蕴澈常说:如果有来世,我只求能做一株常青藤。
    我问他为什么,他却笑而不答。
    有一天,我终于知道了答案……
    (一)
    令无数京城女子倾心的澈王爷迷恋上一位舞姬,夜夜游船笙歌,流连忘返。
    这个消息传回澈王府时,我梳理着手中的长发轻笑,只当又是某些闲来无事之人捕风捉影罢了。即便王府上下皆传得绘声绘色,我也是断然不信的,因为蕴澈对我承诺过:他今生定不负我!
    蕴澈,我在心中默默念起这两个字,恍若又看见临别时的他,身姿清澈如白云的人影立于天地间,飘渺若仙。他俯身,深深嗅着我发丝上的香气,俊逸的眉目微垂:“不出一月,我必回来,莫要想我。”
    细细算来,这一别已有七七四十九日了,为何他还不回来,莫不是……
    我摇摇头,抹去脑中不该有的想法,蕴澈他一定会回来,他答应过要回来画下我最美的样子,他还说要为我诵读金刚经,他答应过我的事,从未食言。
    或许,是有重要的事情耽搁了,我如是宽慰自己。
    不经意,丫鬟锦瑟和默琴的闲话传到我耳中,锦瑟道:“我听说,王爷迷上的舞姬不仅长得倾城倾国,舞姿也是人世间难得一见,王爷第一眼见她时,她在初冬的薄雪之上翩然起舞,长袖过处,雪花纷飞,就像雪中的樱花雨一般绝艳。”
    说着,她有意无意瞥了我一眼。
    初冬?薄雪之上?翩然起舞?
    这不正是我与蕴澈相识的场景吗?
    往事一幕幕,如云如雾浮在我的眼前,不知不觉,我的嘴角噙了笑意……
    (二)
    我与蕴澈相识六年,而我认识蕴澈却已有十几年。
    彼时,蕴澈还是最得宠的皇子,那时我也未见过他,只是经常会听到小孩子们哼唱他的恭孝仁德,或是女子们用最华丽的语言描绘他俊美挺拔,气度不凡,时而,我也听到纳凉休憩的书生们谈论着他的经天纬地之才……
    所有人都以为蕴澈必将成为一代明君,我也这么以为,却谁都没料到,十年前,太子悬而未决时,外族突然来袭,蕴澈带兵出征边关之际,先皇突然驾崩,未留下遗诏,大皇子便在无数的非议声中即位。更让谁都没有料到的是,蕴澈竟恭然接了新帝圣旨,为新皇击退外患,平定内乱,整整征战了三载。
    待新皇的帝位固若金汤时,蕴澈才班师回朝。
    便是在他班师回朝的途中,我与他初见。
    正是初冬,漫天飞舞着晶莹的雪花。
    一片洁白的世界,他站着我面前,金戈铁马,英姿勃发,一身恢宏的霸气又不失天之骄子的尊贵与优雅。
    只是那一眼,我便沉沦了,也或许,在未见他之前,我早已沉沦了。
    迎着凛冽寒风,我开心得手舞足蹈,我的身影迷乱了他的视线……
    后来,他将我带入王府,与他为伴,一起在门庭冷落的王府里悠闲度日。我们一起看西方的晚霞,我们不必说话,只需默然相对,便能知晓对方的心意。
    偶尔,我心情不佳也会闹他一下,用力丢些花瓣在他的画上,弄乱了他的墨宝;或者,在他练剑时,悄悄扯他的衣摆,看他重心不稳,又急急收剑以免伤到我的紧张模样,我当真笑得花枝乱颤。
    这匆匆六年相伴的时光,每一次相视无言的凝望,每一次肌肤相触的心悸,还有,每一次听他弹琴时的倾慕,每一次看他舞剑的失神……他让我尝遍了爱与被爱的美好感觉,他也让我明白了何为万劫红尘。
    可他从未对我表达过心意,我也不知道我在他心中到底算是什么。直到有一次,皇上没打招呼便突然来澈王府串门,蕴澈正靠着我在院子里纳凉,满脸惬意,皇上笑着站在我们面前,指着我对蕴澈说要将我带回宫中。
    我无从拒绝,也以为一向恭顺的蕴澈不会拒绝。
    没想到,蕴澈长跪到皇上跟前,直言道:“她是我的挚爱,这澈王府里的一切我都可以献于皇兄,包括我的命,唯独她,不行!”
    皇上即刻大笑,我却分明在他眼中看见了彻骨的寒意:“人都说澈王爷是个痴人,朕不信,今日一见,果真是个痴人。”
    “臣弟就是个痴人,也只愿做个痴人。”
    皇上低头看他,背在身后的手指慢慢旋转着玉扳指,良久,他才对蕴澈道:“既然你除了她什么都舍得,那就把你奚成军的虎符交给朕吧。”
    “是!”蕴澈毫不迟疑,从衣襟中取出贴身携带的虎符,双手奉于皇上。
    皇上接过,交给贴身的太监,转身离开。
    从头至尾,他都没有让蕴澈平身。
    皇上再看不见踪影,蕴澈才站起身,抖了抖长衫上的褶皱。我仍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蕴澈的肩膀,他回眸,冲我笑笑:“别怕,有我在,谁也不能带走你。”
    我拼命摇头,身子也不住地发颤:“傻子,我怕什么,大不了一死,转世为人再来寻你。我是怕他伤了你!你又不是不知道,你皇兄一直对你有所忌惮,想要找机会除掉你,如今你公然违背他的旨意,岂不是自寻死路!”
    他淡淡微笑:“该来的总是要来,该做的总归要做。”
    我望着他脸,从此认定了他,今生与共,生死不相离。
    ……
    回忆中,锦瑟和默琴已经走远,我静静梳理着长发,静静等着我的蕴澈。
    (三)
    转眼又是三日过去了,蕴澈还是没有回来。王府上下张灯结彩,似乎遇到了什么大喜事,皇上和皇后命人送来了龙凤呈祥玉如意一对,祝贺澈王爷寻得一生挚爱,永结为好。
    看着王府别院里彻夜不灭的红色灯笼,我仍然不信蕴澈会娶别的女子,一定是他们搞错了,一定是的。
    蕴澈说过他定不负我,他说过,他说过。
    有事没事就爱找我聊天的樟爷爷又来了,他问我:“小樱,你可知道澈王爷真的要成亲了?”
    “胡说!他才不会成亲,就算成亲,他要娶的人也一定是我!”
    “你?!”樟爷爷惊得半晌没合上嘴:“你别傻了!他怎么会娶你?!你跟他是不可能的……”
    “他说过,他若娶不了我,他宁愿一生孑然一身。”
    “说你傻,你还真是傻!”樟爷爷捶胸顿足回去睡觉了。
    我才不傻,蕴澈待我如何,只有我知道!
    还记得,那一年我生病,差点病死。其实对我来说,生生死死真的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是了了前世的孽,再续来世的情。
    然,当心中有了牵挂的人,也有人牵挂的时候,死原来是那么可怕,我永远都不会忘记我重病的那段日子,蕴澈为我四处奔波遍访名医,甚至还病急乱投医,去请了灵隐寺的得道高僧来救我。也不知那和尚是不是真的得过道,竟说我是邪气入体,让蕴澈以自己的鲜血帮我驱邪避凶。
    若不是我当真病的毫无力气,我真想跟他理论一番,问问他到底是想救我,还是想要了澈王爷的命。
    蕴澈偏偏信了他的话,挥剑便割了手腕,鲜血溅得我满身都是,红得极美,也极惨烈……
    那天,是我第一次流泪,咸涩的泪水落在他的伤口上,慢慢融入他的血液。
    我相信,蕴澈爱我,胜过爱他的生命,我相信。
    我大声对樟爷爷喊着:“我才不傻,我坚信蕴澈对我的爱就像灵山上的常青松柏一般,不论春夏秋冬,永不凋零。”
    樟爷爷闭着眼睛没再搭理我,似乎不想再对牛弹琴了,我也不想再跟他争辩,反正真相早晚会大白,他早晚会知道我是对的!
    又过了一日,我终于等到蕴澈回来了,可与他同来的还有另一个女子,以及皇上钦赐的一道赐婚圣旨——我才知道,我的一片真心到底是错付了!
    (四)
    澈王爷的新婚之夜,整个王府被装扮成喜庆的红色,唯独我一身缟素站在别院的庭园里……
    蕴澈——初见时那个绝世独立的男子,我真的从来没奢望过能与他长相厮守,是他给了希望,给了我承诺,让我有了本不该有的奢求,让我以为能与他相守,此生再无遗憾,纵然与他无名无分,我也愿意割舍所有,与他生死相随。没成想,他竟如世间所有男人一样,只闻新人笑,不见旧人哭。
    说不怨他,那是不可能的,毕竟我曾为他付出过太多,以致沦落至此。
    可我不恨他,若是他觅得真正的有缘人,可以与他一生相随,不离不弃,我会祝福他,然后独自离开。只要他给我一个交代,告诉我为什么我们数年的感情会在七七四十九天内消失得无影无踪。
    月沉了,霜露不知何时凝在我的脸上,冰凉入骨。我正欲轻轻拭去,一双温柔的手如手帕为我拭去晨露。
    我急忙转过头去看手指的主人,是我的蕴澈,还是那一袭洁净的长衫,还是那一种傲然独立的姿态,只是身边多了个极美的女子,肌肤胜雪,笑若繁花,一身素白的长裙拽地。不知道为什么,她的神韵,一颦一笑,不染丝毫凡尘俗世之气,竟与我有几分神似。
    借着将灭的星光,我看见她如缎的秀发松绾,鬓间插着一支极为别致的樱花珠钗,五朵白色的花瓣簇拥着银色的花蕊,下面还以樱花的花瓣为缀,举手投足,珠钗浮动,恰如樱花飞舞,落英缤纷。
    这珠钗……分明是蕴澈亲手设计的,他拿了图样给我看过,问我喜不喜欢。我摇头,说太俗气了。
    他便把图样丢了。
    现在,他倒是遇到了懂得欣赏的知心人了。
    “她,就是你的新欢吗?”我颤抖的声音淹没在鹤唳的风声中。
    他似乎没有听见,将在我面前的女子深深拥入怀中,噙着满足的唇印在她的额心上。什么都不必再说,我已从他的吻中读出了怜爱和真情。
    我转过脸,仰望着空中无边的黑暗,眼泪一串一串没入泥土。
    澈王爷,何故在我面前如此,难道你就是为了向我证明你对她的心有多么坚定?这样的证明又有什么意义呢?
    “你可还记得我对你的承诺?”蕴澈道。我不知他这句话是在问我,还是问她。
    “我当然记得,你说过,今生如有幸娶我,定不负我……”女子在他怀中柔声回道。
    我大笑,在黑夜里笑得浑身都在颤抖,这就是我爱过的男人,这就是我以为的海誓山盟,简直可笑至极。
    蕴澈也笑了,深情的目光片刻不移地纠缠在她身上,指尖轻轻触摸着她的香肩。借着红灯笼幽幽暗暗的火光,我依稀看见那女子肩头有一条浅色的疤痕,与我肩上的那道伤痕十分相似……
    一阵阴风吹过,我不禁打了个寒战,女子亦轻轻打了个寒战。蕴澈立刻将她搂紧,道:“入秋了,天太凉,我们回房说话吧。”
    女子点头,温婉地随着他进了别院的喜房……
    房内的灯亮了,又熄了,暧昧的笑声不时传出。
    孤独的天地间,独留我站在他们窗外,看着青纱帐中相拥的人影,默默流泪。
    ……
    瑟瑟的秋风吹落了满枝的绿叶,飘飘洒洒,片片迷了人眼,乱了红尘……
    他已绝情至此,我也该清醒了,可我还是不甘心,不明白——蕴澈纵然再薄情寡性,也不该在我面前与别的女子亲热,对我视而不见,还有,那女子肩上为何会有那道伤痕?也是蕴澈留给她的?那么,当日蕴澈又为什么会在我身上留下这道伤口?
    我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仔仔细细回忆起那一夜发生的事。
    那日,蕴澈去弘亲王府里喝喜酒,他回来时心情有些沮丧,满身酒气,步履不稳。
    我问他为什么心情不好,他看了我半晌,突然抽出剑来,在我的肩膀上轻轻一挥,刀锋之下,我皮开肉绽,痛彻心扉。
    他急忙帮我按住伤口,问道:“疼吗?”
    我摇头,“是我做错了什么吗?”
    他低头看着脚下的一株常青藤,碧绿的藤蔓不知何时生根发芽,枝蔓紧紧密密缠绕着我,似乎想永生永世与我纠缠下去。抚摸着我的长发,他轻声道:“小樱,我知你非凡尘俗物,你也该知我对你的情谊……今世若有幸娶你为妻,我定不负你,若你我注定无此缘分,我宁愿此生悠闲自在,了无牵挂……来世,只求做一株常青藤……”
    今世若有幸娶你为妻,我定不负你……多么美好的承诺!
    可是他为什么要在我身上留下剑伤,为何那女子的肩上也会有剑伤?为何那女子与我如此相像?为何他要在我面前与别的女人这般亲热?
    蕴澈不是薄情寡性之人,这其中一定有缘由……
    恍然间,我想起锦瑟说过的话:“王爷迷上的舞姬不仅长得倾城倾国,舞姿也是人世间难得一见,王爷第一眼见她时,她在初冬的薄雪之上翩然起舞,长袖过处,雪花纷飞,就像雪中的樱花雨一般绝艳……”
    我的脑中闪过一个念头,他在我身上留下剑伤,莫不是想要以此为记,在凡尘俗世中寻我?莫不是,他以为那舞姬是我?
    思及此处,我不禁苦笑着摇头,蕴澈啊,初见时,我太过开心,一不小心忘了季节,在冰天雪地里为你花开满枝,你看出我非凡尘俗物,掘地三尺将我带回王府,却不知道,我灵根早已与灵山的土地融为一体,莫说绝地三尺,便是掘地十丈,也必会损我灵脉,毁了我数百年的道行。
    我虽日夜苦修,片刻不敢倦怠,也至少要百年才能再修成人形。
    一百年对我这株经历过沧海桑田的樱花树来说,并不久,于他这样的凡人来说,却是由生至死。即便他在我身上留下可辨识的痕迹,也终究不能在这凡尘俗世中寻到我的肉身。
    (五)
    清晨,阳光落在身上还是清冷的。
    “啊!怎么会这样?”丫鬟锦瑟的惊叫声打破别院的宁静。
    “王爷,不好了!”
    “什么事?”蕴澈在房内不紧不慢地问道。
    锦瑟战战兢兢回道:“是您的樱花树,昨晚还好好的,不知怎么,一夜之间叶子全都落尽了?”
    锦瑟的话音未落,蕴澈已快步走出房门,衣衫还来不及穿好。看到满地的落叶和满枝的干枯,也被惊得呆住了,急切地询问着正颦颦袅袅走出房门的“新欢”。
    “小樱,你可有什么不适?”
    “别担心,没事的。”她浅浅一笑,附在蕴澈耳边轻声告诉他:“我因为急于幻化成人型耗损了太多真气,以致伤了元气,需要一阵子才能恢复。”
    蕴澈看看我满枝的干枯,又看看她容光焕发容颜,有些不信,“真的没事吗?是不是你与我在一起,会损伤了你身子?”
    听到这句话,我不禁心生百味,悲喜交加,喜的蕴澈终究是在意我,担心我,悲的是我与他相交数年,他再怎么糊涂,也不至随便把不相干的女人认作是我。
    除非……
    迎着刺目的阳光,我仔细打量他身边的“小樱”,她肌肤如雪,白皙得晶莹剔透,身上还有种极淡的香气,她似乎刻意掩饰,所以凡人闻不到,我仔细吸气,才嗅出那是幽兰之香,我不由得一惊,看向别院窗前的那一株墨兰。
    自我到王府,那株墨兰再未开放,这几日未留意,竟盛放的分外娇艳。原来她是墨兰,难怪她会知蕴澈的心意,骗得过心如明镜的他。
    “蕴澈,你认错了人,我才是你的小樱!我才是……”我试图提醒蕴澈,可惜我叫的嗓子都哑了,蕴澈却根本听不到,他只顾着半跪在地上为我拾起落叶,小心收藏好,他的动作还是那么温柔,那么悉心。
    “你不必再叫了,他听不到的。”我循声看去,声音来自于窗边的那盆墨兰。
    “他听得到,只要他用心听,一定能听到。”我以前和他说话,他便听得到。
    “你以为他现在的心还在你身上吗?”
    “你!”我气得紧握十指,明知无用,还是将全身的功力汇聚在一处,攻向她。
    霎时间,幽静的庭院,阴风四起,尘土飞扬,可惜落在墨兰身上却化作烟雾,无声无息散尽。
    “没用的,就凭你那点修为,你根本伤不了我。”她淡淡道。
    “我就算跟你同归于尽,也不会让你伤害蕴澈?”
    墨兰忽然笑了:“我怎么会伤他?我比你更爱他……”
    “你?!”我深吸了口气,运到掌心的功力轻轻散开。
    “你未来王府之前,王爷对我情有独钟,悉心照料,可自从他将你带回来,便再不曾多看我一眼。”她幽幽叹了口气,“你若真能让他开心也就罢了,可你只是一株树,纵然王爷为你立誓终身非你不娶,你也只能让他遗憾终身……你以为我愿意做别人的替代品,喜欢听他口口声声唤我‘小樱’,可我实在不忍看王爷孤独一生,才会化身成你,只为了了却王爷的夙愿。”
    “可你会害死他的!你的寒气未除,阴气未散,与他亲近会伤了他的。”
    “我知道,我也提醒了王爷很多次,可他说他不在意,他还说只要能拥……”她顿了顿,接着道:“能拥你入怀,纵然只留他一日的阳寿,他也此生无憾了!”
    我苦笑,笑蕴澈的傻,也笑墨兰的痴,更是笑自己不懂蕴澈的心,我以为他和我一样的心思,不求一夜温存,但求朝夕为伴,哪成想他求的是一朝的欢愉。早知如此,我当年就遂了他这个心愿,何苦为了与他回王府,甘愿被他断了灵脉,枉送了数百年的修行。
    “小樱,你若真爱王爷,就成全了他吧。”
    成全?!说的容易,让我日日看着心爱的男人与别的女人缠绵悱恻,耳鬓厮磨,却全然不知真相,我做不到,真的做不到。
    墨兰见我犹豫,又问我:“你看,他现在是不是很开心?”
    我默默看着身边的蕴澈,他已帮我把落叶都收尽了,回眸见墨兰站在他身后,眉目噙笑。近一年来,他落寞的眼底极少露出这样真切的笑意。
    墨兰说的没错,我爱他又如何,我给不了他想要的。就算他愿意等我一生,我给他的也注定是一世的遗憾。
    罢了,只要他快乐,即使这快乐是虚假的,也好过没有。
    我最后看了一眼蕴澈,闭上双眼,再不看这锦绣繁华的尘世。
    (六)
    澈王爷新婚燕儿不过十日,天下便已无人不知这位澈王爷对王妃恩宠至极。因为他自大婚之后,便吃斋礼佛,修建庙宇,甚至日日布施天下,但凡无劳动能力之人,都可来澈王府领取米粮。
    有人问他为何如此,他毫不掩饰地笑答:“因为我曾在佛前立下誓言,若今生能娶到小樱为妻,我愿不惜一切,造福天下苍生……”
    澈王爷此言一出,举国上下,不知多少女子感动,多少女子感伤。
    而我站在萧萧秋雨中,听着碧纱窗内相拥着观雨听澜的一对璧人耳鬓私语,不知该感动,还是该感伤。
    一声感慨的长叹来自于高墙边的香樟树,是最爱管闲事的樟爷爷:“后悔吗?后悔与他来了王府,后悔为他放弃三百年的修为吗?”
    我摇头,“不后悔。”
    不论感伤还是感动,我从不后悔。因为他是蕴澈,我爱着,也同样深爱着我的男人,只要看见他过得很好,我便别无所求。
    “这样也好,早点认清凡间男人的薄情寡性,你也不用再留恋红尘。以后好好修炼,终有得道成仙之日。”
    我点头,又继续闭目修行,将灵气下行,叶与枝干所有的灵气最终都汇聚到深埋泥土的根里。
    樟爷爷看我修行的功法奇特,问我,“你这是修的什么功法?”
    我说:“我要修炼灵丹。”
    “灵丹?你会炼灵丹?你能炼出让我变年轻点的仙丹嘛?”
    “你当我是太上老君啊?!樟爷爷,依我看你现在也很年轻,一点都不像五百岁的样子。”
    “是吗是吗?嘿嘿!”樟爷爷顿时眉开眼笑,“那你炼的是什么丹?”
    “随便练练,练着玩的。”我没有告诉他,我要修炼可以救人命的灵丹,我怕他又骂我“脑子开花了”!
    毕竟,修炼丹药向来都是那些悠然自得的神仙们爱做的事,他们有千万年的道行,有无穷无尽的时间,还有大把大把消磨不尽的空闲。而对我们这些道行尚浅的小妖来说,汲取日月精华提升法力才是正道沧桑,炼丹,简直就是浪费时间,浪费法力,甚至浪费生命。
    可我无所谓,反正看着蕴澈与墨兰百般恩爱的生命,不要也罢。
    我正屏气凝神,静心运气,忽然感觉到熟悉的温度拂过身体,然后,我听见蕴澈担忧的询问声:“小樱,你的枝叶怎么枯萎了,是不是你昨晚替我压制阴气,损了元气?!”
    “没关系,我只是耗损了点修为,修养一阵就没事了。”墨兰声音虚弱地答。
    我睁开眼,见蕴澈神色比昨日好了很多,再看墨兰,果然见她眉间有些倦怠之色,少说耗损了五十年的修为。见她对蕴澈用情如此,我对她的怨念忽然间少了许多。
    “我倒是无妨,可你的毒……”墨兰轻轻叹息,有意无意看向我。
    我明白,蕴澈中的阴毒已入肺腑,阳寿将尽,她纵然再耗损一百年的修为也是无济于事。可是,还有一个方法可以救他,我知道,却不知道墨兰是否知道……
    “人的生命本来就是有尽头的,过得开心,一月足矣,过得不开心,一百年也是折磨。”蕴澈笑道,语气极为坦荡。
    闻言,我一口真气运岔了,我脑子一热,对他大吼:“你怎么能这么想?!你是澈王爷,你难道忘了自己隐忍了这么多年,筹谋了这么多年,为的是什么吗?!”
    蕴澈看着我在风中颤抖的枝叶,“不过,在我死之前,我还有件事一定要做!”
    “什么事?”墨兰问他。
    “我答应过父皇的事!”
    我久久无法成言,失神良久,才再次汇聚真气,拼尽全力用灵脉吸取天地之精华,将其注入我的内丹之中,以提升它的灵气。我不知道我的内丹到底能不能帮蕴澈祛除阴气,延续阳寿,但这是我唯一可以想到的办法。
    (七)
    我的努力到底没有白费,三日后,正是月圆之夜,我的内丹借着圆月的光华化作了一枚淡紫色的丹丸。
    我低头看看自己满头的白发,还有那副瞬间枯老皮囊,如果可以离开,我真希望现在就离开,到蕴澈永远找不到我的地方,让他永远看不见我这个样子。
    可惜,我走不了。
    深夜,蕴澈还未安睡,他一个人踱步到庭院,当他看见我的样子,脸上全是惊惶。“小樱?你怎么了?”
    我笑笑,轻唤着他的名字:“蕴澈……”
    然后,我将练好的灵丹化作最后一场花瓣雨,落在他身上,融进他的身体。一向行动慢条斯理的樟爷爷惊骇地大叫:“小樱,不要啊,你六年前便已伤了灵根,如今你再将内丹给了他,你会灰飞烟灭的,你知不知道?”
    “我知道!可是这是我想到的唯一能救蕴澈的方法。”
    “傻丫头,他不过是个凡人,阳寿尽了,转世还能为人。你若枯萎了,就会灰飞烟灭,消失于天地间。”
    “我爱的是蕴澈,我的澈王爷,若是他转世为人,也再不是我的蕴澈,我爱的男人。”
    “你!你怎么这么糊涂啊!”
    “我不糊涂,我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蕴澈,你知道吗?从此以后,我就在你的身体里了,你我再也不会分开了……
    原来枯萎并不痛苦,我只是觉得悲伤,悲伤到了极致,却连眼泪都已经干枯。
    墨兰似乎听见了动静,匆忙披上衣服从屋内出来,当她看见我的样子,看见容光焕发的蕴澈,惊得半晌说不出话来,最后,才恍然回神,刚要开口,蕴澈忽然转头看向她,一双黑眸闪动着迫人的锐气。
    “为什么我分明感觉到你的气息微弱,灵气尽失,你却还能好好站在这里,气色如此好?!”
    “我……”
    “你,你不是小樱?”蕴澈一步步逼向她,我从未见过他如此盛怒的样子,像是来自地狱的魔鬼,“你告诉我,你到底是不是小樱。”
    墨兰被逼得退了两步,见一切再也无法隐瞒,终于咬咬牙,站定,“对,我不是。”
    闻言,蕴澈猛然拔出缠住腰间从不离身的软剑,剑锋映着寒月的冷光,逼在墨兰的喉间:“说!那你到底是谁?你冒充小樱欺骗我,究竟有什么目的?是谁让你这么做的?”
    墨兰看着咽喉处的冷剑,眼泪一串串从脸颊上坠落。“为什么?刚才你还对我海誓山盟,一转眼,就要杀我?”
    “那是因为刚才我当你是小樱。”
    “小樱?小樱!为什么你的眼里只有小樱?”墨兰回身指了指床边的那盆墨兰,光芒一闪,她身上素白的衣裙化作了黑色,她的相貌未变,气质却变得高贵清雅。
    “你,可还记得墨兰?”
    “墨兰?”
    “蕴澈,我是墨兰,当年你在烨熠王府中带回的墨兰。你只知道小樱非凡尘俗物,你可知道我比她的修行更高?”
    蕴澈看着窗边的墨兰,恍然大悟:“难怪,难怪你对我和小樱的事情了如指掌。”
    “可你不知道,小樱只是一株樱花树,纵然你对她一往情深,立誓非她不娶,她也无法化成人形和你长相厮守。我不想看着你抱憾终身,才化身成她,想要了却你的夙愿。”
    “可你终究不是她!”然后,蕴澈转头,看向我。
    那时,我的视线已经模糊,可我依然能感觉到他眼中强烈的痛苦与悔恨,以及那一声悲伤的呼唤:“小樱,对不起!”
    我用最后的力气笑笑,“你没有对不起我。当初,我不后悔为你断了灵脉,葬送了数百年的道行,今日,我也不后悔——为你烟消云散!蕴澈,你要活着,你不要忘了,你答应过你父亲的事情……”
    我终于解脱了,灵魂从真身中脱离,飘向遥远的天际。我感觉自己的灵魂化作一片虚无,再也没有知觉,没有意识……
    我就这么消失了,这世界再没有小樱。
    我不后悔,过去不悔,将来也不悔,我唯一的希望就是墨兰能像我一样,好好陪着他。
    (十)
    时间在我的混混沌沌中度过了一年。
    忽然有一日,我仿佛从睡梦中清醒,我睁开眼,看见一片湛蓝的天空。
    我低下头,远远地看见尸横遍野的战场。
    蕴澈坐在马上,气势恢宏,一如我与他初见的样子。我想跟他说话,才发现自己不过是天空中一缕无形的游魂,除了远远望着他,什么也做不了……
    于是,我就一直看着他,看他亲率着誓死效忠他的奚成军,在鲜血铺平的帝王之路上,一步步踏上皇位。
    蕴澈登基那日,正是初春,百花开得正艳,顾公公宣读先皇遗诏,众臣跪地臣服。
    蕴澈坐在龙椅之上,殿前的一片樱花林落英缤纷。春风一度,他猛然一阵剧咳,鲜血从他口中溅出,染红了他手中的白帕。
    他看了一眼帕子,迅速收好,若无其事地抬抬手。“平身。”
    ……
    下朝之后,他回到寝宫,第一件事还是看院前的泥土可有什么变化,然后,他割开手腕,让鲜血滴入泥土。
    锦瑟又一次不怕死地进言:“皇上,您就别信那和尚胡言乱语了,你每日用血浇灌小樱,也不可能让她复活的。”
    蕴澈摇头,“只要有一线希望我都要试试。”
    这时,有一朝臣进谏,说是有人发现烨熠王爷违抗“京城之内严禁种兰花”的圣旨,偷偷在府中种了兰花。闻言,我再环顾皇宫,才发现皇宫之内百花齐放,唯独不见墨兰,甚至没有任何品种的兰花。再回忆一番,我似乎在整个京城都未见过兰花。
    蕴澈闻言,蹙眉良久,才道:“我念在与他同宗的份上,本想饶他一命,他却公然违抗圣旨……罢了,就交由宗人府发落吧。”
    “遵旨。”
    那大臣退下,我看着蕴澈剧烈咳嗽时起伏的脊背,再也无言。
    三十年后。
    距离我死去,已经九千九百九十天了。
    蕴澈以手帕拭去嘴角的鲜血,喝下一大碗苦药,他说,他知道自己的身子已经油尽灯枯,可是他不能死,他还要每日用血浇灌我,他死了我就不可能再复活了。
    锦瑟捧着手中的花盆,接着蕴澈手腕上滴下的血,他的血一滴一滴流的很慢,仿佛就快干涸了。
    “皇上,您的龙体要紧啊……”
    蕴澈有气无力道:“锦瑟接旨。”
    锦瑟忙俯身跪地。
    “若我昏迷不醒,你一定要每日取我的血浇灌小樱,若有违旨,满门抄斩,株连九族。”
    “锦瑟遵旨!”
    自那日后,蕴澈真的昏迷了,但他还有一息尚存,或许那一息孱弱的气息还在期盼着奇迹会出现。
    我死去的第九千九百九十九天,我忽然感觉到一股强大的力量将我从半空中吸走,一阵天旋地转,我再次睁开眼睛时,锦瑟正抱着我微微发抖。
    她跪在榻前,颤抖着在蕴澈毫无知觉的手腕上割上一刀,鲜血滴落之时,她忽然惊叫:“皇上,发芽了,您快看,是小樱,是小樱的根又发芽了。”
    昏迷了十日的蕴澈竟然睁开了眼睛,灰暗的眼睛死死盯着面前的嫩芽,他伸手想要触摸,手指最后无力地垂下。
    他的双唇开启,我依稀听见他道:“小樱,若有来世,我愿做一株常青藤……”
    (十一)
    一年后,锦瑟细细修剪着皇陵前种着的樱花树,忽然发现,在樱花树的脚下长出一株常青藤,翠绿的枝蔓紧紧缠着樱花树。
    她苍老的脸上露出了许久未有的笑容。
    “皇上,从今往后,你们再也不会分开了……”
    他承诺过我的,他真的做到了。
    所以,我从不后悔爱过他,过去不悔,现在也不悔!
    一个熟悉的黑色倩影一步步走近,淡雅的幽兰香,沁人心脾。
    她看着蕴澈的陵墓,眼泪一滴滴落下光洁动人的脸庞,她说:“蕴澈,你到死都不肯见我一面,你就那么恨我?可是你知不知道,这一切也非我所愿……是烨熠王爷遵皇上之命,想尽一切办法要除掉你,他暗杀过你多次,都未成功,最后想到让我害你。烨熠王爷对我有再生之恩,我不得不从。可你有金身护体,我伤不了你,只好扮作小樱接近你……”
    “我怎么也没有想到,我会爱上了你……”
    “你也一定不会想到,三十年前,我用我数百年的修为,为小樱守护住元神……”
    “希望你们能原谅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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