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年前,在新加坡,我和高行健先生从下榻的京华饭店步行很长的路去动物园游玩,一路听他在讲法国美食。后来还是在新加坡,当时在法国大使馆工作的陈瑞献先生请我到一家法国餐厅吃饭,但他自己却只用素食。他原是一个有资格的美食家,闲坐在一旁慢悠悠地讲述着法国餐食的精义。
    法国文化部在一九九○年发动了一个“唤醒味觉运动”,而法国教育部也批准向小学生开设烹饪艺术的系列讲座。这架势,无疑是要以国家力量把美食文化推到主流文化的层面上。
    从历史看,罗马人战胜高卢(古代法兰西和周边地区),实在是把欧洲的胃口狠狠地撑大了。高卢人强蛮尚武,胃口之好把罗马人吓得不轻。罗马那时已经讲究奢华的排场,于是排场和胃口融为一体,后果不难想象。有时宴会上推出的蛋糕之大,居然藏得下乐师、雕得出喷泉。十分壮观却十分粗蛮,那口味当然很难说得上。
    在这里又要提到我以前在意大利仔细查访过的美第奇家族了。十六世纪这个家族与法国王室通婚,带来了佛罗伦萨的优秀厨艺,巴黎的饮食开始从排场上升到精致。巴黎人聪明,很快就超过了老师,逐渐形成更讲究滋味的法国美食。
    当然胃口还是好,排场还是大。例如那个路易十四,宫中为他安排饮食的侍从多达三百余人,吃的时候各种亲信大臣围坐,看他如何用优雅的风度把大量的食品吞咽下去。我在一本书里读到过他一次吞咽的食物数量,简直难以置信,可称之为“非人的胃口”。
    路易十六被革命法庭宣判死刑之后,居然还当场吃下了六块炸肉排、半只鸡、一堆鸡蛋,胃口好得真可谓“死而后已”了。
    对于太好的胃口,美食文化其实有点浪费。一顿吃得下那么多东西,哪里还会细细品尝呢?不会品尝,就无所谓美食。
    法国美食的兴起,倒是要感谢革命。那场革命使王室贵族失去了特权,随之也使大量厨师失去了工作,只能走向社会,开起店来。在这之前,法国民间也像中国古代,有一些行旅中的小酒馆和点心铺罢了。
    厨师们原以为走出宫廷将面对一个杂乱无章的低俗世界,谁知真的出来后情况要好得多。在餐饮市场上,一切竞争都变成了厨师的竞争,他们被老板们抢来抢去,地位和报酬大大提高。时间一长,自我感觉也越来越好,再也不必像在宫廷里那样低眉顺眼、唯唯诺诺。厨师中有些人还动笔写作,把烹饪经验上升到哲学和艺术,坚信自己与罗丹、毕加索不相上下。
    法国厨师有时还表现为一种极端化的“专业名节”。在某个重要宴会上失手做坏了一个菜,或者在美食家的品评中被降低了等级,他们愿意杀身谢罪。但在我看来,法国厨师的这种“专业名节”,只是由过度骄傲所造成的过度脆弱。
    法国美食的高度发展,与法国文化的质感取向有关。质感而不低俗,高雅而不抽象,把万般诗书沉淀为衣食住行,再由日常生态来校正文化。这种温暖的循环圈,令人陶醉。
    然而法国人在美好的事情上容易失控,缺少收敛。连一些著名的文化人也有惊人的好胃口,而且愿意在书中大谈特谈。谈得特别来劲的有巴尔扎克、雨果、莫泊桑、大仲马、福楼拜、左拉,而胃口最大的,可能是巴尔扎克和雨果。其实文人胃口好,很可能是世界通例。记得以前在学校聚餐,总发现老教授们的那几桌很快就风卷残云,而工人的那几桌反而期期艾艾。但中国文人可以谈美食而不愿意夸自己的胃口,似乎有什么障碍,没有法国文人坦率。
    在我看来,只有一个问题需要引起法国朋友的注意,那就是他们每天在吃的问题上花费的时间实在太长。法国很多餐馆,上菜速度极慢,让人等得天荒地老,这几乎成了我在法国期间不得不经常放弃法国美食的主要原因。但所有的法国朋友好像都没有我这么心急,只要在餐馆里一落座就全然切断了时间概念。据可靠统计,法国人每天的有效工作时间远远少于美国人,时间被吃饭吃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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