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舆论步步紧逼,法院半个月后就开庭审理了郭涛的案子。李燃的父亲还在重症监护室里躺着,李燃的弟弟陪护在侧,只有母亲蒋淑兰抱着李燃的遗像来到法院听审。
    陪伴蒋素兰的,是一群热心的网友。他们从五湖四海而来,自发来到法院门口静坐,戴着小白花,捧着李燃的遗像,拉出写着“杀人偿命”的横幅,要求严惩凶手。
    他们有的人神情肃穆,在心里深深同情李燃;有的人神色悲戚,眼眶泛红,为李燃鸣不平;有的人义愤填膺,唾弃凶手的无耻残忍;当然还有的人叽叽喳喳笑成一团,纯粹是来看热闹的。
    然而那些唾骂李燃和她父母的网民,那些振振有词地宣称蒋淑兰夫妻与郭涛狼狈为奸的“正义人士”,却没有一个出现了。那些假借正义之名,占据道德制高点的人,是不敢在网络之外的地方露出真面目的。
    人太多,喧闹得像菜市场,法警不得不荷枪实弹地在门口维护秩序,避免因为网友们情绪过于激动而造成混乱。
    这是一场全民的舆论盛宴,是司法程序上最普通的一个流程,也是沈肃的一场硬仗。
    不管胜负,他都注定被人臭骂。
    庭外吵吵嚷嚷,庭内却安静平和。
    因为案件事实早已毫无争议,法官让律师和主控方就郭涛的犯罪行为展开辩论。辩方认为,郭涛是强奸未遂,过失致人死亡;控方则认定,郭涛主观意识上仍没放弃与受害人发生性关系,是强奸致人死亡。双方各执一词,展开了激烈的争辩。
    但最终,沈肃胜出,嫌疑人的口供和尸检报告一致,郭涛是在中止强奸这一罪行后,意外导致李燃身亡。就算郭涛主观上没有放弃与李燃发生性关系,却没有继续施暴,并非强奸这一行为直接导致李燃身亡。介于舆论压力,法官当庭宣判,因郭涛事后用残忍手段掩盖罪行,两罪并罚,情节严重,但因其事后认罪诚恳,深有悔意,愿意积极赔偿家属,判其有期徒刑十年,赔偿受害人家属人民币二百四十万元。
    二百四十万元对于失去李燃这个家庭支柱,靠摆小馄饨摊为生的父母来说,无疑是一个天文数字。沈肃一早探知,李燃父亲连心脏换瓣膜手术的钱都还没凑够,只能在重症监护室里熬日子,随时有可能会死去。有了这笔钱就能够挽救一条生命,尽管会令他们觉得羞耻和屈辱,但没有什么比人命更重要,所以他积极压榨了郭涛,让他用钱来换减刑。
    这是双赢的局面。
    然而结果一宣布,蒋淑兰像被电击后蹦到岸上的鱼一般,抱着李燃的遗像从座位上弹起来,满头白发抖成寒风中的蒿草:“我们不要钱!燃燃不能白死,我们不原谅他。”
    控方的检察官立即在一旁拍着她的背,安慰她:“阿姨,有了这笔钱,马上就能给李伯伯做心脏手术。你不能再失去第二个亲人了啊!”
    “老李要是知道他的心脏是燃燃的命换来的,他会生不如死的!”蒋淑兰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可李燃的爸爸已经熬不下去了,而郭涛本人没有主观杀人意愿,法官是不会判他死刑的。不过让他多关几年,他在监狱里表现得好一些,依然可以减刑。你们现在接受赔偿,对你们来说,这是最好的结果。”沈肃轻声劝道。
    蒋淑兰闻言一愣,眼泪流得更凶,一边是杀女之仇不共戴天,一边是丈夫急等着钱救命。
    这两难的选择,让她如何抉择?她瘫软在椅子上,死死抱住女儿的遗像,好像要把那张照片揉进身体里。
    照片上的李燃,眸子黑白分明,平静地注视着前方,唇间仿佛含着一抹讥诮的冷意。
    “如果你不服判决,还可以上诉。”检察官转过头不去看李燃的脸。
    庭上的郭涛本来听到一条人命只判他十年已经狂松一口气,正感激地看着沈肃,可是,一听到自己律师这吃里爬外的话,立即死命瞪向他。
    沈肃便走过去,低声耳语:“她不接受赔偿,继续上诉,你这辈子都只有在监狱里熬日子了。你以为减刑是容易的吗?”
    郭涛这才缓了脸色,他刚才差点被沈肃给气晕。他一入狱夜总会自然也保不住了,等同断了全家的经济来源。拿出赔偿的二百四十万,他和杜丽的夫妻情分也怕是要到头了。就算十年后他刑满出狱,也不过是条丧家犬。但总比一辈子失去自由关个二三十年好。
    这场庭战,说不上谁胜谁负,却把舆论搅得更加风生水起。
    这个判决证明了连环强奸案的凶手另有其人,真凶依然扑朔迷离。而这郭涛强奸杀人、辱尸、抛尸,还嫁祸他人,却只判了十年,大众一片哗然。他们不管法律怎么规定,只信奉杀人偿命,认定郭涛用二百四十万买断了李燃的人命。网友们的舆论,再次把蒋淑兰一家推上风口浪尖。
    “江湖一张嘴”——网民中的“正义”人士像迎来了世纪末的狂欢,认定李燃的父母卖女圈钱,网络上的嘴架打得比法庭上还要火光四射。
    “真要心痛女儿,就不该拿这笔钱,继续上诉啊!”有人用刚抠过脚丫的手敲键盘。
    “换了我,就拿这笔钱买凶杀了郭涛,一命抵一命。”有人叼着香烟,笑得邪气。
    “自己动手也行啊!”有人将筷子用力插进饭碗,像上香。
    “这老女人就会演戏,别看她庭上哭得厉害,回了家该数钱数得合不拢嘴吧!”有人酸溜溜地只盯着二百四十万的数目转眼珠子。
    “爸爸和弟弟都没出庭,自家人根本不关心这案子。”有人一边夹火锅里的墨鱼丸,一边嗤之以鼻地刷微博。
    “反正女儿已经死了,没人替一家老小卖命赚钱了,还是拿赔偿更实在。”有人在地铁上摇摇晃晃地发表高见。
    “死了人还能轻判,律师肯定花钱买通了法官,不要脸。”有人一边开会一边偷偷发朋友圈。
    “作案手法一模一样,说郭涛不是连环强奸案的凶手,谁信?”
    “下次杀了人,我也找这个律师,不就是出点钱的事?”
    “别再相信女人说不,不过是半推半就这种鬼话。睡之前让女方写个同意书吧,免得女人一不顺心,给你扣个强奸的帽子。”有人刚约完炮,还没退房就发牢骚。
    “你们这样诬蔑受害人的家属,是要遭报应的。”也有人愤愤不平。
    “说这些没良心的话,小心李燃晚上来找你。”还有人系上围裙准备做一家老小的饭菜。
    这事跟谁都没关系,但谁都要发表两三句看法。他们生怕不说就落后于人,跟不上热门话题,被轰轰烈烈的舆论高潮给抛弃。生活那么乏味,人心与人心隔了千山万水,有个共同话题,连陌生人的距离都能拉近。
    一时间,蒋淑兰被蜂拥而上的媒体和热心的群众堵在法院门口。她茫然无措地看着眼前黑压压的人头,听着他们从嘴里喷出的子弹或者刀剑,只觉得他们都是来要她的命。那嗡嗡的声音掀起的声浪简直比原子弹爆炸还要有威力。她眼一花,脚一软,晕了过去。
    傍晚时分,陶琪回家,在小区门口遇到了沈肃。彼时陶琪正从出租车上下来,迎面看见一身湿淋淋、满身疲态的沈肃,吓了一大跳。
    她还距他十步远就闻到他身上散发出的浓烈尿臊味。可是他却浑然不觉,只木然往前走着。
    他身上的西装吸足了水,皱皱地贴在他身上,显得他肩宽腰细特别清瘦。饶是如此狼狈,他的背脊依然挺得笔直,好像这身战袍不脱下来,他就一刻也不肯泄劲。
    他走路的姿势绷得很紧,陶琪能看出来,他已经到了崩溃边缘,可他还是强撑着漠然地往前走着。
    其实她早在之前的新闻视频里看到了——
    沈肃刚从法院后门溜出来,就有个老太太将一个一升容量的塑料水桶对着他兜头泼洒。浑浊微黄的液体从头淋下来,他连连后退想要避开,老太太一把拽住他骂:“让你黑心肝,让你帮坏人……”最后还将整个桶都扣到了他的头上,粪水顺着他的头发流下来,打湿了他的衣服。
    又有几个男人冲上来想要打他。他身边跟着的小助理一下就哭了,冲上前挡在他面前。
    沈肃连忙把女助理拽到身后护了起来。还是法警冲出来,替他把人挡开。
    唯恐不乱的记者忙将镜头对上去,一直追着他问,问他被受害人家属泼尿有什么感想。沈肃云淡风轻地看着镜头,居然还笑了一下说:“你被泼一次就知道了。”
    又有记者问他,帮郭涛摆脱连环强奸的罪名,连杀人辱尸的罪名都摆脱了,是不是特别有成就感。沈肃突然就停下脚步,很认真地对着镜头道:“是!我很有成就感!我的当事人犯下的错,法律已经给出公正的裁决。”
    浑黄的粪水顺着他的发丝往下滴,滑过他棱角分明的侧脸,很是滑稽,但他狭长双眼里笃定的光芒令人觉得他凛然不可侵犯:“他没有犯下的错,我也绝不能让他背负。如果他因连环强奸案定罪,真正的凶手就会逍遥法外。我们犯不起这样的错!虽然是我当事人的过失导致李燃死亡,但他为隐瞒这一事实所采取的一切行为,在法律上都属于事后不可罚的范畴。可以说我的当事人已经受到应有的惩罚。”
    他说完这句话,那个泼他粪水的老太太又冲了过来,死命拽住他的手臂捶打他。
    “我孙女都要被你逼死了!十天瘦了十几斤啊!她那么勇敢地站出来指认了凶手,你却说这人不是凶手。那么多女孩子难道都认错了?你帮凶手,就是拿刀在捅这些女孩子啊,你还嫌毁她们不够吗!”
    “受害人对凶嫌有主观偏见,认错也并不奇怪。”沈肃反驳道。
    可是老太太根本不理,老泪纵横地对着媒体哭诉起来,花白的头发在风里凌乱地飘散着,看起来是那么无助脆弱。记者们被她转移了注意力,沈肃才得以在女助理的帮助下脱身。
    陶琪不知道的是,从后门逃出来的沈肃全身臭烘烘、湿淋淋的,又没法绕到众目睽睽的前门去开自己的车。他招了好几辆出租车,司机一闻到他身上的味道就直接拒载了。
    无奈之下,他只得穿着他帅气的牛津鞋从十多公里外的法院走路回家,鞋底都快磨平了。等陶琪看见他的时候,他已经累得快要趴下了。
    此刻,陶琪绕到他身边,掩着鼻子打量他:“你需要帮忙吗?”
    “怎么?看我倒霉是不是很痛快?我这种黑心肠的无良律师,终于有人替天行道来治我了?帮你们这些受害人出气?”沈肃身心俱疲,说出来的话带着几分嘲讽的口气。
    他的眼睛微微眯着,鼻翼两侧的法令纹一下就深了,像头被触怒的狼。
    陶琪没有生气,反而轻声说:“你没那么坏!他们不该这样对你。”
    沈肃一愣,往前走的步子更快了:“我不需要你同情。”
    “这有什么好值得同情的?听说,没被人泼过粪的律师就不是好律师。”陶琪想起律师们比惨的情景,就有些想笑。
    沈肃一点也没有觉得陶琪的话好笑,认真地说:“我不明白一个人尽职尽责地做好自己的工作反而被人侮辱有什么值得笑的,你应该觉得悲哀才对。”
    说完,他没有再理睬陶琪,径直回了自己家。
    陶琪松开捂住鼻子的手,直到沈肃关了门,走廊里还残留着他身上的尿臊味。她赶紧回自己家洗了个澡,后悔刚才跟沈肃靠得太近。
    到了晚上,陶琪忍不住又用手机刷新闻。顾敏跟进了李燃父母的情况,报道出李燃的父亲和弟弟没有出庭,是因为李父已经病倒,现在命悬一线。他们家拒绝这笔赔偿坚持上诉,这意味着李父很可能会因为无法及时更换心脏瓣膜,随时都有可能心衰而亡。
    蒋淑兰说,如果她接受赔偿,就成了众人眼中拿女儿的死换丈夫的命的凶手,她将一辈子背负这个罪名而无法原谅自己。她想要让丈夫尽快手术,也想要让害死女儿的凶手赔命。但是这个选择,她没法替丈夫做。
    李燃的爸爸在得知审判结果后表示,就算是死,他也要替女儿讨回公道。李燃的父亲决定拿自己的命,去换一次上诉的机会。
    顾敏甚至在报道中驳斥这种网络上大行其道的“受害者有罪论”。
    可是,顾敏的报道下面的评论还是很极端,甚至有人冷嘲热讽,说李燃父母又开始打同情牌,想要给自己翻盘。
    陶琪看不下去了,关了手机,躺到床上。
    可是躺在床上,她也睡不着,心中惶惶不安,有满腹的话想要找人倾诉。
    周允已经正式通知她,真凶还可能冲她出手,让她出入小心。她想要和人讨论这个案子,想要知道那些受害人的真实情况,更想要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可是没有人能谈。
    她交友满天下,能说知心话的朋友却也寥寥。
    人就是这样,给自己贴上无数漂亮的标签,却也被这些标签困住真正的灵魂。
    她想要歇斯底里地痛哭,可是她给自己贴的第一个标签就是坚强。
    她想要素面朝天,穿运动衫就出门,可她还给自己贴了个标签“精致”。
    她想要翘班,放自己在家睡个昏天黑地,可勤奋也是她的标签之一。
    她想要吃速食面、薯片、火锅,吃各种美味的高油脂、高热量的垃圾食品,可是她还有个标签是美丽。
    坚强是她,精致是她,勤奋是她,美丽也是她。
    可她丰饶的灵魂不只有这么简单,她困在这些标签里,束手束脚。
    这些标签,是灵魂的外衣,她穿给别人看,渐渐连真正的自己都不敢做了。
    原来,最可怕的不是给别人贴标签,而是自己也活在标签下。
    自诩旅游达人的,累得像条狗,也要去挤人山人海。
    有的明明饿得可以塞进肯德基全家桶,为了“小腰精”的称号,也咬牙打卡wagas吃生菜叶。
    有的想看肥皂剧放空,又怕被嘲笑伪文青,只能硬啃让·鲍德里亚和黑格尔。
    还有不爱做饭的,却偏顶着完美主妇的光环,日日在厨房熏油烟。
    更有一朝身为女强人,流泪也骗自己是流汗。
    甚至还有些人为了把不老女神的标签贴在自己身上,人到中年也要整出违和僵硬的少女脸。
    那些讨人喜欢的标签,一方面是贴给别人看,一方面是用来欺骗自己。
    人们迷失在这些作茧自缚的标签里,渐渐忘记更真实的自我。
    第一次陶琪想要脱掉这些标签,想要和人畅所欲言,想要放纵自己成为真正的自己,哪怕真实的自己并不好。
    那么,就把这贴满标签的肉身暂时抛弃吧。
    陶琪向来是行动派,起身穿好内衣、芭蕾舞鞋,凝着水珠的防晒喷雾正安安静静地等着她,等着她卸掉灵魂的外衣。
    兔子拉歌正眯着眼,团在笼子里睡得香酣。突然,它垂下的长耳朵动了动,它睁开睡眼,然而黑暗里并无异样。最近老是出现幻听,拉歌开始怀疑自己的耳朵背叛了自己。
    可是,它的笼子突然飞了起来!
    它一惊,突地跳起来,毛茸茸的脑袋咚地撞在笼子上。
    笼子在空中悬了片刻,一把钥匙从笼子下飞出来。接着,笼子一落地,一根胡萝卜和一大把干苜蓿草就自己挤进了笼子。拉歌立即想要流泪,兔不吃夜草不肥啊!感谢上帝,终于派天使来救它。它已经很久没吃过夜宵了,身上的毛都塌了。它立即全心全意扑到那堆干草里,美美地大嚼起来。
    陶琪捏着钥匙,蹑手蹑脚开了锁,把钥匙藏在门外的晾衣架下面。
    咦?这么晚了房间里还亮着灯。她踮着脚走进了房间,瞬间被一股粗犷的鞋油味呛得差点咳嗽。书房的地板上堆了十几双鞋子,切尔西靴、牛津鞋、布洛克、德比鞋、跑鞋、板鞋……一地都是鞋。
    穿着白t恤、浅灰色睡裤的沈肃正盘着两条大长腿坐在地上——卖力地擦鞋。
    他擦得聚精会神,一点也没有察觉到房间里多了个人的呼吸。
    陶琪总觉得脱下西装的沈肃像变了个人,满身的正儿八经都收了起来,很有宜室宜家的贤惠范儿。只是,他眼里的疲惫出卖了他。
    她在客厅正对书房门的地方坐下欣赏他劳动。
    他擦鞋很专业,每一双鞋都先用湿布反复清洁,再用灯芯绒布拭干,然后用刷子上鞋油,以金丝绒布抛光,一双双皮鞋经他手一摆弄,立即亮闪闪的,油光水滑。
    “喂,你干吗大半夜擦鞋?”她把嗓音压得仙气缥缈。
    “5417?”沈肃猛地抬头,房间一切照旧,毫无异常。
    “除了我,难道你还在等别的天使?”
    “哦!”沈肃今晚显然没有聊天的兴致,继续埋首苦干。
    “你干吗大半夜擦鞋?”她重复道。
    “烦!”
    原来他情绪低落的时候,除了爱洗衣服,还很爱擦鞋啊!陶琪真想把自己屋里堆的几十双鞋一起拿过来,替沈肃排忧解难。
    “为什么烦?”
    “你不是我的守护天使吗?你怎么会不知道?”
    “我是天使,又不是蛔虫。”
    “我以为你跟蛔虫没什么区别,一个在我脑子里,一个在我肚子里,都能知道我在想什么。”
    “因为被泼了粪水?”
    “你就是专门来揭我伤疤的是吧?”
    “你不是挺不在乎的吗?”
    “我又不贱,怎么会不在乎。你试试一天洗八遍澡。”
    陶琪顺着他的话音,看向他裸露在t恤外的胳膊,果然有些发红,显然是被擦拭得狠了。他整个人都散发出一种男士沐浴露特有的麝香味,很容易令人误会他此刻春情勃发。
    而沈肃显然不知道自己香喷喷的令人浮想联翩,他正专注地埋头擦鞋,好像这是全世界最重要的一件事。他擦得那么用力,好似这样就可以把那些疲倦、烦恼、误解和偏见都擦掉。
    她突然觉得有点心疼他,这情绪来得太怪异,令她自己都诧异。
    她想,女人单身太久不好,随便什么男人对自己释放一点善意,就会心软。
    “你干吗不解释?”
    “怎么解释?人一旦被贴上标签,就很难撕掉了。”沈肃说,“对于大多数人来说,替罪犯辩护的律师就是坏人。他们不会想要知道,律师为什么要帮有罪的人,真相对于他们来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有个发泄对象。人们通常只想看自己想看的,听自己想听的,这让他们舒服。”
    “你们人类的惯性思维的确很可怕,它拒绝深度思考,拒绝面对自己无法接受的事实。你们给人、事情、东西贴上便签,这便于你们分门别类,一棍子打死。”陶琪叹了口气,换了个地方,继续坐下来吐槽。
    “独立思考是一件很累的事情。多数人早被生存的压力折磨得没了思考的动力。他们永远想不到,自己有一天也许也会被误会,成为所谓的罪犯,所以他们看不到辩护律师的重要性。”沈肃说道,他已经习惯“5417”的声音不断出现在房间的不同位置。他觉得医生开的药完全不起作用,也许等办完这个案子,给自己放个假会有好转。
    更可怕的是,他已经习惯了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声音,有时甚至有点期待。
    能毫无顾忌地和一个人聊天的感觉真好!至少没那么寂寞了。
    尽管他知道,他其实一直是在跟自己聊天。
    沈肃擦完鞋子,开始把鞋放回鞋盒,再放进鞋柜里排整齐。然后,他从门后面拉出一个熨衣板,架在书房中间,又去卫生间拖出一个装满衣服的晾衣筐。这一下,房间里的鞋油味又填充进了薰衣草洗衣液的味道。
    他把蒸汽熨斗预热,开始有条不紊地熨一件黑t恤。
    天哪!陶琪忍不住感叹,这男人连t恤都要熨得笔挺。
    “你心情真有这么糟糕?”陶琪试探着问。
    “很糟!”
    “那你为什么还这么折腾?熨衣服很麻烦的。”
    “这世界太乱太脏,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把自己弄干净。怎么?你们天使也要熨衣服吗?”
    “那倒不用。我只是看你们人类一天换一身衣服,几天下来就得洗一大堆,又熨又烫的好麻烦。”
    沈肃下意识往声音发出的方向瞥了一眼,讥诮道:“我们人类又不能像你们天使那样到处裸奔。”
    “谁说我们是裸着的?”
    “教堂里都画着。”
    “那只是你们人类可笑而浅薄的想象。”
    “那你们穿什么?”
    “光!我们穿的是一团光。”陶琪又开始临场乱发挥了。
    “好高级!”沈肃耸耸肩,突然觉得心里没那么憋屈了。
    “光,是这个世界上最干净纯洁的存在。”陶琪得瑟地说道,好像她正披着月光裹着星辉。
    “你太天真了。一束光如果照进了黑暗,把里面的魑魅魍魉照得纤毫毕现,那束光往往会被定性为有罪。”沈肃冷哼。
    陶琪闻言一震,竟不知该如何反驳。
    沈肃把t恤折得方方正正,然后从筐里捞起一件衬衫,继续熨烫。
    “以后你老婆想要偷懒,只要惹你生气就行了。”陶琪想想,换了个轻松点的话题说,“你就会乖乖地打扫房间、洗衣服、擦鞋和拖地。”
    “原来我这辈子还有机会娶老婆?她是谁?你知道吗?”他问。
    “当然知道,但不能说。”她捉狭地装作卖关子。
    “她长什么样?”
    “很漂亮。”
    “比我隔壁的女人还漂亮吗?”他埋着头,脸上忽然浮出一点温柔的笑意。
    “你觉得隔壁的女人很漂亮?”陶琪惊讶极了,她一向认为自己在沈肃心目中是恶形恶状的,没想到他倒并不眼瞎。
    “嗯!漂亮。我第一次看见她,觉得春风再美也美不过她的笑。”他坦率地说。
    陶琪一愣,瞬间捂住嘴巴,把从喉咙里狂奔而出的惊叫给堵了回去。她坐在原地,笑得浑身发抖,两脚在空中一阵乱蹬,比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还要激动。
    “那你还对她那么凶?”她语气里忍不住带了点娇嗔。
    “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说的就是她。”沈肃说,“我真难想象什么男人才敢跟她过一辈子。”
    “她怎么不好了?”刚才还像中了五百万的“天使”,立即就有一脚踩到狗屎的羞恼。
    “太吵!”沈肃说。
    “除了这个呢?”
    “跟这么漂亮的女人在一起,男人会没有安全感。”沈肃说,“不管走哪儿,都让人有种会被戴绿帽子的风险。何况恃靓行凶说的就是她这种女人。”
    “你这就是偏见!”陶琪愤愤道。
    “怎么会是偏见?你没见她把我好兄弟都给折腾去了半条命。”沈肃说。
    “她怎么折腾周允了?”
    “说翻脸就翻脸,还对他的穿衣打扮挑三拣四,作得要死。每个月都要过纪念日,正常男人谁受得了。”
    “周允跟你抱怨的?”
    “他才不会抱怨,炫耀还来不及!他当时都被迷晕头了,每天打扮得香喷喷的,还好现在迷途知返。你不知道这女人多可恶,明明已经和周允分手了,却还在我这儿打着周允的旗号占便宜。”
    “你这么讨厌她,那天晚上为什么还要照顾她?”陶琪忍住气问。
    “她……”沈肃忽然笑了,颊边酒窝一闪,凌厉的气质一下就变软了,像阳光忽然照进黑夜中,“她喝醉了倒是挺可爱的,不吵不闹,安安静静的,看起来还有点可怜。你不觉得她有点像我爸养的那只猫吗?尤其是眼睛亮亮的,瞪圆了看人的时候,很可爱。”
    “你到底是讨厌她,还是喜欢她啊?”陶琪被搞蒙了。
    “讨厌!”沈肃斩钉截铁地说。
    “那你倒霉了!”陶琪忍住想要冲上前踹他一脚的冲动。这男人真会作弄人!
    “为什么?”
    “因为她是你的幸运女神。”
    “什么?”沈肃用力拍了一下自己的头,“我脑子被大粪泡了吧?”
    “我说过,我不是你的幻觉。”陶琪换了个位置,靠着沙发伸了伸懒腰,“你最近是不是很倒霉?”
    “是!我每天都倒霉。”他老实回答,“自从那女人住到隔壁,我就一直倒霉。”
    “这就对了。因为你一直在得罪你的幸运女神。”
    “幸运女神到底是什么鬼东西?”沈肃有种想要再去做脑部扫描的冲动。
    “陶琪是能带给你幸运的女人。用你们人类能理解的话来说,你们每个人都是有磁场的,这种磁场决定了你们每天是过得幸运顺利,还是霉运连连。而陶琪的磁场跟你的正好互补,能改变你的磁场。当你靠近她的时候,她的磁场就能影响你的运气。你对她好,她就会对你释放善意,就能改变你的运气。反之,你就会倒霉。”
    陶琪停了一下继续说:“那天晚上你照顾了陶琪,恐吓你的猫就寄错了地方,然后郭涛的案子也进展超顺利。可是你让她赔了你清洁工具,就被人泼粪。你还没发现规律吗?”
    “这不科学!”
    “你现在听到我的声音,科学吗?”
    “科学啊,你是我的幻觉!”沈肃说。
    “我很奇怪,你这么聪明的人,为什么会蠢到以为我是你的幻觉?那天在看守所,你和郭涛会面,你本来准备给他烟抽,但在看出他有毒瘾后,你不光没给他烟,反而还捏断了一支烟来诱惑威胁他。”陶琪忽然说,“他本来不信任你,不愿意告诉你真相,可是你刻意提高了律师费,他不信你,却相信你会为了钱替他全力以赴。你对付当事人都这么理智冷静,为什么会以为自己脑子有问题呢?”
    “你怎么知道?那房间里只有我和郭涛两个人!”沈肃熨烫衣服的动作一滞,但转念他又自嘲一笑,“你是我大脑产生的幻觉,我当然会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啪!客厅茶几上的一个苹果突然飞了起来,直接砸到了沈肃的背上。
    他猛然回头,看见那个落在地上的苹果,整个人都呆住了。
    “这也是幻觉吗?”陶琪说完这句话,赶紧换了个位置,屏住呼吸,不让沈肃察觉。
    沈肃捡起苹果,苹果的一侧已经摔烂了。他呆呆地看了半天,突然将其塞到嘴里,啃了一口,又脆又甜。
    这绝不是幻觉!他看着苹果上的牙印心里直发颤。
    “现在,你相信我说的话了吗?想想怎么讨好陶琪吧,这能让你过得舒服点。”陶琪说完这句话,赶紧躲到沙发背后藏起来,降低存在感。
    沈肃已经冲到客厅里,客厅空荡荡的,才被他整理过的茶几上乱糟糟的。原本放在水果篮里的苹果跑到了桌上,拼成一个三角形。
    见鬼!这到底是幻觉,还是——真有天使?
    他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整个人都蒙了,像在梦游一般。接着,他看见苹果下压着一张餐巾纸,他抽出来,上面用钢笔写着一个签名:angel5417。
    天哪!这不会也是幻觉吧?
    沈肃拿起那张“天使”签名的纸巾,觉得脑子都要炸开了。这不是他的笔迹,他写英文字母“l”的时候不会弯一个那么风骚的小钩。
    难道真的有天使?他觉得脑子里这个诡异的念头逼得他几乎要爆炸了,他得找个人来确认。
    几乎是不假思索地,他握住那张餐巾纸冲出了门。
    “咚咚咚……”他疯狂地敲着陶琪的屋门。
    房间里有音乐声传出来,这女人在家!可是她不开门。
    “咚咚咚!”他一边敲门,一边沉着嗓子喊:“陶琪,是我,你开一下门。”
    屋里还是没有动静,只有音乐不慌不忙地播着。
    他继续敲门,催命似的敲,脑子里那个念头逼得他一定要见到她。
    当他举起手准备改敲为砸的时候,门开了,气喘吁吁的陶琪胡乱裹着件墨绿色金丝绒的浴袍站在门口,头发正滴滴答答往下淌水。
    呃——原来她在洗澡!沈肃瞬间反应过来。。
    她面色潮红,眼睛里盛着水汪汪的怒气:“大半夜的,你叫魂啊!”
    “嗯?”沈肃有求于人,只得放低身段,“对不起,实在没想到你在洗澡,我以为你出事了。”
    陶琪像斗鸡似的昂着脖子,听到他这句软话软化了,仰着的下巴收了回来:“这么晚,找我什么事儿?”
    “你能帮我看看这个吗?这上面有没有字?”沈肃讨好地将纸巾递到陶琪手上。
    “有字啊!”陶琪狐疑地上下打量了他一眼。
    “写,写了什么?”
    “你难道不认识英文?angel,就是天使的意思。”陶琪的声音冷冷脆脆的,像被冻得冰冰甜的柿子棒冰。
    “还有呢?”
    “五千四百一十七,你不会还不识数吧?”她用一种看文盲的眼神盯着沈肃,盯得沈肃有些心虚。
    他从陶琪手上抢过那张纸,脑子乱哄哄的,不知该怎么向她解释:“这个……我,我一时想不起来这英文怎么发音。”
    “你不会上网查?”她看他的目光充满了怀疑。
    沈肃被她鄙夷的目光看得更加发慌,他还没有从“原来真的有天使啊!”的震惊中回过神来,但他很快想起天使的叮嘱——陶琪是能带给他好运的女人。
    “我,那个,其实……让你赔我清洁工具是我开玩笑的,让你破费了。明天我请你吃早饭吧,门口有家咖啡馆的美式早餐挺不错的。”他局促地说着,然后越说越顺溜,终于找回了点律师的本能。
    “哦!好吧!”陶琪勉为其难地应了,然后退后一步,审视地盯着沈肃,“你没事儿了吧?”
    “没事了!”
    砰!陶琪关了门,差点把沈肃的鼻子给撞扁。
    但他一点都不在乎陶琪的粗鲁无礼,兴奋地对着空气连连挥拳,将那张纸巾上的签名放在唇边用力亲了一下:“哇!真的有天使啊!”
    原来我脑子没毛病!他激动地冲回房间:“5417,5417,你还在吗?”
    回答他的是一股焦臭的味道,他熨的衣服煳了。
    陶琪关了门,冲到浴室里用力关上门,捂着狂跳不止的心脏拼命跺脚仰天大笑,直把眼泪都给笑出来了。
    哈哈哈!哈哈哈!沈肃终于上当了!她抓起洗面台上的防晒霜瓶子用力亲了一口。
    感谢作弊神器!她实在太佩服自己的聪明才智了。他再讨厌她,都得忍着恶心来讨好自己。
    明天的早饭,她一定吃掉他半个月工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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