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几日,天空变得高阔敞亮,香喷喷的秋天来了。
    桂花密密缀在枝头,将蜜意四溅的香气散布得到处都是。情人的吻更甜了,连汽车焦黑青灰的尾气,都染上了金晃晃的焦糖色。
    走在街头,梧桐树的叶子卷了黄边,木芙蓉开出白白粉粉的花,栾树嫩黄浅粉的蒴果铃铛般挂满了枝头,风一吹,“哗哗哗”地响。
    街头的果子摊更丰富了,熟透了的果香味,隔老远都闻得到。
    整座城市的深绿浅碧都镶上了红绯黄明的艳色,连人的心情也斑斓起来,
    大概沾了收获季的光,陶琪和沈肃越发好得像一个人。
    黑暗中捕猎他们的凶徒,迟迟不曾露面,竟令他们觉得,也许那些倒霉催的事情不会再发生了。恐惧一旦被冲淡,正常的烦恼就摆上日程。
    陶琪这几日正为要为秋天特地改良的一款新香而烦恼,她决定在家开个派对,把久未联系的朋友都聚在一起热闹一下,换换心情。
    周六下午,她派沈肃去买调料,自己在家整理请客的菜单。
    待沈肃在711买完东西,掏出羊皮钱夹付钱时,忆起几个月前借钱给陶琪买黄油的情形来,不由得对收银员露出个令人眼花的笑容。
    他走出711飘满关东煮人工鲜味的内室,迎面便撞上一阵蜜甜的花香。
    秋日的长空格外通透,蓝得像块琉璃,白云被风吹着变幻形态。
    阳光丝丝缕缕地穿过树枝缝隙,照在黄灿灿的桂花上,像是糖饼拉出的金丝线。
    沈肃一向刚硬的心竟被这清爽的风熏出了几分醉意。
    在和陶琪恋爱之前,他的生活被工作占据得满满当当,抬头邀月、低头吟霜,迎风流泪、逆风飞扬这一类伤春悲秋的情绪,他从来没有过。
    但此刻,他莫名就想起了陶琪每每闻到桂花香时,那皱着鼻子沉醉的样子,像极了一只蜷在人膝头、舒服得喉咙里直呼噜的姜黄猫。
    他突然想要撸猫了,怎么办?手心痒痒的,像藏了头躁动不安的小兽,非要在陶琪毛茸茸的短发上蹭一蹭,才能安宁。
    沈肃加快了脚步,脸微微迎着秋日明晃晃的阳光,向家的方向走去。
    “沈律师……”身后突然有人叫他,他愕然地回首。
    微微佝偻着肩背,面颊松垂的老人正拎着一个购物袋站在他身后,是邵旬之。
    沈肃有些诧异,自上次送他去了医院,两人便再没见过,只偶尔在小区里遇到陈阿姨,听说邵教授手术后康复不错,已经出院多时了。
    但他没想到,不过短短月余,老教授简直判若两人。
    音乐会那晚,尽管他已经迟暮,但整个人看起来就像一棵深秋的梧桐,虽然叶子都黄了枯了卷了边儿,脆得一揉就碎,但聚光灯一照,仍是一树的金碧辉煌。
    但此刻,他这棵梧桐树,“哗啦”一下掉光了叶子,精气神全没了,光秃秃只剩一副瘦骨。
    时间摧枯拉朽,梧桐落叶明年还会新生,可是邵旬之不会了。
    沈肃站定,耐心地等着老人缓慢地走到他身侧。
    他伸手接过老人手里的购物袋,手腕一沉,不禁道:“哇,这么重,怎么不让陈阿姨来买?”
    邵旬之将购物袋交给他,坦然接受了沈肃的好意。
    “机器老了,再不用,更锈得没法动弹了。”邵教授微微一笑,自嘲道。
    两个男人肩并肩往家的方向缓步而行。
    “手术后康复得如何?我看您憔悴了不少。”知道邵旬之对陶琪的心思,沈肃心里有点不自在,但又不能拿脸色给一个老人看,只得硬着头皮找话题寒暄。
    “底盘动手术最狼狈,每日上厕所,就像拉一堆玻璃碴子,痛得人生不如死、‘肛肠’寸断。”邵旬之一笑,神情却带了点戏谑。
    沈肃被他的形容给震得臀大肌紧缩,决心要少坐多走动。
    “现下已经是没什么大碍了吧?”沈肃忙问。
    “已经好多了,就是……”邵旬之语气一顿,犹豫片刻道,“就是再没脸见小琪了。”
    沈肃霍然一惊,侧头看向老头儿。
    陶琪刚理好菜单,门锁里突然响起了钥匙转动的声音,门却迟迟没打开。
    陶琪莞尔,她家房门锁头老旧,不使点巧劲还真打不开。
    沈肃每次开门锁时,都要抱怨。
    她没有多想,主动走上前去把门给拧开了,一边开门一边还打趣道:“这么快就回来了?就你这开门的架势,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小偷呢。”
    她话音未落,门猛地被人推开,那股巨力差点将她撞翻在地。
    陶琪惊魂未定,还没站稳,就有两个牛高马大、戴着棒球帽捂着口罩的男人冲了进来,一下将她按翻在地。
    她的下巴重重磕在地板上,痛得眼前一花。
    紧接着,一只手扯着她的头发,将她从地上硬生生拉了起来,一把掼倒在沙发上。
    陶琪来不及多想,尖叫就要如子弹般射出——
    可是,她那声尖叫也被身后一只粗糙、带着浓重汽油味的手狠狠捂了回去。
    一个火辣的巴掌同时扇到了她的脸上,“啪”的一声,打得她鼻头一热,一股鲜血涌了出来。
    “老实点,留你一命!”男人粗哑的声音,隔了口罩齆声齆气,却半点不减狠厉。
    陶琪忙收了声,好汉不吃眼前亏。
    她恐慌地打量着站在对面的男人。
    对方铁塔一般矗立在眼前,黝黑的面孔大半藏在口罩里,只露出一双不耐烦极了的眯缝眼。她想要说话,套点情报,可是站她身后的男人在给了她一耳光后,那只手便片刻也不离她的嘴巴了,她的嘴唇被死死按在牙齿上,痛得已经发麻。
    她瞬间明白,彼此武力值悬殊太大,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安安静静缩在沙发上装鹌鹑。
    这不是连环案的凶手,而是沈肃的老对头派来的人。
    他们的目标不是她,但她若是反抗,那么他们也不在乎多收拾一个人。
    她眼里噙着泪,一颗心吓得快要从喉咙里蹦出来了。
    她想要尖叫大哭,脑子里一团乱麻,却只能沉默忍耐。
    沈肃买完东西就要回来了,她既希望他赶紧回来救她,又希望他被什么绊住,不要回来。若他赶回来,至少半条命就没了。又或者,这些穷凶极恶的人下手没个轻重,让他从此看不见明天的太阳也不是没可能。
    她的心揪在一起,又怕又矛盾,被恐惧生生撕扯着。
    两个男人见陶琪老实了,一副害怕到极点的样子,便也没再对她动粗。事实上,她确实已经吓得瘫软了,整个人缩在沙发一角不敢动弹。
    身后的男人依旧反拧着陶琪的手,紧捂住她的嘴,防止她突然发作。
    另一个男人则去把音响的旋钮拧到最大,又从厨房里取了一把剔骨刀握在手中,走到门后,耳朵贴在墙上,听着外面的动静。
    彼时,陶琪正在听leonard cohen的歌,此刻音乐被开得震天响,放的恰是他给电影《天生杀人狂》配唱的那首
    waiting for the miracle
    。
    老头子灰烬般的嗓音,把房间的每个缝隙都填得满满当当。饶是陶琪在崩溃的边缘,看着那把剔骨刀闪闪的寒光,也忍不住吐槽,要不要这么应景、这么讽刺啊!
    音乐响彻房间,陶琪反而镇定下来。
    她趁两个凶神恶煞的男人注意力不在她身上,便低垂着头,眼睛四下乱找。
    果然——她在身侧的沙发垫上,看见了她的手账,和手账上插着的钢笔。
    她不动声色,抖着身体,像是极度恐惧而体力不支的样子,慢慢向手账的方向歪过去。
    无奈,她双手被反拧,那笔近在咫尺,却遥不可及。
    与此同时,邵旬之正侧过脸,目光坦然地迎向沈肃:“我猜你们已看过我的日记了。”
    沈肃心内一跳,想要抵赖,邵旬之却已经抢过了话头。
    “那日小琪来看我,我一对上她的眼神,就知道你们什么都晓得了。”老教授坦荡道,“我对她思慕已久,就算不看我的日记,时间一长,你们也能看出来,没什么好遮掩的。何况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我虽然老迈,审美却没朽坏,我从没想过能真正得到她,她必看不上我。但能这样欢喜一回,已是我所剩不多的时光里,最美妙的事情了。”
    “你不觉得你和我女朋友年龄差距有点大吗?她能当你孙女了。”沈肃揶揄道。
    “可她毕竟不是我的孙女啊!”老教授微微一笑,“这样漂亮、独立、深谙世事,却又知情识趣、活泼生动的女孩子,谁不爱?你不也是挖了好朋友的墙脚吗?”
    老头子话一出口,沈肃便知道自己也被纳入了老头的窥视范围。
    “谁挖墙脚了?”沈肃有点不高兴,“不管怎么说,她现在是我女朋友,你最好离她远点。”
    “抱歉,我就住隔壁,没法离太远。”老头义正词严道,“小琪这样的女孩子,心眼儿小的男人可驾驭不了。”
    “那是我的事,你没事少琢磨别人女朋友。”要不是念着对方风烛残年,沈肃真想给他一拳。
    “就算是你女朋友,难道还不准别人在心里想想?”邵旬之察觉到沈肃的凶念,微微避开半臂距离。
    “你……偷偷想也不行!”沈肃冲邵旬之抬抬下巴,“只能我想。”
    “这么霸道,我看你这男朋友也当不长。”老教授脸皮颇厚,“换了我年轻二十岁,也就没你什么事儿了。小琪在法国生活了十年,很有当地人的做派。要知道法国女人到八十岁,也是香喷喷的一朵玫瑰,多的是蜜蜂、蝴蝶萦绕。不像我们中国女人,不到三十岁花就开败了,败给柴米油盐,败给房子、车子、票子、孩子,败给中国男人亘古不变的洛丽塔情结了。”
    沈肃心念电转,竟觉得色老头很有眼力和见识。
    “你这把年纪,这副破身体,还能对她干点啥?”沈肃鄙夷地说,这老头严重冠心病,一颗老心像报废的汽车引擎,稍微兴奋都会要了他的命。
    “只要我的心还会跳,眼睛还能看,身体还能感觉到生命的律动,我就还能爱。”邵旬之毫不退让。
    “你都老成这样了,怎么还对年轻女孩抱着不切实际的幻想?”沈肃不由得叹道。
    “狭隘!谁规定老男人只能喜欢老女人?”邵旬之讥讽道,“人不管到了什么年龄,向往的都是鲜活蓬勃、青春洋溢的美。”
    “难怪人家说,有些男人不管十八还是八十,喜欢的女人永远是十八岁。”沈肃讥讽道。
    “错!我不是喜欢年轻女孩,我是只喜欢小琪。”邵旬之正色道,“你觉得我很可笑,老掉牙了还痴心妄想?可是,自从小琪搬到我隔壁,我每天都很快乐。她不光长得漂亮,活得也漂亮。听到她把日子过得热热闹闹,看着她的花园生机勃勃,闻着她房间里飘出来的食物香味,那些音乐、欢笑、香槟气泡冲开瓶塞的美妙声音,让我自己日渐干涸的生命也跟着丰润起来。这个女孩子,有着把铅灰色的日子过得闪闪发亮的本事。这才是最让我心动的地方。”
    沈肃心中一动,忍不住侧耳细听邵旬之的心声。
    “生活滚滚向前,时间的洪流沉不下青春。人老了,世界窄了,能做的事情少了,生活越发干枯乏味,再活泼有趣的灵魂,都只能困在病痛衰败行动退化的肉体里。不管我年轻时多么风光无限,我不得不承认,现在的我被这个世界抛弃了。可是,当我看见小琪生气勃勃的笑脸,就会心生贪念。我想要与这样的人在一起,从她的身上汲取生命、希望、能量和光。我想,只要有能力,所有老人都渴望有这样一个年轻的伴侣,借此逃离死亡与衰老的阴影。”邵旬之看着前方亮白柔软的日光感叹道,“可惜,这次发病让我尊严扫地,连最后的遮羞布都被摧毁,再像以前那样找上门,只会令她厌烦。对于她来说,我不再是个有趣的教授,而是个腐朽的老人。所以,请允许我继续在心里偷偷喜欢你的女朋友吧。即便我不能再爱,看着你们那么相爱,我也是欢喜的。”
    说到这里,两人已经走到单元楼门口,两人都驻足,望向对方。
    沈肃发现,只有在提起陶琪的时候,老人那双浑浊的眼睛才会清明起来,重新闪烁光芒。
    他的心像被人粗暴地扔进一杯柠檬汁里,酸涩得难受。
    这是个孤独寂寞的老人,不过是想要在生命的最后,再一无所求地爱一回,再隐晦地燃烧一次,然后就要永远熄灭了。
    对于他来说,陶琪就是他的末路爱神。
    自那日,被陶琪看见了他的狼狈不堪之后,他就真正老了。摧枯拉朽地老了,连一点希望都存不住地老了,余下的生命,不过是苟延残喘。
    一时间,沈肃心里五味杂陈,他不敢想象,等他到了这把年纪,还有没有勇气这样卑微、赤诚而不顾尊严地去再爱一次。
    邵旬之微笑着看着沈肃,不骄不躁,带着一种老人特有的沉静和豁出去的赖皮样。他深深的法令纹将整张脸切成了三份,除去鼻梁依然挺拔,两颊的皮肉都已经被地心引力召唤得往下扑跌,老得惨不忍睹。
    对着这样一张诚恳而衰朽的脸,沈肃说不出那个“不”字。
    他只听见自己略微干硬的声音,从喉咙里犹犹豫豫地挤出三个字:“随便你!”
    沈肃几乎一路小跑,往陶琪家落荒而逃。脸皮厚的老人,装可怜真让人无法招架。沈肃心里抱怨着,敲响了房门。
    房间里音乐开得很大,整个走廊都是leonard cohen的灰嗓子。
    沈肃心想,这女人又得意忘形了。
    他用力敲了敲门,只一声,门便从里面打开了。
    他欲将购物袋放下,这才发现居然把邵旬之的东西给拎回家了。
    他忙推开正要关上的门,一边提醒陶琪把音乐声音开小点,一边就要出门把东西还回去。
    话没说完,他背脊一麻,危险的信号像毒蛇一般从他的脚底爬上,缠紧了他的心脏。他眼睛余光所到之处,是陶琪惊骇的脸。
    她的嘴被一只手死死捂住,双手被反拧在身后,嘴里正发出呜呜的示警声。
    他心脏紧缩,正要转身,却不想身后冲出个人,对着他的膝盖弯踹出一脚,他整个人向前一扑,倒在地上,紧接着,一只黑色的机车靴从上往下狠狠踩向他的后背。
    他背心一痛,肩膀受不住力,头“砰”地撞到了地上。
    陶琪眼泪狂飙,“呜呜呜”叫着就要扑上来,却被身后戴口罩的男人一把掐住了脖子。
    电光石火间,沈肃已反应过来,他们被袭击了。
    房间里有两个男人,一个瘦高个站在陶琪身后,反拧着她的手,控制住她的行动。另一个身壮如熊,穿黑色连帽衫的男人,正将手中那把陶琪惯用的剔骨刀对着他的肩膀捅下来。
    他用力撑地,半侧过身,反手一把将那挥刀的手挡开。
    第二刀又紧跟而上,但沈肃已弹身跳起,抓起玄关处的茶色玻璃花瓶,连花带瓶一起砸向那人。
    那“大黑熊”身体一闪,花瓶“砰”地撞在墙上,发出惊天动地的碎裂声。
    许是被沈肃的反击激怒,本来还带着几分戏耍恐吓之意的男人,一下就发了狠,隔了口罩也能听见他嘴里恶毒的咒骂。
    比咒骂来得更快的,是第三刀。
    明晃晃的剔骨刀折射着窗外照进来的阳光,寒光凛冽,几乎刺瞎人眼。
    那一刀,又快又狠又准,直接对着沈肃的胸口插了下去。
    沈肃半跪在地上,避无可避,只能伸臂往胸前一挡。
    陶琪目眦欲裂,半个身体前倾,绷成一道弓,那被紧捂在嘴里的痛呼冲破身后那人的手,喷了出来。
    就在那一刀刺上沈肃的手臂的同时,忽然从门外冲进来一个人,一头撞在帽衫男的后腰上,将他撞得踉跄数步,刀尖堪堪避开了沈肃。
    冲进来的人用力过猛,瞬时就歪倒在地上,一头银发灰白如乱絮,露出邵旬之苍老的脸。
    持刀的男人回身就对着邵旬之的胸口连踹两脚。
    但邵旬之不闪不避,反而伸手抱住对方的一条腿,大吼一声,竟硬生生将他拽翻在地。
    沈肃趁机从地上跃起,飞脚踢向男人握刀的手,雪亮的尖刀“当”的一声脱手落地。
    那男人回手一胳膊肘,正击在沈肃踹出的小腿上。
    与此同时,邵旬之闷哼一声,身体半爬半滚,居然用自己的腰腹压住对方的双腿,黑熊一般的壮汉竟被他压得爬不起来。
    老教授压上自己的整个身体来拖住对手,拼命抬头看向陶琪,奈何声音已经发不出,只能颓然地不断做出“跑”的嘴型。
    沈肃抬脚狠狠踩向帽衫男的后背,抓住他的胳膊反手往后猛掰。
    同伙陷入劣势,陶琪身后的男人扔下陶琪便冲上前帮忙。
    陶琪一获自由,手就飞快缩回,抓起身侧的钢笔,扯飞笔帽,弹身跳起,扬手将钢笔尖硬的笔尖对准瘦高个后颈窝拼命扎了下去。
    鲜血“噗”地冒了出来,瘦高个惨叫一声,回身对着陶琪就是一拳。
    但陶琪一得手就闪身后退,几步绕到沙发的另一侧,让对方无法近身。
    沈肃眼角余光看见陶琪逃脱,立即松口气,对着帽衫男的后腰就是三连踢,踹得对方杀猪般号叫。
    瘦高个见势不妙,陶琪又脱离了他的掌控,他一手捂着鲜血直流的脖子,另一只手已经拨通手机喊:“兄弟们,都进来,压不住了!”
    居然还有援手!
    顾不得了!陶琪绝望地想——
    就算是从此被沈肃弃之如敝屣,她也要放手一搏!
    沈肃好好地活着,比他们在一起更重要!
    陶琪猛地飞扑上前,一把扯过沈肃的胳膊,将他拽进了旁边的浴室,“砰”地关上门锁好。
    “邵教授还在外面!”沈肃惊叫。
    “他不是他们对付的目标!”陶琪气喘吁吁,眼睛血红,嘴巴上糊着一圈鼻血。
    她话音未落,浴室门锁就被人从外面疯狂地拧动。
    “这门根本挡不住!”沈肃也急了,想找手机求救,才发现手机根本没带。
    “能挡几分钟就行。”陶琪一边说,一边飞快地脱起衣服来。
    门被人用力地推了几下,接着,就是一脚“砰”地踹在门上,脆弱的木门被震得“哐哐”直响,下一刻就要倒下似的。
    陶琪心急如焚,一眨眼就把自己剥了个精光,雪白的身体上一团团青紫,显然是被暴力对待过。
    沈肃讶然——她这是,吓疯了?
    只听过饱暖思淫欲的,没听说危险也让人有性冲动啊?难道她想要色诱歹徒?
    可是陶琪脱完自己的衣服,又开始脱沈肃的。
    难道想他也牺牲色相?
    “快脱,快脱!”陶琪急得眼泪都要流出来了。
    “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想着……”沈肃也急了,她一定疯了。
    “想活命就快脱衣服!”陶琪不管不顾,开始解沈肃的皮带。
    沈肃不明就里,转眼就被陶琪给脱了个七七八八。
    她见沈肃不配合,便抓起镜台前的防晒霜,对着自己疯狂地喷了起来。
    沈肃越发糊涂,都这时候了,她还有闲心喷防晒霜?
    可是她的动作那么焦躁狂乱,像个歇斯底里的疯子,越发显得她这个不合时宜的举动分外诡异。
    从头到脚喷完防晒霜,她便又开始硬逼着沈肃脱衣服,嘴里还低声催促:“快脱,脱光了他们就看不见你了!”
    说完,她又开始用防晒霜对着沈肃裸露出来的一部分身体狂喷起来。
    冰凉的防晒喷雾细密地落在他的肌肤上,激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连汗毛都竖了起来。沈肃一把甩开已经癫狂的陶琪,她却不依不饶,打开他的手,继续对着他的头脸狂喷。
    两人纠缠了几十秒后,陶琪的身体开始变淡,慢慢地越来越淡,几乎像个虚影。
    沈肃惊呆了,脑子有些转不过弯,陶琪的身体怎么了?
    他用力揉了揉眼睛,陶琪消失了。
    可是,明明他的手还紧紧拽着她的一只手腕。
    他惊讶地看着镜子——镜子里他裸露在衣服外的部分也开始变淡,正在慢慢消失。
    他的目光停在那个明明被抓在陶琪手里,如今却突兀地悬浮在半空中,还在上上下下对着他狂喷不止的防晒霜瓶子身上。
    玉白的瓶身上,invisible spray的英文字母隐约流光。
    一瞬间,好像有无数道光涌进他的脑子,在他脑海里横冲直撞,他下意识地配合着陶琪,将衣服全脱了下来,那防晒喷雾瞬时洒遍他全身。
    门被踹得摇摇欲坠:“滚出来。别以为躲进厕所就没事儿。”
    “虎哥,干脆弄死他!老大更开心!”一个男人粗声粗气地说。
    “踹!给我把门踹开!”
    危险一门之隔,沈肃却觉得眼前妖异的一幕,更加恐怖!
    他呆呆地看着镜子里空无一人的浴室。
    明明他和陶琪两个人都站在镜子前,镜子里却没有他们。
    浴室柜的抽屉打开,地上被脱下来的衣服拢成一团,飞了进去。抽屉又“哐”的一声关上,好像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操纵着一切。接着,浴室的窗户插销被拔起,窗玻璃“砰”的一声被推开,一阵风带着淡淡的丹桂香吹进了室内。
    一只冰凉的手抓住沈肃,连拖带推,将他扯进了淋浴房的玻璃门内。
    陶琪急促的呼吸就在他耳畔:“别出声,他们看不见我们,会以为我们从窗户逃走了。”
    这是她在被人钳制住时,绞尽脑汁想到的最佳脱身之计,也是最无奈之举。
    她的呼吸,像湿润的羽毛轻扫着他的耳垂。
    两个看不见的人,依靠肌肤的触感和身体的依偎,辨认着彼此的存在。
    到这时,沈肃心里已是一片清明。
    他赤裸的背贴着淋浴房冷硬的瓷砖墙。陶琪瑟瑟发抖,光溜溜的身体紧紧抱着他,身上那种奇异的馨甜越发清晰。
    那一晚,他与天使5417坠入欲海时,鼻间萦绕的也是这样的味道。
    所有谜团都解开了——哪里来的天使啊?
    “天使”一直就在他身边。
    难怪“天使”要他对陶琪好,要他顺从陶琪的心意,要讨好她,这分明是这女人自己在捣鬼。
    但他来不及多想,脆弱的浴室门被一股巨力瓦解了,连着门锁一起被撞飞,弹起的门锁砸在浴室镜上,镜子“哗啦”碎裂。
    四个戴着口罩的男人急吼吼地冲了进来,当先一个男人的手还捂在脖子上,鲜血正顺着他的指缝往外流淌。
    沈肃屏息凝神,死死盯着门外的四个男人。
    “人呢?”那男人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惊异和愤恨。
    浴室空荡荡的,一眼就能望到底,半个人影都没有。受伤的男人怒不可遏,一脚踹飞浴室里的椅子:“人呢?明明两个都跑进来了。”
    其中一个新来的男人身形略矮,抢先一步在浴室里兜了一圈,还把头伸进镶嵌了彩色玻璃的淋浴房里仔细打量了一番。
    沈肃的汗毛都竖起来了,一颗心悬到嗓子眼,竭力屏住了呼吸。
    他的左手臂被陶琪的两只胳膊缠得紧紧的,几乎要勒断了。
    他甚至能感觉到她贴在他手臂上的乳房下,怦怦乱撞的心跳。
    他无声无息地握拳挡在胸前,做好万一被攻击,就扑上去挥拳的准备。
    小个子男人嘟嘟囔囔地骂了一句:“哪有人啊?”
    淋浴间里一览无余,一眼就能看尽,更是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沈肃的目光与小个子男人交会,对方却视若无睹,直接穿过他,看向他身后的瓷砖墙。
    “肯定翻窗跑了!”手持剔骨刀的“大黑熊”指着大开的窗户大喝一声。
    “这窗户这么小,钻出去得挤掉一层皮吧?”小个子缩回头,看了一眼窗户质疑道。
    “命都要没了,还吝啬一层皮?肯定从这儿跑的。”
    “对,肯定跳窗了,这里就这一个出口。”
    “虎哥,追不追?不追这小子可就跑远了。”脖子还在冒血的瘦高个跟着喊起来。
    “我就不信邪,这死律师命这么硬!”
    “外面的老头……”
    “你好意思对付一个老头?别给自己添麻烦!”虎哥打断对方的话,当机立断,“追!追不到人,今天的血就白流了,传出去老子都没脸混了!”
    脖子受伤的男人手一抖,狠声道:“抓到那死女人,非揭了她的皮不可!”
    骂骂咧咧的四个人鱼贯而出,脚步声很快就在leonard cohen的歌声里远去,大门“砰”地被人粗暴地摔上。
    淋浴房内的两人静静听了几秒钟,确定室外已经没有人了。
    陶琪略松口气,沈肃挣开她的手直奔客厅,第一时间在饭桌上找到手机,拨了报警电话。他条理清晰,一句话就交代清楚状况。
    陶琪也跟了出去,一眼就看见了倒在地上的邵旬之。老教授一动不动地趴在地板上,灰白的发耷下来,露出毛发稀疏的头顶。
    陶琪吓坏了,忙扑过去把他翻转过来,老人紧紧闭着眼,嘴唇青紫,嘴角流出粉色泡沫,手脚微微抽搐。
    陶琪忙轻声唤他,却没有任何反应。陶琪吓得将脸直接贴上邵旬之的鼻尖,察觉到他微弱而紊乱的呼吸,急得大喊:“快打120!”
    沈肃沉声应道:“报警时已经叫过了,你搜搜他衣服口袋里有没有心脏病的急救药。”
    陶琪闻言在他衣兜里一阵乱摸,果然摸到一盒心脏用药,忙倒出来,硬掰开他的牙关,将药塞进去。
    “警察和救护车五分钟内就能到!”沈肃的声音格外冷静,他甚至把沙发推到门口抵住,以防对方找不到他们杀个回马枪。
    然后,他便与陶琪一起,小心翼翼将老教授抱起来,扶到沙发上躺好,又取了条毯子盖在他身上。很快邵旬之停止了抽搐,呼吸也渐重,只是心跳依然又快又乱。
    陶琪难过极了,眼睛里盈满了泪水,脑海里不断出现老人死死压在歹徒身上,无声地喊她快跑的画面。
    那一刻,是怎样的情感驱使这个老迈的男人,在如此危险的时刻,迸发出那样巨大的勇气来救她。
    他是在用他的命,换取她逃生的机会啊!
    沈肃只觉心烦意乱,连刚才命悬一线的恐惧都荡然无存。他能看见邵旬之身边的沙发微微凹陷下去一块,也能听见陶琪轻微的抽泣,却完全无法看见对方。
    这情形和他与“天使”相处时,是那么相似——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那日与他在沙发上缠绵偷欢的,明明就是她。
    可她还装出一副被辜负、被欺骗的受害者模样。那些被自我怀疑和愧疚折磨的日子,一下又回到眼前。当时,她怎么有脸装出一副既往不咎的姿态来原谅他?
    “你准备就这样迎接警察?”沈肃声音渐冷。
    这女人一直把他玩弄于股掌之间,他竟然会觉得她有真心?他怎么那么蠢,相信世上有天使这种鬼话。
    他对着她念那首肉麻兮兮的情诗时,她心里一定笑翻天了。
    她一定把他当个白痴!他也真是个白痴,大脑被精虫蛀成渣的白痴!
    “洗掉就行了。”陶琪见邵旬之平稳下来,便率先一步冲到淋浴房,打开莲蓬头的开关。
    她粗鲁地倒出半瓶卸妆乳,快速在身上一通乱抹,然后站到热水下用力搓洗。
    要到这一刻,她才来得及后怕,手抖得抓不稳沐浴球,浑然没有凭一支钢笔就能伤人的魄力。
    她最大的秘密就这样曝光在沈肃面前。
    她撒下的弥天大谎要怎么才能弥补?
    他一定不会原谅她了!
    她要失去他了!
    她心慌意乱,手足无措,像只腿脚发软的没头苍蝇。
    心里的不安和忐忑泛滥成汪洋大海将她灭顶,但她不后悔,无论怎么说,她救他一命!
    沈肃跟进浴室,眼见陶琪在氤氲的热气中显了形。
    她裸露的身体玲珑有致,与那晚他的触感如出一辙。
    难怪他会被迷惑,难怪他会觉得那个与他耳鬓厮磨的天使有陶琪的影子。
    他不作声,拿起那瓶卸妆乳,倒出剩下的部分抹在自己身上,也站到“哗哗”的水流下冲洗起来。
    这女人,是从哪儿搞到这种惊世骇俗的鬼玩意儿的?
    混乱的问题在他脑子里电闪雷鸣,令他的心越来越沉,脸色越发冷肃。
    几分钟后,两个人便收拾好自己,重新穿上了衣服。
    整个过程,沈肃都没有和陶琪说话,连眼神都没给她一个。
    很快,门外就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有对讲机响起来,警察开始在门外喊话。
    沈肃走过去,从猫眼里往外看,果然看见两名穿着制服的巡警站在门口,正在通过对讲机向指挥中心汇报情况。
    居然是熟人,上次他被李炎刺伤,报警时也是遇到这两个巡警值班,这一带是他们的责任区。
    他回头,看了小心翼翼跟在身后的陶琪一眼,冷声说:“等一下就说我们翻窗躲在外面,等歹徒走了,才返回来的。”
    “可那窗户太小,人根本没法挤过去。”陶琪为难道。
    “我们是苦主,警察才不会在乎这个。人在逃生时的潜能,谁说得清?”沈肃讥笑,“或者你想上交你的防晒霜?”
    陶琪惶然摇头,花瓣似的嘴唇被她用牙齿咬得失了血色,苍白如纸。
    沈肃对她可怜兮兮的样子视若无睹,直接拉开门,把巡警迎了进来。
    两个巡警一见报警的居然是老熟人,也是一愣。
    早就打过交道,巡警干脆单刀直入:“沈律师,难道又是受害人报复你?”
    “这次应该是我的当事人报复我。”沈肃汗颜。
    “你到底是有多招恨啊!”巡警忍不住感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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