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踏进一楼的门廊,陶琪就打了个冷战。
    斑驳的蓝色马赛克墙正在哭泣,面上全是一颗一颗的水珠,在昏黄的灯光下,晦暗不明地闪着,间或因为承受不了凝结的水汽,而顺着墙面滑落。
    刚刚进入梅雨季节,空气湿漉漉的,像有一头邋里邋遢的卷毛大狗不断对着人喘粗气,那呼哧哧的口气里全是霉味,混合着从家家户户厨房里飘出来的炸小黄鱼和糟毛豆的味道,简直像一张巨大的蜘蛛网,任何经过的人,都要被它粘住。
    每次从门廊走过,陶琪都怀疑自己皮肤上要长出阴暗苍白的毒蘑菇了。
    若不是因为她的香氛工作室生意一直没有起色,她才不愿意住在这样的老小区。
    但她又不得不庆幸,父母移民前,没有卖掉这套位于五角场老公寓楼的房子。这让处于艰难创业期的她,不至于要因为支付大笔的房租而过得拮据。
    陶琪站在小区门口,犹豫了一下。
    顾敏已经气得冒烟,她得赶紧去灭火。
    于是她舍弃了门口那条灯光璀璨的笔直大路,拐到对面那条两栋居民楼夹击的小巷。
    穿过这片老公房区域,就是通往电影院的那条路,能省不少时间。
    巷子很窄,堪堪够两个人并肩走过,由于没有路灯,只能借着居民楼的窗户透出的些许灯光照明。
    陶琪步履轻快,黑暗中她的嗅觉更加灵敏,不受控制地分辨着暗夜中发生的每个细节。
    红艳艳的樱桃肉已经半冷,腌制梅菜正长出霉菌,一大只柚子被剥开,带着麝香味的花露水被喷在蚊帐上,浴室里弥漫着沐浴露的海盐香,婴儿呕吐出腥膻的母乳、挂在窗台上吹风的皮鞋白天一定装过一双汗脚——这些都是幽暗窗户里热腾腾的生活。
    而令陶琪皱眉头的,是这些市井生活的副产品。还没燃尽的煤气味、下水道里翻出来的腥臭、过路老鼠油腻腻的灰毛、路面上散落的地沟油蒸出的馊味,还有躲在拐角处、没有盖起来的垃圾桶地狱一般的腐烂气息……这些味道,层次分明地铺陈在整条幽深的巷子里,让人避无可避。
    她半低着头,小心翼翼地盯着路面上稀薄的水光,以免高跟鞋踩进某个陷阱里。
    突然——
    她看见自己面前一摊幽暗的水光中,有黑影一闪。
    几乎是同一时间,她闻到身后飘来一种略带酒精的奇怪甜味。她的脑袋“嗡”的一下发涨,几乎是下意识地向前急冲了两步,好逃过这气味给她鼻子带来的酷刑。
    就在她转身回望的瞬间,一个黑乎乎的人影向她扑了过来。随着那黑影扑近,那股刺鼻的甜味越发浓郁,令她鼻子发酸、心脏狂跳。
    那是乙醚的味道。
    她曾经在实验室闻到过,这是她嗅觉库里存储的几千种味道中的一种,她不会认错。
    电光石火间,陶琪心中一片清明。
    就在黑影已经扑到她面前时,她用力掷出手中的皮包,“啪”的一声,将黑影手中散发刺鼻味道的一团东西打落。
    但迟了,那黑影直接掐住了她的脖子,把她的尖叫声掐断。
    陶琪呼吸一窒,抬起膝盖就撞向黑影的下体。
    她在法国读书的时候,为求自保学过一点简单的防身术,但此刻她的膝盖明显顶歪了,只撞到了对方的大腿。
    那人戴着手套的虎口立即灌上十分力气,掐得她几乎闭过气去,腿上、手上的力气因着窒住的呼吸流泻一地。
    陶琪努力鼓动鼻翼,张大口拼命吸气。
    求生的本能放大了她所有的感官,借着天上月亮毛绒绒的微光,她清晰地分辨出对方是个男人,尽管他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睛,但他的手、他的身体、他急速的喘息,还有身上复杂得像开了一间杂货铺似的气味都令她判断出,在此刻的对抗中,他占据赤裸裸的性别优势。
    陶琪和那人纠缠在一起,在黑暗中无声地厮打着。
    她甚至能感觉到那个人的身体也同样紧绷着微微发颤。他粗重的鼻息透过口罩喷到了陶琪的脸上,像一颗正在腐朽发酵的烂苹果。
    陶琪没有像一般女子被掐住脖子时那样用力去掰对方的手,反而挥动双拳,全力击打对方的太阳穴。果然,她常年练习攀岩的手与对方脆弱的太阳穴撞上,几下就令对方掐住她的脖子的手松动了。
    可是连续的快速击打,也耗尽了陶琪胸腔中的最后一点空气。
    她绝望地睁大眼,伸手去抓扯那人的口罩,就算今晚跑不掉,她也要知道对方是谁。
    出乎意料的是,那人下意识躲了一下,松开她的脖子,去挡她的手。
    空气一下涌进陶琪快要炸裂的肺部,她扯开嗓子,挣扎出一句撕心裂肺的尖叫。
    那人似受到了惊吓,猛地后退两步,掉头跑了。
    他跑的速度并不快,甚至有点蹒跚。
    可跑着跑着,他又极不甘地回头瞪了陶琪一眼,才融入巷子的暗影中。
    陶琪捂着脖子,急剧地喘着粗气,眼睛死盯着那人逃走的方向,声嘶力竭地呼救:“着火啦,着火啦!”
    恐慌的叫声撕开夜晚的宁静,将巷子两侧居民楼的窗户惊得纷纷打开,不断有人伸出头往巷子里张望。
    一时间,小巷子被窗户里的灯光照得明晃晃的。
    有了灯光,陶琪这才发现,她的一只高跟鞋早被踢飞了,她赤裸的右脚隐隐作痛,脚底似乎划破了。她顾不得检查,一瘸一拐地走过去,将歪在一边的高跟鞋捡起来穿上,又把皮包找回来,斜挂在脖子上。
    这点时间,足够楼上的住户们发现巷子里并没有着火。
    终于有人忍不住冲陶琪吼:“哪儿着火了?大半夜鬼叫什么?”
    “着火了就是着火了啊!着火啦……”趁着巷子里灯光晃动,众人狐疑的目光都追着她,陶琪拉警报似的一边喊,一边踉跄着往回跑。
    “啪!”一个空酒瓶从四楼窗口飞出来,在陶琪脚边砸开了花,一个光秃秃的脑袋探出窗,扯直脖子怒吼:“闭上你的乌鸦嘴!还让不让人睡啦?”
    一个女人软软的声音传出来,劝那秃头:“你跟个疯婆子计较什么?”
    陶琪恍若未闻,散发跛足地狂奔,确实像个女疯子。
    她一鼓作气冲到巷子口,冲到大街上明亮温暖的光影里,腿一软,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汽车尾气的味道、行人手上呛人的烟味,还有不知从哪儿飘过来一段祖·玛珑英国梨香水的尾调,清脆得让人想要对着空气咬一口。
    这些味道凑过来,让她觉得熟悉而安全。陶琪鼻子一酸,眼泪就顺着面颊滚了下来。
    恐惧终于从暗巷深处追出来,将她淹没。
    那滴泪还没有落下,一道黑影就从旁边笼了过来。那黑影罩在陶琪身上,将刚刚带给她温暖的光全遮住了。陶琪呼吸一窒,汗毛竖起,抬头朝着那突然袭来的黑影望去,一张熟悉的脸正关切而略带困惑地看着她。
    那人七十岁上下,霜白的鬓发梳得妥妥帖帖,穿法兰绒素格纹衬衫,外面套着件带兜帽的黑麻长外套,尽管他站得笔挺,但年龄还是让他的背有些佝着,正好将陶琪头上的光线遮了个严实。
    陶琪松口气——尽管是男人,但对方的年纪让她立刻放松了警惕。
    这是住在她家隔壁的老先生,她打理花园时,偶尔也见过他在浇花。两人目光交错时,也曾彼此礼貌地点头问好。
    “姑娘,你怎么了?”老先生蹲下来,目光温和地与陶琪平视。
    那压抑的黑影立即移开了,陶琪觉得呼吸重新畅快起来,她甚至闻到了老先生身上4711经典的柑橘馥奇香调,是讲究的老派男人爱用的古龙水,她甚至立即分辨出这香味里的每个成分——橙子、桃子、罗勒、香柠檬、柠檬……仙客来、百合……
    哦不!仙客来、百合的味道还没来得及散开,才刚刚冒个头。
    这老先生刚喷了香水?
    这大半夜的——陶琪有些讪讪地想,自己刚刚死里逃生,此刻却还有兴趣分析对方身上的气味,真是管不住自己的鼻子。
    她收回思绪,老先生正掏出一张叠得方方正正的手帕,递到她面前。
    陶琪接过手帕,愣了一下,法国人最早就是使用手绢来闻香、试香的,以至于法国上流社会的贵妇,人手一条帕子用来喷洒香水。
    “眼泪……”老先生温和地提醒。
    陶琪脸上一热,赶紧用手帕在脸上擦了擦,又胡乱擤了把鼻涕,暗忖幸亏没化妆,不然整张脸像开了染料铺子,惨不忍睹。
    “你怎么坐在地上?地上多脏啊。”老先生一边问,一边打量陶琪,目光停在陶琪光裸的小腿上,那上面有一道玻璃碴溅起来划出的血痕,高跟鞋的鞋面也沾满了泥水。
    他说话时,有留兰香口气清新剂的味道,即便近距离交谈,也不会让人难受。
    这真是个讲究的老人!陶琪暗想。
    “谁欺负你了?”老先生眉头微皱,继续温声询问。
    “刚才……”陶琪的眼泪又一下涌了出来,“我抄小路,在巷子里被一个男人袭击了,他差点把我掐死。”
    “伤着了吗?”老先生有些急了。
    “没,大概没有吧?”陶琪有些不确定。
    “我陪你去医院看看?”他体贴地问。
    “不用!”陶琪慌乱地摇头,“报警!我得先报警!”
    老先生迟疑了一下:“你看清对方的长相了吗?”
    “没有!他用口罩遮了脸。可我记得他的味道!”陶琪说。
    他一下笑了,站起来,伸出手拉了一把陶琪,好让她借力站起来:“好,我陪你去报警。派出所就隔了两条街。”
    “不,不用去派出所!”陶琪摇了摇头,“我男朋友……哦,前男友是警察。”
    说完,她从刚刚被污水泡过的软羊皮小包里掏出手机,直接拨了电话簿上排第一的紧急联系人。
    “喂?周允吗?我,我刚刚被人袭击了,差点死了……”话一出口,陶琪的声音就哽咽了,她故作的坚强瞬时土崩瓦解。
    单听这委屈的小声音,怎么也猜不到,她几分钟前差点把袭击者的太阳穴打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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