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陶琪偷偷刷了手机。
    还好,她昨天的狂放行为并没有登上热搜,只是在她搜索比基尼这个关键词时,跳出几百条花边消息。
    “神秘比基尼女郎,市中心喷泉戏水,疑感情受挫发疯。”哼,你才感情受挫呢!陶琪愤愤不平。
    “喷泉惊现比基尼美女,经证实为某三线女明星半裸博出位。”哈?居然连这也有人冒认?
    “疑似精神病人出逃,穿比基尼喷泉淋浴。”你们全家都是神经病,她气呼呼地腹诽。
    “暴雨惊跑裸女,闹市街头吸睛无数。”
    ……
    那些照片多是她的背影,隔了雨雾,依然能看清她姣好的身段,颇令人想入非非。有几张拍到了她的侧面,但因为她始终用手捂着脸,并不能看真切。
    要到现在,看着这些照片,她才知道当时她慌乱逃跑的姿势有多么狼狈难看。
    但这么丑的姿势,身材依然那么美——她又有些自傲。
    她捂着嘴,仔细翻阅了每条消息,确认从照片上隔了雨幕,没人能认出那个半裸的身影是自己后,才松了口气。
    这一天,她都有些神经质,生怕从乐莎莎嘴里听到她在八卦这件事。
    傍晚沈肃刚把陶琪接回家,邵旬之就来敲门。
    他带给陶琪一张音乐会请柬,和一个大红色扎着金色缎带的盒子。
    “邵教授,这是?”陶琪接过盒子,居然沉甸甸的,那精致的包装让她心生疑惑。
    邵旬之微微一笑:“你不是说,你没有出席音乐会的礼服吗?”
    “所以,这是……礼服?”陶琪惊讶极了。
    邵旬之看着她,他真喜欢她啊。尽管她并不是令人惊艳的美人,她的美是有些清冷疏离的,但眼睛偏偏透出一抹孩童式的天真。然而她的唇又那么饱满,花瓣似的嘟起,嘴角微微内陷,令她脸上随时带着一种欲拒还迎似的笑意。
    这才是他想要收藏的美,活生生的,高级而充满生命的质感。
    他想起那条自己精心挑选的裙子,他已经迫不及待希望明晚的来临,这样,他就可以早点看见她雪白的身体被裹在美丽薄纱里的样子了。
    “教授,我其实有裙子。”陶琪立即想要把盒子塞还给老头。
    “我都已经买了。你如果不要,难道让我送给陈阿姨吗?”邵旬之将手背在身后,拒绝接受。
    “可是,我不能接受这样贵重的礼物。”
    “不,只有你才不会辜负这条裙子的美,一件礼服,一生只能等待一个女人临幸。我只是替这条裙子找了一个最美的主人。”邵旬之微笑地望着陶琪。
    他把话说得比陶琪这辈子听过的所有情话都动人。
    陶琪望着他,他的头发已经灰白呈珍珠母色,这样发色的老人为何独独对她青睐有加呢?她下意识后退了一步,从眼神到身体的姿势,都泄露出她的困惑。
    邵旬之心里一沉,知道自己让她反感抗拒了。
    “我孙女只比你小几岁。如果我请她看音乐会,也会送她这样一件礼服。”邵旬之的神情瞬间暗淡下来,灰褐色的眸子里闪烁着求而不得的哀伤,“其实,我已经五年没有见过我孙女了,每次我看见你,就像看见她一样……”
    “你可以把裙子寄给你孙女。”
    “我甚至不知道她的尺寸!”老教授神情更加黯然,连眼圈都隐隐有些发红。
    “我……”陶琪不知该如何回应。
    “你就当替我孙女试穿这条裙子。明天听完音乐会,你如果穿完不喜欢,也可以还给我。”邵旬之几乎是在哀求。
    陶琪又心软了,她怎么去拒绝一个五年没有见过孙女的老人如此卑微的一个请求呢?
    但真要她接受,她心里又怪怪的。
    “明天晚上七点,我们音乐厅见。”邵旬之不容她拒绝,开始后退。他怕陶琪放他鸽子,又补充了一句,“记得把请柬给小沈。”
    陶琪这才想起,明天沈肃也是要去的。
    有沈肃在,她也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了。她点点头,没有再推拒,打定主意音乐会之后,就把这条裙子还给邵教授。
    可是稍晚些时,当陶琪穿上那条裙子,她再也舍不得脱下了。
    她知道老头品位好,但没想到老头对美的把握、对陶琪的了解,是那么恰如其分。
    那是一条略带浅粉的裸色薄纱齐膝连衣裙,穿在陶琪身上服帖得像第二层肌肤。
    那裙子的纱极薄,几乎是半透明的,可上面点缀的淡金色刺绣和闪烁水钻,又把私密处都遮得严严实实,漂亮得像把银河裁下来穿在身上。
    裙子的款式也极简单,只用磨边缎带系在肩头,露出陶琪瘦削的肩膀。
    整条裙子是直筒的,微微收了腰,背部交叉的细带,恰到好处地露出一对精致的蝴蝶骨,不暴露却很性感,有一种雅致到了极点的性感。
    连沈肃这个素来没有什么审美的直男,都看得移不开眼睛,直呼:“这老头子不是钢琴系教授,是服装学院的吧?这条裙子,是我见你穿过的所有衣服里,最适合你的。”
    “唉,这裙子很贵。”陶琪抚摸着衣服上闪烁的碎钻,“我上网查了,这是marchese notte的礼服,虽然是marchese的副线品牌,可是最少也要两三千一件呢。”
    “两三千还好啦!”沈肃见她这么喜欢这裙子,便给她出主意,“你如果舍不得还他,还不如花钱买下来。”
    “可是给钱,会让邵教授很伤自尊吧?”陶琪有些犹豫。
    “你还他,也很伤他自尊啊!”沈肃摸着下巴想,这老头真会讨好女人,换了他,永远也想不到送这样的礼物。
    他看得出来,这礼物完全送到了陶琪的心坎儿上。
    “要不,我回送邵教授一个等值的礼物?”陶琪想了想。
    “他收到后,肯定会再送你回礼。你们这样你送我、我送你,不是永远扯不清楚吗?”
    “是啊!”陶琪想到她就是一时感激,给邵旬之送了红丝绒蛋糕,结果就和老头结下了不解之缘。
    “还是付钱吧!”陶琪做了决定。
    翌日傍晚,陶琪将璀璨的星光穿在身上,和西装笔挺的沈肃一同前往音乐厅。
    现场人潮如织,衣香鬓影,陶琪被各种名贵的香水包围,鼻子简直快忙不过来。她的嗅觉一刻不停,下意识地分辨着各种成分,居然头昏脑涨地没等到邵旬之,就跟着人潮拥进了演奏大厅。
    按照请柬上标注的坐席号码,他们很快就找到了座位,居然是非常靠前的位置,正对钢琴,稍稍靠左,很轻松就能看清钢琴家的表演。
    陶琪提前看过曲目,是柴可夫斯基的《哈姆雷特》幻想序曲,格里格a小调钢琴协奏曲op.16和拉赫玛尼诺夫《帕格尼尼主题狂想曲》。
    很快乐队入场,全场掌声雷动,最后上台的是邵旬之的学生,那位如日中天的年轻钢琴家。
    随着他的入场,全场光线一暗,只有舞台上亮如白昼。
    指挥棒轻轻往下一挑,定音鼓的滚奏就拉开了序幕。
    陶琪很快就沉浸在恢宏的音乐中,几位大师的作品都有歌唱性的旋律,令她陶醉其中,为之深深震撼。
    因为坐在钢琴左前侧,她正好能看见对方娴熟有力的表演,甚至能感觉到乐器演奏时扑面而来的微热气流。
    年轻钢琴家,手起手落之间,美妙的琴音便如泉水流泻而出,情绪如珍珠,飞溅如瀑。钢琴家兀自沉醉在自己的世界里,聚光下,他的一举一动都被放大了,他的沉醉、他的喜悦、他的蹙眉、他的全情投入、十指翻飞,好像已经与自己弹奏的琴音融为一体,不分彼此。
    陶琪看得出,这个年轻的钢琴家非常善于表演,他的肢体语言和神态表情——摇头晃肩、一颦一笑都已经成为他琴音的一部分。
    演奏的曲目叙事宏大而美妙,源源奔涌的旋律骤然蹿升到最高音区时,简直令耳膜震痛,心脏狂跳,血液倒涌上头,完全是音乐癫狂的宣泄。而琴音转至低回细微处,又如银河潺潺流动,每个音符都温柔地闪烁,只有宇宙间最玄妙的摩擦才能做到。
    陶琪听得入神,渐渐忘了自己。
    在她看来,高级的香水,也是一场玄妙的交响乐,每种香料相互协作,如同音符一般,不断演变出或宏大或微妙的情感幻觉,有前调的高潮也有尾调的情绪低谷。
    也许所有的艺术都是相通的,音乐、绘画、香水、小说……它们一旦被创作出来,便不再属于作者,而是属于那些喷洒它们、阅读它们、欣赏它们、演奏它们、倾听它们、嗅闻它们的人了。
    所以每个人心中都有自己的哈姆雷特,而“真我”香水的味道随不同人的体味变幻,蒙娜丽莎的微笑有一万种迷思,简·爱与罗切斯特的爱情也有不同的解读。
    正当陶琪听得泪流满面时,她的肩膀忽然一沉,把她在音乐中飘浮的神思给拉回了自己的身体。她一侧目,沈肃的头正歪在她的肩膀上,显然已经睡熟了。
    只是他即便在梦中,眉头也紧紧皱着,仿佛在思考什么极难的问题。
    陶琪哑然失笑,想要推醒他,但目光触到他眼底疲倦的青影,竟然不忍心了——算了,只要不打鼾,不影响他人,就让他好好睡一觉吧,他欠下的瞌睡债已经够多了。
    陶琪如今已经知道,沈肃其实极其浅眠,一点响动都能令他失眠。所以,他才对陶琪的派对深恶痛绝。
    但此刻,在如此震撼恢宏如同电闪雷鸣的音乐声中,他居然能酣睡,也许这也是他与这场音乐会之间独特的缘分吧。
    拉赫玛尼诺夫的音乐对于他来说,等同于摇篮曲。
    演奏会很快就接近尾声。
    众人的掌声直冲音乐厅高阔的屋顶,英俊的钢琴大师走到舞台中央,突然声音哽咽,感谢他曾经的恩师邵旬之,他人生中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够邀请老师出席他的演奏会,这次终于有机会回国表演,他要邀请他的恩师与他同台演出,完成自己的心愿。
    陶琪一下就捂住了嘴巴,惊讶地用力摇醒沈肃。
    难怪邵旬之那么慎重地专门去买礼服,她原本还觉得不就是听个音乐会,老头子准备得也太隆重了。
    没想到,今天他也要登台表演。作为亲人全在国外的老人,他能邀请的朋友,好似也就只有两个邻居了。
    也许,他内心深处是真的渴望他的孙女能够穿着漂亮的礼服来看他演出吧。陶琪忽然有些难过,目光紧紧盯着舞台。
    追光灯一晃,邵旬之便站在了舞台上,他功成名就的学生亲自将他邀请到舞台中间。
    站在璀璨灯光下的邵旬之和平日突然不一样了,他穿着黑色略带燕尾的西装,雪白衬衫上领结打得恰到好处。他珍珠母的发色被灯光照出琥珀般的光泽,挺拔的身姿、沉稳的步态,显得他风度翩翩,有种老派音乐家的倜傥优雅和骄矜高傲。
    这时,陶琪才发现,邵旬之平日里有些端着架子的走路姿势,其实是舞台步。
    很快,邵旬之便与他的学生坐到了钢琴前。
    他们合作勃拉姆斯的双钢琴奏鸣曲中的一段,邵旬之演奏主旋律,他的学生协奏。
    这是陶琪第一次看见邵旬之弹钢琴,很显然他是安静而老派的演奏者,和他的学生善于用身体语言、表情夸张、恣意妄为的表演很不一样。
    他静静坐在钢琴前,身体稳如磐石,微塌着肩,垂着头,脸上的表情悲喜莫辨,非常平静,平静到几乎以为他因为垂垂老矣,正半垂着眼打瞌睡。
    他的手已经布满了老人斑,皮肤起着褶皱,像一双不合适的手套。但他手掌很宽大,手指颀长,每个指端微微上翘,天生一双弹钢琴的美手,尽管已经迟暮。
    他的演奏方式并不像时下流行的那样——手在半空与键盘间大幅度地跳跃飞舞,表演的形式感很强。他的手几乎是平放在键盘上,从不离开很远,十指轮番向键盘点按撩拨,伸缩自如,温柔得像迅捷的爱抚。
    但那排雷般轰鸣的低音、悲壮如瀑的高音,或轻快如走珠、或静谧如流星划过的音符,居然也都是在这曼妙爱抚下发出来的,内敛到近乎低调,他整个人融化在琴音里,已经没有自己。
    “哇,已经很难看到这种古典的俄罗斯钢琴流派的演奏方式了。”陶琪身边的观众惊呼。
    她不懂钢琴派系,但记得老头说过,他年轻时曾经在英国和俄罗斯都待过。
    她不禁遥想邵旬之当年的风姿,可惜她的目光锁在他紧紧后梳、已见稀疏的发顶,尽管修长鼻梁依旧挺拔,可是两道刀刻般的法令纹和皮肉松垂的面颊,让她的想象力打了折扣。
    老爷子谢幕时,掌声如雷,差点掀翻屋顶。
    “看不出来,老头还真有两下子。”沈肃诧异极了,尽管他根本分辨不出表演的好坏,大半场都是睡过去的,但依然被邵旬之娴熟自如的琴技给震慑了。
    “那是,不然他怎么能教出享誉国际的钢琴大师。”陶琪激动地附和,手掌都拍红了。
    邵旬之站在舞台的炫光中,目光极力往台下望去。
    他看见她了!
    那条银河裁成的裙子,她穿起来格外耀眼。他望着她,她那么用力在鼓掌,脸上一定飞起了她特有的那种慵懒的红晕。
    也许,过了今天,她对自己的印象就不再停留在一个打扮体面的老头上面了吧?
    邵旬之微微笑着,极力想要与陶琪四目相接。
    但是,灯光太刺眼,他日渐昏花的眼实在看不清她的表情。但已经够了!让她看见自己在这样华丽的舞台上,被如此多的鲜花掌声包围,他的光芒并没有熄灭,他距离伸手摘星又近了一大步。
    他微笑躬身,风度翩翩地在掌声中谢幕。
    音乐会结束,观众们纷纷往大厅中拥去,找钢琴家签名。邵旬之也陪在他的学生身侧,也有热情的粉丝围着他合影。
    陶琪和沈肃挤进人群,兴奋地冲着邵旬之挥手。
    邵旬之立即抛开那些围着他的观众,迎向陶琪。陶琪果然激动得面颊绯红,不断向邵旬之道谢,感谢他邀请自己看了这么棒的一场演出。
    邵旬之温文尔雅地微笑着,看着陶琪脸上迷妹似的崇拜表情。
    这样的表情,他年轻时不知看过多少,但此刻在自己渴望的女人身上再次看见,简直像春光突然照在枯藤老树上,瞬间就催发了嫩生生的芽苞。
    他扫了一眼表情平静的沈肃,觉得沈肃的存在有些碍眼。
    “等一下我们要去开个庆功会,你要参加吗?”邵旬之热切地问陶琪。
    “哦,不了!”陶琪果断地推拒了,她代替不了他的孙女,这样光辉灿烂的时刻,她无权分享。
    陶琪从随身带的金色小包里掏出一个大红色的信封,笑眯眯地把信封塞到邵教授手中,露出一个灿烂极了的笑容:“您送我的礼服实在太美了,我就贪心地留下它了。但是,作为微型手工作坊的女企业家,我不能贪您这个便宜。”
    邵旬之瞬时愣住了,立刻明白了手中握着的那个信封里放着什么。
    他只觉得陶琪残忍地嘟起嘴,一口气吹熄了他的意气风发和满腔欲念。
    枯树上的嫩芽瞬间枯萎。
    邵旬之想要把信封还给陶琪,可他没法当着众人的面把那信封推来让去。陶琪大概也是算准了这一点,才会在这样一个他无法拒绝的时刻,把信封塞给他吧。
    他想要再说点什么,可是陶琪已经被拥过来的人群挤开了,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和沈肃肩并肩,消失在大厅的尽头。
    音乐厅的灯光是那么刺目,令他想要流泪。
    他挺直的脊背佝偻下来,双眼沉沉无光——
    爱神一旦离场,属于老人的颓败就摧枯拉朽地宣告了他的主权。
    不,他不会认输。他还有机会,在死亡统治他之前,他必须再疯狂一次。
    隔了两天,汪洁案开庭了。
    一大早,天还没亮,梦还没醒,沈肃的大脑就开始运作了。
    他总是在彻底清醒之前,就开始在脑海里预演白天开庭所要应对的一切,就像一个人还年轻,却已经在不断温习衰老和死亡,好确认自己能顺利抵达终点。
    陶琪醒来时,沈肃正在熨衣板上专心致志地熨衬衫。
    彼时天光微亮,气温还没来得及升高。蔷薇色的晨曦偷偷流进幽暗的房间,沈肃在光影里如一尊英挺的塑像。
    陶琪默默看着他,他熨衣服的动作不像是在熨衣服,而是在进行某种出征前的仪式,丝毫容不得差错。她听他说过,这是他整理思绪的一种方法——整战袍,上战场。
    只是他的战场在法庭上,没有兵戈相见,只有唇枪舌剑。
    他争的是人权,辩的是法理,求的是公正,输赢是一个人的自由或生命。
    所以,他的背脊不得不终年挺直,不敢松懈。
    看着晨光中肃然而立的沈肃,陶琪忽然觉得终于窥见他性格冰山中的一角。
    陶琪起身,到厨房准备做早饭,好让他精力充沛地去迎战。
    可是沈肃拒绝了:“不用做我的饭。饥饿能让我大脑清晰敏锐,我要保证血液全供给大脑而不是肠胃。”
    陶琪想,这也是他的一种仪式吧。
    “你可以帮我一个忙吗?”他突然走到陶琪跟前,微微低头,专注地看着她。
    他的眼睛像深不可测的大海,那幽暗潮汐里藏着的闪光蜉蝣能蛊惑人心,将与之对视的人吸进幻影电光的旋涡深处。
    他如此郑重,反倒令陶琪有点心慌,她讷讷地问:“什,什么忙?”
    “能帮我洗个头吗?我的手反不过来。”他说道,语气里带着点恳切的请求。
    陶琪愣了一下,想说隔两条街就有理发店。可是,她突然反应过来,没有理发店会这么早开门。她觉得她没法拒绝一个战袍都熨好了,只等着吹一个清爽的头势就要出征的将军。
    这是陶琪第一次给人洗头。
    前几任男朋友和她再亲密,她也没替对方做过这种事。
    沈肃站在洗面台前,弯腰低头,老实得像待宰的羔羊。
    她有点局促,生硬地举着花洒,将温热的水淋到他的头上,生怕把水弄到沈肃的耳朵里去。
    她的手指揉着洗发香波,白色泡沫在他的黑发间堆叠,他的发又浓又密又粗,像五月玫瑰的嫩刺,扎得她手心痒痒的。
    男人和女人,连发丝都是这么不同。她揉着他的发,耳根渐渐地红了。
    温热的水包裹着沈肃的头脸,他闭着眼,什么也看不见。陶琪的洗发水是没有任何味道的,他却觉得鼻尖萦绕着一股淡淡的甜,那是陶琪身上的味道。她的手指在他的头皮上轻轻点、按、揉、捻,好像她每个指头拨动的不是他的发丝,而是他心中那根琴弦。
    她离他太近了,近到一团团软软的呼吸直接吻到了他的后颈窝。
    他不由得脊背一阵酥麻,她的呼吸真好听,轻轻的像月下的潮汐,带着春水泛滥时的生机。万物都会在这样的呼吸里恣意生长,更何况一颗蠢蠢欲动的心呢?
    他以前怎么会觉得她只是个粗鲁无礼的绣花枕头呢?原来有些绣了花的枕头里,填塞的是温柔。
    法院公开审理,陶琪也想要跟去看一看,毕竟她也为汪洁做过一回间谍。
    沈肃见她十分关心这个案子,便开车载她一起去了法院。
    沈肃一下车,就被记者们包围了。
    连环强奸案的受害者,转眼就成了行凶者,这个劲爆的新闻,自然没人会放过。
    陶琪一眼瞄见瘦小单薄的顾敏正从包围圈里突围,她像颗银色的小子弹,灵巧地穿过牛高马大的几个男记者,钻到了沈肃面前。
    她凑到沈肃跟前,举着话筒直直地对着他,冲他挤眉弄眼,嘴里还不停嚷着:“沈律师,老熟人了。透露点消息呗,我是顾敏,想起来了吧?你跟我们说说……”
    陶琪趁着沈肃吸引了所有记者的目光,便赶紧溜了。
    不知为何,她有点怕看见顾敏。她让沈肃在自己家借住的事情,一直没敢告诉顾敏。
    留着短发、利落得像个小男孩的周倩看见陶琪从沈肃的车上下来,很是吃惊。她见过陶琪一次,那时候她还是自己堂哥的女朋友。她知道陶琪和沈肃是邻居,但也从周允那里知道这两人水火不容。
    但现在,陶琪和沈肃并肩而立的样子,居然十分登对。
    尽管沈肃无心男女情事,可是他在业界太有名了,加上人又长得高瘦,有种磊落清明的气质,在一众律师里算得上十二分出色。喜欢沈肃的姑娘不少,公检法系统里好些年轻姑娘对他颇有好感,私下里找周倩打听过不少沈肃的事情,无奈沈肃完全不领情。
    最近沈肃带的那些色香味俱全的便当,应该就是陶琪这个田螺姑娘做的。
    周倩推着鼻梁上的黑框眼镜,努力把衬衫西装拉得笔挺,站在法院的台阶上等着陶琪向她走过来。
    陶琪见过周倩在众人围攻沈肃时,为了维护他还为此哭了鼻子,故此对小姑娘很有好感。
    她笑着和周倩打了个招呼:“等一下看你们表演了!”
    “这不是表演,这是打仗!”周倩完全继承了沈肃的板正。
    “那你们一定要打赢!”陶琪凌空挥了一下拳头,便跟着前来旁听的人率先进了三号庭,等着开庭。
    庭下旁听席上,已经分堆坐了好些人,陶琪找了最靠边的位置坐下,不由自主地打量起到场的人。
    没有叽叽喳喳的记者被放进来,到场的人都很安静。
    坐在最后一排的,是一对六十出头的老夫妻。男的文质彬彬,女的斯文娟秀,都打扮得很得体,只是脸上僵硬的表情泄露了他们内心的焦虑不安。
    这一定是汪洁的父母,从他们的脸上,能找到汪洁优秀基因的影子。
    陶琪不由得想到,汪洁曾经说过,她的父母因为她的事情被迫搬家,还让她尽量少回家。显然,像他们这样的中产阶级家庭,一定觉得汪洁的遭遇让他们面上无光了。
    强奸案受害人和杀人疑犯,这两个身份,都是他们这样的父母所承受不起的。
    所以他们独自来听审,没有叫上任何亲朋好友。两个人孤单地坐在法庭最后一排,就像被遗忘的两根灰树桩。
    目光触及另外几张熟悉的脸,陶琪很是吃了一惊。那是几个年轻漂亮的女孩,打扮低调,有人甚至还戴着墨镜和帽子。
    她们彼此之间没有任何交流,手却相互交握在一起,身体紧紧依偎着。陶琪立即走了过去,她也是属于这个阵容。
    她们一个不少,全是连环强奸案的受害者,连刚刚遭受重创的冯莹也赶来了。她的两只手掌上还包着纱布,那底下是血肉模糊失去指甲的十根手指。
    陶琪一直觉得她面善,像在哪里见过,但又偏偏想不起来。
    尽管汪洁这次的案子和她们没有任何关系,但她们还是来了——这世上,也许只有她们被恶魔单独圈了出来,荣辱与共。
    看见陶琪走过来,她们都十分友好地冲她点点头,打了招呼。其中两个女孩甚至马上就把中间的位置让出来,陶琪便也不客气地坐了过去。
    她一坐下,主动让位给她的女孩便一把握住她的手,急切地道:“我从那个人手里逃走过,但是三个月后,他又成功袭击了我。你一定要小心!”麦色肌肤的女孩眉宇间带着几分坚毅——她是大学体育老师陈璐铭。
    “我也是!我被人救了,以为自己很幸运。可是最终还是没有逃脱。你别抱侥幸心理,别走夜路,别落单。”另一个长着标准网红脸的女孩也轻声说。她是网络主播王燕,原本经营一个唱歌的账号,如今却靠别人在网上付钱骂她来赚钱。
    “那种被人把刀架在脖子上,却迟迟没有落刀的感觉,我也熬过,你要挺住。”
    她们看向陶琪的眼神有羡慕,但更多的是担忧。
    她们是那么真诚地希望她能逃脱魔爪。
    陶琪突然鼻子发酸,她们都是好女孩,没有因为自己堕入泥泞,就想要把别人也拽进深渊。
    那么汪洁呢?
    她能从这泥沼深处爬出来吗?陶琪不由得悬起了心,和女孩子们一起向庭上望去。
    庭前准备耗费了大量时间,等陶琪已经有些百无聊赖时,那个一脸威严的审判长才“咚”的一声敲响法槌,宣布正式开庭。
    汪洁被法警押着,站到了被告席上。
    陶琪的心一下就提到了嗓子眼里。
    那个即便被强奸后依然美得惊人的女孩,此刻却憔悴得像被雨打落在地的残花,整个人都失了颜色,像一团灰扑扑的影子。
    曾经的天之骄女,此刻成了缩在墙角的一只老鼠。
    汪洁一出来,她一直面无表情的妈妈一下就哭出声来,她爸爸赶紧死死捂住妻子的嘴,把她按在怀里,安抚她的情绪。
    汪洁的视线一下就和她泪流满面的妈妈对上了,她原本木讷的眼睛瞬时红了,大颗大颗的眼泪滚落而出。
    审判长立即请汪洁控制自己的情绪。
    经过一系列冗长的流程,以及反复确认的环节,陶琪几乎要听出瞌睡来了,才终于进入到法庭调查阶段。
    担任公诉人的女检察官宣读了起诉书,控告汪洁故意杀人(未遂)罪。
    罪名一宣判,汪洁的妈妈就瘫软在她爸爸怀里,汪洁立即大喊:“我没有,我没有杀人!”
    她突然情绪失控,整个人都滑跪在地上,又被法警给硬架了起来。
    接下来,漂亮的女检察官盘问汪洁时,汪洁的情绪一直很激动。
    但这个女检察官人很好,似乎和沈肃关系不错,好几次都留了时间安抚汪洁,并未咄咄逼人。可是轮到沈肃盘问汪洁时,汪洁说话还是颠三倒四的,好几次都好像突然失忆似的,需要沈肃反复提醒,才知道该如何回答。
    沈肃的询问极有耐心,一直引导着她,把案发当日的经过仔细回忆了一遍。
    接下来,就轮到单昊上庭。
    这是陶琪第一次看见单昊本人,如果说汪洁整个人像被刀削掉了一半,那么单昊整个人则苍白浮肿,胖了一圈。那个坐在床上志得意满地搂着董菁菁的跨国公司高管,已经风采全无。
    他一副备受委屈的模样,很容易让人心生怜悯。
    在女检察官盘问他的时候,他也口口声声称自己无辜,把责任都推到汪洁头上,主动约他的是汪洁、勾引他的是汪洁、勾引不成恼羞成怒直接动刀杀人的是汪洁、杀人后冤枉他意图强奸的也是汪洁,甚至汪洁还编造了他和董菁菁有私情的谎言想要嫁祸他。
    而他,只是因为同情汪洁的遭遇,被她欺骗的好心同事而已,再清白无辜不过。
    董菁菁也出庭做证,她和单昊之间只是单纯的同事关系。她和单昊在案发当日,并没有约会。
    没想到董菁菁仍然死不认账,陶琪佩服她,连鬼都不怕。
    陶琪暗忖,以后要是有机会,一定还要再吓她一吓,得把她吓得再不敢说谎才成。
    陈璐铭的手心全是汗,她担忧地说:“这案子,所有不利证据都指向汪洁,那个沈律师帮坏人打官司不是很厉害吗?怎么帮好人打官司就不灵了呢?”
    “放心,沈律师马上要发力了!”陶琪回握了一下体育老师的手。
    果然——轮到沈肃盘问单昊的时候,事情突然就峰回路转,向着一个谁也没有预测到的方向狂奔。他只是简单地与单昊确认了一些细节后,就单刀直入地问他,去年公司在日本度假的时候,有没有半夜约会过董菁菁。
    单昊心里一跳,立即否认了。
    还没等他回过神来,单昊就作为被害人退庭了。
    这时,沈肃开始要求证人上场。
    白麻子脸的anne作为证人,出庭证明了自己曾经亲眼目睹单昊半夜把董菁菁从房间里叫出去,直到天亮董菁菁才返回房间的事情。紧接着,圆脸的steven也做证,他曾经在单昊的电脑里看见过一张照片。
    那张照片很快就作为证物被送上了法庭。单昊坐在床上,搂着董菁菁的亲密画面立即击碎了两人的谎言,现场一片哗然。
    但女检察官立即反驳,单昊隐瞒与董菁菁有私情与本案无关。
    沈肃尖锐地驳斥道:“单昊就是因为被我的当事人撞破了私情,才会晚上到我当事人的家里威胁她保密,从而起了邪念。这才导致我的当事人惊惧之下,出于正当防卫刺伤了他。而不是按照单昊的说法,我的当事人主动约他,意图勾引。单昊接连在法庭上说谎,他的证词完全不可信。”
    “没有证据证明受害人对被告人实施了强奸,而你的当事人在自己家里连捅了受害人三刀,还逃离现场,怎么看都和正当防卫无关,甚至连防卫过当都算不上。”女检察官终于急了,遇到满口谎言的受害人,她也是晴天霹雳。
    “案发后,我的当事人找我带她主动投案自首,她的脸上有明显的掌印。如果她真想要杀死单昊,单昊会用掌掴的方式反抗吗?一个男人会在什么样的情况下,用这种羞辱的方式打女人耳光,还用我们反复讨论吗?”
    接着,沈肃向法官提出,他刚刚获得了新的证据,来不及提出申请,需要当庭提交几段监控视频,作为新的辩论点。
    审判长考虑后,同意沈肃当庭播放视频。
    那是汪洁公司楼梯间不同时间段的监控视频,剪辑在一起的,都是汪洁独自在楼梯间徘徊的画面。视频里,她有时沉默不语、低头垂泪,有时却哀哀痛哭,歇斯底里地踢打墙壁,有时一个人自言自语,来回踱步,好像在与什么人辩论一般,有时又一个人傻乎乎地发笑。
    这段剪辑在一起的视频时间跨度很长,整整有三个月,都是案发前的监控录像。
    庭上所有人都有些莫名其妙,但女检察官的脸都白了,手指抠着桌子,显然没想到沈肃会用这一招。
    “从这段监控我们可以看出,被告人精神状态很不正常。大家都知道被告人曾经是连环强奸案的受害人,她的照片被传得遍布网络,而凶手至今在逃,甚至就在几天前,还再次猖狂地犯案。我们不难想象,被告人所承受的精神压力和心理折磨有多可怕。我有理由怀疑,她已经患有严重的抑郁症,在单昊意图强奸她的时候,她本就脆弱的神经受到刺激,完全不能控制自己的行为能力。我咨询过专家,患有严重抑郁症的人,嗅觉会减退,而平日只要接触过汪洁的人都知道,她身上有非常浓重的香水味,远超过正常人使用香水的浓度。所以,我申请给汪洁做精神病司法鉴定。”
    主审法官当庭接受了他的申请,委托鉴定机构进行鉴定,鉴定结果将直接送交法院。
    作为被沈肃咨询过的气味专家,陶琪不由得露出微笑来。这就是她发现的汪洁的秘密——没有人会像她那样喷香水,除非嗅觉失灵。
    在最后进行法庭辩论阶段,沈肃整个人都像在发光,一点没有被训练有素、一脸正气的漂亮女检察官压倒。
    他有力地连续抛出一个又一个问题。
    “满口谎言的被告人,还值得我们相信吗?被强奸过的女性就应该低人一等吗?当她再次遭遇暴行时,她就没有资格激烈反抗了吗?她反抗有错吗?她精神崩溃,无法自控是她应该承担的过失吗?难道因为之前被强奸过,她就要因为保护自己而被判有罪吗?如果这样的人有罪,那么所有想要与邪恶殊死搏斗的人,都有罪!”
    他的话久久回响在法庭上,所有人都为之动容。
    汪洁站在被告席上,终于停止颤抖,挺直了她一直缩成一团的身体,目光渐渐清明起来。
    由于有了新的证据,又有司法鉴定申请,法院宣布延期审理,择日宣判。
    但整个案情已经峰回路转,连汪洁的父母脸上都露出了笑容。
    当法警把汪洁带下去时,她突然回头大声地对沈肃喊了一声:“谢谢你,沈律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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