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魂送她到了树林,便回去了,应该是不想见到小玫,不愿亲眼看见因他而变得冷酷的女人。
    她舒展双臂,深吸着熟悉的气息,久违的天,还是那么蓝;阔别的阳光还是那么温暖。
    终于回到属于她的地方。
    小玫一如既往在山洞中打坐修行。
    “我回来了。”她兴奋地喊着。
    小玫一听她的声音,睁开眼,略带喜色道:“你不是在魔域吗?怎么回来了?”
    “你怎么知道我在魔域?”
    “夜鬽来过。”
    见小玫神色异常,她关切道:“你没事吧?”
    “没事。”小玫低下头犹豫了一下,才问:“你见到他了?”
    虽然没有说是谁,但她听得出来,“是的。”
    “他……好吗?”
    “很好,至少他不记得不开心的事情。”她坐在小玫身边,靠在她起伏不定的肩上,幽幽叹息:“都过去了,爱过了,恨过了,到头来还不都是折磨自己。为了从来没爱过我们的人,不值得。”
    小玫点点头,又闭上双目开始修行了。这样的平静比恨更加可怕,像是摧毁人性的绝望。
    明魂的心里从来没有过小玫,她不知道这个事实会不会带给小玫又一次伤害,爱情本来就是难以预料的东西,谁又能看得出结局如何?
    她抬头面对从洞口射进的阳光,压抑下心头千丝万缕的惆怅。
    一种压抑已久的情绪从心底爆发,她跑出山洞指着青天大喊道:“你不就是神仙吗?自以为了不起吗?呸!我才看不起你这自以为是神呢,每天悠闲自在地享受着自己的快乐,你为苍生做过什么?你让我接受命运的安排,我偏不!
    ……
    我讨厌你,讨厌你的软弱无能,讨厌你的无情无义,总之你身上的一切我都讨厌……”
    骂够了,她深深吸气,对着如诗如画的美景露出动人的笑颜。天空依旧是那么蓝,阳光依旧是那么灿烂,她也还是从前的小云。
    笑着面对一切的忧伤。
    不知不觉,金色的秋季已经过去,刺骨的寒风提醒着她又一个冰天雪地的寒冬就要到来了。
    阳光明媚的清晨,小云迎着朝阳用力地吸气,吐气,又指着天空骂道:“神仙了不起吗?法力无边就可以高高在上吗?接受万人膜拜就可以自以为是吗?你这个自命不凡的神才该遭天打雷劈,口口声声救人危难,还不是自以为了不起,蔑视众生。没事就躲在天上照照镜子,别真当自己无所不能……
    装作悲天悯人,好像是慈悲心肠,其实猪狗都比你有情有义,蛇虫鼠蚁都不如你冷血黑心……”
    骂到没有力气了,她才坐下歇了一会,对着溪水中的自己微笑,高傲地仰起头。
    这段日子以来,她每天一起来,就会在小溪边骂上一会,等自己忘记了所有的不愉快,就开心地面对她的生活。快乐和痛苦本来就在一念之间,开心也是一天,不开心也是一天,她的命运已经如此坎坷,又何苦为难自己?
    正打算起身,一个轻飘飘的声音从她背后响起。
    “‘自命不凡’你骂了八十一遍,‘无情无义’你骂了九十九遍,你骂得不烦,我听得都腻了,能不能换个有新鲜感的?”
    她的心头一颤,猛然转身。轩的笑容一点都没有变,还是那么温和,让她总是舍不得移开目光。
    “你的样子看来有点像做错事的小孩子。”轩淡淡地笑道。
    “你都听见了?”看来他不仅听见了,而且还连每个词说过几遍都记得。完了,一定是来报复的。她怎么忘记了这人一向心眼小,爱记仇呢?真是太失策了。
    “我是神,当然什么都能听见。”
    天下那么多人和妖,说那么多话,他都能听见,岂不是要吵死了。
    她深表同情道:“天庭一定很吵吧。”
    “不是,我只能听见我想听的。”他若无其事地答道。
    “想听的?”她撇撇嘴道:“你这人一定有毛病,居然喜欢听挨骂。”
    “总是听到世人赞美的声音,实在太腻了,听听你骂人,还真有点耳目一新的感觉,不过最近你的词语有点贫乏,说来说去都是那么几句,我实在听得无趣了。”
    “哼!下回我一定记得要多加一句‘挑三拣四’。”
    虽然她脸上还装作一副厌恶的表情,心里却暖暖的,飘飘的。如果她一直这样骂下去,而他每天都会听,那么即使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也仿佛不那么遥远。
    如果他能永远耐心地听她说每一句话,包括咒骂,那么她就别无所求了。
    轩轻轻在她面前挥挥手,唤回她飘远的思绪:“气消了没有?”
    “不消又能怎么样?打又打不过你,骂又骂腻了,就当我自己倒霉好了。”
    气可以消,付出的感情呢,怎能说放就放?
    可是说恨他,怨他又有什么用?
    伤痛不会因为诉说而减轻,更加不会因为怨恨而消失,所以她只能坚强地仰起头,不让眼泪流下来。
    轩无言地凝视着她,那眼神中有一缕她读不懂的朦胧。她想在那黑玉般深邃的眼神中找到什么。轩却轻巧地移开目光,将脸转向了她看不见的地方。她真的很想看看他的表情,因为她似乎从他身上的某一个地方感受到泪水……
    一定是错觉,神仙不会有泪水。
    突然的沉默,让两个人陷入一种尴尬的气氛中。
    僵持了很久,小云坚持不住,打破沉默道:“你怎么会出现?”
    三个多月了,她经常在那条相遇过多次的路上等他,他始终没有出现。当她以为永远都不会再见面,他却出现得那么突然,又搅乱了她的心神。
    “我只是请你不要再骂了,天上所有的神仙都知道我薄情寡义,始乱终弃了。”
    “那你就收了我吧,也省得给你找麻烦。”
    他笑了笑,笑容还是那么炫目:“我倒是想啊,不过我还担心其他神仙说我做贼心虚,杀人灭口。”
    她也笑了,很久都没有如此开怀大笑了。
    “笑得这么开心,看来明天不会骂我了。我走了……”
    小云心头一热,脱口而出:“别走……”感到自己唐突,她不好意思地笑笑:“你很忙吗?”
    他点点头,很认真地回答道:“是,我要回去给桃树浇水。”
    “浇水?这也叫忙?天界有你这样不务正业的神仙,真是不幸,难怪妖孽横行!”
    “如果我告诉你我是天界最有正事,务正业的神仙,你信不信?”他问道。
    “不信!”
    轩收起笑容走近她,轻柔地拂开她被寒风吹在脸上的发丝,用一种含情脉脉的目光凝视她的脸,柔声道:“你瘦了很多。”
    “啊?”她的心像被一种力量狠狠地撞击了一下,泪水再也抑制不住了。
    只好闭上眼,堵住即将流出的眼泪……
    又闻到他身上熟悉的味道了,还是那么清新。
    但很快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天庭
    金銮殿后的花园里,轩将瑶池的水一滴滴浇灌在魔域带回的桃枝上,失神地凝视着隐隐仙气中舒展的枝叶。缓慢,沉稳的脚步声一点点接近,他听到了,却没有回头,继续看着晶莹的水滴一点点顺着鲜嫩的叶子滑落。
    “还有时间弄花草,你最近很悠闲吗?”话音中隐隐透着威严。
    轩犹豫了一下,缓慢地转身恭敬施礼道:“启禀玉帝,如今凡间朝纲不振,乱臣贼子横行无忌,一场战争恐怕在所难免。臣以为此时正逢改朝换代之际,不适宜和魔界大动干戈。”
    闻言,玉帝责备神色略有缓和,“可有镜月盏的下落?”
    “魔域绵延万里,地势奇险,找一个小小的镜月盏实非一朝一夕之事,请玉帝再宽限些时日,臣会尽快想到办法的。”他稍顿,抬头见玉帝神色忧虑,又道:“即便取不回镜月盏,臣也会带天兵平了魔域,决不容他们再为祸人间。”
    “嗯,挑选天兵天将的事情办得如何了?”
    “臣已经物色到一批奇人异士,欲待他们在这场凡间的战争中建功立业,按功封神。”
    玉帝满意地点点头,正欲离去却被桃枝吸引了注意,难掩诧异之色道:“这可是蟠桃?”
    “是,臣在魔域见到的,不忍见此圣洁之物沦落魔界,便种于天庭。”他仍旧恭敬地回话。
    玉帝凝视着桃枝的眼神转移到轩毕恭毕敬的神态上,终于忍不住叹息道:“一定要君臣相称?一定要刻意表现得如此疏离吗?”
    “天庭向来长幼有序,尊卑有别,臣深知陛下赏罚严明,不敢丝毫逾越。”
    “好个尊卑有别……”玉帝的威严转变成一种怅然,看着面无表情的轩,道:“轩,多少年你才可以解开心结,难道真要等着蟠桃开花结果?”
    轩依旧垂首而立,仍旧面无表情,“陛下言重了,臣谨遵圣意。”
    “谨遵圣意?在你眼里我只是一个高高在上的玉皇大帝,是吗?”
    “是!”
    玉帝对着轩一直冰冷低垂的脸望了很久,怅然道:“罢了,随你吧。”
    玉帝走后,轩缓缓抬起头,苍白的手指紧握着手中盛着瑶池之水的紫晶瓶。
    是他想君臣相称,想如此疏离吗?当年他跪在地上苦苦哀求的时候,高坐大殿之上的玉皇大帝可曾多看他一眼。
    想起那个让他第一次知道何为恐慌的日子,他的心依然在战栗。
    回到玉清殿,轩见到太白金星正摆好棋盘等着他,不禁莞尔一笑道:“这么有空?”
    太白金星见他回来,起身笑道,“是啊,看你今天心情不错,过来讨教一下棋艺。”
    “心情好?什么时候学会读心术了,我倒是想讨教一下。”
    “读心术倒是不会,不过刚巧看见你在花园为桃树浇水而已。”
    “浇水?”他还不了解太白金星,看见他浇水会如此急切地跑来找他。“算了吧,你是不是听见玉帝训话了?”
    “哈哈!我刚巧路过而已。”太白金星丝毫没有谎言被拆穿的窘迫,笑容满面道:“说实话,还很少见你像今天这么一言不发,什么时候学会忍耐了?”
    “你要是又想来挖苦我,就请回吧,我今天心情并不怎么太好。”
    “我可没空挖苦你,我只是很好奇,你以前可不是这个态度……”
    “你到底想说什么?请说重点。”并非他心急,只是太白金星说话向来喜欢兜圈子,要是不打断,他能兜到开天辟地的时候,搞不好连心酸苦涩的修行历程都能再回顾一遍。
    “好吧,你是不是又去见那只小狐狸了?”
    “是。”
    “既然明知没有结果,为什么还要招惹她,你这样反反复复对她来说是更大的伤害,只会让她越陷越深。”
    轩坐下,深深叹了口气道:“我何尝不想和她彻底了断,绝了她的希望。可她总是这样骂下去,难保哪一天不会让玉帝和王母听见,到时恐怕我也保不住她。”
    “你既然知道王母娘娘的脾气,就更应该收敛一下了。上次你已经激怒了她,我看她要不是对你还有三分顾忌,早就把那只小狐狸打得魂飞魄散了。”
    “你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太白金星语重心长地劝诫他当然能够领会,只是领会容易,做起来谈何容易。
    既然他无法平息,就不该去吹乱那平静的心湖。
    相信时间会慢慢平息一切的……只要他永远不出现,小云迟早有一天会把他彻底忘记的。
    魔域 圣殿
    “夜鬽,明魂,你们听着,以后这个女人和魔域再无瓜葛。”说完,王站起身离开了圣殿。
    夜鬽狠狠地将地上已经破烂不堪的椅子踢飞,低咒道:“这个该死的女人。”
    “这是王的事情,他自己会处理。”明魂接下空中不堪入目的椅子,皱眉道。
    “他已经被那个女人弄疯了,还能处理什么?”他想了想,忽然道:“我去杀了她,省得王再为她牵肠挂肚。”
    明魂急忙上前拦住他,厉声道:“你疯了!王刚才不是说以后他们再无瓜葛。”
    “就是无瓜葛我才可以去杀她了。”
    “你不能去。”
    “为什么?”
    “她只是坚持自己想要的,不要别人左右她的命运,有什么错?”
    夜鬽冷笑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也喜欢上她,才会处处护着她。”
    “你胡说什么?”
    “就凭她,怎么会想到以死相胁的方法?我看是你给她出的主意吧。”夜鬽如鬼魅般冷笑声更为阴冷的圣殿中蒙上了一层凄厉。
    “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明魂大怒道。
    “我当然知道,她根本就是个祸水,连你也被她迷住了。你想她离开王,就可以和你在一起了是不是?”
    “我……”明魂用力地拉住夜鬽的手臂,语气缓和一些:“夜鬽,她是个好女孩,不是所有女人都和洛纱一样,你不能把对洛纱的恨发泄到其他女人身上。”
    夜鬽忽然一愣,随即大笑道:“所有女人都是祸水,都该死。我就是恨女人,恨不得天下女人都死掉。”
    “你,你简直不可理喻。”
    “我不可理喻?你才是处处留情,见一个爱一个。”
    “我见一个爱一个好过你见一个杀一个。你到底还有没有心?”
    “我没有?难道你有?明魂,我告诉你,我要杀她谁都阻止不了。”
    说完他挣脱明魂,化作黑影消失于夜空。
    轩走了,去种桃树了。
    或许种桃树比她重要很多吧,所以他再也没有出现……
    小云依然坐在第一次与轩相遇的地方,只是现在漂亮的脸上再无光彩,只剩下一种死亡一般的麻木,麻木地在等待着将要走进她陷阱的猎物。
    小玫说:是妖就该遵守妖的本分,害人才是她的沧桑正道。
    她无从反驳,唯一祈求的就是:第一个被她害的人,长得越丑越好,越老越好,最好是集天下丑恶于一身的坏人。
    可惜天不从人愿,一个笑容满面,温文尔雅的年轻人踏着朝霞匆匆赶来。
    “姑娘,荒山野岭的,你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
    她望空长叹道:苍天怎么就不能长眼睛呢?想吸人魂魄练功的时候,送我一个没心没肺的神仙;如今不想害人了,又送了我一个百年一遇的好人。
    面对眼前找死的好人,她心不在焉地说着早已准备好的台词:“我偷偷听到哥哥嫂嫂想要把我卖给一个老头子,一时心急便逃了出来,想不到扭伤了脚,不能动了……”
    年轻人一听,笑道:“没关系,我刚好是大夫,我给你看看吧。”
    “啊!”不会这么巧吧,她呆呆地看着刚才还走来走去,完好无损的脚,咬牙切齿地想着:这老天非要和我作对是不是!
    年轻的大夫见她神色异常,赶紧道:“这荒山野岭的确多有不便,还是不看的好。”
    “是啊,是啊!估计休息一下子就好了。”
    “那我等姑娘休息好了,带你下山医治吧?”
    “啊?”就这样赖上她了,想不害他,都不给机会?她虚应着赔笑道:“公子很有时间吗?”
    “不是,治病救人是大夫应该做的,姑娘千万莫要误会。”
    小云见他眼中的惊艳,丝毫不影响一脸的坦诚,对他倒颇生了些好感,问道:“公子贵姓,何事经过此地?”
    “免贵姓孟,一介书生,无德无能,行医为生罢了。方才有一病人请我出诊,回来行此小路,恰逢姑娘。”
    书生啊,若轩如她所料是个这样单纯的书生,她或许也能和许多妖精一样,谱写一段缠绵的人间情爱。可惜偏偏造物弄人,让她遇到的是一个绝情绝爱的神仙,唯有望空悲切……
    “为什么不想入朝为官,大展宏图?”在她印象中,很多书生寒窗苦读都是为了有朝一日官居显赫。
    “当朝天子无德无能,奸党专权,根本无所作为。当此乱世,能救贫困众生的也就只有悬壶济世了。”
    孟书生的答案颇有些出人意料的清高,令她不由得想起自己,这三百年活得还真可以说是一无是处,修为浅,脑子呆,还迷迷糊糊,害人不成终害己。爱她的人被她伤得心碎,不爱她的人把她伤得心死。
    倒还不如眼前这活得短暂而精彩的凡人。
    “姑娘的脚好些了吗?”
    “好了,应该可以走路了。”她随口应付道。
    不料书生道:“那我扶姑娘去我医馆敷些药吧。”
    “嗯……”她想了想,反正做妖精是没有什么前途啦,做人看看会不会有点意义。悬壶济世,听起来是个不错的职业。“好吧!”
    时间无声无息流过,转眼便已过十数日。
    小云茫然地对着眼前各种药材发呆,完全没有注意到面前偷偷打量她很久的病人。
    虽然这位病人没有一点怨言,医馆里妙手回春的孟大夫可受不了她的慢吞吞了,叫道:“小云,快点抓药。”
    “哦!”她猛然从回忆中觉醒,快速按着药方抓了几味药包好,递给等得腿可能已经麻木的病人,不停地作揖道:“对不起,对不起……”
    病人不怒反笑道:“你该不会想要药死我吧,你包给我的可是砒霜。”
    小云一听到明魂的声音,蓦然抬头,脸上有惊喜,也有惊慌。“你怎么找到我的?”
    “听说的,最近过得好吗?”
    “不错啊,做人比做妖有成就感,我已经认识很多药材了。”
    “这个工作不错啊,前途无可限量。只是以后记住把砒霜和白芍分清。”明魂宠爱地摸摸她的头发,微笑道:“你比我想象的要坚强很多……”
    明魂见她很忙,没有多说什么就离开了。
    一切都忙完之后,她略整整衣衫头发,道:“孟大夫,我出去了。”
    “又去小路?”
    “是。”她说着,人已经出门了,只听见堂里大声地叮嘱:“听说那里有妖精,你小心点。”
    妖精?她无奈地笑笑,说的大概是她吧,这条小路也就只有她出没了。
    一个人静静在小路上徘徊已经成为了她的一种习惯,每天接近黄昏的时候,她就会来,一直到太阳落下,夜色清冷时她才会回去。明知道她想要等的人不会像以前一样,突然出现对她说:“好巧!”
    可她还是喜欢这样漫步,像是祭奠她已经逝去的爱情,凭吊她紧跟着死去的心灵。
    正常来说,所有的妖精都该留在专属于自己的山林中修行的,可她却非要特立独行跑到医馆去抓药,从明魂溢满笑意的眼中,她已经知道这种境遇有多么可笑。但她不在乎,帮人总好过害人吧。
    忽然间,一阵天昏地暗,铺天盖地的黑影将夕阳笼罩起来。小云还没有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夜鬽黑色的鬽影已经将她彻底包围起来。
    她匆忙运行真气,念着不太熟悉的咒语。可惜一切都太迟了,黑影一瞬间穿入她的身体。她的胸口仿佛被巨大的力量撕裂,五脏六腑一瞬间被掏空。
    原来王终究还是不肯放过她……
    当她软软地瘫倒在地时,一种温暖舒适的气息将她包围起来。
    是轩,不知道为什么她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轩。
    “轩……”她想大喊,声音出口时竟是虚弱无力的。
    金红色的光芒渐渐聚集,以极快的速度向夜鬽飞去。她记得以前轩出手时,都是缓缓地,优雅的,光芒呈淡黄色。今天不同,光芒红得如火焰,有种欲燃尽一切的戾气,像是被愤怒和仇恨点燃的死亡之火,几乎将世界任何角落的黑暗都照亮。
    两道光芒纠缠不久,黑影落地,一闪化作夜鬽。
    夜鬽见黑色的披风已被烈焰点燃,狼狈不堪地将它丢下。
    这是小云第一次看到他的样子,原来夜鬽的容貌并不丑陋,有一张尽显男性魅力的脸孔,分明的棱角,刚毅的剑眉,和一双如千年幽潭般冷寂的眼。
    金红光芒停在她身前,化作她以为永远不能见到的人,牵动了她以为死去的魂……
    顷刻间,遍地蔓延的火苗将夜鬽围在正中,完全阻断了他的后路。鲜红色的烈火越燃越烈,火圈越缩越小,夜鬽身上的黑气也跟着越来越弱,几乎在光芒的映射下变成了红色。
    小云看出轩有灭他之心,忽然有些不忍,匆忙撑着软绵绵的身体站起,希望可以劝劝轩,放他一条生路。在她眼里夜鬽不是一个十恶不赦的坏蛋,不该落得魂飞魄散的下场。
    没想到有一个白影比她更快地飞落,挡在了夜鬽面前。
    轩有些意外地打量着眼前白衣舞动,纤尘不染的人,收了法力淡淡道:“尊师可是找你很久了。”
    明魂闻言,诧异万分:“你怎么知道我师承何处?”
    “身在魔域还能保持如此好的修为,不染一点尘埃,难怪太乙天尊一直因你的背叛感慨万千。”
    “玉清真王果然好眼力,不愧家师对你赞不绝口。”明魂失笑道。
    “如果你以为这么说我就会放了你,那你大可不必。”
    那种严肃冰冷的样子小云还是第一次看见,的确有神仙那种孤傲,让人不得不仰视。
    说话间明魂已经聚集真气,道:“那好,我今日倒要领教一下。”
    明魂已做好出手的准备,不料轩却纹丝不动,“你根本就不是我的对手,何必徒劳?我今日并不想杀你……太乙天尊千叮万嘱要我把你交给他,我猜他是想给你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明魂不由一颤,绝美的脸上露出难以言喻的苦涩。像是羞愧、感慨,还有一点点留恋。他转头看了一眼捂着伤口的夜鬽,看出他伤势极重,低声道:“好……我跟你走,不过我也有个条件。”
    “你有资格和我讲条件吗?”
    明魂神色一暗,语气转为哀求:“我只想求你放过夜鬽。”
    “他杀人无数,天理难容!不过看在太乙天尊的面上,我也交给他处置好了。”轩不屑地看看夜鬽道。
    明魂犹豫很久,再次低头看了一眼夜鬽,像是猜测太乙天尊将会如何处置他们。最终他决绝道:“既然如此,那我就只好领教了……”
    话音未落,明魂已将真气化作一道道白光,铺天盖地般袭来。
    “自不量力。”轩的掌间立刻聚气一层青光,化解了明魂的暗袭。
    明魂虽修行千年,功力不弱,可他面对的对手太强大了,交手不过数招,便已呈现弱势。化作白光的真气越来越黯淡,速度也越来越缓慢,最终他的全身都被轩摄魂的真气笼罩,再无逃脱的机会。
    尽管小云不明白为什么明魂要为了一个憎恨的人,连最后一个生存的机会都放弃,但是那段最无助的日子,是明魂一直安慰她,陪伴她。今日明魂命悬一线,她绝对不能冷眼旁观。来不及细想,她咬咬牙冲上去紧紧搂住轩,同时也抱住他刚要抬起的手,大声喊道:“明魂,快走!”
    就在那一瞬,明魂的身上已经突射出无数银针,在阳光下闪动着清冷的寒光。
    小云感受到轩的身体一僵,身体上散发出一丝逼人的灼热之气,她顾不得其他,只能死死地抱住他。可是轩的力气大得惊人,一瞬间,就将她震得飞了出去。
    白雾弥漫中,明魂和受伤的夜鬽消失得无影无踪,轩却俯身紧捂着心口。
    她清晰地记得被震飞的一瞬间,明魂无数枚银针刺入了轩的身体。难道他挣脱她的纠缠是不想她受伤吗?而她仅仅想到要救明魂,居然忘记真正生死对决之时,一丝一毫的差池都会导致丧命……
    这个想法让她的血液凝固,失声惊叫道:“轩!轩,你没事吧?我不是有意的……”
    他摇摇头,抚着胸口沉沉地呼吸着,明亮的眼神由诧异变为忧伤,随后又渐渐黯淡。
    她以为他会愤怒,会问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可是他没有,他只是一直看着她……
    许久,他的嘴角荡起一丝酸涩的微笑,用极细微的声音问道:“这个男人对你真那么重要?让你不惜一切代价救他?”
    “他在我最痛苦的时候……”若说明魂一直在她身边安慰她,照顾她,她担心轩误会,想了想只好说:“他……帮过我。我只是想报答他而已……”
    “仅仅是为了报答吗?我也帮过你很多次……”他的声音颤抖着,不知道是因为剧痛还是因为愤怒。
    “对不起!”她走近他身边,想看看究竟有多少枚银针刺入了他的身体,却被他冷漠地推开。
    “不必了。”轩静静地转过身。
    她记得轩每一次转身,背影都是挺直的,高傲的。可现在她看到的竟是微微弯曲的背影,那样的软弱、不堪一击。
    “你能找到真爱是件好事,从今往后你我也就两不相欠了……”他的声音还是淡淡的,轻轻的,找不到一点她渴望的感情,让她几乎以为刚刚发生的事情都只是她的错觉。
    “不是的,我们真的没有什么。”她努力地解释着。
    “没有什么你会不顾一切救他?你爱上他了……”轩忽然低下身子,用力地捂紧心口,很久才颤声道:“其实你没有必要和我解释,因为这,与我无关……”
    说完他便突然消失在空气中,如同幻影一般,连挽留的机会都没有给她留下。
    她呆呆地站着,任由片片雪花飘落在她身上,冰冷她的身体。如果轩骂她,打她,她都不会难过,毕竟是她一时冲动做错了事。
    他不该如此平静,毫不在乎……
    但是此刻对她来说,在乎不在乎也不那么重要了,重要的是他伤得是不是很重?她明明看见银针射向他全身,为什么由始至终只捂着心口……
    天界 玉清殿
    轩将真气行至全身,贯通经脉,尝试数遍都始终无法将银针逼出。只好收了真气,坐在桌前,将一根一根针从身体中拨出。
    每拨一根,身上便传来一阵剧痛,不知是针锋奇寒,还是这针伤了他的心。
    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他不由得苦笑,怎么每次狼狈不堪的时候,这老头子都要来凑热闹,什么时候能让他清静清静。
    太白金星一进玉清殿,便大叫道:“运气都无法逼出吗?”
    “或许能吧,可我现在无法集中心神,强行运功恐会伤了经脉。”
    太白金星摊开手,掌心一枚金色圆润的药丸落在轩的手边。
    “这是我刚从太上老君那里帮你要的,服了能缓解寒毒。”他见轩视若无睹地继续一根根挑着银针,无奈地摇摇头,“何苦这么折磨自己呢?”
    他没有回答,很仔细地将每一根挑出的,闪着寒光的针整齐摆在身边的桌子上……
    何苦……他也想知道这是何苦。小云在抱紧他的那一刹,已经明确地选择了对她更加重要的男人,已经清楚地告诉他,她的心不是痴痴地放在他这里了。
    他该为此高兴的。那只命运坎坷的小狐狸终于摆脱了魔王,摆脱了他,找到了一个她曾经憧憬过的情人:温柔,体贴,善解人意,柔情似水,又可以给她幸福。这不正是小云想要的,也是他一直希望给予她的……
    但是真正面对这一幕,看着她为了别的男人不顾一切阻止他的时候,他的心好痛,比这千万根寒针刺得还痛。
    喜欢一个人原来是如此折磨着灵魂,他宁愿让这一根根奇寒的针折磨自己的身体,也不想承受寒毒褪去后,心中的痛楚。
    想不到情欲真和传说中的一样可怕,可惜了他几千年的修为,竟抵不过一个女人刻骨的柔情。
    “其实你不出手,魔王也会出手。”太白金星终于看不下去,皱眉道:“就算魔王不来,明魂也会赶到的。”
    “我看不到魔域的事,根本无法确定他们会怎么做。”
    太白金星气道:“这就是在比谁更沉着,你平常不是这么冲动的。”
    “以往冷静因为我不在乎,我输得起。”他咬牙忍下痛楚,才道:“可是这次不同,她可能会因为我的袖手旁观枉送了性命。我不能赌,我输不起……”
    “但这场较量你彻底败了。”
    轩叹了口气:“想不到那魔王有如此心机……动手的是夜鬽,出招一击致命,毫无余地。我没有其他选择。”
    “你可以选择……”
    “不,就是付出再大的代价,我都不会牺牲她。”轩打断他的话。
    “轩,你变了,这不是我认识的你!”太白金星紧锁眉头,再也笑不出来。“你一向沉稳,怎么会蠢到把自己致命的弱点摆出来?这还未开战,你就已经败了。”
    “胜又如何,败又如何?神魔之间争战几千年了,神什么时候真正胜过?”他的眼神又落在玉清殿的角落,怅然道:“我千年之前就已经败过一次,也不在乎再输一次,如今只希望我挑选的天兵天将能不负众望。”
    他的声音中隐隐透着让太白金星心寒的深意……
    明魂将夜鬽放在床上,迅速取了一颗止痛的灵药喂他服下,无言地望着他因痛苦扭曲的脸。这张棱角分明,刚毅冷酷的脸他已经许久没有见到了。
    “你为什么救我?”夜鬽问道,他的声音没有因为伤痛而颤抖,还是和平常一样刚强。
    “为什么不救?”
    “我死你不就如愿以偿了?”
    明魂苦涩一笑,“是谁说我想让你死了?”
    同门五百年,他能为夜鬽做的都已经做了,他跟夜鬽说的话将嘴唇都磨薄了,可是换来的竟是鄙视和仇恨。他为夜鬽堕入魔界,只想要挽救他的灵魂,让夜鬽少造杀孽。可惜他的医术高明了,但是夜鬽杀人的手段越发毒辣,几乎一招毙命。
    其实每一次因失望、愤怒出手之后,他拖着一身伤痛回去都很后悔,懊丧自己不该为了一点点小事和他动手。
    他也总问自己:何苦呢?压抑一下自己的怒气能有多难?偏偏就是很难!
    “鬽,你从来没叫过一声师兄,但在我的心里始终当你是我师弟。”他顿了顿,见夜鬽还是不说话,便很习惯地自顾自说下去:“我很想知道,我究竟做错了什么,让你如此讨厌我……如果当年你肯告诉我你对洛纱的感情,事情也不会落得那样的收场……我若知道你喜欢洛纱,一定会让给你的……”
    “为什么?”夜鬽不太自然地问着。
    “因为当年师父将你交托给我,我就该对你负责,怎么能让一个女人毁了你的一生……”
    “我没有。”夜鬽简短而有力地回道,见明魂不解地看着他,简单地解释道:“我从来没说过我喜欢她。”
    “那你为什么……”他一直以为夜鬽是因为喜欢洛纱才会嫉恨他,如果不是为了一个女人,他实在想不通是什么让夜鬽恨他入骨,无视他一次次的努力示好。
    “过去的事情我不想再提……刚刚他说你背叛师门是怎么回事?你不是因为受了我的牵连,被师父逐出师门吗?”
    “有区别吗?”
    “当然有,我始终想不通,你一向最得师父青睐,岂会因为区区小事便被逐。你告诉我究竟怎么回事?”
    夜鬽因过于急切地追问,牵动了伤口,忍不住一阵呻吟。明魂见此情景不由得一阵心痛难忍,慌忙为他灼伤的伤口敷上些镇痛的药物。
    “当年我因为洛纱之事将你逐出师门之后,追悔莫及。我受师父重托,即使你做错事也是我管教不严之过,不该将你逐出了之……我想尽办法找你,后来听说你入了魔域,我更是后悔。”
    “是我一时愤恨说错了话,害得你五百年的苦修毁于一旦……为了弥补我的过失,我来魔域,希望可以在你身边,挽救你。
    你以为我总是救你要杀的人是和你作对吗?不是,我是不想你犯下太多罪孽,落得个魂飞魄散的下场,所以我尽我所能帮你。可你却一再让我失望,毒辣的手段让我都为之动容。”
    夜鬽的双唇颤抖很久,才低低地叫了一声:“师兄!”
    这一声师兄他等待了一千多年,但只要等到了,仿佛千年也不是那么长。“第一次听你这么叫,如果当初我们的关系不是那么糟糕,恐怕也不会落得如此下场。”
    他见夜鬽又不说话,自言自语道:“我费尽心机就只让你开口说过四句话,想来真是笨得可笑……鬽,你能不能告诉我,我究竟做错了什么让你如此讨厌我?”
    夜鬽却突然脸色一冷,干脆地回道:“不能。”
    转身闭上双眼,仿佛不愿意再和他说话……
    这样的境遇明魂早就已经习惯了,尴尬的感觉都无从找起了。
    见夜鬽睡去,他又无事可做,只好随意地打量着夜鬽的房间。屋内没有多余的摆设,一张石玉床散发着阴冷的气息,估计是夜鬽为了快速增长功力才会特意选了这种极不舒适的寒床。
    除此之外,仅有一桌一椅,不似常人放置正中,而是落于窗边。桌椅均为白玉所雕,刚毅的线条体现着夜鬽的风格,只是白色看来和他有点格格不入。一向喜欢黑暗的夜鬽竟选择如此洁白纯净的桌椅,真让他百思不得其解。
    他不想离去,独自坐在窗前,望着窗外的景物发呆。想不到这里看到的竟是他最爱的庭院,怪石嶙峋,苍柏丛生,黑暗中别有一番苍凉的韵味。
    记得他每次在魔域感到孤单时,就会在这里的怪石上坐坐,然后他就会觉得自己不再孤独,这些怪石就像是一个人在这里默默陪伴着他。
    想不到夜鬽比他还会享受,坐在窗前便可将一切尽收眼底……
    魔域 圣殿
    王端坐在高高王位之上,阴冷的霸气仿佛连这宽敞的圣殿都包裹不住。
    “夜鬽,你的伤势如何了?”
    夜鬽躬身道:“好得差不多了,王还有什么吩咐?”
    “暂时没有,你安心养伤吧。”王冷冷看了看明魂,问道:“那寒针果真刺到他了?”
    “是,从他当时痛苦的表情看来,这针的确能破他的护体神功。”明魂答道。
    王脸上不见一丝兴奋之色,低吟道:“破他神功的不是那寒针,而是小云……想不到他真的会出手,明知夜鬽是我的人,他还会出手……哼!神仙……”
    明魂闻言浑身一震,原来这一切竟是王的一个布局,为的只是试探玉清真王对于小云的情意是真是假,为什么这试探连他都蒙在鼓里。
    王又问道:“他中了那寒针当真很痛苦吗?”
    “是,功力尽散。”明魂想了想,恭敬地问道:“王,这寒针怎么会如此厉害?似乎专门克制他。”
    “不错,是我专门为他制的。能克他一身烈焰的就只有这寒冰……”
    “哦,原来如此。”
    王迟疑一下,忽然问道:“明魂,小云在医馆过得还好吗?”
    “很好,若王挂念她,我这就去带她回魔域。”
    “不必了。现在正值神魔交战之时,我不想她卷进来。还是凡间好,远离痛苦和仇恨,即便有一天魔域毁了,也可以不受牵连……明魂,我出入魔域多有不便,你有空好好照顾她。”
    “王不必担心,在魔界她可能法力低微难以自保,但在凡间凭她的法力足以生存得很好。”
    “那就好,只要她能安全就好。”王深深叹了口气,起身道:“你们都下去吧。”
    退出圣殿,明魂问道:“鬽,是王授意你动手的?”
    “是。”
    “那你为什么要说那些话?”
    夜鬽深深看着他,反问道:“你自己不明白吗?”
    “我?”他忽觉一股寒意涌上心头:“那些话也是王让你说的?”
    “我早就提醒过你,她是王的女人……王信任你的忠诚,不代表一个用情至深的男人不会对你心存芥蒂……幸好有人出手比你更快。”夜鬽说完,绕过他向自己的房间走去。
    “你说她在圣殿上以死相胁的方法是我教的,这也是王让你问的?”
    “是……”夜鬽停住脚步,却没有回头:“收敛一下你的风流吧,受伤害的不仅仅是女人……”
    顿时,明魂感到周围的黑暗将他包裹得透不过气,爱一个人究竟能有多么疯狂?他跟随王身经百战,出生入死,竟然会因一个女人被怀疑。
    是王太过多疑,还是他根本不了解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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