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罗伦萨像个老人,睡得早。几年前我和几位朋友驱车几百公里深夜抵达,大街上一切商店都已关门,只能在小巷间穿来穿去寻找那种熬夜的小餐馆。脚下永远是磨得发滑的硬石,幽幽地反射着远处高墙上的铁皮街灯。两边的高墙靠得很近,露出窄窄的夜空,月光惨淡,酷似远年的铜版画。路越来越窄,灯越来越暗,脚步越来越响又悄悄放轻,既怕骚扰哪位失眠者,又怕惊醒一个中世纪。
    终于,在前边小巷转弯处,见到一个站着的矮小人影,纹丝不动,如泥塑木雕。走近一看,是一位日本男人,顺着他的目光往前打量,原来他在凝视着一栋老楼,楼房右墙上方垂着一幅布幔,上书“但丁故居”字样。
    但丁就是从这里走出。他空旷的脚步踩踏在昨夜和今晨的交界线上,使后来一切早醒的人们都能朦胧记起。
    这次来佛罗伦萨,七转八转又转到了故居前,当然不再是黑夜,可以从边门进入,一层层、一间间地细细参观。
    但丁在青年时代常常由此离家,到各处求学,早早地成了一位百科全书式的学者,又眷恋着佛罗伦萨,不愿离开太久。这里有他心中所爱而又早逝的比阿特丽(beatrice),更有新兴的共和政权。三十岁参加佛罗伦萨的共和政权,三十五岁时甚至成为六名执政长官之一,但由于站在新兴商人利益一方反对教皇干涉,很快就被夺权的当局驱逐,后来又被缺席判处死刑。
    被驱逐那天,但丁也应该是在深夜或清晨离开的吧?小巷中的马蹄声响得突然,百叶窗里有几位老妇人在疑惑地张望。放逐他的是一座他不愿离开的城市,他当然不能选择在白天。
    被判处死刑后的但丁在流亡地进入了创作的黄金时代,不仅写出了学术著作《飨宴》、《论俗语》和《帝制论》,而且开始了伟大史诗《神曲》的创作,他背着死刑的十字架而成了历史巨人。
    佛罗伦萨当局传信给他,说如果能够忏悔,就能给予赦免。忏悔?但丁一声冷笑,佛罗伦萨当局于一三一五年又一次判处他死刑。
    但丁回不了心中深爱的城市了,只能在黑夜的睡梦和白天的痴想中怀念。最后,五十六岁客死异乡。佛罗伦萨就这样失去了但丁,但是最终还是没有失去,后世崇拜者总是顺口把这座城市与这位诗人紧紧地连在一起,例如马克思在引用但丁诗句时就不提他的名字,只说“佛罗伦萨大诗人”,全然合成一体,拉也拉不开。
    佛罗伦萨终究是佛罗伦萨,它排斥但丁的时间并不长。我在科西莫·美第奇的住所见到过但丁临终时的脸模拓坯,被供奉得如同神灵。科西莫可称之为佛罗伦萨历史上伟大的统治者,那么,他的供奉也代表着整座城市的心意。
    最让我感动的是一件小事。但丁最后是在佛罗伦萨东北部的城市拉文纳去世的,于是也就安葬在那里了。佛罗伦萨多么希望把他的墓葬隆重请回,但拉文纳怎么会放?于是两城商定,但丁墓前设一盏长明灯,灯油由佛罗伦萨提供。一盏灯的灯油能有多少呢?但佛罗伦萨执意把这一粒光亮、一丝温暖,永久地供奉在受委屈的游子身旁。
    不仅如此,佛罗伦萨圣十字教堂(santa croce)安置着很多本地重要人物的灵柩和灵位,大门口却只有一座塑像压阵,那便是但丁。
    但丁塑像为纯白色,一派清瘦忧郁,却又不具体,并非世间所常见。我无法解读凝冻在他表情里的一切,只见每次都有很多鸽子停落在塑像上,两种白色相依相融。很快鸽子振翅飞动,飞向四周各条小巷,像是在把艰难的但丁,稀释化解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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