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凤年一离开议事堂,便感受到一股凉意,仰头望去,竟是一场秋雨不期而至。廊下悬挂的一盏盏大红灯笼,散发出一圈圈柔软的晕黄。
    呵呵姑娘和朱袍徐婴屁颠屁颠地跟在年轻藩王身后。跨下台阶去往二堂的路上,徐凤年突然停下脚步,等到两人一左一右地走到自己身边,他高高举起手,放在她们头顶,帮她们遮雨。
    一路行去,深夜时分,仍是显得人流不息。一位手持油纸扇快步从后堂前往兵房议事的参赞郎,看到这罕见的温馨一幕后,稍稍犹豫,还是打消了将伞送给年轻藩王的念头。
    藩邸议事堂前甬道两侧东西各有兵、吏、户和礼、刑、工六座科房,如今北凉道副节度使杨慎杏坐镇兵房衙屋,经略使李功德在吏房当值,户房暂时由凉州刺史白煜主持巨细事务。虽然这位白莲先生在凉州城有一座从田培芳手上接过的刺史府邸,而且在清凉山也有保留衙屋,但是白煜以后显然要把重心放在拒北城,至于是为了凉莽大战也好,还是为了摆脱那位副经略使宋洞明的官场阴影也罢,白煜的执政功力毋庸置疑,别说小小一座户房,恐怕连一座离阳户部衙门都能娴熟掌控。暂时离开书院的王祭酒领衔礼房,工房则交由墨家矩子宋长穗打理,继续以拒北城督造副监的身份完善拒北城,刑房并无谁坐上第一把交椅,养鹰、拂水两房各有一名履历厚重的谍子头目坐镇此地。
    中轴线的正堂之后便是二堂,堂上悬挂一块匾额“求暑堂”,十分古怪,世间君主藩王的别院行宫,无一不是避暑胜地。
    二堂主体建筑是居中的签押房,年轻藩王的书房也在隔壁,只不过相比当年清凉山梧桐院的风雅无双,可谓简陋至极,所放书籍也是北凉边军档案。
    除此之外,包括凉州左右骑军、流州龙象军、铁浮屠、白羽轻骑在内诸多凉州关外精锐边军,在此也设置有兵科房,还有幽州步军科和四州将军科和十四校尉科,亦是各有一座衙屋,以便军令传递通畅。三堂悬匾“思量堂”,取自李义山之语“千秋功业,最费思量”,那副门联同样来自这位听潮阁谋士的生前名言,“与百姓有缘,才来此地。求问心无愧,虽死无悔”。二十多名军机参赞郎常驻此处,其余三十余以白衣身份悬佩印绶的幕僚,在正堂六房当值,出入自由。这些青衫郎的官场进阶途径类似离阳科举进士,只是职责更像是位于枢密重地掌握机要的门下省官吏。军机参赞郎的根脚来自流州刺史府邸,在进入幽州担任骑军将领之前的郁鸾刀便曾是类似角色,位卑权重。此举首创于曾是离阳储相之一的宋洞明。在第一场凉莽大战之中,北莽边军之中也有出现相关人等,不但安抚了一大批中等门庭的草原权贵,也极大提升了南朝边军战力,正是出自北莽帝师太平令的手笔。
    徐凤年一直走到位于藩邸最后方的四堂,这里便是他与眷属的起居处。思量堂与四堂之间有花墙影壁隔断,左右两路厢房大小十余间,廊沿、门楣与栋梁粗看平平,材质也绝非檀楠这等皇家木料,不过细看便知独具匠心,雕工精细,据说是经略使李功德借鉴了江南道庭院的样式。姜泥、呵呵姑娘和徐婴就住在这里,若是徐北枳留在拒北城,也定然有一席之地,至于其他人,恐怕也就只有袁左宗、褚禄山两位老凉王义子有资格入住,这种事情,与官品高低军功大小都没有关系。徐北枳身为一道转运使,当初拒北城悬挂匾额后很快就南下陵州,用他的话说就是等忙完了这阵子,我就可以忙下阵子了。当时心有愧疚的年轻藩王还想安慰来着,只是刚说完那句“有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转运使兼副节度使的徐北枳就很不客气地撂下一句“那就别说”,这让好心被当成驴肝肺的新凉王憋屈得一塌糊涂,只不过习惯就好。
    到了四堂庭院,呵呵姑娘就去屋内拿了柄崭新油纸扇,拉着一袭红袍的徐婴跃上屋顶,两人挤在一柄小伞下,窃窃私语。
    夜深人静秋雨长,徐凤年看到姜泥的屋子一片漆黑,想来已经睡去,没有睡意的他便搬了张椅子坐在屋檐下,身体前倾,伸手去接那从屋脊间淅沥沥落下的雨水。
    这场下满北凉的入秋第一场雨始终没有停歇,一副不淹死鱼就不罢休的架势。大概是觉得等不到月亮出来了,贾家嘉和徐婴从屋顶飘落回庭院,缓缓回过神的徐凤年对呵呵姑娘柔声笑道:“西蜀境内有两位上了岁数的拂水房谍子,近期要返回北凉养老,到时候我送你一件礼物。”
    贾家嘉面无表情地呵了一声,就当答复他知道了。
    只有最熟悉这位天字号杀手的人,才会发现脚步似乎轻盈了几分,啪啦啪啦,溅起庭院青石板上无数细碎水珠。
    远远凝望着青葱少女的步伐,年轻藩王会心一笑,微微眯起那双狭长眼眸,眉眼温柔。
    等到少女和徐婴各自掩上屋门,徐凤年始终安静地坐在那张椅子上。椅子是从西楚流传入整个春秋的太师椅,其实坐着并不舒服,因为要求坐椅之人正襟危坐。
    突然一张欢喜脸庞从屋门探出,徐凤年视线偏移,向她眨了眨眼。
    那一刻她笑意更多,这才彻底关上门。
    一更戌,二更亥,三更子,一更一更逝去。
    徐凤年双手笼袖,向后靠着椅背,从头到尾都仰头望着雨幕,怔怔出神。
    突然传来一阵吱吱呀呀的轻微声响,徐凤年闻声望去,嘴角翘起。
    穿戴整齐的姜泥跨过门槛,身形一掠穿过雨幕,站在徐凤年身边,也不说话。
    徐凤年站起身,把她按在椅子上坐下,然后自己蹲在她身边。
    徐凤年望着阶下的积水,轻声问道:“你小时候除了想杀我报仇,还想做什么事情?”
    姜泥思索片刻,一本正经道:“很想有钱买纸笔,不用大冬天拿树杈在雪地里写字,还想有张大些的床,垫上软软的被褥,想有很多很多厚实的衣服,想吃好吃的杏仁酥吃到撑,想睡懒觉……”
    徐凤年忍俊不禁道:“你想得还真多。”
    姜泥转头瞪了他一眼,自己这么用心回答他的无聊问题,他还好意思取笑自己。
    徐凤年笑问道:“那你猜猜看我小时候的梦想是什么?”
    小泥人脑袋一歪,不搭理他。
    当年的少年世子殿下,除了欺男霸女拈花惹草,还会想什么?
    哦,还会想欺负她。
    她想到这里,有些生闷气。
    徐凤年把手从袖管里抽出来,揉了揉脸颊,无奈道:“也许跟你提起过,我小时候很想做大侠,取个响当当的绰号,在江湖上行侠仗义。不过其实在更早一些,我娘还没有去世之前,我是想当个读书人的,身穿襦衫,满腹韬略,出口成章……”
    听着徐凤年的絮絮叨叨,小泥人也没觉得如何厌烦,其实一直没有睡着的她甚至连出门时的浓重睡意都没了。
    徐凤年伸出手指向院中的雨幕:“像不像一条没什么声势的瀑布?”
    小泥人只觉得莫名其妙,撇撇嘴摇头道:“没看出来。”
    徐凤年问道:“你有没有听过一位当世大文豪的《观瀑生气歌》?”
    小泥人更加一头雾水:“没啊,谁的文章?”
    徐凤年笑道:“反正我最佩服这个读书人了,你竟然没听说这篇诗歌,真是遗憾。”
    知道这家伙对天下读书人观感一向不佳的小泥人,好奇心顿时被勾起来:“到底是谁?”
    徐凤年没有说是谁,只是娓娓道:“莲花之瀑烟苍苍,牯牛之瀑雷硠硠,唯有九华之瀑不奇在瀑奇脊梁,如天人侧卧大岗一肱张。力能撑开九万四千丈,好似敦煌飞仙裙叠嶂。放出青霄九道银河白,恰如迟暮老将两鬓霜。我来正值泼墨雨,两崖紧束风大怒。云涛乍起涌万重,洪水冲夺游人路……我曾观潮更观瀑,瀑下静立一白鹿。霎时人鹿两相望,南唐东越或西蜀?后有老僧牵鹿走,再有掉头笑……语罢月落西山水茫茫,只觉石梁之下烟苍苍,雷硠硠,挟以春秋凄风苦雨,浩浩荡荡如河江。”
    小泥人点头道:“是挺好的。”
    徐凤年笑道:“对吧?”
    然后小泥人说道:“反正挺上口的。”
    徐凤年有些受伤,叹了口气。
    小泥人猛然转头,一脸怀疑问道:“难不成是你写的?”
    徐凤年翻了个白眼。
    小泥人恍然道:“我就说嘛,肯定不是你写的,你只会跟人买诗词文章……最可恶的是从来不知道讨价还价!”
    年轻藩王当下有些忧郁啊。
    小泥人低头看着他的侧脸,有些心虚,后知后觉道:“还真是你写的?”
    徐凤年轻轻点头。
    脸色认真至极的她安慰道:“不错了,这辈子算是好歹写过一篇像样的文章了……”
    徐凤年龇牙咧嘴,这话说得,你还不如不安慰呢。
    长久沉默后,徐凤年没来由自言自语道:“梦想是什么,就像是一个躲在远方朝你做鬼脸的小孩,而那个天真顽皮的孩子永远不会长大。”
    姜泥想了想:“要是我,就把那孩子抓起来打一顿。”
    徐凤年平静道:“可是我抓不住啊。”
    流州战事捷报连连。
    先是寇江淮联合龙象军攻入黄宋濮部大营,不但成功入营歼灭辎重营,对完颜银江部边军精骑也斩获颇丰。随后谢西陲好似天人附体,未卜先知,率领烂陀山僧兵分兵凤翔、临瑶两镇,不但成功阻止了南朝步跋卒的奇袭,与此同时,原本已经深入姑塞州腹地的曹嵬部骑军杀了一个回马枪,将剩余六千步跋卒和被谢西陲部僧兵拖入步阵泥潭的南朝边骑,全部剿杀在姑塞州边境上。经此一役,已经有密云山口战役珠玉在前的北凉骑将曹嵬,赢得了“曹奔雷”的绰号。
    随着吃过两次亏的黄宋濮部西线主力放缓推进速度,谢西陲也率领僧兵增援青苍城,流州形势一片大好!
    只是在这期间,一封弹劾谢西陲的折子经由流州刺史府邸传阅后,送往拒北城藩邸,让笼罩在这场连绵秋雨之中的拒北城,悄然增添了一分凌厉肃杀之意。
    徐凤年站在气氛凝重的兵房,轻轻放下那封流州刺史杨光斗、别驾陈亮锡和流州将军寇江淮三人皆有批红的折子。这座衙屋之内,除了年轻藩王,还有坐镇此地的副节度使杨慎杏,闻讯赶来的经略使李功德和凉州刺史白煜,刚刚升任拒北城城牧的许煌,以及刚刚从左骑军转入右骑军担任第一副帅的李彦超等多位边将。邸报初始内容,出自幽州步军校尉升为凤翔军镇主将的手笔,详细描述了凤翔镇攻守战的首尾。弹劾内容,只有一点,就是谢西陲在守城战役之中,过分珍惜烂陀山僧兵实力,两天一夜的守城,僧兵参与城头协防人次竟然只有九百余,造成了凤翔守城士卒无谓的牺牲,幽州步军老卒战至仅剩九十二人!
    同为大楚双璧的谢西陲和寇江淮,流州一正一副将军,两位年纪轻轻却惊才绝艳的兵法大家,无论各自初衷如何,也许在整个北凉边军心目中的地位,从今天起将要出现一道分水岭。因为在青苍城以北的主战场,寇江淮那场打得黄宋濮大军毫无脾气的辉煌战役中,先死龙象军后死流州骑军的做法,既没有失去龙象军的尊敬,也赢得了整座流州流民青壮的感激。
    反观谢西陲,空有密云一役的大好先手,凉州关外当初都为其打抱不平,觉得谢西陲比寇江淮更适合担任流州将军。虽说事后谢西陲和曹嵬部骑军依然拿下全歼一万步跋卒和三千南朝边骑的巨大战果,但是毫无疑问,谢西陲失去了许多人心。从这座拒北城,再到远在幽州的步军帅帐,北凉都护府和左右骑军驻地,也许都会对谢西陲产生质疑,因为北凉边军对于沙场上的见死不救,最是深恶痛绝。这缘于徐家军在草创初期,在为离阳朝廷开拓疆土的过程中,吃过无数次类似苦头,尤其是谢西陲此举,还有保存实力捞取战功的嫌疑。
    在年轻藩王的种种举措之下,春秋老将杨慎杏作为逐渐被北凉边军接纳的一道副节度使,对此事其实具有仅次于褚禄山所在都护府的话语权,但越是如此,杨慎杏就越不敢擅作主张,所以不得不第一时间派人通知年轻藩王。杨慎杏知道这件事的棘手麻烦,不在于如何安抚那名凤翔军镇的守将,甚至不是如何处置已经有两大战功傍身的流州副将谢西陲,而是稍有不慎,就会造成北凉新老两代将领的分裂。更头疼的是,这种整个北凉边军都心知肚明的格局,始作俑者,正是站在书案后的那位年轻藩王。从最早的幽州骑军主将郁鸾刀,大放异彩的骑将曹嵬,到如今手握流州权柄的寇江淮、谢西陲,拒北城城牧许煌,或者是更早的幽州将军皇甫枰,重骑军副将洪骠,加上徐北枳和流州别驾陈亮锡,新凉王不但大力提拔年轻人,也不惜破格任用与北凉毫无渊源的外乡人,所以说这封弹劾,捅破了连燕文鸾、何仲忽这些在北凉关外根深蒂固的边军老帅,都不敢或者准确说是不愿捅破的那层窗纸。
    白煜向前几步,伸手拿起那封折子,视力孱弱的白莲先生几乎将折子贴在了鼻子上,这幅滑稽场景,却没谁笑得出来。
    稳坐流州封疆大吏第一把交椅的流州刺史杨光斗,在浏览折子内容后用一丝不苟的小楷批文足足三百余字,对谢西陲此举极为贬斥,简直弹劾得比那名凤翔军镇守城将领还要措辞严厉,尤其是那句“我幽州步军老卒死得,你谢西陲麾下的僧兵就死不得”,大概一语道破了所有北凉边军的心声。
    陈亮锡的批红相对温和,但是依然倾向于不赞同谢西陲的举措:“流州副将谢西陲此举,不违北凉军律,只是情不可原。”
    至于在西楚广陵道就与谢西陲不太对付的流州将军寇江淮,更是简明扼要,就两个字:“已阅”。
    白煜虽然看书伤了眼睛,但也只是捧书高度异于常人而已,这位龙虎山小天师年幼时被公认能够一目十行且过目不忘,所以浏览折子极快,转身把折子递给经略使李功德,率先打破沉默,微笑道:“寇江军的字,不错。”
    然后就彻底没有下文了。
    杨慎杏顿时苦笑不已,老将本以为在北凉道地位超然的白煜,能够帮自己更帮王爷打破僵局,哪里想到是这般无赖。
    接过那封折子就像接过烫手山芋的经略使大人粗略看过之后,本想说陈别驾的字其实也不错,只是犹豫了一下,还是干脆保持缄默好了,把折子再度递给身后的李彦超。这位与宁峨眉、典雄畜和韦甫诚并称北凉四牙的右骑军新副帅,李彦超“叛出”何仲忽左骑军投入锦鹧鸪周康麾下的行为,前不久在凉州边军里一样沸沸扬扬。李彦超大致看过之后,没有像白煜、李功德两位北凉文官领袖那般捣糨糊,抬头对站在书案后的年轻藩王直截了当道:“末将倒是以为谢将军此举,不但不违军律,而且情有可原!”
    李彦超在看到新凉王的点头致意后,继续朗声道:“杨刺史质疑谢将军有拥兵自重之嫌,不愿折损烂陀山僧兵,但是密云山口一役的惨烈程度,想必屋内诸位都一清二楚,曹嵬部一万精骑死伤如何,谢西陲麾下骑军死伤又是如何?!末将与谢西陲从不认识,连见面都不曾有,但是自认对此人用兵略有心得,那就是在任何一处由他主持大局的战场之上,谢西陲都会锱铢必较。这场凤翔军镇的攻守,若是烂陀山僧兵早早参与守城,不曾故意露出破绽,任由北莽蛮子多次攻上城头,那一万步跋卒和三千骑又岂会在城外逗留两天一夜?若非如此,曹嵬部骑军又怎能及时截下北莽北撤的残部兵马?在末将看来,凤翔守将自然是守城有功,为战死袍泽弹劾谢西陲亦是情理之中,但是谢将军更是有大功而无过!”
    李彦超把折子递给身后一名校尉,然后向年轻藩王抱拳沉声道:“若是谢将军他日来这拒北城,末将李彦超,恨不得为他牵马!”
    堂堂一位北凉边军副帅,愿意为人牵马,这几乎是对那位下马之人的最高赞誉了。
    人屠徐骁一生,也仅有两次为他人牵马而已。一次是为如今尚且在世的莲字营老卒林斗房,另外一次是为某位战死之人,为马背上的那具尸体牵马回营。
    蓄有美髯的许煌皱眉问道:“王爷,谢将军可有折子来到这拒北城,为自己解释?此事我们不该只听一面之词。”
    徐凤年摇头道:“折子有一封,却不是为凤翔守城一事,不过只是解释了为何他没有让入驻军镇的一万僧兵死守军镇,为何没有缠住那支无功而返的七千步跋卒。”
    关于临瑶军镇烂陀山僧兵不曾主动出城,这的确是一件怪事,拒北城这边都感到有些讶异,既然事实证明谢西陲确实料敌机先,那么以谢西陲在沙场上表现出来的果决,本该让那尊烂陀山女子菩萨率军出城作战,以曹嵬部骑军已然震惊凉莽的推进速度,绝对可以在姑塞州东南边境上拦截下步跋卒,但是谢西陲还是与这份唾手可得的军功失之交臂。其实这位流州副将只要能够全歼两万步跋卒和六千余骑南朝边军,为青苍以外的大半座西域战场完美收官,那么就算有这封弹劾折子,也绝对不至于这么让拒北城举棋不定。北凉既然以武立藩,归根结底,还是战功说了算数。
    杨慎杏好奇问道:“敢问王爷那谢将军在折子里是如何解释?”
    徐凤年平静道:“谢西陲说流州西部战场已经尘埃落定,北莽南朝步跋卒留下几千人马,无关大局。但是我流州青苍城以北地带,作为需要面对黄宋濮部大军的主战场,他手上是有一万五千烂陀山兵马,还是只剩下一万僧兵增援青苍,五千之差,便是天壤之别。”
    深谙沙场兵事的许煌沉默片刻,感慨道:“我也愿为谢将军牵马!”
    徐凤年突然笑了笑:“谢西陲打了两场匪夷所思的大胜仗,寇江淮在第二场阻截战里,更是打得黄宋濮部十数万骑军好像沦为了步军,流州战局已经趋于明朗,接下来就看我们凉州关外了!”
    然后徐凤年坐在那张本该属于杨慎杏的椅子上,铺开宣纸,落笔之前,抬头对众人说道:“我来跟那位凤翔军镇守将写信解释,诸位,拒北城以及拒北城以北,就麻烦你们了。”
    屋内所有人都如释重负。
    李功德转身跨过门槛后,对身边同行的城牧大人笑眯眯道:“咱们王爷的字,那是真的好,风骨铮铮,意气张扬……”
    许煌同样笑眯眯道:“隔着这么远,李大人就不怕王爷听不见这番话?”
    李功德压低嗓音:“王爷是武评大宗师呢。”
    许煌伸出大拇指:“佩服!”
    屋内正在酝酿书信措辞的徐凤年哭笑不得。
    就在此时,刑房那位拂水房大谍子领着一名女子快步走到门槛外,女子头顶帷帽,然后两人停步不前,哪怕这栋位于藩邸的小屋内,是当之无愧的北凉头等枢密重地,那位拂水房谍子仍是觉得不适合公然介绍女子身份。
    徐凤年停下笔,抬头望去。
    拂水房谍子并未出声,只是谨慎至极地微动嘴唇。
    东岳。
    徐凤年悚然起身。
    徐凤年起身后放下笔,那封寄往凤翔军镇的书信才写到一半,便跟杨慎杏打了声招呼,先把书案空着,公门修行境界深厚不输李功德的副节度使,自然淡然应诺。
    徐凤年让拂水房谍子头目先回刑房,独自领着那名帷帽女子前往二堂签押房隔壁的书房。他轻轻关上门,女子摘下帷帽,露出一张足可称为倾城的脸蛋,能够让一间简陋书房蓬荜增辉的她,姿色确实会给人惊为天人的感觉,这座拒北城内应该就只有容颜倾国的姜泥,才能够彻底压她一头。徐凤年当时看到拂水房谍子的唇语后,脑海中蹦出的,不是更为天经地义的“东越”二字,而是相对生僻的“东岳”,这才是真正让徐凤年如此谨慎的原因,甚至可以说,这是一场不为人知的漫长等待。徐凤年从尚未世袭罔替之前,就开始等着水落石出的一天。当年他以世子殿下身份孤身赶赴北莽,不过像是处在先手阶段尾声的落子,哪怕第一场荡气回肠的北莽大战已经落幕,第二场大战也已是如火如荼,仍然只能算是这盘春秋大棋的中盘,只有等到这名女子,才算开始真正收官。
    世人皆知在南疆比燕剌王赵炳更像藩王的纳兰右慈,硕果仅存的春秋谋士,身边经常跟随五名容貌倾国的贴身丫鬟,昵称古怪,分别是酆都、东岳、西蜀、三尸和乘履,总计五人十字。
    她正是纳兰右慈婢女之一的东岳,面对这位离阳王朝兵权最重的年轻异姓王,竟是泰然自若,微笑道:“既然王爷这么紧张,想必是已经知晓早年我家先生与那几位已故故人的谋划了,如此更好,省得奴婢多费口舌。”
    徐凤年没有落座,只是站在那张普通黄杨木书案附近,也没有给她搬来一张椅子,两人就这么相对而立。他开门见山道:“我师父选定的棋子,包括旧北院大王徐淮南在内,如今都已死绝,你先生那边还剩下谁?”
    婢女东岳笑道:“王爷不妨猜猜看?”
    徐凤年眯起那双丹凤眸,脸色阴沉。
    她对此视而不见,啧啧道:“如今中原盛传十年修得宋玉树,百年修得徐凤年,千年修得吕洞玄,王爷你当下表现,可是有些名不副实。”
    春秋九国一局棋,洪嘉北奔作为春秋战事的帷幕,既是收官,也是先手。本是属于不同阵营的四名中原读书人,心有灵犀地联手布局,这四人正是春秋三甲黄龙士、听潮阁李义山、南疆纳兰右慈、离阳帝师元本溪。自大秦立国之后,北方草原骑军无数次南下叩关,祸乱中原,中原士庶避难迁徙,皆是由北往南一退再退,被后世习惯性誉为衣冠南渡,比如永禧末年的“刘室幸蜀”和大奉王朝覆灭后的“甘露南渡”。春秋九国中国力最为鼎盛的大楚姜氏,当时之所以能够被视为继承了大奉衣钵的中原正统,就在于那场甘露南渡中的大小三百余世族门阀,十之七八都迁往了广陵江地域。但是分为两次大迁徙和两条路线的洪嘉北奔,则截然相反,是由南向北。第一拨北奔遗民还算情理之中,以东越、后宋和后隋三国遗民居多,或主动或被动地迁入离阳京畿地带,然而在大概半年之后,一场规模更大的逃难爆发了。骨气最硬的西楚,过惯了糜烂遮奢生活的南唐,故土情结最重的西蜀,加上少数北汉和大魏遗民,十数股洪流,纷纷向北涌去,最终大致汇聚在如今的北凉道幽州凉州和两淮道的河州,几乎是赶在人屠徐骁封王就藩北凉的前一刻,成功逃入北莽南朝的姑塞州龙腰州。
    在这中间,出现了多次隐藏极深的关键手。一次是当时被离阳老皇帝赵礼敕封为异姓王的徐骁,突然扬言要杀尽西楚读书种子,要让西楚读书人的尸体堵住广陵江的入海口。由于西垒壁战役打得实在太过惨烈,无论是落败方的大楚姜室,还是战胜方的徐骁,都怨气滔天,所以当如日中天的徐骁公然在太安城庙堂上放出这句话后,不但朝野震动,更让山河破碎的西楚遗民越发绝望,那徐瘸子摆明了是连做太平犬的机会都不给他们啊,除了逃,还能如何?
    还有一次是照理本该凭借战功入主西楚版图的赵礼之子赵炳,也就是后来的南疆燕剌王,非但没能去往富甲天下的广陵道,连雄踞中原腹地的靖安道青州都没去成,赵礼当初仅是有意让这位“最似寡人”的儿子前往淮南道,大概是想在徐骁封王就藩北凉道已成定局的情况下,让能征善战的赵炳与离阳唯一的异姓藩王徐骁做个邻居。但是到最后,曾经想过去两辽关外的赵炳,去了最出人意料的南疆,一个徒有广袤疆土却是蛮瘴横生的地方。野史流传嗜杀成性的赵炳在出京之前,持刀砍掉皇子府邸的一株千年古柏,誓言杀绝一切高过车轮的南唐青壮,以此泄愤。恰好在赵炳南下途中,在春秋后期抵抗绝对不算顽强的南唐,竟然起兵造反,杀死顾剑棠部数千留守士卒,赵炳原本还想在广陵道故意跟新任广陵王赵毅掰掰手腕寻个乐子,闻讯后不得不骤然加快马蹄火速南下。
    第三次便是徐骁的封王最早,就藩最晚。
    前两次世人不曾深思的关键手,离阳帝师半寸舌元本溪冷眼旁观,因为他乐见其成。他效忠的赵室想要真正让一家太平报天下太平,就务必要让那些“百年国,家千年”的高门豪阀“树挪而死”。想要让他们在两大藩王极有可能一语成谶的威胁恫吓下,乖乖转入天子眼皮底下的离阳京畿,与科举士子一样“天下英杰,尽入我赵家瓮”。同时以绝后患,既能防止失去根基的各国余孽起兵反复,又能保证离阳一鼓作气北征草原的时候,彻底没有南边的后顾之忧。只可惜在这个时候,变故横生,徐骁大军西行尤为缓慢,一路赏景,在蓟州甚至停步逗留了足足一个月。当元本溪和离阳朝廷意识到情况不对劲的时候,便让担任兵部尚书的大将军顾剑棠麾下头号猛将,驻军于江南道的蔡楠率军一路奔赴,试图截下那支突然向西北方向聚拢的遗民洪流,逼迫其掉头东迁进入太安城。蔡楠部大军因为骑军规模不大,加上对西北地形极为陌生,最终还是没能拦下那股浩浩荡荡的春秋遗民。
    当时世世代代戍守边关抵御草原马蹄的蓟州韩家,正因为那次按兵不动,才导致之后的灭门惨祸。那位身为张巨鹿的授业恩师以及老丈人的离阳老首辅,虽说与蓟州韩家确实有私人恩怨,可要说是因为老首辅一人导致一个世代忠良的庞大家族就此覆灭,既高估了那位名义上位极人臣读书人的朝堂分量,也低估了老首辅的读书人风骨,实则真相是离阳朝廷不敢明面上,迁怒已是天高皇帝远的北凉边军,就只能拿卧榻之侧的蓟州韩家开刀。除此之外,便是顺势让同为春秋功臣的杨慎杏带兵入驻蓟州,加上蔡楠屯兵北凉道边境,竭力压缩北凉铁骑的退路余地。
    这局棋,四名谋士分坐中原四方,担任国手,联袂挽袖落子。
    最终,需要从棋盘上拈起棋子之人,便是那位莫名其妙前往北莽的北凉世子殿下。
    书房内,唯有书香清淡,一男一女陷入长久的沉默。
    徐凤年压抑下内心的浮躁,尽量心平气和道:“东越驸马王遂,是不是纳兰右慈的棋子?”
    女子瞪大眼眸,脸上的错愕神色并非作伪,好奇问道:“难道李先生没有对王爷提及?”
    徐凤年内心震动,但是面无表情道:“不曾。”
    这位纳兰右慈的婢女何其聪慧,顿时洞悉玄机,恍然大悟道:“原来李先生去世之时,已是反悔了。”
    她歪斜着脑袋:“既然李先生临终前改变初衷,不愿你挑起这副重担,王爷你又为何如此执着?”
    徐凤年直截了当沉声道:“北凉处处在死人,我没有时间跟你废话!”
    她瞥了眼左手按住刀柄的年轻藩王,挑了下眉头,满是跃跃欲试的神情:“北凉战刀一向被中原兵家称为‘豪壮徐样’,言下之意,即世间战刀,莫不模仿徐刀,王爷,能不能借奴婢瞧瞧?”
    徐凤年冷笑道:“死人提得起刀?”
    她佯装惊恐地摸着自己胸脯:“这可不是有求于人的姿态呀,难怪我家先生说西北塞外……”
    一声突兀的砰然巨响。
    这位国色天香的年轻女子背靠房门,光洁白皙的额头之上,被一只手掌死死按住。
    她嘴角渗出血丝,面面相觑,她最开始嘴角还扯出一个讥讽笑意,但是当她望向那个年轻藩王的眼睛时,看见的是一种竭力克制的暴戾意味。
    生死一线,她却没来由记得自家先生曾经笑言,怒至极点,读书人恨不得剁掉天下所有武夫的持刀手臂,而武夫同样恨不得剁掉全部读书人的捧书之手。
    就在她以为徐凤年哪怕让那个秘密埋入故纸堆也要杀她之时,一阵不轻不重的敲门声响起,然后她便看到年轻藩王的脸色骤然变化,变出一张干干净净的温暖笑脸。他毫不掩饰厌恶地瞥了眼她后,松开手掌,随手一挥将她推到一堵墙壁下,轻轻开门。她擦拭掉嘴角的血迹,转头望去,结果看到一张连她都要感到惊艳的容颜。那名同龄人女子在跨入门槛后,立即左右观望,看到她后,迅速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然后蹩脚地摆出一副我什么都没看见的娇憨模样,拎了一壶茶过来对徐凤年淡然道:“呵呵姑娘说你这边来客人了,我就帮你捎壶茶水过来。”
    徐凤年嘴角抽搐。
    在藩邸内眼观八方耳听六路的贾家嘉那妮子,肯定还补了一句,客人是位漂亮女子。
    要不然以姜泥的性情,才懒得管你徐凤年书房是来了位离阳天子还是北莽皇帝。
    姜泥像是刚刚发现了那位戳在墙根的大活人,提了提手中的温热茶壶,问道:“姑娘,口渴不,要不要喝茶?”
    已经擦去血迹的婢女东岳故意拢了拢自己的衣领,咬着嘴唇,仿佛心有余悸,真是楚楚可怜。
    姜泥顿时瞪大眼睛,一脚偷偷踩在北凉王的脚背上,狠狠蹍了蹍。
    东岳只见那位背对自己的可怜藩王似乎深呼吸了一口气,然后把手按在那位绝代佳人的脑袋上,这可比按在自己额头上的那一掌,要温柔太多太多。他笑道:“想什么呢,这位驻颜有术的大姨,来自南疆,是纳兰右慈的贴身婢女,是来这里跟我商量正事的,刚才切磋了一下,我没把握好轻重,不小心伤了她。”
    小泥人瞥了眼脸色苍白的女子,虽然依旧将信将疑,不过“大姨”二字,至关重要,让她稍稍放心了。
    她把茶壶丢给徐凤年,转身离去。
    徐凤年一手提着水壶,一手准备去关门,不承想姜泥没走出几步,就猛然转身,直直望着他,没好气问道:“大热天的,窗户也没开,关门作甚?”
    徐凤年讪讪然缩回手,无奈道:“好好好,不关门。”
    她撇了撇嘴,再度转身,嗓门不轻地自言自语道:“要是心里没鬼,大大方方关门又如何?”
    徐凤年叹了口气,轻轻摇头,转身把茶壶放在桌案上,取出两只从拒北城外那座集市上购置而来的白瓷茶杯,坐下后对婢女东岳摆手示意道:“坐下喝茶吧。”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搬了张椅子,隔着桌案,与年轻藩王相对而坐。
    刚才两人一言不合地撕破脸皮,好像根本就没有发生过,此时此刻,书房内云淡风轻。
    这一切,都归功于那名送茶而来的女子。
    她有些心思复杂。
    如今中原,只说那座号称天下首善的离阳太安城,就有无数性子外向的大家闺秀,差点联袂私奔前往凉州,只为见那徐凤年一面,这真不是什么添油加醋的坊间笑谈。
    人生不过百年,百年修得徐凤年。
    这位新凉王,也算剑走偏锋地修成正果了。
    她原本不信世间男子风流能够胜得过自家先生,今日亲眼目睹,虽然觉得依旧不如先生,但也差得不多了。
    徐凤年身体前倾帮她倒了一杯茶。
    女子心思深似海,先前还绵里藏针与年轻藩王针锋相对的婢女东岳,正了正神色,没有去拿起茶杯,缓缓道:“临行前,先生与我说过,棋子一事,与听潮阁李先生仅限于心有灵犀,两人自当年前往太安城的路途一别,便再无任何联系。我家先生还说,因为李先生当时有过一番坦诚相见的言语,故而猜出了李先生选择的棋子身份,以李先生的谨慎,必然唯有徐淮南一人而已,事实上徐淮南也确实最出人意料,成功当上了北莽的北院大王。我家先生又说,以徐淮南的矛盾性格,这枚棋子未必能够坚持到最后,当然,徐淮南也绝不至于泄露天机,至多是选择放弃。”
    徐凤年点头道:“徐淮南当年在弱水之畔见到我的时候,本可以活,但老人仍选择一死了之。大概是他不看好北凉能够打赢北莽,与其愧对中原之后再愧对北莽女帝,与其失望,还不如眼不见心不烦,什么都不做。”
    婢女东岳端起茶杯,慢饮一口,轻声道:“我家先生说他的棋子远不如李先生那般重要,数目也多些,刚好十人,只是二十年后,大半都已夭折,病死三人,自尽两人,因生叛变之心而被先生安插在身边的死士清理的,又有两人。所以这一趟北凉之行,便是由我东岳为先生捎话。如王爷之前所猜,王遂正是我家先生最为用心的棋子之一,但这位春秋四大名将之一的旧东越驸马爷,与徐淮南如出一辙,都有举棋不定的迹象,相比同在我名字之中显露的另外一枚棋子,王遂私心更重一些,也更难掌控。”
    徐凤年沉思不语。
    她脸色凝重道:“另外一人,还请王爷记住,此人姓王名笃,曾经自号山丘野叟,老人本身在南朝并无太大建树,只是所在家族培养出了一位不容小觑的年轻人,王京崇,正是如今的北莽冬捺钵!而且王家绝对心向中原,毋庸置疑。”
    徐凤年皱起眉头。对于南朝边关悍将王京崇,北凉边军上下都不陌生,此人现在正率领嫡系兵马前往姑塞州,负责阻截孤军深入的郁鸾刀部骑军!
    徐凤年突然问道:“最后仅存的第三枚棋子?”
    她摇头道:“对于此人,我家先生说暂时尚未到可以起用的时候。”
    徐凤年愣了愣,自嘲道:“难不成还得等我打赢了北莽?”
    她坦然道:“先生不曾说,我自然不知。”
    徐凤年也没有为难这名婢女,不再刨根问底,知道王笃和王京崇的棋子身份,已经是意外之喜。
    她没有喝完那杯茶,站起身:“我家先生最后说,黄龙士最后选中了燕剌王世子赵铸作为真命天子,所以南疆大军才能够如此顺利北上,先生希望王爷放心镇守西北,他日功成,帮助赵铸完成历史上第一次将广阔草原纳入新离阳版图的壮举,一定不会亏待王爷和北凉边军。”
    徐凤年一笑置之。
    她离去之前,眨了眨眼睛,嘴角翘起,低声道:“说了那么多‘我家先生说’,我自己其实也想说句题外话……王爷你比我想象中还要英俊一些。”
    徐凤年非但没有任何得意神色,反而立即火急火燎地对窗外方向说道:“贾家嘉,这句话你不许告诉姜泥!”
    一头雾水的婢女东岳只依稀听见身后窗外那边,传来一阵呵呵呵的笑声。
    徐凤年伸手摸着额头,唉声叹气。
    完蛋了。
    婢女东岳重新拿起帷帽,向打算起身相送的年轻藩王施了一个万福,善解人意地柔声劝道:“王爷就不用送了。”
    徐凤年瞥了眼茶壶,苦笑道:“接下来别说喝茶,不喝砒霜就万幸了。”
    她笑着离去。
    她直接走出这座藩邸,在拂水房谍子的护送下骑马离开拒北城后,回望了一眼巍峨的城墙,忍不住悲从中来,泫然欲泣,不知是为自家先生,还是为谁。
    城内徐凤年独自走向藩邸兵房衙屋,重新坐回属于杨慎杏的位置,继续提笔写信。
    他突然停下笔,望向屋外。
    这次秘密会晤,那名纳兰右慈的婢女的确说了很多真话,皆是纳兰右慈的肺腑之言,但未必不会九真一假,以图大谋。
    而他也一样,不得不有真有假。
    可这些都不算什么。
    让徐凤年伤感的是,在听潮阁顶楼画地为牢二十年的枯槁谋士,那么一位心怀天下的无双国士,竟然为了他这么一个不争气的学生,连天下归属也不在意了。
    那个男人,明明原本……却唯独在临死前不对徐凤年详细讲述那盘棋局,那盘由他李义山一手谋划,可谓毕生最得意的春秋棋局。什么都没有留下,不留遗言不留字。
    到底是为什么临终反悔?
    徐凤年想不明白。
    他写完信交给刑房后,拎了壶绿蚁酒,来到拒北城最高楼的屋脊上,盘腿而坐,眺望南方。
    据说师父的南方家乡,是一个山清水秀的小镇,有一座座石拱桥。
    徐凤年没有喝酒,躺下身,抱着酒壶,望向天空,泪流满面。
    大概只有偷偷想起了徐骁和李义山的时候,这位好像什么都拥有又好像什么都会失去的年轻藩王,才会小心翼翼地觉得自己有些委屈。
    这场秋雨尤为绵长,这在风大雨少的北凉道本是件稀罕事,可是耽搁了拒北城的建城进度,经略使大人就差点为此跳脚骂娘,要么待在吏房衙屋内唉声叹气,不然就是撑着油纸伞前往城头观看天色,苦等放晴。拒北城以南的河流水位因此暴涨,雨水掺带黄沙,浑浊不堪,这让一些来到关外集市欣赏塞外风光的少侠女侠,最为恼火。本来好好的秋高气爽时节,被这场老天爷拉稀一般的秋雨给折腾得满地泥泞,原本每日暮色里与仰慕心仪的女子携手在河畔散步,欣赏那份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关外风光,趁着四下无人握住女侠仙子的柔荑小手,也算美事一桩,如今便只能埋怨天公不作美了,只能缩在小镇集市的客栈酒楼里。这拨年轻人此次远游西北,身边多有江湖宗门里的前辈或是世交长辈照拂看管,一天到晚与那些半截身子入土的老家伙大眼瞪小眼,可真是无趣得很,也不是没有人想要策马啸西风,只是拒北城一带,满眼尽是铁甲铮铮的北凉边军铁骑,谁敢造次?
    大概唯一对这场秋雨谈不上怨念的人物,就只有藩邸内的呵呵姑娘和朱袍徐婴了,一大一小经常死皮赖脸缠着姜泥御剑飞行,带她们直奔天上,破开厚重乌云,当骤见天上光明那一刻,贾家嘉总会满心欢喜,连带着徐婴也乐此不疲。姜泥御剑早已娴熟至极,早在曹长卿带她赶赴北莽的时候就看遍天上风光,只不过她对无形中主动担任起自己耳报神的少女,显然打心眼里十分亲近。当时纳兰右慈的贴身丫鬟东岳造访藩邸,就是贾家嘉第一时间帮她通风报信,之后书房对话内容,也一字不差说给了她听,所以无论呵呵姑娘的想法如何天马行空,本就在拒北城孤苦无依的姜泥向来来者不拒。比如仰头见着了雁阵从拒北城上空高高掠过,就御剑带着少女追逐大雁南飞,偶尔还会助纣为虐地帮贾家嘉逮住两三只可怜大雁,往它爪子上绑缚纸条,大有鸿雁传书的稚趣。上一次姜泥所写内容便是“徐凤年是浑蛋”这句,从不说话的徐婴便写了句“他不是浑蛋”,而呵呵姑娘便让姜泥代笔写上一句“她们说得都对”。只是不知那些吃过苦头的南下大雁,明年开春,还敢不敢从这里北归。
    后来三名女子又喜欢上了天外飞仙的游戏。先是姜泥御剑升至滔滔云海之上,第一次冒险前应该是早有商议,不敢随便跳入云海,毕竟要是一不小心跳下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接把徐凤年的藩王府邸给砸出个窟窿,估计以后就没的玩了。她们三人挑了正好位于河流上空的位置悬停那柄大凉龙雀,然后天不怕地不怕的贾家嘉第一个纵身跃下,双手合十,脑袋朝下,最后她便是以倒栽葱的彪悍姿势,一头插入河底淤泥之中!当时正在议事堂处理军务的年轻藩王,突兀感知到那股如一线飞剑直插大地的磅礴气机后,立即飞掠城头,结果就瞧见令他哭笑不得的那幕滑稽场景。掂量了一下下坠速度和少女体魄,徐凤年不得不偷偷出手,使得贾家嘉在撞入河流之前便卸去大半冲劲,最后还得跑去溅起水花无数的动荡河流之中,扯住她的双脚,拔萝卜一般把少女从泥里使劲拔出来。下坠途中便悄然驾驭气机的那袭朱袍落在河中不远处,由于不是像少女这般脑袋着地,并无大碍,只是溅得年轻藩王仿佛落汤鸡。不等徐凤年发飙,三名女子就脚底抹油跑路了。在那之后,游戏照旧,只是姜泥御剑高度放低许多,也多挑选夜幕时分,于是那条河流大半晚上,隔三岔五就能够听到如同下饺子入锅的巨大声响,久而久之,小镇那边也见怪不怪。
    如果仅是这般无伤大雅的胡闹,徐凤年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是当一个雷电交加风雨尤为声势浩大的夜晚,正在户房与白煜商讨漕粮一事的年轻藩王,听到头顶极高处一声不同寻常的炸雷崩响后,当场就意识到情况不对。果不其然,他在四堂宅院当场抓获鬼鬼祟祟的三名女子,其中那个头发根根竖起满脸乌黑的贾家嘉,双手死死握住一根雷电交织如白龙缠绕的铁棒,眼神熠熠生辉,充满了大功告成的喜庆。徐婴则在旁一脸艳羡地看着,唯独姜泥最为谨慎,收起大凉龙雀入剑匣后就想蹑手蹑脚撤回小屋。徐凤年立即一闪而逝,扯住小泥人的衣领,把她拎回院子里。雨幕中三名女子站成一排,姜泥貌似抬头赏月,一脸无辜。徐婴偷偷斜眼打量少女手中那根条条闪电呲呲作响的精铁长棍,浑然不觉自己闯祸的贾家嘉,更是神情警惕地望向徐凤年,一脸“你别打我棍子主意否则我跟你拼命”的表情。
    徐凤年板起脸问道:“连天上雷电也敢擅自接引?你们不要命了?!”
    姜泥偷偷做着鬼脸,碎碎念,显然是要破罐子破摔了。
    徐婴一脸茫然无辜。
    贾家嘉干脆就转过身,懒得跟这个家伙计较。
    在三人面前根本毫无藩王威严更无半点大宗师气势可言的徐凤年,随后挥袖,隔断女子们头顶的雨幕,竟是方丈之内自成天地的小千气象。他弯曲手指在小泥人额头轻轻一叩,然后摸了摸徐婴的脑袋,最后扳过呵呵姑娘的身体,看了三人一眼,苦笑道:“这段时间藩邸事务繁多,我实在脱不开身陪你们走走看看,这是我的不对……”
    小泥人嘀咕道:“谁稀罕你陪。”
    徐凤年瞪眼望去,别看在外人跟前年轻藩王如何拿她没辙,总是处处相让,以至于整座藩邸上下都对这位女子剑仙敬畏得很,可是真当徐凤年生气的时候,姜泥立马就被打回原形,她此刻噤若寒蝉站在原地,连双手都不知应该摆在什么地方。
    徐凤年叹了口气,柔声道:“以后你们想要去天上玩耍,没有关系,但是千万记住,绝对不可以去往北凉道版图以外的高空。张家圣人化虹之后,积攒数百年的儒家意气虽然为人间割断了天人联系,但是狗急了还会跳墙,何况是那些习惯了高高在上俯瞰众生的天上仙人?在北凉道这一亩三分地上,就算他们想要借机对你们动手脚,我最不济还能帮着亡羊补牢,可是我无法第一时间赶到的别处,你们会很危险。这不是我故意危言耸听吓唬你们,方才如果不是我有所察觉,出窍神游至云海之侧冷眼旁观,恐怕你们接引的下一道雷,就真会是暗藏杀机的紫气天雷了。”
    姜泥心虚地低下脑袋,不敢正视徐凤年。呵呵姑娘看着手中依然如同几十条纤细白蟒疯狂飞旋的铁棍,恋恋不舍。
    徐凤年看了眼头发倒竖满脸黑炭的少女,忍俊不禁道:“我也没说不让你留着棍子,冒这么大险,都给雷劈成这副德行了,棍子上的残留闪电还能持续几天,没理由不当个宝贝对待。”
    徐凤年仰起头望向深沉雨幕,自言自语道:“只不过来而不往非礼也。”
    听到年轻藩王说“我去去就来”之后,姜泥忧心忡忡道:“要不要我把大凉龙雀借给你?”
    徐凤年笑着摇头,身形拔地而起,一闪而逝。
    然后没过多久三人只听到天上传来一声犹胜炸雷的怒斥声,正是徐凤年高声一句“滚回去”!
    姜泥偷偷咋舌,这家伙的胆子,真是大。
    夜幕之中,两道璀璨白虹划破天际,一道跌落北莽草原,一道坠入中原版图。
    半炷香后,徐凤年飘然落回地面,双手负后,神情自若。
    姜泥好奇问道:“跟人打架了?”
    徐凤年点点头,没有详细解释。
    面对七名共坐云端窥探北凉气运的仙人,他徐凤年把其中两位胆敢走出天门的跌境仙人,彻底打成了人间谪仙人。
    姜泥把剑匣摘下,双手递给徐凤年。
    徐凤年纳闷问道:“干啥?”
    小泥人皱了皱鼻子:“你拿去保管吧,省得我们惹麻烦。”
    徐凤年无奈道:“归根结底,拒北城对你们来说本就是无聊地方,我只是生气自己没办法让你们痛痛快快玩耍,不是生气你们溜出去玩。”
    谁信哪。
    反正小泥人不相信,刚才他朝自己瞪眼,比谁都凶。
    徐凤年笑了笑,双手负后的他突然向前伸出一只手,手心上方高处三四寸的地方,轻轻流转着一颗拳头大小的雪白球体,竟是雷电精华凝聚而成!
    三名女子顿时瞪大眼睛,像是看到了天底下最可爱的玩意儿。
    徐凤年缩回手,任由那颗蕴含无上天威的雷球悬停在身前空中,微笑提醒道:“可千万别用手去摸,寻常的金刚体魄也经不起一炸,如今天下,除了我之外,可能就只有白衣僧人李当心的念珠,邓太阿的剑,拓跋菩萨的拳头,才能在触碰后安然无事。不过你们只要稍稍外放气机,并不如何耗费精气神,便能够轻松驾驭这颗雷球。事先说好,绝对不可以让小东西离开这座院子,也绝不可以让它触及院中任何实物,否则我可没时间精力帮你们再弄来一颗。”
    徐凤年伸手在呵呵姑娘手中的铁棍上轻描淡写一抹:“我留了一道气机在上边,你们平时不逗弄雷球的时候,它会自行悬停在棍子附近。”
    姜泥三人同时使劲点头,真像是小鸡啄米。
    贾家嘉二话不说啪啦一下,把铁棍竖立在院子的青石地板中,然后那颗雷球便自行在棍子四周缓缓萦绕旋转。
    三颗脑袋聚在一起,目不转睛看着小玩意儿优哉游哉旋动。
    被晾在一边的徐凤年瞥了眼破裂地面,叹了口气,离开院子重返那座户房。
    等到年轻藩王的身影消失不见,那座由他气机支撑的方丈天地也悄然消散,小院重现雨幕,三名女子便搬了椅子板凳并排坐在屋檐下。姜泥突然回过神,转头对贾家嘉一本正经道:“小呵呵,修缮地面的铜钱,你可不能赖账。”
    被她昵称为小呵呵的少女缓缓摇头。
    姜泥皱眉道:“贾家嘉,不许你这样!”
    呵呵姑娘眼珠子一转,俯身在姜泥耳朵旁窃窃私语。
    姜泥听过那番密语之后,冷哼一声,气咻咻大声道:“小呵呵,这笔钱不用你出,我也不出!某人不是红颜知己遍天下嘛,连才见过一面的女子也都钟情倾心,还会差这些铜钱?!”
    其实离开院子尚未走远的徐凤年突然一个踉跄,摇头苦笑。得,贾家嘉为了逃债,就很不讲义气地祸水东引啊,把婢女东岳最后那句话给泄露天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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