要聒噪不休,云韬目光如炬地看过去,认认真真地说:“既然还愿意向我道谢,那么下雨了,刚刚你为什么不躲雨?”
    汤一婉本来就一直都在强颜欢笑,被云韬这么冷不丁地一问,笑容凝在脸上,水汪汪的眼睛却有种被看穿的不知所措,那表情让人非常心疼。
    云韬猜想汤一婉肯定长期活在一个压抑的环境当中,有情绪时却无法及时得以纾解发泄,只能选择向内的排解方式:“是以为在雨里哭,哭的声音就不会被人听见吗?”
    汤一婉震惊不已,她直直地望着云韬,震惊的眼睛里沉默地滚落出泪水,一滴一滴,像是不绝,可是依然无声。她从来不曾知道,一个见过寥寥几面的人,却能看穿自己的本质内心。
    以前住在舅舅家,每次想哭,她都只能咬下嘴唇强迫自己不哭出来。实在太难过,她就躲进洗手间把水龙头打开,用水声来掩饰自己的哭声,还不敢哭太久,不然舅妈就会在外面敲门骂她浪费水。
    小时候的心性习惯都将伴随自己的一生。
    如影随形。
    不敢在自己喜欢的男人面前哭太久,汤一婉终是收住了眼泪,她破涕为笑地挽尊,尾音都在发颤:“我刚刚是不是很丑。”
    被她一问,云韬才收回遥望雨幕的目光,扫过去一眼,汤一婉梨花带雨的模样十分楚楚动人,再往下,她穿的t恤淋了雨,贴在身上凸显出玲珑有致的曲线,云韬连忙移开目光,面无表情地回:“是很丑。”
    很久以后,当云韬想起这个情景的时候,都会不由自主地浮现起一句歌词:最美的不是下雨天,是曾与你躲过雨的屋檐。
    而此刻,云韬缓声道:“雨停了。”
    外面的雨已经停了,有个大汉正跌跌撞撞地往便利店走来,云韬捕捉到他看见汤一婉时,目光里的猥琐叫人一言难尽。
    云韬一皱眉,吩咐道:“走吧。”
    汤一婉笑着摇摇头:“不走了,我没地方住了,我去里面坐一晚吧。”
    云韬像是无所谓地说道:“你不是一直都很想知道,我是怎么治愈你朋友的吗?”
    汤一婉一愣,只听见云韬又冷冷说道:“今晚,就让我来治愈你。”
    虽然云韬身为心理治愈师,的确应该治愈受伤的她,可是……
    汤一婉吓得直摇头:“我没钱了,刚刚我把钱全给他们了。”
    云韬走近两步,高大的身影覆盖下来,汤一婉觉得浓郁的男性荷尔蒙在一瞬间包围了自己。她无路可逃。
    云韬的嗓音在暗夜里格外低沉:“你的左裤袋里还有一枚硬币。”
    汤一婉呆呆地往左裤袋一掏,果然有一枚一块钱的硬币,估计是之前她在地上捡回来时,被他看在看眼里。
    云韬停在汤一婉的面前,突然伸出手:“给我。”
    汤一婉虽然不解,但还是把硬币放到云韬的掌心上。
    硬币上还残余着她的体温,云韬虽然感到万分不适,但还是把硬币放到自己的裤袋里,转身走到街道上:“这就是治愈你的费用。”
    云韬不用回头也知道,她一定会跟自己走。
    有过前期的接触,比起全身湿淋淋地待在有猥琐醉汉的便利店里,倒不如相信他的人品。
    云韬的确猜得不错,但是又大错特错。
    汤一婉思索片刻,就跟在云韬的身后,不过她并不是因为相信他的人品,而是根据之前的接触相信他是个厌女男,只不过……算是不太严重的厌女男,起码他还不介意在特殊情况下伸手牵她,哪怕也隔了一层衣衫。
    两人一路静默无言,直到云韬走到食间门口突然停住了脚步。汤一婉抬眼疑惑地问:“怎么了?”
    云韬不冷不淡地说:“没什么。”
    没什么,只是他骤然发现自己为什么为了她,再一次破坏了自己的人生规则。
    真是诡异得过分。
    云韬暗暗告诫自己,就像对待普通的食客一样,治愈完就让她回去。
    夜晚间的食间有种不一样的美。一阵风吹来,那些花树便胡乱飘摇,花瓣漫天撒落,树上的积雨也噼里啪啦地砸下来,砸了汤一婉一脸。她呆呆地呲咧着嘴笑,暂时忘却了难过。
    云韬把汤一婉带到员工休息室,翻出一套崭新的工作服放到沙发上,边往门口走边说:“这里没有办法提供热水澡,但是你可以先换一套干的衣服。”
    “谢谢。”汤一婉低低地道谢。
    “嗯。”云韬脚步未停地走出去,还记得带上了门。
    等汤一婉换上衣服走出去,重新穿了一套干净西装的云韬已经站在屋子中央:“服务员都下班了,所以只能我来服务你。”云韬放下一杯热茶,把调查表和笔递给汤一婉,“按照规定,你需要先填一份调查表。”
    汤一婉接过来一看,上面密密匝匝的全是问题。一开始的问题都很简单,只是询问个人普通信息,应该是想通过这些信息做出最贴合食客的口味,可是汤一婉越往后填就下笔越难,而这一切,都静默地落在云韬的眼里。
    越到后面,汤一婉笔尖停顿的时间就越长,她觉得那些问题都在温柔地挖陷阱、不动声色地想套出她的隐秘,她始终无法落笔,迟疑地问云韬:“我可以跳过吗?”
    “可以。”面对需要治愈的食客,云韬勾唇一笑,俨然算是和煦。
    汤一婉继续埋头苦填,却并不知道其实很多问题答与不答,内心都已经曝光在云韬面前,他都洞察明晰。
    等汤一婉写完,才惊奇地发现自己像是濒水又被打捞起的人,身上已经覆起薄薄的一层冷汗。
    云韬仔细地分析着调查表,虽然汤一婉空了很多关于家庭的问题,但是他已经窥破她性格的根结所在:“你坐在这里等。”
    云韬离开后,汤一婉只好一坐在桌前喝着热茶打发时间。过了一小会儿,立在前面的屏幕突然亮了起来,从画面上能够看得见大半个厨房的模样。
    银灰色的大厨房有着光洁的流理台,各种新鲜的食材整整齐齐地码在架子上,各种厨具寒光埕亮地列成排,各种调料依次装进密封罐里,视觉效果非常震撼。
    接着云韬走了进来,只是镜头只切到他的腰部位置,所以注意力也只会集中在他的手部动作上。
    那是一双漂亮得让她忍不住驻足欣赏的手。
    而此刻,这双手不是在弹钢琴、绘画、变魔术,而是端来一碗新鲜樱桃和一瓶朗姆酒:“你从小就喜欢吃甜食。”
    当云韬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汤一婉就已经万分惊愕,大概这个世界上除了他,所有人都会坚信她是不吃甜食的,毕竟平时她连零食都不吃。
    云韬一颗颗地把樱桃洗净,对切去核,再淋上朗姆酒和白砂,静置在一旁等它淹渍出酒渍:“小时候妈妈总把糖罐放在橱柜的最高层,你拼命喝牛奶就为了快点长高。两年内长高五厘米,身高够了,可是妈妈也查出来得了绝症。你或许也知道每个月因为这个病去世的人有六百万,你妈妈不过是千万个不幸之一,可是你还是无法宽慰内心,说服自己接受……”
    屏幕里,云韬转过身,取来牛奶、香草精和黄油,将它们隔水融化,再轻轻撒入可可粉,用温柔而有力量的手速把它们拌匀并且保温备用:“嘲笑、同情、劝告没完没了,瘦弱的你只能承担起家庭,为了几毛钱的蔬菜与人讨价还价、费尽唇舌,祈求着你妈妈的病能快点好,如果可以,你甚至愿意把生命分给你妈妈,可是你的妈妈却觉得自己快点死了就好。可当她在深夜里决定扯掉输液管时,你流着泪扑了过去,你说不……”
    那些踽踽独行的时光在脑海中一一闪过,汤一婉被云韬缓慢而低沉的话语带入回忆,心绪开始不断起伏。
    云韬又筛入一些低筋面粉,把它们再次翻拌均匀:“或许,你永远记得你当时说‘妈妈,你别放弃我,我求你……’”
    汤一婉的眼睛渐渐涌起一层水雾,她好像再次听见了那段时间,妈妈肝肠寸断的哭声,那些都是从心脏挣滑出的绝望啜泣。
    云韬又倒入低温的巧克力糊,继续匀速翻拌:“后来,你妈妈沉默着一天天化疗,不是为了谁,只是想成为你年幼的支撑和努力。你努力学习,在学校和医院里奔波,难过时微微张大嘴,深哈一口气,再低下头去。”
    没错,她沉默的内向的性格,都是在那时养成的,那段时光她每天拼命学习,甚至来不及回想过去,来不及愿望未来,妈妈只能争分夺秒地活着,她只能逼迫极速地去成长着,像是。
    云韬把它们倒入油纸模具,轻磕两下以便震出大气泡,再转身把烤箱预热到一百六十度:“有一天,你妈妈从枕头下艰难地摸出十块钱,叫你去买一块蛋糕给自己。你雀跃地离开了医院,可是回去之后,妈妈的心跳已经永远地停了。你痛恨自己,没有守在她身边,也不知道在她生命流逝到尽头的时候,在想些什么。”
    汤一婉根本无法想象,云韬仅凭自己提供的只字片语信息,也能大致还原出自己的本心和隐秘,某些细节不似从前,情感却更甚从前。
    烘焙完毕后,云韬温柔地倒扣脱模,再把蛋糕均等地分成三片,每片的两面都刷上樱桃酒:“这些都成为你内心过不去的坎,从此你也不再吃甜食。而这些事,一转眼,洋洋洒洒已经过了十多年……”
    这一次,汤一婉再也没有压抑,哭得嚎啕不已。云韬说得没错,这么多年过去,她还是无法原谅自己,那个一心去买自己蛋糕却错过看妈妈生前最后一眼的自己。
    云韬再把打发到绵密发泡的蛋糕奶油和酒渍樱桃一层层叠加:“甜食,是可以在很多痛苦时候治愈人的良药。你不再吃甜食,只是还放不过自己,可是你却忘了,当时你妈妈让你去买蛋糕,只是希望你能在抵抗全世界的苦时也能拥有微微的甜,可是你忘了。”
    “妈妈……”汤一婉喃喃地喊着,眸光一凝的瞬间,已经泪流满面。
    云韬先把黑巧克力融化,刮出巧克力碎屑,随意却均匀地抹在蛋糕上:“生而为人,总是会遇到不如意的事,可是不管什么时候,或许你应该记得你妈妈曾经想告诉你的,再毁灭性的苦也可以熬过去,可是不要忘记了品尝生命里转瞬即逝的美好,这些才是生命的意义。”
    巨大的屏幕暗了下去,汤一婉已经哭得气结,直到过了半分钟,门帘从那一头被人掀开,云韬走了进来。
    他的手里端着一份顶端缀满酒渍樱桃的食物:“这是我为你定制的治愈美食——黑森林蛋糕。”
    汤一婉哭得一抽一抽的,像是从年少时起逼迫自己不要流的泪,都被一个阀门关住,可是日子久了,阀门有了铁锈,平时时不时会有些泪水流淌出来,而此刻,阀门却被用力地全部拧开,于是她积攒多年的泪水就像洪水一样开始倾泻。
    她总算能体会,为什么那天晚上林霏是哭着跑出去的,她只是想迫不及待地去找回她的幸福,她生命里最重要的存在。
    云韬把黑森林蛋糕推到汤一婉的眼前。
    在此刻,它不仅仅是一块黑森林蛋糕了,汤一婉望向云韬,她口腔里的唾液和心里的酸楚都来自于他,她急需要发泄。
    “想忘记痛苦吗?”云韬的嗓音里满是了然于心的诱惑,“你准备好品尝它了吗?”
    汤一婉的脸上还挂着泪,却已经鬼使神差地拿起汤匙,像是抚摸上好的丝绸一般,挖下了一大块蛋糕。
    醇厚的巧克力裹着冰凉丝滑的鲜奶油,樱桃甜美的果肉一咬一口酸甜,还有隐秘其中的惊喜——樱桃酒充斥着整个口腔的香气。
    汤一婉有点明白为什么世界上有那么多种甜食,他却独独给自己做黑森林了。
    看似苦涩的人生,其实也有细密的甜,更要期待在峰回路转的未来,或许还有丰盈多汁的惊喜和微醺动人的人生。
    汤一婉每吃一口,就像是把那些年不懂妈妈的关怀都慢慢找回来,她专心致志地感受,沉下眉头地回味,连任何细小的颗粒都不放过。
    在此刻,汤一婉觉得自己很幸福,她从来没这样懂得妈妈过,她应该要笑,要过得开心,要美好元气地渡过每一天,这样才不辜负妈妈的期望。
    她是她最重要的人,她理应为了她而活,为了她感受这个鲜活而璀璨的世界。
    “云韬先生,”汤一婉把吃得干净的盘子轻轻推到桌子中间,一双眼睛明亮如星,简直怀揣着少女心地夸赞道,“你真的好厉害啊,我觉得我真的得到治愈了,我现在好崇拜你,要不打铁趁热,云韬先生你现在就接受一个专访吧?”
    又来了……云韬站在那里听得太阳穴疼,“既然治疗结束,”云韬转身走向专属的休息室准备去换下这身工作服,语气不冷不温地说,“费用我也已经提前收了,你可以走了。”
    云韬习惯性地看了下手表,已经是凌晨两点一十六分。居然耽误了这么久。
    云韬有些咬牙切齿,不过一想到从此以后,他和她再也没有交集了,云韬这才轻松起来,就连换衣服的动作都轻快很多。
    等到他换完衣服走出去,屋子里果然没人了。云韬十分满意又十分怀疑地喃喃自语:“这次这么听话?”
    他很怀疑啊。
    话音刚落,两三声脆响接连划破了食间的寂静,云韬心中有个不好的预感,立刻冲向声源,一推开厨房的门,一个瘦小而不算陌生的背影落进眼帘。
    果然没走。
    他就知道她才不会轻易如自己的愿。
    云韬淡淡一扫地面的碎片,虽然只是普通款的餐具,但还是眼帘一沉语气一冷:”你在这里做了什么?”
    “对,对不起,我,我不小心打碎了……几个盘子……”汤一婉说得断断续续,像是犯了错的小学生。
    “你怎么进厨房来了?”
    汤一婉抬起头看了云韬一眼,被云韬的眼神吓了一跳,像是寂静荒原上的野兽,因为某种原因而被惊醒,抖了抖身上的每一根汗毛,呈现一种备战状态,她连忙重新低下头去:“我作为一个美食编辑,当然对于和美食有关的东西都有点了解,之前在镜头里我就看见了这一套餐具,我喜欢好久了,知道全世界也就三十套,所以就想近距离来瞧瞧,结果不小心碰倒了那几个,然后你就都看到了……”
    云韬哼了一下:“既然你知道这里有很多珍藏限量款的餐具,那如果你打碎的话,我这辈子都凑不齐了。”
    “我知道,”汤一婉的表情诚恳,她当然知道里面有些款的餐具可以拍卖到上百万,她也十分万幸自己碰碎的只是普通款,不然把她赎在这里一辈子,她也赔不了。
    而就在这个瞬间,汤一婉突然灵感一闪地想到,如果那天她没有听错,陆遥的确说想能搬过去和林霏同居,且不说他们现在正是热恋阶段,她迟早也还是要从林霏家搬走的,与其让林霏为难地开口,倒不如她先识相地走。
    食间虽然不大,但是里面花木众多,要养好它们也是需要心力来维持的,她想要留下来,让她住在员工休息室就行,刚刚她就瞧见了,那里有一张沙发床,她可以睡在上面,她的要求不高,只需要有一个可以遮风避雨可以睡觉的地方就好。
    而能留下来的前提是必须获得云韬的同意。
    可显而易见的是云韬不太喜欢她。不,与其说不太喜欢,倒不如说是厌恶和嫌弃。
    可即便如此,她也可以曲线救国,比如在此刻,她就冲着云韬灿烂地笑,说得却振振有词:“我不小心打碎了你的餐具,也没办法赔偿,但是我刚刚也看见了,这里晚上都没有人守的。先不说这些昂贵的餐具,就说庭院里的那些树木,那棵银杏可以卖十多万,那株紫薇可以卖几十万,那棵大阪松可以卖一百多万,你都不怕它们被人趁夜挖走吗。所以你雇我吧,我可以打工抵债,真的。”
    云韬始终没有开口,只是汤一婉越看云韬的表情越像是变相的嘲笑,他大概已经猜到了自己的用意,只是开弓没有回头箭,汤一婉掏出手机,搜索出相应的新闻网页,再把手机凑到云韬的面前,硬着头皮游说道:“我守夜你放心,有我在,它们就一定在。”
    云韬细细地游巡分析着汤一婉脸上的每一个表情,他看出了她的渴望,却还看到了一丝难以琢磨的执拗,他难得地伸出手,用食指轻轻推开手机,像是洞察一切地问道:“你这次的目的又是什么?”
    “没有啊,我怎么会还有什么目的呢。”汤一婉的眸光闪了闪,心里恐慌,难道他的眼睛这么毒,这样也能看穿她的心思?
    云韬笑得不置可否,她那点小心思他怎么看不穿?不就是想从杂物间里带走她妈妈的遗物吗?不过既然她要这么演戏,他也不介意奉陪到底。免费请到一个看家护院的,这样的买卖哪里找?
    可偏偏云韬还做苦恼沉思状:“打工抵债也不是不可以,只是七七八八地扣下来,你得免费做上两个月才偿还得清。”
    “完全可以。”汤一婉想也不想就答应。
    “虽然你主要职责就是保护食间晚上的财产安全,可是庭院里的花草你也要负责,你每天都要清扫落叶,浇水,多余的枝桠你也要定时修剪。”
    “一切都没问题。”汤一婉答应得太快,让云韬不由得怀疑,明明看起来自己才是占便宜的那个,却突然觉得自己掉入了某种陷阱,赶紧声明道:“你每天工作的时间就是晚上十点到第二天七点,除此之外你都不用在食间出现,这样你也不会有任何机会出现在我的面前。”
    “好的。”汤一婉根本不在意云韬强调的细枝末节,对于她来说这些规定形同虚设,她都是食间的人了,迟早能找到遗物并拿下专访。
    汤一婉简直兴奋得冒泡,她向云韬高高地举起了右手,见他一副不明白的模样,径直抓起他的右手,和自己开心地击了掌:“就这么说定了。”
    云韬周遭的气温骤降,他居然再一次被汤一婉捉住,甚至比上一次更甚,是整个手腕都被她圈住,而他的整只右手掌心也被她的掌心软软轻轻地击中。
    云韬停顿了几个呼吸的时间,他的右手手掌一直紧绷到极限,这是一种克制的表现,最后他把钥匙一放,狠狠地拧着眉走了,他怕他再呆下去,忍不住会出口伤人。
    不明所以的汤一婉哈头弯腰地送走新老板,继续埋头收拾残局。
    而云韬并没有立刻走人,他来到杂物间打开角落的一个柜子,把里面的一个纸箱子给取了出来。
    箱子里的就汤一碗妈妈的遗物。他还记得,当时这里地皮的卖价很低,爸妈就买了下来,看见原来房子里的大部分东西已经被搬走,只剩下些零碎的如旧衣服,画像之类的东西,爸妈人慈心善,统统收拾到一个箱子里,想着怕旧人来寻,也能再给对方一个交代和念想。没想到十多年来,爸妈走了,他从医院辞了职,决心翻修这里花尽所有遗产来打造“食间”,反正他们都遗忘了那箱东西,今天还真有人来讨了。
    只是他并不如爸妈那般无限心软个性,见汤一婉为了这个绞尽脑汁,他当然不会让她轻易拿到,不然岂不是太让她如常所愿了?
    一想到她以为目的达成,开心地和自己击掌,云韬就五味杂陈的复杂。看了眼抱在手里的箱子,踱步走出了食间。
    她既然是为了它而来,他当然不会让她拿到。
    汤一婉收拾完厨房,去超市买好漱用品,简单洗漱完毕,把蓝绿色的沙发放下来当成床,躺在沙发床上发了条心情微博,很快就累得睡着了,在梦里甚至还有樱桃酒的香。
    可是云韬却没有汤一婉这样的好运,他怀疑她是不是给自己下了什么蛊,让自己一次次一头脑热地破坏原则却又事事后悔。
    他一遍遍地回忆起汤一婉今晚的每个表情,躺在床上翻来覆去。
    等到起床铃声响起时,云韬发现自己失眠了一整夜,他顶着两个黑眼圈起来,失去了往常的神清气爽。
    云韬一想起让自己失眠的主因,心中就万分不痛快,哈欠连天地吃完早餐,无精打采地健身到一小会儿,就决定放弃地去冲澡。云韬一看时间,才五点五十,既然自己不痛快,那么那个罪魁祸首也别想睡得舒坦。
    想到这里,云韬去房间里拎出个东西迅速出门赶到了食间。
    和云韬预料的一样,整个食间安静得仿佛只有风的声音。云韬也不急,墙角的腊梅还在酝酿,荷花正在开放,木槿香气四溢,而那几棵从北海道空运来的红枫在蓄势着一整个秋天的红。
    秋天,眼看着也快要到了。
    云韬满意地欣赏了一会儿风景,便拉好电源,一路拎着他特意来带的音响拎到员工休息室门口,正当他准备给汤一婉放起床歌的时候,却意外地发现休息室的门是虚掩的。
    一般独身女性睡觉是不可能不关门的,甚至有的还会准备好阻门器之类的,云韬想起了昨天汤一婉说的新闻,难道真是进贼了?
    云韬很想马上就推门进去一窥究竟,却又猛然地缩回了手,他只怕看到不该看的画面。就在他纠结时,却已经有人趁机站在他身后,无声地举起电击棒,飞快地刺向了他。
    可是电击棒并没有发挥汤一婉想象中的作用,她一时之间睁大了眼睛,咦,怎么没反应?
    汤一婉收回电击棒,百思不得其解地换到另外一个功率更大的频道,再次刺向了云韬。
    常年锻炼的云韬早已拥有敏捷如豹的身体反应,这一次,没等汤一婉的手靠近,他就已经把身子闪到一侧,在一套行云流水的擒拿动作过后,汤一婉就被四仰八叉地摔倒在地了。
    “痛痛痛!”汤一婉的双手被云韬反扣在身后,只能抬着张脸呲牙咧嘴地喊痛。
    “怎么是你?”云韬刚刚以为是贼,下手并不轻。他后悔不迭地松了手,真糟糕,这下可是他主动接触她的身体了。
    “是该我问你吧,”汤一婉吃了痛,没好气地爬起来反问,“怎么是你?我差点对你进行电击了!”
    云韬淡淡地瞥她一眼:“你就是这样对待你老板的?”
    汤一婉自知有错,但是坚决不认:“我以为进了贼,哪有老板五六点就到店的?”
    “我是在考察你,看你是不是时时都警惕。”云韬也坚决不承认是特意来找她麻烦。
    “所以当我听见外面有异样的时候,我为了维护食间的财物,拿着电击就不要命地冲了出去,埋伏在暗处,力求将歹徒一击即中,这是我爱岗敬业勇于奉献的体现。”汤一婉说得似有理有据,“我这样的好员工哪里找,老板,你该给我加薪。”
    云韬抬起食指点了点手表:“你差不多该去打扫了,七点一过你就不能留在食间,不然我要扣薪。”
    汤一婉领了命只好走出去,走出门口,却又突然扒着门框探回脑袋,丢下一句“毒舌小气鬼”就赶紧溜走,再次留下错过还嘴机会的云韬内伤不已。
    这一次,他说什么都不想放过她!云韬咬牙切齿地赶到庭院里,一心想要反击她,可是汤一婉埋头苦干地捏着水管给花木浇水,就像是没看见他一样,他站在她的左边,她就往右边浇去,他移到她的右边,她就往前面浇。
    等到汤一婉去关水龙头的时候,云韬忍无可忍地横在汤一婉的面前:“我说!”
    汤一婉总算是看见他了,她抬起脸来眨了眨眼睛,一脸的茫然和无辜:“嗯?”
    云韬就在汤一婉无辜的表情中败下阵来,她的表情像是早就忘了这茬,而他现在再提,会不会被说是小肚鸡肠,爱翻旧账?
    “如果老板没事的话,那我去上班啦,七点一到,我就不能再留在食间了,免得被扣薪。”汤一婉关上水龙头,笑盈盈地挥挥手,“喂!”云韬规矩也是他定的,在此刻,他除了内伤到吐血,别无他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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