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之后,洪书文兴致勃勃跟随王同雀一起去捞网捕鱼,另外两名凤字营义从留在院子。徐凤年离开院子,只带了徐偃兵和乔装打扮成书童的呼延观音,来到一个能让道德君子既吐口水也咽口水的地方——妓院,恰好跟黄楠郡收网那座青楼巷子相邻。
    陵州富庶,狎妓成风,以至于许多商贾重金供养的菩萨天女,也都一个个体态丰腴顾盼生辉风情摇曳,许多僧人和尚看了雕塑壁画后都纷纷感慨人心不古。
    走在灯火通明脂粉浓郁的烟花巷弄,多是志满意骄的貂裘豪客,呼延观音跟在徐凤年身后,生怕跟丢了,徐偃兵不论何种境地,都是古井不波的心境,恐怕他证道过天门的时候也这副德行。
    作为北凉昔日的纨绔领袖,徐凤年对这种活计熟门熟路,挑了座灯火最为辉煌的桃腮楼。绣楼高三层,灯笼高挂,也不似邻居妓院那般驱使几位浓妆艳抹的女子出门招徕生意,架子极大。徐凤年大手一挥,丢了块银子给门口应付上下八洞神仙的妓院“鳖腿”,银子都无须掂量轻重,瞬间就滑入袖子,这个年轻人笑脸立马殷勤起来。这类货色都不简单,眼力好口舌巧身体壮,他从头到脚打量徐凤年了一番,心中敲定来了几位可以一掷千金的贵客,立即高高吆喝了一声,实则给老鸨递了暗话。
    果不其然,楼内很快姗姗走出一名女子,不过相比大多数青楼老鸨的徐娘半老,这女子年纪轻轻,徐凤年火眼金睛,看出她是妓院老板的女儿,俗称“小掌班”。她见着徐凤年,神采奕奕,乖巧依偎上去,徐凤年没有趁势揩油,双指捻出一张银票,丢入女子大红丝绢抹胸之间的那道白嫩沟壑,微笑着说了句“要两位会弹曲的清倌儿,不要什么花魁”。
    小掌班心情大好,做她这行,最怕遇上两种王八蛋:一种是家底不上不下,既没有富甲一方,但也撑得起一旬半月的尽情欢愉,半桶水,一到青楼就开始显摆,恨不得把楼内所有姑娘都买下;还有一种就是钱囊不鼓,却算不上权势滔天的官府公子,仗着家世白吃白喝不说,还喜欢惹是生非,到头来摆不平麻烦,只会给青楼脸色看。
    眼前这位头发灰白的公子哥,就很让人暖心,出手阔绰,而且识趣,因为开销起清倌儿耗银其实不比那些台柱子花魁少多少,而且还能给清倌儿增添人气,若是个小有名声的诗人书生,跟姑娘们诗词酬唱几回,这些清倌儿也就真的出人头地了。
    不用徐凤年多说,小掌班就将一行人请到了三楼雅屋。登楼时候,身段婀娜的小掌班那水蛇腰肢,扭得比往常要卖力许多,在她想来,若是这位俊雅公子提及要她作陪,便是出价低些,也无不可。北凉的汉子多数健壮粗粝,如他这般跟江南豪阀士子似的模样和气韵,到最后做那活儿,也该是她占了便宜才对呀。
    那公子到了三楼,要了间临街的屋子,她善意提醒这边会稍显嘈杂,不过他一笑置之,小掌班也就乐得顺水推舟,客人愿意花冤枉钱,她总不能哭着喊着去阻拦。推门而入,屋子里本就有一位妙龄清倌儿候着生意临门,有一双丹凤眸子的公子哥在她出门去喊来另外一位前,扯住她的袖口,不动声色让她夹住一张银票,笑眯眯说骑驴找驴算怎么回事。小掌班眼眸跳过一抹雀跃,明知故问,娇滴滴调笑着问那公子什么驴找驴来着。可那公子点到即止,就是不说出“骑”那个字眼,小小撩挠了次她的心肝。不过这类小小涟漪,来去得匆忙,肯定要比许多银样镴枪头的家伙脱裤子穿裤子快多了。
    徐凤年没有落座,徐偃兵出屋掩上门,就站在门口闭目凝神。呼延观音后背几乎就要靠在墙上,戴了顶硕大貂帽的她死死盯着自己的靴子。小掌班眼光毒辣,岂会认不出这是位女子。北凉历来风气开放,女子不光骑马挽弓狩猎是行家里手,一些胆子大的豪放女子,不但会出钱邀请花魁入府弹唱,还敢亲自来青楼逛荡,一些个嗜好独特馋嘴女子的豪家女,大些的青楼也都早已见怪不怪。桃腮楼一位略微年老色衰的花魁,隔三岔五就会被陵州一位寡妇请去“磨镜子”,每回反身也是照样容光焕发,小掌班私下问起滋味如何,花魁答以“极妙”二字,然后就一切尽在不言中,差点让小掌班都春心蠢蠢而动。想去试一试,可惜花魁说那高不可攀的寡妇喜好同她一般岁数的妇人,小掌班这才悻悻然作罢。
    趁着那名修长俊逸的公子哥欣赏一个插有几枝蜡梅的清玩胆瓶,小掌班自报花名“草稕”,别说在妓院,是一个搁在哪儿都算很稀罕的粗俗称呼,以及介绍那位与她关系较好的清倌儿,叫“雪衣”,屋内架一竹笼,内有鹦鹉,羽白如雪。
    徐凤年在草稕说话时,摸过了胆瓶瓶口,然后一直歪着脑袋,手指轻敲那瓷如同雨过天青的秘青色瓶身,不但让草稕觉得趣味盎然,便是那个显然还不熟稔伺候客人的雪衣,也有些眼神惊奇,嘴角微微翘起。身在青楼,见多了满身酒气的糙汉,见多了一身软绵绵烂肉却色眯眯的糟老头,甚至还有不少开门时温文尔雅关门时急不可耐的读书人,这么个掩门后还有耐心跟一只贱价胆瓶过不去的公子哥,很能让她们逗乐。
    呼延观音伸出一根手指,轻轻钩起了些貂帽,看到他并没有做出那不知该说是风流还是下流的勾当,闷闷不乐的她,虽然鼻音轻哼了一声,可心情略微好过一点。
    一进门就对这只瓶子目不转睛的徐凤年呼出一口气,对屋内三名女子眨了眨眼睛,然后在纤细瓶脖和圆润瓶身各自敲了一下,对草稕笑道:“听听,一钟一磬,仔细分辨,就听出来声响泾渭分明。是东越皇窑出产的胆瓶,别说整只瓶子,就是指甲大小的碎片,也昂贵过黄金美玉。之所以如此价值连城,除了此窑出产的瓷器十分稀少,再就是这钟磬之音了,因为张圣人作《乐书》,说了一句很有名的话:君子听钟声则思扶危武臣,听磬声则思封疆之臣。”
    草稕哪里肯信什么东越皇室的官窑胆瓶,也不知晓什么文绉绉的君子钟磬,只当他是附庸风雅炫耀学识的男子,抛了一记媚眼,娇笑道:“公子,你这是逛窑子来了,还是敲窑瓶来了?你要是想要,尽管拿去,草稕要是皱一下眉头,回头公子来桃腮楼,草稕跟雪衣自荐枕席不说,还次次倒贴公子银子!”
    徐凤年笑着摇摇头,掏出所有银票,裹成一团,都轻轻丢入另外一只花瓶囊中,“信不信由你。反正身上就带了这么多银两,带走瓶子,良心上也过得去了。”
    草稕这才猛然瞪眼道:“公子,没开玩笑?”
    徐凤年坐下,笑问道:“反悔了?”
    草稕犹豫片刻,随即爽朗笑道:“反悔什么,若是公子不说,迟早要被笨手笨脚丫头打碎,也就一股脑拿簸箕倒到大街上去,指不定还有人嫌碍脚。不过公子既然已经身无分文,草稕今晚也不多要一颗铜钱了,但是公子要答应以后要常来桃腮楼光顾我的雪衣妹妹,行吗?”
    说到最后,草稕已经黏糊在徐凤年身上。两人同坐一张椅子,他坐椅子她坐腿,两不耽误。草稕身材曼妙,那丰满两瓣儿巧妙研磨,俏脸上尽是媚意。徐凤年拍拍她的腿,不伤感情地示意她起身,眯眼笑道:“我不是陵州人,以后很难再来桃腮楼了,不过我有几个朋友在陵州混得不错,要是桃腮楼想开去郡城,或是在黄楠郡遇上了小麻烦,我可以让他们帮忙说几句话。当然,先前我说瓷瓶价值千金,你不信,这回你也可以不信。”
    草稕起身后,顾不得什么故作矜持的脸面,只怕过了这村就没这店,赶紧小心翼翼问道:“公子在陵州郡城认识的朋友,草稕可不敢奢望高攀,也不敢叨扰哪,不过敢问黄楠郡的世家子是哪一位?咱们桃腮楼可是一百个一千个愿意,把他老人家当菩萨供奉起来。”
    徐凤年眼角余光瞥了眼窗口,桃腮楼只比那栋临街陵州最大的青楼略矮几分,从这边望去,一目了然。先前那只瓷瓶落到了识货人手里,没有两三千两根本别想拿下来,徐凤年对于做买卖能赚不亏,不管是大买卖赚得盆满钵满,还是小买卖赚个可怜兮兮的几文钱,都会有好心情。已经有好几年没有逛青楼,再说风花雪月了那么多年,只有荒诞不经败家的份儿,赚银子还是破天荒头一回,是个好兆头,这让徐凤年对于草稕那点钻营心机,也没有什么恶感,在脑子里筛选了一遍,知道以桃腮楼小掌班的眼界,恰巧家在黄楠郡的陵州末流纨绔,别说徐凤年一个都不认识,就算说出几个,也只能被她笑话,可上得了台面的,自幼在黄楠郡长大的恶少李翰林,当年也没敢带几个去他面前丢人现眼,寥寥带去凉州几个,都比女子还水灵妖娆,都是李大公子的旧相好,这让徐凤年有些左右为难,难道只能搬出宋岩宋大人了?不过要是这样,传出去也挺有趣,相信即使传到了宋太守耳朵里,到时候已经晋升的新任陵州别驾大人也只能捏鼻子认了。
    徐凤年好不容易才忍住给宋岩泼一大盆脏水的冲动,因为无意中记起了一个李翰林的仇家。当年那厮被李翰林这个丰州头号恶少收拾得无比凄凉,离阳设道之后,丰州兼并入陵州,李家搬去了陵州州城,那个苟延残喘的纨绔总算有了一线生机,虽说他爹的官阶始终被经略使压得死死的,但好歹不用成天提心吊胆,尤其是李翰林从军以后,整个人脱胎换骨,对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账旧仇都根本不去理会,那厮对于当年遭遇的惨况,不以为耻反以为荣,逢人就说老子当年跟李翰林李标长大打出手过,从北边紫貂街一路打到南边蓑衣街,你们敢吗?!也许李家刚搬去陵州那会儿,还有人敢较劲几句,等李翰林在边境上实打实砍下一大串蛮子头颅,就彻底没谁敢有这份胆魄了。徐凤年当年到黄楠郡跟李翰林兄弟几个一起踏春,勉强算是见过那可怜虫一面,都没有打过招呼,也不知道那家伙对自己还有没有记性。
    于是徐凤年笑道:“黄楠郡功曹王大人的公子,王云舒,跟我有些交情。”
    说出这个名字,不仅草稕眼神变幻,那个远不如小掌班深谙人情世故的清倌雪衣也有些忌惮畏惧。
    无他,这王大公子在黄楠郡委实是太过跋扈,可谓人人如雷贯耳。经略使的公子那山大王一走,王云舒就猴子称大王,那叫一个横行霸道。他爹作为一郡功曹,辅佐太守宋岩,主管选署功劳,也就掌握了官员升迁命脉,可谓手握生杀大权。而且王家自诩的“文武兼备”也确有几分实情。王功曹有一名年龄相差无几的义子,不知是王家打点到位运作得体,还是那人真在边境上走了狗屎运,回到黄楠郡就当上了掌兵四百的都尉,如此一来,一些个当地帮派大佬,见着了王大公子都得人前称兄道弟,人后摇尾乞怜。还有,桃腮楼草稕之所以如此上心,主要是王公子是她们楼内的天字号大恩客,黄楠郡临街那座柴扉院,曾经惹恼过王公子,如果不是柴扉院给经略使大人的一门亲戚又送女子又送银子,早就给王公子带人拆掉,那以后王公子就经常来桃腮楼豪掷金银。巧的是,王云舒今晚就在桃腮楼独占两位花魁,在同一层楼神仙快活,不过隔了有些距离。毕竟小掌班草稕交好的清倌雪衣,在桃腮楼地位不高,草稕也算难得存了一份善心,只将一些看得顺眼的客人领进这间屋子,就怕委屈了雪衣,这在不知情义二字为何物的青楼算是罕见的温情了,更多是那些不愿出局就被强行破苞的可怜雏妓,更多是那些满身淤青仍要强颜欢笑的女子。草稕对于雪衣之外的桃腮楼女子,也一样心狠手辣不输别人,不这样做,哪怕她是小掌班,也站不稳脚跟。
    草稕走出一步又退回,丢了个眼色给雪衣,那清倌儿开始抚琴,草稕这才微笑道:“巧了,王大公子就在一楼,莫非他是在等公子?”
    草稕心里已经将眼前公子哥的话当成了信口雌黄,只要他若说一句不是,随意找个借口,草稕也就不去刨根问底,大冬天的来桃腮楼寻欢愉,何必闹得下不了台阶。否则草稕起初都有寻个说法出门去请来王云舒来验证身份的促狭想法,不过如此一来,害人不利己,王云舒过来之后,将眼前公子一顿棒杀出楼,罪魁祸首的草稕也讨不到半点好处,何苦来哉。只见那公子走到窗口,斜倚着窗栏,出乎草稕和雪衣意料,嗓音暖洋洋说道:“正好,劳烦草稕姑娘去说一声,就说陵州州城有他旧友到了你们桃腮楼。”
    草稕笑眯眯问道:“公子,那我可真去了啊?”
    徐凤年笑道:“不去是小狗。”
    草稕媚眼如丝,“亏得公子是读书人,还喜欢这等不雅姿势哩。”
    一直悄悄竖起耳朵的呼延观音一开始只觉得莫名其妙,等回过味儿后,狠狠望向那家伙。
    遭受一场无妄之灾的徐凤年干脆转头,望向那座依旧歌舞升平的柴扉院。
    草稕见他不似玩笑,迅速权衡利弊后,还是鼓起胆量出门去劳驾那位性格乖戾的王大公子。
    徐凤年在安静等待那座柴扉院的动荡。
    因为他心中并不是十分笃定北凉谍子可以大功告捷,然后轻轻松松地全身而退。
    韩商这个意外之喜,对当下赶赴黄楠郡展开围剿的游隼鹰士而言,却很有可能就是个需要很多条性命去填补的坏事。北凉是北凉,死士是死士,不一定时时事事挂钩。
    因为韩商的身份曝露并不在预料之中。
    有他这种重要人员参与,黄楠郡十有八九会有一两个实力卓绝的北莽死士来坐镇。
    谍子之间不见太多硝烟的血腥战事,占据主动的那一方,赢就赢在可以有的放矢,一物降一物,算计越精准越好。假若你有三品武夫在场,那我就派遣二品小宗师来跟你过招,你有一名小宗师高手,那我就派遣两名小宗师,你有三位,那我就干脆不惜惊动一品金刚境高手来跟你玩。江湖难混,在于江湖那些越是顶尖的高手,不一定越逍遥,尤其是掺和到朝政沦为鹰犬狗腿的高手,越是不得不去爱惜羽毛,因为永远不知道下一次生死之战,敌人会不会是同一境界的死敌,甚至是高出一个境界的高手?这些个站在敌对阵营的高手,哪怕被誉为凤毛麟角的超然人物,可一旦被你遇上,一次就够了,几十年辛勤修习,几十年武道砥砺,任你生前叱咤江湖,一样是万事皆休的下场。当然,谍子交锋更多是一些类似王同雀和韩商的爬升,靠演技,靠应变,还需要靠运气。
    徐凤年听着悠扬琴声,转头看着总算愿意走近自己的呼延观音。
    她仰起头,轻声问道:“院子里那个任姐姐,喜欢你?”
    徐凤年哑然失笑,柔声道:“她喜欢的是一个不当真败絮其中的下一任北凉王,否则她从九岁起就给北凉卖命,会觉得自己很不值。不过说实话,如果上次在神武城见过我后,发现是个猪头肥耳的丑八怪,那么今天在院子里重逢,肯定也不会跟我说出口她的那个愿望。”
    呼延观音抬了抬下巴,眼神游移,“那你怎么不满足那位姐姐的愿望?不是举手之劳吗?”
    在来黄楠郡路上隔着一层薄薄绸缎,“举手之劳”了足足一炷香工夫的徐凤年满脸笑意。
    没得到答案,但比得到答案还要心情轻快一些的她,板着脸转过身,偷偷一笑。
    徐凤年转头望向那座青楼,心中说道:死士连念想都没了,只会死得更快。
    他之所以没有参与其中,不光是他不愿太过插足谍子系统,更重要的是他跟徐偃兵太早出手,导致剿杀太过顺利,一些深藏泥塘底部的老王八,可能宁愿看着徒子徒孙相继赴死,也会憋在泥泞中,不愿冒冒失失上岸。
    很多原本可以简单处置的事情,往往因为他是徐凤年,就会变得很复杂,不得不去步步为营。
    徐凤年听着逐渐驳杂起来的琴音,她的指法不够娴熟是一个次要原因,还在于这架新琴虽说勉强取巧,既然无法去山岳高峰取其良材,便用了老杉木房梁做琴身,这是许多贫寒琴师的无奈之举,这不是问题所在,很多新手甚至是一生浸淫琴技的老手,都不曾醒悟琴腹未必以工整平滑为妙,能操琴者未必能斫琴,能斫琴者则必善操琴。徐凤年年少时不知剖开多少架古琴名琴,发现这些大小槽腹非但不如琴谱所撰那般光滑如镜,反而“错纵粗糙不堪”,形似韭叶。
    有徐偃兵在屋外,不担心柴扉院有动静而不知,既然草稕还没请来王大公子,徐凤年闲来无事就走向那雪衣,让她起身,在这名清倌儿一脸匪夷所思的凝视下,很干脆利落地剖琴见腹,悄然袖出一飞剑,帮她斫琴一二,笑道:“弄坏了琴,我回头帮你买新的,这些银子还是有的。其实好的琴,在于声欲出而不得出,说得低俗一些,就如同女子脱衣诱人,将脱又未全脱之际,总是最让男子遐想连篇,身无余物时……还是不说这个比喻了,大煞风景。我当下能做的十分有限,不过一些道理,以后你寻人帮忙斫琴时,可以说给他听……”
    雪衣听着这位清雅公子仿佛没个尽头的温醇念叨,一开始她还能一字一字记下,后来忍不住放开胆子笑问道:“公子,你真是来桃腮楼买醉的吗?”
    徐凤年没有抬头,取笑道:“你们从头到尾也没给我递酒啊,茶水倒是有,就算一茶壶都灌进肚子,可那也喝不醉人。”
    呼延观音来到竹制鸟笼前,朝那只鹦鹉做了个鬼脸。
    雪衣就要去拿酒,徐凤年摇头道:“不用了。”
    然后雪衣看到这位小心翼翼斫琴的公子,怔怔入神。
    徐凤年猛然站起身,然后又坐下,痴痴望着那架被他亲手所斫的破琴,收回视线,闭上眼睛,一根手指轻敲眉心,轻声呢喃,其实是在不断重复一句话:“物有不平则鸣。”
    雪衣只当这位公子是斫琴到了走火入魔的境地。
    那公子仍是自言自语,不过零零碎碎,加上她也担惊受怕,就有些听不真切了。
    “荀平叔叔曾说天地之间有浩然……
    我也曾恍恍惚惚逍遥游天地间……”
    徐凤年伸手试图去抓住些什么。
    随后变作手指凌空纵横勾画,杂乱无章。
    雪衣离他更远了。
    屋外,徐偃兵蓦然睁开眼睛,如临大敌。
    至于更远那边,草稕几乎觉得自己是冒死敲响了王云舒的房门,里头欢声笑语旖旎得很,屋外一大拨扈从,有王公子那位都尉义兄的佩刀甲士,也有黄楠郡几大帮派里的高手的嫡传弟子,看她这位小掌班的眼神,可都跟正经不沾边。
    果不其然,房门没开,只传来王云舒的骂骂咧咧,扬言胆敢坏了他王大公子的雅兴,男的打断腿脚拖出去喂狗,女的就打赏给他手下十几票兄弟都痛快为止,吓得草稕这种年纪不大却江湖很老的女子都有些嗓音发颤,也不敢推门,战战兢兢说道:“王公子,我是草稕哪,有事禀告。咱们桃腮楼刚来了一位陵州州城年轻人,喝过了些小酒,然后自称是王公子的旧友,也不知真假,草稕斗胆来跟王公子知会一声,就怕万一真是王公子的朋友……”
    说是喝酒,她心中哀叹。那位公子,草稕仁至义尽,也只能帮你圆场到这一步了。
    屋内夹杂着某处肥肉颤颤独有的清脆声响,王大公子一边喘息,一边怒骂道:“让那家伙趁早滚蛋,再来烦老子,老子就让你跟他去桃腮楼外当街欢好!”
    草稕再没有一丝侥幸,暗骂自己鬼迷心窍,巴不得王云舒不去雪衣那间屋子为非作歹,当即致歉一声,就要离开。
    屋内不堪入耳的嘈杂骤然停顿,“等一下,是陵州州城来的?”
    草稕悄悄苦脸,恨不得给自己一个耳光,哪怕屋内王云舒见不着,仍是乖乖挤出笑脸道:“对的,是陵州,王公子英明。”
    “相貌如何?”
    “尚可。”
    “滚你娘的,再跟老子打马虎眼,信不信让你滚进来去马桶那边蹲一晚上?”
    “是个挺英俊的年轻人。”
    “有没有带大帮扈从?”
    “没呢,就只带了一个,远不如王公子有气势,差远了。”
    “一个?对,一个就对了。你个头发长见识短的娘们儿懂个屁的气势!等着,老子这就跟你去看一看。”
    屋内稀稀疏疏的穿衣声响,让草稕几近绝望。
    桃腮楼仿东南民居,又仿苗疆筒子楼,中设一口天井,不做任何遮掩,夏纳凉冬赏雪,独到匠心。不过楼内屋子对开,一般分内外两屋。雪衣那间就是面临街市,像王云舒这种,合二为一,相对宽敞许多,没有内外之分,屋内装饰更是极尽豪奢,大小物件都价格不菲,远不是清倌儿雪衣那边可以媲美。王云舒之所以让桃腮楼当作财神爷,缘于他有个畸形癖好,跟花魁之外一些姿色稍差的女子鱼水之欢,喜欢拖拽着她们去里边窗栏趴翘着巫山云雨,能让许多同一楼层的客人大饱眼福,美其名曰“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所以每逢王公子来桃腮楼,又没有点花魁接客,那么总会有许多男子闻讯匆匆赶来,即便不能雨露均沾,也能犒劳犒劳眼睛。
    显然今天对面同一楼层的家伙们都没能一饱眼福,好在王云舒私下曾说哪天等他老子当上了黄楠郡太守,一定要让两位花魁都去窗栏乖乖翘着,让所有人都乐一乐,这就叫“普天同庆”。
    房门打开,一位跟楼内小掌班关系恶劣的花魁满脸春意,轻轻斜瞥了一眼草稕,那是只有女子之间才能心领神会的阴冷,幸灾乐祸。
    草稕带着胡乱披上狐裘的王大公子走去,步履维艰。
    王云舒一脚踹在草稕小腿上,“是瘸了,还是给人使唤得腿软了?赶紧的,耽误了老子大事,你就等着,老子可不管你是不是洪大娘的女儿。嘿嘿,如果谎报军情,那就更别提了,在军伍里就是一个斩立决,反正你们这些浑身没一个地方干净的娘们儿,早就该丢河里浸猪笼了,老子跟你们这些婊子怜香惜玉个屁!”
    草稕咬了咬嘴唇,然后就是笑,也不知道笑给谁看。
    王云舒带着那帮恶仆扈从浩浩荡荡前往草稕所说的“陵州旧友”那边,在黄楠郡就是天王老子的年轻纨绔,眉宇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霾。
    那家伙千万别跟姓李的有半颗铜钱关系才好。
    万一真给沾亲带故了,就算是个小喽啰,他王云舒打是万万不敢打的,说不定还只能乖乖奉为上宾。
    这可不是王云舒好说话,没辙啊,在富饶的陵州,王云舒几乎所有官家子弟和将种子孙都不怕,屈指可数那一小撮,顶多也就是井水不犯河水,唯独就怕那么一个。
    比家世,人家老爹是正二品,别说陵州,整个铁骑甲天下的北凉,也就大将军跟新任北凉都护褚大魔头可以压一头,自家老爹差了好几个台阶!比身手,一百个王云舒都揍不过人家一个。比军功?连脸皮厚如王云舒者,也没好意思比这个。
    王云舒只要一想到那姓李的,就越发心情晦暗。
    当他看到屋外环臂而立的魁梧男子,王云舒下意识停下脚步,不敢向前。
    因为他感受到了一股比他都尉义兄偶尔动了真火时,更可怕的气息。那是一种如猫遇虎的强烈危机感。
    王云舒跋扈蛮横不假,可不是真的蠢到不可救药。
    要知道在陵州以外,那个比姓李的还要生猛的北凉独一份公子哥,有关膏粱子弟的生存之道,说过几条很是让他们人人信奉的金科玉律,比如“咱们纨绔出来混,想要混得滋润长久,靠功荫混靠恶奴混靠哥们儿混靠钱财混,都是些救急不救命的法宝,都不如自己靠脑子混”。起先王云舒对此嗤之以鼻,后来浑浑噩噩混着混着,吃了些苦头,也就越发知道这言语里头的道理了,都是王云舒真等到靠颜面坠地后才醒悟的。很多狐朋狗友跌了跟头,狠到再没有机会悔过,比如一个从小交好的哥们儿,前年去了北凉以外的地方撒野,杀女人杀侠客,最后嚣张到杀官兵,结果竟是到今天连尸首都没能找到,这哥们儿的家世在陵州何尝比他差了?
    不同身份的人,眼中就有不同的江湖,草稕、雪衣这些妓女的江湖,声色双甲的李白狮是她们的江湖魁首。
    而王云舒之流的纨绔,那家伙就无异于是纨绔江湖上的陆地神仙啊,而且都没谁能跟他比肩的。你上哪儿再去找个能去京师金銮殿不跪皇帝的纨绔?上哪儿去找个能带着老剑神闯一闯武帝城的纨绔?
    王云舒见不得别人过得更好,但对有些惹不起的家伙,还是懂得认输服软。
    草稕对门口那位始终没有睁眼的扈从也不觉得有什么值得惊讶,不过是高大一些,沉默寡言一些,不过当她看到王大公子一脸凝重的时候,就有点咀嚼出味道了,敲门推门的动作,也轻盈了几分。
    可草稕不管如何推门,就是推不开,以为屋内已经闩门做那床笫勾当,她正要开口出声提醒里头的公子和雪衣。
    那位扈从缓缓开口道:“等着。”
    草稕自身不介意那事情,甚至不介意有她一份,可她就怕身后的王大公子火冒三丈,到时候别说她这个小掌班,就是整座桃腮楼都得被殃及池鱼。
    草稕身后的王大公子轻笑道:“再等等便是。”
    草稕真是如同被人架在火堆上烤,度日如年。
    不知道过了多时,她身后王云舒脸色阴沉得可以滴出水来。
    “进来。”
    好在屋内传来不轻不重两个字,听在草稕耳朵里,这辈子就没有比这更天籁之音的话语。
    屋门被雪衣缓缓打开,耐性殆尽的王云舒阴笑着跨过门槛,看到一张破琴后头,坐着个他做梦都没有想到的人物。
    化成灰他王云舒也认得!
    然后这位黄楠郡大纨绔用一种事后自己都佩服的当机立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重重跪在地上,双手拍地,脑袋砰一声结结实实磕在地面。
    王云舒一个屁也没敢放,就那么五体投地跪着。
    这种独属于纨绔的境界,就算没有陆地神仙,也总该有二品小宗师的水准了吧?
    屋外草稕嘴角抽搐,屋内雪衣更惨,惊吓得赶紧去贴着墙壁站着,捂住心口,再不敢看一眼。
    更让草稕无法接受的是,那个被她误以为寻常士族子弟的富裕公子,那个堂而皇之受了王大公子一拜的家伙,就那么一手托着腮帮望过来,似笑非笑。
    王云舒才在桃腮楼两位花魁身上梅开二度,身子骨已经是强弩之末,跪着跪着就有些打战,却是只敢去竭力纹丝不动,生怕稍有动静,就被误以为心怀不轨。好在徐凤年已经笑道:“云舒,我才跟草稕姑娘说你我关系不浅,虽说上回打赌谁输谁见面就得跪迎,可你也不用跪上瘾吧。起来了,听说你在这里是头一号的豪客,就不怕以后被桃腮楼看轻了?”
    草稕今天算是悲喜转换得跌宕,按照她的想法,王云舒断然不会是突然腿软才趴在那里装死狗,那就只能解释成屋内自称陵州州城人氏的公子哥,是不是王云舒的旧友不好说,肯定家世远胜黄楠郡王功曹,如果是父辈官职品秩相当的膏粱子弟,就算某次被教训得刻骨铭心,但也绝对不至于低三下四到见面就给人五体投地。
    草稕身为小掌班,雪衣可以躲起来发愣,她不行,赶紧在脑中筛沙子般梳理了一遍头绪,除去先前坐在那头发灰白公子哥的大腿上研磨臀瓣儿有些不敬,其余待人接物,草稕自认还算厚道,不过她到底只是桃腮楼的风尘女子,官家子弟多当官,将门子孙多投军,有生龙凤生凤,自然就有老鼠生儿打地洞,但像她这样跟着娘亲一起做妓女的,黄楠郡肯定还有,但绝对屈指可数。
    徐凤年根本没有把心思放在王云舒身上,之所以能记得这个名字,还得归功于王大公子有个不俗气的爹,黄楠郡功曹王熙桦。王姓在黄楠郡是大族,宗祠繁多,不过同一个姓氏,同姓却不同祖,出名的有四支:水经王氏,龙颐王氏,灵素王氏和紫金王氏。经略使李功德在黄楠郡属于外姓人,之所以能够发家,就在于他既是龙颐王氏的毛脚女婿,又成功将宗脉牵扯交错的几大王氏豪族,拧在一起。如果说胥吏是新病,那么门第林立就是几近膏肓的旧疾。
    王云舒心思活络,否则也没办法在黄楠郡左右逢源黑白通吃,当下就心中了然——世子殿下是不想泄露身份,赶忙起身,仍是郑重其事地拍袖振衣。
    徐凤年站起身,对草稕做了个饮酒的抬臂手势。屋内有酒,只不过用来伺候王大公子就有些上不了台面,草稕就想着去酒窖拎几坛子封藏多年的醇酿,不过徐凤年说绿蚁就行,草稕愕然,也不敢质疑,不过仍是下意识瞥向王云舒,这让王大公子气恼得七窍生烟,腹诽这小掌班难不成瞎了眼,这不是坑害他吗,当下就丢了个凌厉眼神过去,让她别多事。草稕也知道不小心画蛇添足,赶忙低敛眉目匆匆离去。
    徐凤年对王云舒摆手说了个“坐”字,王云舒谄媚摇头,忙不迭说站着舒坦,徐凤年还是拎了张椅子给王云舒,自己则站在窗口。
    王云舒干笑着坐下,如坐针毡,把所有认识的菩萨仙佛都念叨了一遍,只求这位脾气极差的世子殿下别是先礼后兵——在龙睛郡连钟洪武都给收拾得不轻,他一个没有官职在身的虾兵蟹将,世子殿下还不是想清蒸就清蒸想红烧就红烧?
    徐凤年手肘靠在窗栏上,问道:“王伯父身体可好?”
    王云舒咽了一口唾沫,点头道:“还好还好。”
    对王云舒一直和和气气的徐凤年想了想,笑道:“王伯父是北凉少有的书香门第出身,在黄楠郡学问之高,不低于太守宋岩,据说曾经有武当真人观其面相,给过谶语,怎么说来着?”
    王云舒尴尬道:“那不知名老道说我爹年少溺于任侠骑射,再溺于经学辞章,三溺于黄老神仙,四溺于西方佛土,最后归于圣贤。我估摸着道士是不是来自武当还两说,让殿……让徐公子笑话了。”
    徐凤年摇头道:“我在武当山的时候,的的确确听过这么一说,那位老真人,是当之无愧的道门神仙,老掌教王重楼。”
    王云舒瞠目结舌,说实话连王家对这谶语都不怎么当真,只当是茶余饭后的锦上添花,不过他爹年轻时候确实曾匹马挂剑负笈游学,任侠意气,不过如今王功曹醉心于道教的黄老清净,王云舒从小就没见过父亲提剑练武,甚至连骑马的次数都不多,对于年轻时候的游学经历,王功曹也从未在这个独子面前提起,王云舒对于这些自己父亲都不愿多说的传闻,也只以为是溜须拍马好事之徒的奉承言语。
    如果真是那位一指截断沧澜江的老神仙,那可了不得。王云舒顿时对在陵州官场上四面树敌的父亲高看了几眼,别的不说,就是跟经略使不对眼这一点,原本就让王云舒觉得自己这辈子前途渺茫。
    王云舒察言观色的本领比起草稕还来得炉火纯青,世子殿下说到武当老掌教的时候,眼神与脸色都十分柔和,并且不是那种让旁人骨子里发冷的阴柔。王云舒当然不会知道武当山和清凉山这两座山之间,几乎可以称之为仙人一剑都斩不断的深厚渊源。
    人人可亲的绿蚁酒在北凉随手可得,草稕很快就提来四壶,徐凤年跟王云舒自然分去两壶,草稕自己要了一壶,雪衣不善饮酒,最后一壶就给了那名假扮青衣书童的貂帽女子。递酒时,草稕猛然一呆,世间还有这般姿色的俏人儿?莫不是都能跟襄樊城李双甲一较高下了?
    徐偃兵已经掩上门,又当上一尊喜怒不形于色的门神。
    徐凤年双指拎小巧酒壶,轻轻摇晃,促狭问道:“如今还记不记恨李翰林了?”
    王云舒才喝了口酒压压惊,他以往是从不会碰绿蚁酒的,不过跟世子殿下同饮,别说是勉强入口的绿蚁,就是酒渣也能生出一醉方休的豪情,冷不丁听到这句恰好捏住他王云舒七寸的话,一口酒差点喷出来,赶紧把那口烈酒咽下腹中,酒下了肚子,可一颗心又被吊到嗓子眼,小心翼翼苦笑道:“哪里敢,李公子已经在边境上扬名立万,云舒别说记仇,就是回头李公子来黄楠郡祭祖访亲,我给他牵马都成。不过李公子离开黄楠郡前,说以后只要见着我一次就要打得我爹都不认得,王云舒就算有心赔罪,也实在不敢去李公子面前吃一顿打。”
    草稕自认为抓住玄机了,这位陵州州城来的年轻男子,肯定是跟经略使大人的公子李翰林有交情,说不定就是经略使大人的亲戚晚辈,这才让王云舒吓得丢了魂魄。
    徐凤年点了点头,像是相信了王云舒的话,看似漫不经心随口问道:“听说你有个义兄,在黄楠郡做都尉,掌一营兵马,麾下三四百甲士,清一色的轻骑,战马都是乙等中上,放到幽凉边境上都半点不差了,远比郡里校尉的士卒还来得精锐善战?”
    王云舒挠挠头嘿嘿一笑,一脸实诚地咧嘴道:“都是银子堆出来的花架子,好看肯定是好看的,真要去边境拉出去遛一遛,跟蛮子拼命的话,我看悬。都是些没打过仗的新卒,不过说实话,很多人都是黄楠郡帮派的嫡传弟子,打仗不行,但是打架很有谱儿。这些家丑,徐公子问起,我也只能实话实说,如果哪里错了,徐公子说给王云舒听,回头我就跟我爹还有我义兄说清楚,反正保证一点不差全部顺遂了徐公子的意思。”
    一字不漏听在耳中的草稕,越发惊奇。敢情这位陵州公子哥不光是跟李家沾亲带故的后生那么简单,否则哪里能对黄楠郡军政指手画脚?纨绔之间的意气之争,捅破天也就是相互斗殴,两帮人各请神仙,打得天昏地暗,最厉害也无非是让衣甲鲜明的军伍士卒做帮凶,万万没有严重到让家族根基都牵连动摇的道理。在桃腮楼小掌班印象中,还真没有哪位黄楠郡的年轻二世祖可以去越过父辈,跟那些官场老油条叫板。黄楠郡作为北凉粮仓,能在这里作威作福的官老爷,都不简单,不说太守宋岩手腕凌厉,王功曹也是出了名的滴水不漏,可以说个个都是马蜂窝。
    徐凤年笑道:“黄楠郡有钱人太多了,不过很多人都是提着猪头找不着庙,说到底还是本事不够。当年争夺丰州刺督一职,不是王伯父输给了经略使大人,而是水经王氏输给了龙颐王氏,被经略使大人打压了那么多年,以至于后边连黄楠郡太守都没当上,接着又被官大一级压死人的宋岩排挤,还能稳坐钓鱼台,硬是紧握一郡官帽子分发的大权,已经殊为不易。如今宋太守终于要从黄楠郡挪窝,去陵州当别驾了。”
    王云舒脸色复杂,难道世子殿下言下之意是要他爹更进一步?
    徐凤年也没有卖关子,直接给王云舒摆明利害关系,“不过太守一职,还得是龙颐王氏那边的官员出任,官场上一脉相承的规矩,不能说坏就坏,否则太遭人恨。我现在好奇的是你那个义兄,到底有没有几分真本事。”
    王云舒一咬牙说道:“我那义兄……”
    说到这里,王大公子瞥了眼竖起耳朵的草稕,徐凤年笑道:“草稕姑娘,你跟雪衣去换些新鲜吃食。”
    外人一走,王云舒立即站起身,小心谨慎措辞道:“殿下,我那义兄叫焦武夷,本事是有的,在幽州边境上也曾立下不小的军功,可惜被同僚栽赃陷害,让我爹一万多两银子打了水漂不说,义兄差些都没能活着回到黄楠郡,不过这桩恩怨,咱们王家认栽,王云舒也不会在殿下这里诉苦什么。义兄焦武夷这几年在黄楠郡经常借酒浇愁,可一身武艺并没有丢掉,这时候还经常带着士卒去河上凿冰,让他们跳入河中挨冻,谁若撑不下就得滚蛋。我不是给义兄说好话蒙混殿下,实在是从没有见过这般凶狠带兵的都尉。”
    徐凤年笑道:“你要去了边境看一看,就知道这根本不算什么了。”
    王大公子立即涨红了脸,讪讪然道:“殿下莫怪,是王云舒见识短浅。”
    徐偃兵轻轻咳嗽了一声。
    几乎同时,徐凤年就对王云舒摇了摇手,然后转身站在窗口,望向那座柴扉院。
    徐凤年站在窗口,转头对一头雾水的王云舒招了招手,让他走近后,轻声说道:“你去跟你义兄说一声,看在你的面子上,本世子准他带兵入城,有一桩不用干活就挣军功的好事要便宜他。”
    王云舒使劲搓手,跃跃欲试道:“殿下,能不能让咱也凑个热闹?”
    徐凤年笑问道:“你可有士卒身份?”
    王云舒也坦白,赧颜道:“有有有,我爹死要面子,嫌我不务正业,逢年过节带我出去见他的同僚都颜面无光,就跟义兄讨要了个小伍长。”
    徐凤年玩味道:“小伍长?在边境上可是得斩杀过蛮子才能有的位置。”
    王大公子悚然,干笑着不知道如何补救圆场。
    徐凤年也没有计较,挥手道:“赶紧去跟你义兄商量,到时候你也别来桃腮楼了,让焦武夷兵分两路,你跟他分别去青荣观和莲塘,如果城门那边问起,就说是太守宋岩的调令,之后再有人问起,就说是本世子让你们去的。”
    王云舒告辞,带着廊道里那些扈从恶奴一溜烟跑出了桃腮楼。
    为了避嫌,离得稍远的草稕和雪衣面面相觑,不知道这是唱哪出。
    徐偃兵走到窗口附近,望向柴扉院,微笑道:“恭喜殿下斫琴有悟。”
    徐凤年点了点头,感慨道:“世人只知道伪境有大贻误,似乎也有误打误撞的好时候。”
    徐偃兵摇头道:“世子殿下的伪境,如同赏客借画一览,藏家帮殿下拉开画卷一角,便迅速收回,这等伪境,比起画师自己作画误入歧途,贻害显然要小。而且殿下此番所悟,不是叩问长生的指玄,而是浩然青冥的天象。这源于殿下二十几年读书,以及三次游历的所见所闻,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这才是为何读书人代代相传,及冠就需负笈游学的原因。唯此方能厚积薄发,在某个时刻也就水到渠成。不过徐偃兵所说,都是纸上谈兵,殿下能够亲验连番伪境和跌境之后仍是悟得天象精髓,便是徐偃兵也自认做不到。”
    徐凤年笑道:“徐叔叔,你这都是快要超凡入圣的人,就别给我一个二品内力的半吊子家伙说好话了。”
    徐偃兵一笑置之。
    徐凤年心中喃喃,方才所涉境界,过于飘渺玄妙,可似乎既不是指玄也不是天象啊,仿佛手指一钩,就能让一些看似近水楼台实则远在千里之外的物件,破空而至。只是这种境界一闪而逝,并不牢靠,具体如何把握细节,还得看以后机缘。
    黄楠郡自打黑鲤叛变,又有韩商这种在北莽颇有地位的老谍子暗中呼应,整个郡的谍报就算是根子已烂,越是经验老到之人,越是容易灯下黑。
    谍报这个圈子有捉对的习惯,既有身份暴露之后敌我之间的捉对厮杀,也有同一阵营的捉对呼应,不过后者一般只有到了某个位置的重要文谍子,才有资格被武谍子“盯梢”保护,许多护驾,文谍子一辈子都不知道有哪些人为自己而死,往往只有等到紧急撤离,才被告知有人死了。韩商无疑是北莽在北凉粮仓渗透的重要一环,有韩商这种武道修为跟他身份极不匹配的文谍子,自然就会有徐凤年嘴中的老王八潜伏在泥潭底部,只是狡兔三窟,谁都不知道三座老巢里会有惊喜。
    这次秘密剿杀,鹰士主要负责谍子相对稀少的青荣观,游隼要叼啄的肥肉则是整个莲塘。上头有令,可错杀不可错放。这两批北凉杀手都势力雄大,需要耗费大量精力物力人力去应付,因此这两拨死士不但披软甲佩短刀,还背负弓弩,而柴扉院在三者之间最不被重视,一些位阶不高的“闲杂人等”就给丢到这边,游隼和鹰士兼有,这里头的较劲不可避免。
    洪书文跟任山雨就在此列,任山雨仅是两名小头目之一。还有个老人,名字都被人淡忘了,只习惯喊他“老树墩子”,据说在北凉当了很多年死士,结果到今天为止还没去过一趟北凉王府,就更别提近距离见一面大将军,一身老旧的江湖气。
    游隼方面的掌事是个看上去吊儿郎当的中年大叔,姓宋,这次除去外围蹲点望风和剿杀漏网之鱼的两拨十余人,进入柴扉院子的有六人,这位姓宋的装成了一位外地豪客,脖子上挂了条好几斤重的粗壮金链子,洪书文是他的狐朋狗友,任山雨则成了宋老爷私人豢养的狐媚子。还有三人都是游隼那边的精锐,一身扈从装束,不佩兵器,不过内里都藏有匕首和短钩。进入柴扉院之前,相互之间都有过粗略交流,擅长哪一路数,何种兵器,都不能藏私。做死士,不是闹着玩的,容不得谁单枪匹马逞英雄,一旦发生大致上势均力敌的接触战,有没有配合,配合是否娴熟,完全是两种结局,说不定就是生死之差。
    柴扉楼主要目标是一位荣登花魁不久的女子,也不见得就比前几位花魁姿色出众,只是男子喜新厌旧,就好尝鲜,让她的生意就显得格外好。今晚有凤阳郡老爷花了七百两银子,原本是要她出局,即是出院子过夜,不过他小看了柴扉院花魁的行情,一听说这位凤阳郡豪绅要出局,马上就有人抬杠出六百两,就在柴扉院里头行那鱼水之欢,那花甲老头只得要回一百两,打消了出局的念头,只好冷落了外头私宅里一名新买下的俏丽丫鬟。
    在王同雀挖掘出来的谍报上,柴扉楼负责给老板与权贵牵线搭桥的小鸨,也是一员北凉出生却中途投靠北莽的谍子,此外,这座青楼的护院教头跟几名师兄弟则是实打实的北莽南朝死士,柴扉楼总计八九人,能玩命的也就一半,所以有谁都是一把好手的游隼鹰士十六七人里应外合,于情于理都毫无悬念。
    事实上一开始也的确很顺利。游隼头目宋谷跟任山雨去了一间早就定好的房间,楼顶上恰好就是花魁待客的屋子,他喊了位半红不紫的清倌。妓院对于恩客自带女子,并不排斥,不过想要让当红的名妓跟陌生女子一起游龙戏凤,也不容易,就算名妓自己愿意,妓院这边也多半会推三阻四,因为怕好不容易捧出来的当红妓女这么一闹,身价就跌了,所以没有高价彩头是万万请不动的。
    宋谷的帮闲洪书文得了一大袋子银子,跟那位小鸨纠缠不休,死皮赖脸要让她破例接客一回。其实洪书文相貌不差,本身又是北凉豪族弟子,又被他用杀人杀出一股子英气,那二十七八岁光景的女子不知是不是对这家伙青眼相中,哪怕洪书文的银钱根本不够她的身价,也仍是答应下来,只不过她是柴扉院小鸨,有无数鸡毛蒜皮琐碎事务缠身,就让洪书文动作利落一点,速战速决。洪书文笑着应承下来,自曝其短,说他是出了名的“快马加鞭”,惹得女子眼神娇媚。
    春宵苦短,更没有人嫌命长。
    滴漏点点滴滴。
    对柴扉院地形烂熟于心的三名游隼,熟门熟路找到那几位正在小院喝酒的护院,二话不说就痛下杀手。
    一张绣床上,那位察觉到杀意后想要用手刀捏断洪书文的脊柱,结果被洪书文率先一手轰在丹田上,然后五指如钩,掐住她的白嫩脖子,一点一点目送她断气,还笑眯眯道:“回头我可得把银子拿回去,咱俩同床那是情投意合,花钱买春算怎么回事?”
    几乎同一时刻,宋谷正在欣赏屋内妓女的脱衣,走到她身后,她回眸一笑,宋谷笑着一手捂住她的嘴巴,用力却不用气,一拳捶在她后心口,当场捶死。
    早就不耐烦的任山雨跃上桌面,脚尖一点,直接壁虎贴墙一般粘在天花板上,确定了楼上动静,双手撕裂木板,破板而出,找准那谍子名妓的位置,只看到旖旎一幕:那女子衣裳半褪,双手搭在桌面上,露出腰肢下那一大截雪白肥腻来,一个衣衫华贵的老家伙正抬起手,想要一巴掌拍在那两瓣肥肉上,看到莫名出现的任山雨,老头儿色迷心窍,没有太多惊吓,反而望向任山雨的酥胸,笑脸玩味,倒是那翘臀逢迎的柴扉院声名鹊起的妓女,眼中杀机浓郁,第一时间并不是去提裙穿衣,而是一巴掌拍在桌面上,五指微微一拧,整个人像一只绚烂多彩的花蝴蝶,旋向不速之客任山雨。为了掩人耳目而没有携带那对宣花板斧的女子鹰士,正要出手格挡,蓦地地板露出一只手臂,握住名妓的纤细脚踝,往下狠狠一扯,一下子就将其拽到楼下去,不见踪迹。任山雨满脸怒气,对出手的宋谷怨念颇深,原先筹划是由她刺杀名妓,宋谷对付柴扉院小鸨,洪书文策应那三名游隼,可宋谷让洪书文跑去干苦活不说,自个儿还赖在屋内不走,而且那名同屋妓女根本就不用死,只需要被打晕过去即可。
    就在任山雨出现一丝恍惚之时,那名回神过后畏畏缩缩的邻郡豪绅悄然伸出一手,掌心朝上,贴在桌面下,轻轻一掀,桌子急速飞旋,朝任山雨砸去。
    杀机骤起,任山雨一脚踹出,踢烂那张沉重的硬木桌子,然后就看到一张老迈阴沉的脸庞越来越近。她被一掌拍在额头,娇小玲珑的身躯直接撞破墙壁,被拍出楼外,即将坠落街面之际,意识越来越模糊的任山雨有些后悔,若是有那对斧头在手,兴许就不会这般不济事了。
    道观,即是那观道之地,出家人即是那出世之人。道观老老实实观道,出家本本分分出世,本都不应该涉世过深。
    别忘了,这里是北凉,那个曾经让江湖人士变成过街老鼠的罪魁祸首,这些年不是在边境巡关,就是在北凉那座清凉山上,冷眼望着北凉。
    黄楠郡青荣观以古木参天闻名于北凉,去道观烧香之路绿荫覆地,是郡内达官显贵夏日避暑的绝佳处所,因为北凉王府建于清凉山之上,青荣观又有“小清凉”的美誉。青荣观向来与黄楠郡大小官员关系深厚,像那崇尚黄老的功曹大人王熙桦,虽然没有度师,却拜了监院观主青槐道人做“先生”,而且这位古稀道人跟王熙桦的政敌黄楠郡太守宋岩亦是相交多年,宋岩不因王熙桦拜了这位道士为先生,就跟青荣观关系疏离,想来青槐真人自有旁人不及的仙人遗风。如今离阳灭佛,唯有北凉道三州亲佛,许多僧人和尚争相拥入北凉避难。青荣观也大开“避暑”之门,多是来者不拒,好在青荣观香火鼎盛,否则恐怕就要给那么多张嘴硬生生吃垮。借住青荣观的僧侣中又以江南道名僧黄灯禅师最为著名,这小半年来一僧一道相互切磋,双方佛道之辩,并不闭门,让黄楠郡士子趋之若鹜,不管是否听得懂,好像不去听上一听就俗不可耐。
    入夜,道观的夜幕,青色近墨,只有一处挂起灯笼,灯火依稀,有两支不避俚俗的陌生曲子交替响起,乍听之下荒腔走板,倾耳再听兴许就能咂摸出些独到味道。
    老道人鹤颜童颜,怀抱一柄拂尘,背靠廊柱席地而坐,正是精于斋礁科仪的青槐道人。身边有位老僧双手轻轻拍掌,正哼唱到一句“夺燕子口泥,刮佛面金妆,削蚊子腿肉……”,他便是灭佛浩劫之中从江南道流落到北凉的黄灯禅师。
    曲终不散人犹在,两位老人相视一笑。
    黄灯禅师轻声问道:“青槐老友,贫僧在江南道上便听闻青荣观有一架西蜀雷氏古琴,当初雷氏追随亡国君主一同赴死,之前家族所藏所斫百余琴,都尽数捣碎,可谓已成绝响,不知这琴还能操曲否?”
    老道人遗憾道:“贫道入手时,那架‘绕殿雷’已经被烧去大半,琴弦一根不剩,每每有西蜀遗民望之泣泪。”
    黄灯禅师叹息道:“缘起缘灭。”
    老道人抬头望向高挂灯笼,突然笑道:“佛道两家何尝不是青蝇竞血,白蚁争穴。”
    老和尚点了点头,沉默过后,问道:“以为北凉之主如何?”
    道人倒也言谈无忌,说道:“自是功勋熛烈。本朝世爵典制,论功有六:开国,靖难,擒反,屏藩,御夷,征蛮。北凉王徐骁占五,何止功高盖主。只是为人臣,君要臣死,臣不死,即是不忠。”
    老和尚笑容恬淡,云淡风轻。
    道人在看大红灯笼,僧人则是歪头看向一串无风而哑的铁马风铃。
    嗡一声震响。
    虽然听上去绝对仅有一声,却有多达四十余根弩箭激射向屋檐下。
    老道人眉头一皱,没有收回视线,仅是拂尘一拂,就将身前几根弩箭裹在拂尘白丝中,然后抖腕一抛,假借弩箭去敲击弩箭,竟是将这一大泼水箭雨尽数挡在屋檐之外。
    两名甲士一前一后,从阴影中大步踏来,他们距离外廊还有十步时,就换成一拨羽箭带着弧度越过甲士头顶。
    老道人站起身,一手持拂尘,一手抓住白丝,扯出大半,抛向空中。
    擅长望气的老道人视线更多停留在后面甲士身上,那名鹰士面覆铁甲,身段婀娜好似女子,显得格外特立独行。
    已经有二品巅峰实力的青槐道人在欲出不得出的境界中逗留多年。修道之人,只要进入小宗师之后,一旦再度升境,大多一入一品即指玄,这也是为何道门小宗师被誉为“小真人”。只是青槐道人对外从不展露实力,偶露锋芒,也压在三品左右,故而在黄楠郡只以精研道术著称于世。
    青槐老道踏罡步斗,就在隐秘符阵即将开启之时,一声佛唱响起,仙风道骨的青槐道人脸色一冷,由三品攀至二品,轻喝一声,铁马风铃叮咚响,大红灯笼摇晃不止,老僧人再佛唱一声,符阵仍是无法顺利成势。
    此时此地,道高一尺佛高一丈。
    青槐道人终于不再有所隐瞒藏拙,整件道袍鼓气如球,只是老和尚已经闭上眼睛,老僧入定,侧耳倾听那铃铛轻灵天籁。
    为首甲士一步踏上外廊,一刀破去罡气,代价巨大,全身鲜血淋漓,他不顾面目全非,一刀剖开道人腹部,另外一只手握住刀柄,加重力道,向前一冲,将大敌当头执意要一心两用的青槐老人撞到墙壁上,刀尖不光穿透老道身体,甚至已经透出墙壁几寸。
    临近金刚体魄的甲士吐出一口血水,抬起手臂,擦去满脸血污。
    后边那位覆面甲士开口说话,嗓音清脆,应该是个年纪不大的女子,“梧桐院密令,准你将青荣观改成寺庙。”
    老禅师双手合十,默念佛号,“阿弥陀佛。”
    黄楠郡有个门派被说成“奇怪”,怪在其他门派取名都往惊天地泣鬼神的说法靠拢,生怕名号不够响亮吓人,但这个帮派的名字竟然叫“莲塘”,而奇则奇在帮主张册被誉为“陵州第一手”,别号“泼猴”,身材精瘦,出手敏捷如雷。相传在江湖上成名前曾在驿路上撞上一位将军的马队,将军逆风纵马疾驰,貂帽被大风吹走,将军有紧急军务在身,顾不得那顶帽子,依旧策马狂奔,不承想一个瘦猴似的年轻人竟是先纵身接住了那顶飘荡在两楼高空中的貂帽,然后眨眼过后,便已快步追赶上那名将军,两者竟然并肩齐驱。将军有意考校年轻人的内力,依旧奔马三十里,而这名游侠儿也一路跟随三十里,不见流露丝毫疲态。将军视其为异人,准其在他辖境内开宗立派。经过一番经营,莲塘隐约成为当时丰州稳居前三的宗门大派,只是随着将军去世,这位帮主性子乖张,公认武品不高,与人技击,非死即伤,才搬迁到相邻的黄楠郡内,这些年几乎靠他一人支撑,到了不惑之年,性情转变,才开始逐渐站稳脚跟。但莲塘仍是不复当年盛况,好在这些年收了几名根骨不差的记名徒弟,这些年轻俊彦大概是有师父这个前车之鉴,善于跟郡内大小官员打交道攀交情,才勉强帮着莲塘在黄楠郡开枝散叶。
    游手好闲的窦阳关就是在这种时候进入的莲塘,他也算家道殷实,年少便喜欢争强斗狠,只是想要成为货真价实的高手,照理来说倾家荡产都别想。一次莲塘帮主的嫡传弟子出门游历,被郡内几大帮派的三十几人堵截围殴,被满腔热血的窦阳关拼死救下,在黄楠郡边境一路护送到莲塘。张册本是赠送五百两白银了事,窦阳关跪了一天一夜,恳求让他入门,张册不许,冰冷丢下一句“天赋平平”,这对江湖儿郎来说无异于被判了死刑。不过窦阳关也是钻牛角尖的性子,宁愿不要那笔寻常百姓艳羡不得的赠银,只求让他在莲塘外门弟子的校武场上蹲上一个月,一个月后窦阳关便被毫不留情地扫地出门,被窦阳关救下的张册徒弟也义气,为了报恩,不惜违反帮规私授武功,被张册一怒之下逐出莲塘。窦阳关跪在门外接连磕头近百下,最终被一位登门莲塘与张册切磋武学的黄楠郡宗师帮忙说情,张册才勉为其难收下他做外门弟子,但那名嫡传徒弟仍是没有免去厄运,仅是做了一名帮派里做苦活的杂役,不记在莲塘门派名下。
    江湖就是如此,没有规矩不成方圆。这也是为什么那么多无名小卒削尖脑袋也要拜在帮派门下的根源,有无名师领路至关重要,同样的资质,几年后的境界高低,就会是天壤之别。
    一间偏屋房顶上,有两个饮酒赏月的年轻男人,一位穿着寒酸,坐着慢饮;一位衣衫鲜亮,相貌英俊,剑眉锐利,身上大小物件,都是时下黄楠郡郡城最为“时鲜”的昂贵物品,他躺在屋顶上,摇晃着一只朱红色小瓷酒壶,酒是绿蚁酒,可换上这种葫芦造型的酒壶后,价钱甚至不输给白龙烧太多。英俊男子不笑的时候还有些世家子风度,可一笑就露馅,嘿嘿道:“颜哥,我真是没想到还能有喝上六两银子一壶酒的一天。”
    那姓颜的寒酸男子转头柔声笑道:“以后便是六十两一壶,你也喝得起。听颜哥一句话,你这辈子很难再找到宋小姐这么好的女子了,你别不当回事。”
    马上可以成为莲塘内门弟子的英俊男子洒然笑道:“颜哥,练武这辈子拍马也不及你,可对付女子,尤其是那些千金小姐,你可就比我差远喽。”
    坐着饮酒的落拓男子摇头笑道:“阳关,你习武天赋比我只好不差,虽说你错过了淬炼体魄的最佳时机,可师父内外兼修,内力深不可测,只要你由内门弟子升为嫡传,以后前途不可限量。便是那宋小姐是太守大人的千金,你也配得上。阳关,你不要嫌颜哥死板,遇上好的女子,不管她如何舍不得你,作为有担当的男子,终归是要让她为你而骄傲的,你不能总觉得她那么高高在上的一个姑娘,独独对你百依百顺,就只顾着把人家当牛马使唤,你在众位师兄弟跟前是有面子了,可以后你与她成了一家人……”
    窦阳关突然脸色黯然道:“颜哥,如果不是我,你也不会被师父……”
    寒酸男子豁达道:“都是命,而且颜石俊也没后悔。我从小就被师父收养,这么多年跟着师父一路走下来,从凤阳郡来到黄楠郡,我就只学到了师父的执拗,做人做事都一根筋。大师兄毅力韧性最好,跟师父学到了武功;二师兄天资最好,就算不勤于习武,武功也没落下,而且到了官老爷那边也八面玲珑,方方面面都亏得二师兄打点关系,咱们莲塘才能在黄楠郡的路子越走越宽。只不过很多事情,情义难两全,不论如何取舍都活得不痛快,我也不知道你进了莲塘是帮你还是害你。以后你可能就会知道了……不过我希望你还是别知道的好,什么时候当了太守大人的女婿,就别再混什么江湖了,混不出头的。混官场混军旅,你混什么都比混咱们这行有出息。”
    窦阳关无言以对,坐起身,看到鱼塘几名担当哨桩子的外门弟子在校武场附近巡夜,有些提不起兴致。
    窦阳关猛然瞪大眼睛,酒意全无。
    一拨拨黑甲人井然有序地翻墙而入,落地后弯腰前奔,提起短弩劲射,秋风扫叶一般杀死了所到之处前方的哨桩子,莲塘巡夜弟子几乎都是被两根以上弩箭射穿脑袋,以保证他们死得无声无息,死前无法做出任何挣扎。除去北方,黑甲杀手由东西南三个方向渐次向校武场北方的住宅靠拢,接下去就是一场更为阴险的夜袭。等到颜石俊和窦阳关站起身看清大致脉络,颜石俊立即吼道:“有杀手侵袭!”
    窦阳关有些蒙,正想转头跟颜石俊询问莲塘惹上了什么仇家,竟然如此手段凌厉,当他转头后,耳边蓦然响起嗖嗖嗖几声箭矢破空的轻微声响,然后就看到血腥一幕:才出声示警的颜哥才躲过一根无羽之箭的袭击,就给第二根绕出一个大弧的无羽箭从侧面斜穿腹部。
    颜石俊踉跄后退,又给一根箭矢当面射来,除去尤为霸道的第二根箭矢躲无可躲,其余两箭都不在话下。颜石俊侧过头,一手握住那根箭矢,倒提箭矢,竭力道:“是北凉持弩甲士!”
    才说完,一名身材雄伟的黑甲杀手就一跨轻松登楼,脸上有几分恼火屋顶颜石俊的多事,一手提弩,一手抽刀劈向颜石俊。窦阳关哪里经历过这种生死只在一瞬的搏杀,以往那几场帮派之间的斗殴,虽说也有相互杀人,也有鲜血四溅的辛辣场面,可连生手窦阳关都有一战之力,到底远不如今晚这场偷袭来得恐怖残酷,别说他窦阳关成了看戏的人,就连在他眼中一流高手的颜石俊,也就是在那一刀之下被连胳膊带整片肩头,都给哗啦一下劈断,身披黑甲的魁梧男子一刀才下,一刀又迅猛撩起,又将颜石俊的头颅挑落,同时抬臂一根劲弩射向窦阳关。大概是窦阳关命不该绝,这一刻竟然福至心灵,一记千斤坠,堪堪躲过那根弩,踏破屋顶瓦片,落入武械房内。
    窦阳关随手抄起一柄刀就后撤,仗着熟悉地形,亡命游走,每次挪步,都有从屋顶泼洒而下的弩箭如影随形,那黑甲杀手轻轻咦了一声,显然没有想到这小子如此灵活,正想要跳到屋中追杀,一名同样披甲的男子跃上屋顶,手持一张牛角大弓,朝一栋骤然亮起灯火的宅子,一箭而去,破窗而入,那宅子主人才点燃灯火,就被一箭钉挂在墙壁上。
    这名箭术惊人的男子冷声道:“今晚只抓大鱼。我在此看守,你下楼,这次要是输给了梧桐苑那帮才出窝的雏鹰,你知晓后果。”
    魁梧甲士眼中露出一抹惊惧,赶忙应诺一声,向前奔跑,如同一头山林灵猿轻盈跳下屋顶,跟其他甲士会合,向前迅推移,直扑一栋主宅,那是莲塘帮主张册所在的院落。
    甲士一路奔袭,势如破竹,技艺不精的外门弟子都只有被割稻谷般宰杀的下场,一些个内门弟子并非全无一战之力,只是这帮甲士杀神没有什么江湖讲究,小范围内的短兵相接,都是转瞬过后便成就以多欺少的优势局面——两三柄凉刀突进,辅以短弩见缝插针的阴险偷袭,又有坚实软甲披身,江湖帮派内的兵刃器械本就称不上如何锋锐,只要不是致命伤,这些甲士根本就不去理会,任由你刺劈一剑两刀,他们就能趁机一刀重伤甚至杀死对面的莲塘弟子。要知道游隼本就是来自离阳江湖五花八门的高手,单对单的技击厮杀是行家老手,这些年在浸染精通了许多军伍战阵后,就成了成群结队的豺狼,与单独刺杀相比,造成的杀伤力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屋顶那名发号施令的弓箭手眼神一凛,从背后箭囊拈出一根精制羽箭。
    黄楠郡第一手“泼猴”张册,算是能跟王府扈从吕钱塘之流旗鼓相当的棘手角色。游隼和鹰士此次并行,能摘下此人的项上头颅,无疑是大功一件。
    任山雨身形飘落,生死未卜。
    徐凤年眼神平静,“游隼?”
    然后说道:“那家伙应该就是跟韩商捉对的大鱼了。”
    徐偃兵点了点头,然后草稕和雪衣就发现屋中只剩下那位头发灰白的公子哥。
    柴扉院。
    一击得手的“富家老爷”正准备悄然离去,紧接着就悄然死去,连自己怎么死,死在谁手上,都不知道。
    任山雨跌落街上,徐凤年没有马上现身,心中默念到十六,仍是没有谁出面,从徐凤年这里俯视,可以清晰看到任山雨挣扎了几下,别说站起身,就是坐起都是奢望,就在徐凤年准备动作的时候,柴扉院终于有人掠出绣楼,抱起任山雨消失在巷弄——是既非鹰士也非游隼的洪书文。
    徐凤年脸上布满阴霾,神出鬼没的徐偃兵站回窗口,对徐凤年点了点头,示意柴扉院已经处理干净。徐凤年转过头,神情恢复平常,跟草稕问过了王云舒家族府邸的详细方位,然后跟雪衣要了那架为飞剑所斫的破琴,腋下夹起那只兼具钟磬之音的插花胆瓶,跟草稕和雪衣也没有太多言语,让她们不用相送,仅是一笑而过,就已经让两位青楼女子受宠若惊。
    往常八面玲珑的桃腮楼小掌班不敢画蛇添足,略显束手束脚地站在廊道目送两人在拐角处消失,她注意到那头发灰白公子哥的侧脸,棱角分明,不知是否是错觉,那个应该年纪不大的男子有种能让黄楠郡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魄。草稕等他离去,斜靠门廊,转头瞧见雪衣明明想多看一眼却含羞的神态,忍不住笑看了她一眼,朝雪衣指了指窗口,后者一愣,随即恍然,赶紧提起裙角匆匆往窗口小跑而去。
    草稕没有多此一举,望着雪衣的背影。娘亲总是嫌弃这名清倌儿没有女人味,学不来勾搭男子的手段,当下可不就出来了吗?草稕收回思绪,她开始寻思那陵州公子的这次露面,对于一直被柴扉院按下一头的桃腮楼是否会有转机,至于一架破琴和一只不知真品赝品的花瓶,都是无关紧要的小物件,只要那人愿意,便是桃腮楼雪衣这样的女子,只要有,桃腮楼就可以送。
    楼外,徐凤年坐上马车,徐偃兵驾车前往本郡王功曹的宅子。
    王熙桦是水经王氏的当代家主,随着斗了半辈子的死敌李功德荣升正二品北凉道经略使,龙颐王氏“龙抬头”,骄横跋扈,一直与龙颐交好的紫金王氏也忍无可忍,水经王氏趁机拉拢,再加上一个灵素王氏,同姓三族隐隐联手与龙颐抗衡,以事功、学问都很有分量的王熙桦为首,如此一来,王熙桦的日子并没有外人想象中那么困苦难堪。
    王家宅子近年一直车水马龙,哪怕是一些新近进入北凉的外地士子,也纷纷慕名而来,向这位训诂大家请教学问。不过有马车深夜造访,还是不常见。别看王云舒在黄楠郡恶名昭彰,给人家教不严的认知,但是王宅门房这类隐性权力不差七八品官的人物,待人接物只要稍有不慎,轻则被严厉训斥,重则被驱逐出府,因此见到一名面孔陌生的公子哥走下马车,门房赶忙从侧门走出,走下台阶,询问事宜。只是让门房诧异的是,这位年轻人,与那些恨不得仪门大开隆重相迎的世家子截然不同,竟说只在门口等人即可,门房顿时心中了然,八成是找大公子来的,在黄楠郡惹了事,找谁都不如找自家大公子来得有效。大公子在黄楠郡手眼通天,要不前些时候灵素王氏一位长辈金屋藏娇,被悍妇堵在门口,丑态毕露,还是大公子出面才摆平,这种事情,太守大人也管不了。既然不是来找老爷切磋,多半是不成材的纨绔子弟了,门房无形中也就低看几眼,恰好省掉一些客套寒暄,走回侧门那边,回头看了一眼,看到那年轻人蹲在石狮子旁的台阶上,门房忍不住心想这位公子想必是遇上了过不去的门槛,否则不至于在此用最笨的守株待兔的法子苦等大公子,大冬天,哪家公子哥不是在享受醇酒美人?门房多瞥了几眼那个站在台阶下的魁梧男子,惋惜这么个气宇不凡的扈从,遇人不淑,跟错了主子啊。
    徐偃兵犹豫了一下,蹲在比徐凤年低一级的台阶上。天寒地冻,徐凤年双手插袖,轻声笑道:“连累徐叔叔了。本来倒是可以自报家门,然后去跟王功曹讨要几杯热茶暖胃,不过既然做戏,就要做足了,否则明早就得走,水经王氏体会不到我这个陵州将军的诚意啊。”
    徐偃兵抬头看了眼天色,“需要来场大雪?似乎诚意更足。”
    徐凤年讶异道:“这也行?”
    徐偃兵微笑道:“年轻时候走南闯北,运气不错,遇上些不世出的高人,学了许多旁门左道,如今境界足够,要一场隆冬风雪,想必老天爷也是会给这个面子的。”
    徐凤年好奇问道:“柳蒿师有没有这道行?”
    徐偃兵想了想,平静说道:“那老贼估计不行,也不是说我就一定比柳蒿师境界更高,这大概是那个做学问术业有专攻的道理——我当年去过南海,杀了一拨练气士,得了几本秘笈。不过论起杀人,两个柳蒿师也不济事。这些年,我听说单说杀人手段,邓太阿天下第一。一直想与那位桃花剑神切磋切磋。”
    徐凤年笑问道:“李淳罡三十岁之前就已经跻身天象境,还有邓太阿,以及徐叔叔,你们好像都是在武道上一帆风顺,堪称势如破竹,怎么做到的?”
    徐偃兵很认真思考了这个问题,最后给了徐凤年一个啼笑皆非的答案,“随遇而安。”
    似乎觉得徐凤年的表情好笑,徐偃兵又说了一句跟时下天气很应景的言语,“其实徐偃兵一直觉得能有今日成就,是靠这张年轻时候不输给殿下的英俊脸庞。”
    徐凤年捧腹大笑,止住笑后无奈道:“徐叔叔你跟袁二哥肯定能说到一块去。”
    徐偃兵淡然笑道:“那个榆木疙瘩的马上枪槊确是我教的。”
    徐凤年无言以对。
    徐偃兵突然问道:“殿下还不知道袁左宗二十一岁开始练习刀法?只是当年输给顾剑棠一场,就不再在世人眼前展露刀法了。当初离阳军伍高手排行,北凉有陈芝豹和袁左宗占据二三,如今顾剑堂若是还只有那一招鲜的‘方寸雷’,恐怕他就得乖乖垫底了。不过顾剑堂此人老谋深算,这么多年过去,应该不至于止步不前。殿下,如果你对武道还有想法,不妨听徐偃兵一句,拣选两名不曾入一品的小宗师,让他们心甘情愿斗上一场,是生死决斗,是相互砥砺,皆可。之所以要不入一品,是因为不管是一品金刚还是一品指玄,只要见识过了一品境界的宏大,一个人的精气神反而或多或少会受到影响。”
    徐凤年点头道:“懂了,这就像经略使李功德,站得高看得远,知道庙堂倾轧的凶险,做人反而低眉顺眼,由不得自己意气风发。反而是那些在小郡小县做主官的,在一亩三分地上称王称霸,更为意气十足。按照徐叔叔的说法,二品小宗师之间缠斗酣战,容易打得酣畅淋漓。”
    徐偃兵点到即止,不再多说什么。
    约莫一个时辰后,马蹄急促敲击街面,在清冷冬夜格外刺耳。徐凤年转头望去,一队骑士疾驰而来,两骑并驾齐驱,哪怕在疾速前奔中,两名骑士仍是可以用轻重恰到好处的嗓音对话,脸色凝重中又有强行克制的惊喜,其中一骑不披甲胄,正是王云舒。徐凤年看到这一幕,有些自嘲,自污藏拙的本事,可不是他徐凤年一人独有啊。徐凤年始终蹲在石狮子阴影中遮风挡寒,徐偃兵早已站回台阶下。
    王云舒一路策马狂奔,面带些许倦意,不过更多是兴奋,看到徐偃兵的身影后,神情一滞,然后一鞭狠狠挥在马臀上,几乎是翻身滚落下马,正要下跪,徐凤年摆摆手道:“免了,说说看事情如何了?”
    王云舒小跑到台阶下,小心翼翼问道:“进府给殿下细说?”
    徐凤年指了指身边位置,摇头道:“我这就要回去了,你说个大概即可。”
    王功曹的义子焦武夷,让其余二十几骑停在稍远处,下马后单膝跪地,抱拳沉声道:“黄楠郡都尉焦武夷参见世子殿下!”
    徐凤年笑道:“焦都尉起来说话。”
    王云舒很狗腿地拾级而上,屁颠屁颠在徐凤年身边弯腰蹲下,开始跟世子殿下禀报战况。他的义兄去了青荣观,说巧不巧正好在青荣观外三里路左右,撞见一位知客道士和两位高功道人,说是迎回几个在其他道观得到冠巾学成归来的弟子,原本焦武夷对此也不会太过上心,那几名中年道人又是黄楠郡第一大观货真价实的真人,说不定还会笑脸相向一番,只是焦武夷这趟前往青荣观就是奔着泼天富贵去的,二话不说就要拿下三人。起先三名道士束手就擒,并不反抗,不过当麾下斥候反身禀告有道士鬼祟逃窜,已经有三十轻骑甲士前去追捕,三名道士立即凶相毕露,好在焦武夷分兵给王云舒一半人马后的急速行军,仍是首中尾三者遥相呼应,除去十余斥候隐蔽刺探,又各有六十骑相隔一里路。三名道士只见到焦武夷身边只有五十几名士卒,便誓死一搏,不承想一炷香工夫过后,下一拨骑士就迅猛杀至,更有斥候暗中传讯。第三批骑卒并不冲锋而来,而是下马撒网围杀过来。三名青荣观道人二死一伤,可惜那两个冠巾弟子不知所踪。
    王云舒这边就要云淡风轻许多,纯粹是看热闹去了,并且连热闹都错过了。鹰士头领确认他是世子殿下的“心腹”,才总算没有冷屁股砸在王云舒的热脸上,告知一二,王云舒这才知道莲塘一百四十三人,不论妇孺老幼,除去四名不在必死名单上的无名小卒,都给杀得死得不能再死,可谓是被彻彻底底灭了满门,连黄楠郡第一高手张册都没能幸免。王云舒也就是去顺便帮忙收拾残局,在陵州成名已久的泼猴张册死得那叫一个惨,王云舒闲来无事,就在那具头颅被割下后钉在一根粗壮廊柱上的尸体旁边数数,无头尸体不计轻伤,重伤就有六处,双手被齐肩削断,一根羽箭贯穿胸口,其余遍地横陈的尸体,也大多血肉模糊,让王云舒把一天佳肴酒水都给呕吐得一干二净,到现在还有些头皮发麻。以前他总觉得自己已经很不把人当人看,到今天才知道一旦惹上北凉游隼,人命那才叫一文不值!
    徐凤年安静听王云舒讲完,站起身,笑道:“毕竟黄楠郡是你们的地头,会更熟悉。还剩下些追剿残余的收尾事情,如果需要劳烦你跟焦都尉,我会让人来府上知会一声。”
    王云舒乐得不行,焦武夷弯腰抱拳道:“末将职责所在,为殿下办事,虽死不悔!”
    徐凤年走下台阶,王云舒低声问道:“殿下真的不下榻寒舍?哪怕喝口热酒也好啊!”
    徐凤年打趣道:“行了,今晚你马屁拍得足够了。王云舒,你回家以后,跟王功曹说一声,有机会去凉州的话,进府一叙。”
    王云舒诚惶诚恐,“一定一定。”
    徐凤年转头对焦武夷说道:“焦都尉,一叶知秋,你治军颇为娴熟老到,黄楠郡事了,陵州将军府还缺个校尉,你年后就带着原班人马一起过来,我再给你六百兵马,总要凑足一千才像话。”
    年近四十终于骤然富贵的焦武夷热泪盈眶,扑通跪下,“焦武夷愿为殿下效死!”
    徐凤年拍了拍他的肩膀,走向马车。
    王云舒要送,背对府门的徐凤年摆摆手。
    王云舒看着马车远去,收回视线,轻声道:“义兄,殿下走远了。”
    焦武夷却双手始终按在地面上,迟迟不愿起身。
    王云舒回头,望了一眼两百年前朝廷御赐“义门王氏”的华美匾额,“义兄,以后可千万别忘了咱们王家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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