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举一动都能够牵扯京城视野的晋三郎,开始蓄须了。其实以他才堪堪跨过而立之年的年岁,除非是想要学张首辅做那美髯公,原本不必如此,只是当他成为国子监右祭酒后,能与当今理学宗师姚白峰共事,晋兰亭便觉得有了蓄须明志的必要,妻凭夫贵、诰命在身的徐夫人几乎每日都要为相公拾掇胡须,力求尽善尽美。
    晋兰亭由北凉辖境内的地方小郡小县一跃而起,先是破格成为大黄门,继而成为天子近臣的起居郎,眨眼过后就又摇身一变,成了文坛士林都要仰视的国子监大佬,得以掌控天下读书人浮沉趋势的大权,升迁之快令人瞠目结舌。
    晋兰亭每天早上都要静等天空泛起鱼肚白,视线趋于清晰,这才由府邸乘车前往国子监,偶尔掀起车帘子,望见道路上那一张张敬畏炙热的脸庞,都让晋兰亭涌起一股“大丈夫当如此的”豪迈气概,尤其是马车驶入国子监,他弯腰掀起帘子,走下马车的那一刻,晋兰亭都恍若隔世,当初逢人便送自制熟宣,几乎无人肯收,如今无数人想要,晋兰亭却是半点都不想送了。不过晋右祭酒也未飘飘然,在京城住了两年多光景,也见识到不少骤然富贵骤然失势的闹剧,像那宋家一门三杰,两位大小夫子一气死一罢官,原先在翰林院需要晋兰亭使出吃奶劲去巴结的宋家雏凤,更是完完全全淡出庙堂视野。晋兰亭越是知道朝堂云波诡谲,就越是珍惜自己在蛰伏低头时的几位贵人。上任左祭酒桓温,当初少有愿意收下他所送宣纸的国之巨梁,如今已经贵为文亭阁大学士,顶替遗党魁首孙希济荣升门下省左仆射。还有一位,晋兰亭从未流露表面,哪怕在徐夫人这个同床共枕的女子身边,也没有提及只字片语,晋兰亭清晰记得那次早朝,一路白眼讥讽,只有那位同是黄门郎出身的前辈,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了句无比暖心的言语。
    士为知己者死。
    至于北凉王当年的举荐信,晋兰亭避而不谈,私下更视为逆鳞,谁若不识趣跟他提起这一茬,任你是尚书之子还是将军之后,晋兰亭都要当场怒容拂袖而去,就此绝交,永不同席言笑。况且晋兰亭心底也从未觉得那徐瘸子有何引荐之功,天下正统在赵室,你姓徐的哪怕被封异姓王,哪怕当下世袭罔替,朝政局势瞬息万变,能绵延几代荣华富贵?随手翻读史书,那些个家中哪怕摆有“非谋逆不赐死”铁券丹书的世族,不一样被帝王任意找个谋反大罪就株连九族了?
    辞旧岁,换新宅,双喜临门。右祭酒府邸换了一栋新的,是皇帝御赐,曾是一位离阳宗室的王府,在两百年前的太安城,荣华至极,因为失了世袭罔替,挂了虚衔将军的皇族子弟,住在这个一等宅子就有些名不正言不顺的嫌疑,不过毕竟是没有犯过大错的宗室,想要他们迁出也不易,好在听说是国子监晋三郎要入住,颜面有光,私下又得了一大笔皇宫赏银,也就顺势搬出。
    当今天子崇俭,御膳房做的菜就成了摆设,后来是皇后提议,才有了一份膳单,每日膳单都指出某物赐某处赐某人,像那内廷主位、皇子郡主、朝中权臣和在京将军,都有望被赐。今天一位大太监就亲自提着黄缎包裹保温的花梨木酒膳挑盒,来到了晋祭酒的新府,晋兰亭一点不剩吃完,最后恳请大太监让他留下那双并不算如何值钱物件的乌木筷子,大太监被偷偷塞入袖子一枚羊脂玉佩,皮色金黄耀眼,肉质细腻如脂,尤为难得的是顶端有着黄玉共生的景象,不用凑近了端详,随手那么一把玩,就知道不是俗物。大太监留下一双筷子并不是什么僭越大事,可被晋三郎馈赠心仪之物,传出去非但不会惹上贪墨的污名,还是大大的口碑,如何能不让大太监笑得合不拢嘴?对这个年近三十余便有望跻身阁老位列的右祭酒,愈瞧着舒服了。
    送出去一块祖传玉佩,留下一双几钱银子的乌木筷子,徐夫人看得心疼,以往在郡县,她仗着娘家势大,还不得揪住耳朵一顿谩骂,如今则万万不敢了。
    留了胡须后的晋兰亭看上去老成几分。
    徐夫人小心翼翼问道:“三郎,为何不趁着年关去拜会拜会首辅大人?三郎与坦坦翁亲近,这位左仆射大人与首辅大人又是师出同门,大半辈子的至交好友,三郎去拜会,也不会有人多嘴什么。”
    晋兰亭不耐烦道:“妇道人家,多嘴什么!”
    徐夫人悻悻然一笑,鼓了鼓勇气,终于还是没敢还嘴。以往爹娘见着这个小士族出身的夫君,都没有什么好脸色,如今举家迁到天子脚下的太安城后,就只有卑躬屈膝的份儿了。
    徐夫人也在床笫之间百般曲意逢迎,可三郎的架子仍是越来越大,徐夫人总觉得他看自己的眼神,就跟看待仆役丫鬟无异。
    在这个女子贱如草的年代,男子功成名就以后,把女子当女人看并不难,难的是把女子当人看。
    徐夫人猛然记起一事,爹娘说起时忧心忡忡,也让她十分不安,富贵才得手,可莫要转身就丢了。
    徐夫人一咬牙,坐在晋兰亭身边,娇躯贴近了,尤其是腴胸有意无意蹭了蹭他的手臂,这才细细柔柔说道:“三郎,听说你在国子监……”
    晋兰亭不动声色推开她,冷笑道:“怎么,被夫君的‘民为贵社稷次之君最轻’这句话给吓破了胆?你懂什么,跟你说不到一块去。你爹娘见识浅陋,以后让他们少登门来烦我。”
    徐夫人低头怯弱道:“知晓了。”
    徐夫人起身离去,黯然神伤。
    晋兰亭对此全然不在意,盯住那双乌木筷子,嘴角翘起。
    书生封侯,主持半壁江山。
    美人万千,江山只有一个啊。
    独处的晋兰亭抓起那双筷子,做了个夹菜入嘴的手势,疯癫大笑。
    这一年的年夜饭,不怎么喝酒的靖安王府陆先生被年轻藩王灌得厉害,要是不喝,藩王竟是无赖到说要满地打滚,陆先生吃不住这主子的撒泼,只得跟着喝多了,等好不容易脱身,满身酒气,蹲在院子墙根下吐了又吐,身边唯一的侍女杏花帮着轻柔拍背,看着真是心疼。陆公子虽然遭了大罪,心情却是明显不错,说要带本名柳灵宝的死士杏花去看一看故居。其实杏花闲暇时就常去那破落小宅子,宅子早已给靖安王府买下,杏花只要去,就会细致打扫得纤尘不染才罢休,早已熟门熟路。眼瞎陆诩没有走入宅子,只是站在门口,也不知道想“看”什么。然后陆诩带着杏花去了一趟曾经赌棋为生的永子巷,蹲在地上,靠着墙,安静不语。好似眼前有张棋局,双指作提子状,轻轻落子。
    杏花没有出声,眼神温柔。
    年轻瞎子“落子”不停,笑道:“咱们青党落败,我也是添过一把柴火的。不这样,靖安王府就成了花瓶摆饰。我本就是势利之人,跟王府一荣俱荣一辱俱辱,如何能眼睁睁看着世子殿下左右不得施展。”
    杏花知道,私下靖安王赵珣喜欢称呼他为陆公子,或是陆先生,高兴玩笑时还会亲昵一声“小六”。而后者则始终大不敬称之为世子殿下,而非靖安王。
    “羊房夹道上的陆家想要走,襄樊城这边拦是拦不住的,不过在一旁绊脚还是不难,虽说于大局无益,可既然世子殿下不舒心,坚持要去恶心恶心那个北凉,我这个赌棋的,也只能尽心尽力去赌,给陆家埋下些隐患祸根。要是世事洞明的陆阁老在世,这些小把戏未必能成事,老人一走,就不好说了。杏花,你说我这种阴险小人,别说风流名士,是不是连个读书人都配不上?”
    杏花换个方位,替陆公子遮挡吹入巷弄的寒风,柔声道:“公子是做大事的人,不拘小节。”
    陆诩笑道:“既说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又说行大事者不拘小节,古人古书古语,说得真是让后人犯糊涂。不过我一个瞎子,打扫屋子,确实就只能靠你了。”
    杏花眼神流转,“奴婢很乐意。”
    陆诩伸出手,似乎是酒壮人胆,想要抚摸柳灵宝的光洁脸颊,可当柳灵宝凑过脸,他已经缩回手,轻声道:“咱们有幸相依为命,尽量多活几年。”
    陆诩脑袋后仰,靠在墙壁上,“你这个瞎子。”
    杏花突然压低声音道:“陆公子,若是你想去北凉,柳灵宝便是死也要护着你出城。”
    陆诩愣了一下,摇头洒然笑道:“我自有打算。这儿挺好的。”
    北凉听潮湖,寒士陈亮锡坐在湖边凉亭里,还有昔日北院大王徐淮南的庶孙徐北枳,以及坐在轮椅上的二郡主徐渭熊,三个身份迥异的人物,形成三足鼎立的格局。
    执掌北凉一半情报谍子的徐渭熊平静说道:“有个消息要跟你们说一声,北莽女帝仅带一人到了北凉边境。”
    徐北枳嗯了一声,很快就一语道破天机,“肯定是拓跋菩萨。”
    陈亮锡皱了皱眉头,问道:“杀不得?”
    徐北枳笑道:“能杀谁不杀,只是杀不掉而已。”
    陈亮锡神情淡然哦了一声。
    徐渭熊转头望向南边,笑道:“咱们再谋划谋划,反正做事还得是他们。”
    徐北枳虽说已经外任做了个地方官,少有来清凉山的机会,更是常有他和士子觥筹交错的传言,不像陈亮锡,始终在王府深居简出,殚精竭虑。而徐北枳即便对上徐渭熊,也没有什么拘束,还敢说上几句无伤大雅的笑话,就像此时懒洋洋说道:“听说咱们世子殿下这次出行,可劲儿拐骗了许多大人物来北凉做苦力,真是本事了,要我说殿下的相貌,骗些姑娘不难,没想到坑骗男人一样不含糊。”
    陈亮锡面无表情,扭头望向那座有锦鲤千万尾的听潮湖。
    徐渭熊指了指徐北枳和陈亮锡两人,微笑着不客气道:“徐北枳,你骂自己就行了,还带上陈亮锡,杀敌一千自损一千的勾当,没半点赚头的买卖,有什么意思?”
    徐北枳大笑道:“郡主,你有所不知,我这家伙天生心黑皮厚,所以要比陈公子少受点伤。”
    陈亮锡无奈摇头,这么个家伙,做朋友不可能,可即便是对手,仍是讨厌不起来。
    徐渭熊自言自语道:“新年新凉新气象了。”
    北凉道凉、陵两州门户大开,各地城池要隘几乎同时宽松了门禁,不光是士子得以鱼贯入凉,三教九流,鱼龙混杂,都前往北凉富贵险中求。
    一支骑队由毗邻夔门剑阁的米仓岭道,沿西北方向悄悄进入陵州,骑队人数寥寥五六人,都是大老爷们儿,不见半点脂粉。马政驿路都逐渐缩减凋敝,不复春秋战火硝烟时盛况,不过位于蜀、凉之间的米仓岭道,哪怕山路崎岖,驿道仍是每年耗费重金,修缮得极为完善,比之春秋期间犹有过之,这对两地商贩而言不过是一桩无须深思的天大幸事,可在有心人看来,是北凉铁骑长驱南下,还是蜀地精兵长驱北上,无非是一线之隔。
    骑队在一座视野开阔的山头驻足南望,为首老人握着马鞭往剑阁那边指了指,笑道:“原本按照义山的谋划,夔门雄关有数千轻骑为汪家父子把持,加上青城山所藏六千精锐甲士,里应外合,咱们北凉假如真有吞并中原的野心,或者说朝廷那边逼得太狠了,别的不说,西蜀南诏这一条西线,三月之内,可尽在我手。可陈芝豹既然孤身赴蜀,虽说还没有被封蜀王,暂时还在当那个狗屁倒灶的兵部尚书,但是只要将来他去蜀地治政几年,这一断,嘿,北凉就像一个人腋下生恶疮,抓也不是,不抓也不是,难受得很哪。”
    除了言语之间气吞如虎的佝偻老人,还有世子殿下徐凤年,北凉新骑军统领袁左宗,即将出任陵州实职副将军的韩崂山与徐偃兵,并肩而停,一同南望西蜀。
    徐骁策马在米仓岭道山路之巅,在春神湖战舰上戴了那顶红狐皮帽后,羁旅途中就再没有摘下过。
    徐骁调转马头,“先前禄球儿引荐,我也见过了神往已久的南唐旧将顾大祖,经他这个外人一说,才知道咱们北凉地域不大,还有这么多讲究门道,按照他的方舆纪要,北凉道可化为三区十四块地形,一目了然。按照顾大祖的讲法,北凉占据天下上游,跟各地气息相通,可制天下之命。以前只听义山说北凉在大秦一统后,历史上足足有战事一千二百八十一次,是当之无愧的千战之地,不过义山不信天命鬼神之说,再者我也知义山心底,是不赞成北凉以狮子搏兔之势侵袭中原,再让中原硝烟四起,所以这些年,其实他活得也不痛快。”
    腰间佩一柄北凉刀的徐凤年笑道:“师父总说世之才雄,须借知识制之,则豪气不暴纵,可以顺势成事。这可是实实在在的良苦用心,不说你在春秋战事里的恶名昭彰,就咱们徐家的出身,就算有黄三甲这老神棍倒腾出什么瑞兆,也根本不顶用,天下士子和民心,都不会倒向徐家。如今读书人尤其是不得志的寒士纷纷拥入北凉,那也是因为北凉打出为中原镇守西北的旗号,给了他们一个台阶下,否则你看谁乐意来北凉当官。”
    徐骁抬手用马鞭推了推皮帽,嘿嘿笑道:“谁让爹早生了几百年,义山说晚生几百年,让天下寒士得势,门阀根基彻底毁去,对于皇命正统一事不再像如今这般苛求,那就是皇帝宝座谁都坐得的大好光景。老百姓嘛,谁还在乎你姓什么,只要给他们太平日子过,那就认谁。谁坐龙椅谁不坐,他们才不在乎。不过话说回来,你爹这些年也就只在军中还剩下些积威,不说中原,就是在北凉,如果哪天被北莽铁骑碾压得支离破碎,万一北莽有人可以治政有方,大部分百姓,过不了几年,也就全然不念徐家替他们二十年看家护院的情分了。说起这个,爹越是觉得西垒壁一战,赢得侥幸,中原大地,西楚有心复国的遗民,可真是野火烧不尽,前赴后继,好像根本就不知道死字怎么写的,以后恐怕很难再凝聚起这么一国民心了。咱们北凉,不说比起西楚,就算跟西蜀比,还是差了很多。这得怪爹,马上打天下凑合,下马以后,就马虎了。治理天下,终归是读书人的本事,他们最擅长,爹以前还不觉得,现在真是不服气不行。爹年轻的时候吃了他们太多亏,每次瞧见他们道貌岸然的嘴脸,就忍不住想揍一顿,所以将来跟士子书生打交道,就看你的了,千万别学爹,脾气一定要好些。”
    徐凤年笑着点头,“幽西高原,幽北平原,凉西走廊,祁连山地,陇东陇西,贺兰山地,等等,共计十四地,既然顾大祖高屋建瓴细致划分出了北凉战区,以后我安置心腹将领,就可以有的放矢。然后慢慢将治理政事的读书人围困其中,各司其职,有边关雄兵戍守,厚馅儿包肉,北凉不容易乱。这趟士子北奔,肯定夹杂有很多赵室眼线,我倒想看一看他们能有多高的捣乱道行。北凉有北凉的局限,却也有北凉的独到优势,只要三十万铁骑在,足可自保,北凉除了凉西走廊是膏腴之地,其余诸地大多物产不丰,有粮储之忧,关东漕运更是一直为朝廷钳制,但良将劲卒,东西河陇自古人才辈出,便是张巨鹿一干庙堂大佬也眼馋,说句不好听的,咱们就算饿着肚皮,也能把北凉以外的所谓的百战之兵打得哭爹喊娘。”
    徐骁打趣笑道:“哟,怎么听着有点当统帅的志向了,爹可记得你小时候成天想着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豪侠,对带兵打仗没什么兴趣的。”
    徐凤年平静道:“只有自己真真切切走过了江湖,才知道一人之力有尽头,当大侠的念头也就淡了。试想马鞭所至,动辄数万铁骑蜂拥而出,谁能阻挡,王仙芝?还是曹长卿?”
    袁左宗轻声笑着拆台道:“要是他们的话,还是能挡上一挡的。”
    徐骁爽朗大笑,对于这位义子能跟嫡长子言谈无忌说笑几句,很是开怀欣慰。当年六名义子各自意气风发,禄球儿不去说,也就性子寡淡的姚简与儿子有些交往,这让徐骁隐忧不轻,几位义子中袁左宗性情清高不逊陈芝豹,白熊竟然能够“低头”,齐当国当下对凤年几乎算是心悦诚服,无疑都是意外之喜。
    不显山不露水的两位扈从韩崂山和徐偃兵默契相视一笑。事实上两人都跟枪仙王绣师出同门,只是世人只知韩崂山是王绣师弟,不知徐偃兵而已。缘于王绣身为上一辈江湖四大宗师,在中原西北一带风头无双,不仅韩崂山被遮掩得暗淡无光,早早离开宗门行走江湖的徐偃兵就更不用多说。连徐凤年也是这趟同行返回北凉,才从韩崂山嘴里得知徐偃兵当初锋芒太盛,几乎让年长许多的王绣追赶无望,以至于几乎意志消沉,王绣父亲不得不将这名最为器重看好的外姓弟子半驱逐半请出王家,徐凤年这才揣摩出徐骁之所以敢正大光明离开北凉,深入中原腹地,不是凭仗相对明面上的枪仙师弟韩崂山,而是籍籍无名的徐偃兵。北凉王最后一次赴京,徐骁前往钦天监,遇上皇后赵稚那一次,人屠也是带的徐偃兵,而非韩崂山。
    一行人在山顶驿路上继续缓缓北行,徐骁跟徐凤年并辔而行,徐骁轻声说道:“除了北凉都护和骑军步军统帅三把交椅已经尘埃落定,禄球儿和你袁二哥已经坐上去,燕文鸾的步军统领也得让给顾大祖,接下来就数北凉道凉幽陵三州将军最为实权,其中凉州将军一职向来由北凉都护兼任,幽州将军已经给了那个野心勃勃的皇甫枰,徐偃兵和韩崂山担任陵州副将,就只剩下主将一位空悬。你有什么打算?”
    徐凤年犹豫了一下说道:“燕文鸾那边不好处置,毕竟是功勋老将,燕文鸾也不如钟洪武那般年迈,做人也八面玲珑,没什么把柄。我打算先让顾大祖从禄球儿手里分去凉州将军,过渡一下。在铁门关一役递交投名状的功臣汪植,以及一些凤字营得力将领,等这些人站稳脚跟后,才好对燕文鸾下手。说实话,如果燕文鸾识大体,就算背上过河拆桥的骂名,非要在顾大祖和燕文鸾之间做取舍,我仍是愿意委屈顾大祖,继续让燕文鸾这员老将稳定边境。反正顾大祖已经无路可退,大不了我亲自去登门赔罪,任打任骂就是了。顾大祖是个兵痴,我就不信他乐意离开北凉,当个卖酒翁田舍老。”
    徐骁皱了皱眉头,“顾大祖这种人,骨子里桀骜难驯,你就不怕他心存芥蒂?人心反复,顾大祖要是有意出工不出力,对急需大将稳固局势的北凉来说是不可估量的损失。”
    徐凤年淡然笑道:“说起收买人心的手段,我没你那么有本事,也从不奢望有人对我纳头便拜,一见如故,从此就忠心耿耿,那是痴人梦呓。再说了,一碗水端平,其实本身就是没有端平。燕文鸾是北凉军一面旗帜,这面旗帜可以倒下,但如果倒下的方式不光彩,只为了让顾大祖迅速成为一座新山头,得不偿失。如果顾大祖连这点时间都不等,那就只是当将军的命,不是当统帅的人。”
    徐骁指了指徐凤年,笑着不说话,徐凤年一头雾水,徐骁跟这个儿子藏不住话,已经打开天窗说亮话,“上次跟顾大祖喝酒聊天,两老头儿一宿没睡意,最后顾大祖跟我交底了,他到北凉以后,他自己也不希望一步登天,给新主子北凉惹来没必要的动荡变故,但他必须拿到手三州将军之一,最次是陵州将军,最好是凉州将军。只要答应他这一点,他就以死效命。呵,顾大祖那么个文胆武胆浑身是胆的亡命人物,如今竟然也学会权衡轻重了,又跟你不谋而合,你们这对大小狐狸,是不是早就串通一气了?”
    徐凤年哈哈笑道:“顾大祖这么善解人意,以后不给他一个步军统领都说不过去了。”
    徐骁叹气道:“爹彻底服老喽。”
    徐凤年笑道:“我都是耍些小聪明,上不了台面,比你差远了。”
    徐骁摇了摇头,眯起眼好似醉醺醺道:“别安慰爹了,一个当爹的,因为自己儿子而服老,从来都不是什么伤心事。天底下,就没有比这更开心的事情了。”
    徐凤年无奈道:“中午在山脚客栈喝酒吃肉,可不见你怎么服老,一大把年纪了,还跟我拼酒?中间偷偷摸摸上茅厕几次?两次还是三次?”
    老人一脸尴尬。
    老人然后笑道:“这回去边境跟那个有拓跋菩萨护驾的老婆娘见面,爹就靠你撑场面了。”
    徐凤年平静道:“行的。”
    陵州不比幽凉二州那么兵甲鲜亮剑戟肃杀,世态就两个字——太平,官老爷们都是沙场将军身份,不用拼命以后,既然闲着没事,那么大家就一起和气生财。
    自从铁公鸡李功德当上经略使后,和糨糊的本事一流,对谁都是劝和不劝分,陵州就越发和睦。除了根柢在龙睛郡的钟家有些不如意,其余大小家族都还是很滋润,而且钟老将军的嫡长子钟澄心不也一样仍然当上了龙睛郡郡守,北凉新贵徐北枳也不过是由小小兵曹参军连升了三级,官大不到哪里去,继续给钟大人打下手,可见钟家跟徐家远远没到撕破脸皮的份上。
    不过有个消息在耳目灵光的陵州官场迅速流转开来,大将军的两名扈从,韩崂山和徐偃兵都一跃成为陵州副将,而那个大闹京城荣归北凉的世子殿下竟然自领陵州将军,这让人感到有点匪夷所思。
    不少退下来的沙场老将都腹诽那世子怎么不干脆一屁股坐在北凉都护的椅子上,怎就把手伸到了陵州官场,不太地道啊。
    反正幽州边境新年一过,即将要举行三年一度的校武大阅,大伙儿心知肚明,大将军已经开始着手布局“托孤”的身后事了。按照陵州官场的窃窃私语,世子徐凤年与其来陵州不讨喜,还不如让褚禄山和袁左宗两位义子帮衬着去边境当统帅,耀武扬威也好,潜龙在渊也罢,大家眼不见心不烦,怎么都比接手陵州将军这个烫手芋头来得舒服。
    经略使府邸,张灯结彩,仪门大开,喜迎贵客,已是正二品封疆大吏的李大人笑得合不拢嘴,把突然莅临李府的大将军当菩萨供起来。事先得到殿下要成为陵州将军的军机内幕,李功德磨破嘴皮子,好说歹说终于让一个同街老邻居腾出一座华美府邸,临时挂匾,成了一栋陵州将军府,陵州州城有座风光旖旎的金瓯湖,有资格引水入府的宅子屈指可数,占据这一方风水宝地的旧主人,曾是位北凉骑军统领钟洪武那一系的老将军,后来跟典雄畜这些陈芝豹麾下的青壮将军走得比较近,李功德拿捏住这个软肋,恩威并施,才得以让老将军带着众多貌美妻妾卷铺盖滚蛋。
    此时成为正四品武将的徐凤年就在将军府内悠悠然散步,先前在李府过了个场,仅是露个面就撤了,实在扛不住经略使大人的殷勤,留下徐骁以及作为陪衬的袁左宗、韩崂山,带着陵州名义上副将之一的徐偃兵在此穿廊过栋。
    王绣两个师弟,韩崂山还算熟谙兵法,身边这个武痴徐偃兵就远远不如了,相比韩崂山确是要扎根陵州,步步为营,徐偃兵不过是用来应付意外状况,再说徐偃兵本人也志不在此。
    离开李府之前,徐骁眼神玩味,说是这边宅子有份小意外等着他,徐凤年不抱什么期待,飞来飞去的江湖神仙都见了不少,既然懈怠了武道一途,秘笈不用说,听潮阁都能按斤两去贱卖,神兵利器之类的也同样不怎么上心,要说女子,未来两位侧妃都跟着来到了北凉,徐凤年也不想招惹什么情债,不过当徐凤年猛然瞧见那名一身北莽草原女子装束的少女,还是有些惊艳和惊喜,想破脑袋都没想到会是那个跟北莽皇室有莫大牵连的小姑娘——呼延观音,当初正是为了救下她所在的部落,才在峡谷挡下了野牛群,才跟占据天时地利人和的天之骄子的拓跋春隼展开那一场死斗游猎,那一次,徐凤年差点就把小命交待在端孛尔纥纥的雷矛之下。
    徐偃兵很识趣,转去它处赏景,留下徐凤年跟女子单独相处。
    徐凤年稍加思索也就心中了然,他从北莽返回之后,事无巨细说了那趟险象环生的经历,期间顺嘴提到了呼延观音的那支羌笛,估摸着是徐骁顺藤摸瓜把她从北莽带到了陵州。
    徐凤年跟她坐在凉亭中,用草原言语询问道:“你弟弟阿保机没来北凉?”
    姿容得有九十五文的少女明显不似中原女子那般忧愁善感,摇摇头豁达笑道:“我弟弟是草原上的幼鹰,草原就是他的家。弟弟自己也说他一定要成为草原上最大的悉剔,拥有最广袤肥美的牧场,以后会带着恩人一起纵马驰骋,为恩人抢来最美的女子、最烈的战马、最醇的好酒。”
    徐凤年记起那个虎头虎脑的孩子,喜欢在羊圈里打滚,有着拎住羊羔随便甩的豪迈,笑道:“比我有志气多了。”
    风情介于少女与少妇之间的年轻女子一脸好奇,忍不住柔声笑问道:“恩人以前一直说自己是姑塞州的读书人,怎么就成了北莽死敌的北凉世族公子了?”
    徐凤年斜靠着廊柱,望向府内小湖,感慨道:“大概就是所谓的世事难料吧。”
    呼延观音轻声道:“有个比草原大悉剔还要有威严的老人,吩咐我以后做恩人的婢女,伺候恩人的衣食住行。”
    徐凤年轻声道:“以后你不用听他的,咱们北凉女子向来喜欢佩刀骑马挽弓,没人能拘束你,哪怕你觉得这边没意思,想回草原见你弟弟,我也能让人送你去北方。”
    娇美无方的女子腰系那支精致羌笛,出人意料地黯然无语。
    死士寅突然出现在凉亭外,言语不轻不重恭敬说道:“启禀殿下,龙睛郡徐北枳和戍将汪植登门拜访。”
    陵州将军府暂时不过徒有其表,用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来形容丝毫不为过,因为这个陵州将军本身就是个承上启下的虚设,徐凤年笑着点头道:“以后他们两人来这里就不用通报了。”
    府上有伶俐仆役给两人领路,徐凤年走出凉亭相迎。
    汪植的父亲汪石渠,既是北凉旧部,又是剑门守将,始终是李义山一颗安放在夔门多年的暗棋,这对父子最终在铁门关一役中发挥了重大作用。汪植也确实是一名不负所望的骁将,哪怕对上韩貂寺也敢不遗余力死战一场,为了阻截人猫,三千精骑硬生生折损一千,依附北凉之后,两千亲兵只余下一半,上次在龙睛郡的表现也十分惹眼,徐凤年对此人印象极好。徐北枳入乡随俗得很快,青衫文士装扮,比江南名士还名士,风度翩翩,汪植从旁护驾,一文一武相得益彰。
    呼延观音孤苦伶仃怯生生站在凉亭内,显得格格不入。女子多半如此,是那大好山河的点缀而已。
    徐凤年搂了搂徐北枳的肩膀,对汪植笑道:“这回没让汪将军这么个大功臣当上陵州副将,肚子里有没有怨气?要是有,尽管说出口,不过副将还是不能给就是了。”
    汪植也谈不上怯场畏缩,大大方方咧嘴笑道:“殿下,咱们这些大老粗,也知道无功不受禄,暂时没拿得出手的军功,就没啥怨气,要是以后立了大功,莫说从四品的副将,就是殿下的陵州将军,也敢争上一争,绝不含糊!”
    徐凤年笑着点头,伸手指了指悄悄反身到凉亭外的徐偃兵,介绍道:“新鲜出炉的陵州副将徐偃兵,汪植你以后多跟他打交道,徐将军更是咱们北凉数一数二的武道高手,比起在我这个没实权的陵州将军跟前晃荡,有用得多。”
    汪植顿时眼前一亮,“数一数二”这四个字比“陵州副将”可要有分量得多。袁左宗身为离阳军伍中仅在顾剑棠和陈芝豹之后的第三高手,徐偃兵若是数一数二的武夫,多半是跟骑战无双的袁白熊同一线的猛将,汪植怎敢小觑,当下便对这位副将重重抱拳。徐偃兵不过是轻轻点头还礼。
    徐凤年望向徐北枳笑问道:“橘子,跟钟大公子相处得还算愉快?我可听说他那几房美妾,都很是佩服你的才高八斗,轮流跟你自荐枕席,还差点跟陵州花魁争风吃醋。这会儿北凉道都在疯传有个叫徐北枳的北莽世家子,夜夜笙歌,比神仙还逍遥。”
    徐北枳淡笑道:“比下有余,比上远远不足,有殿下珠玉在前,这点风流韵事算什么壮举。”
    汪植暗自咋舌,传闻当官当得很没风骨的徐北枳跟世子殿下关系莫逆,极有渊源,看来所言不虚。换成别人,早就吓得汗流浃背了。汪植可不敢把这位胆敢亲自截杀持瓶西域行皇子的北凉世子,当成什么纨绔子弟。寻常世子,对于钟洪武这些个跟父辈一同戎马生涯的功勋元老,察言观色逢迎讨好都来不及。
    徐凤年跟徐北枳坐入凉亭,汪植自然而然跟随徐偃兵在亭外守护。徐凤年瞥了眼汪植的魁梧背影,收回视线,微笑道:“这次包括青州陆家和上阴学宫在内数百人,都嗷嗷待哺,陵州官场臃肿,肥肉最多。经略使大人在北凉当和事佬,自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肯定做不来恶人,陈亮锡又忙着整顿盐铁,要不你顶上?刚好趁机精简武将官职,祛除大批游手好闲的杂号将军,咱们也学一学北莽,让校尉、都尉以后更加名副其实。”
    徐北枳默不作声,架子不小。
    竖起耳朵的汪植有些担忧,伴君如伴虎,北凉天高皇帝远,否则大将军也不会被朝廷私下诛心称为“二皇帝”,世子殿下其实与一国储君无异,汪植别看在徐凤年面前大大咧咧,那也是粗中有细,精心拿捏尺度。演义小说里那些看似粗糙憨货的武将,在正史里谁不是心细如发的人精货色。要想在君主身侧,不斩福泽,子孙长荫,学问之深,几乎是个无底洞。先前汪植与徐北枳饮酒,当时世子殿下在太安城不跪天子,徐北枳醺醉酣畅,喝得高兴,满腹经纶露出冰山一角,谈到为稻粱谋一事,光是划分官员臣子类别,徐北枳就给出了包括孤臣、治臣、能臣、蛤蟆官、猫官、尸官在内十九种之多,比起武夫九品境界烦琐得多,让汪植听得既瞠目结舌又受益匪浅,心想这位徐公子真是在公门修炼成仙了,让眼界奇高的汪植也佩服得五体投地。
    徐凤年继续问道:“北凉官场有年关赏赐貂帽的习俗,那冬末到开春这段时日,陵州大大小小几百顶新貂帽,都从你徐北枳手上送出去,如何?”
    徐北枳反问道:“你这个陵州将军不管,经略使大人也能不过问一个字?”
    徐凤年点头道:“否则我为什么当这个将军?还不是铁了心要帮你挡去汹汹非议?我跟你保证,不管什么话什么人,一切到了我这里就都会止步,你不用看也不用听。”
    徐北枳心平气和道:“陵州主官刺史,目前仍然被经略使李大人兼着,这顶帽子,殿下能先给我?”
    汪植在心中啧啧称奇,徐北枳徐大公子可真够生猛的,一张口就要四品大官的官帽子,而且要得如此理直气壮,传出去还不得让那些一辈子卡在这个门槛上的离阳官员气得半死。
    在这栋府邸学了些离阳言语的呼延观音,一字不漏听入耳中,大概知晓这番对话的含义,她微微张大嘴巴,看向这位头发灰白的男子,眼神有些迷离恍惚。
    徐凤年站起身笑道:“这就给你拿去。”
    徐凤年独自来到在北凉规格仅低于清凉山的经略使府邸,对李府熟门熟路,都不用管事带路,就到了徐骁和李功德歇脚的后花园。
    院内有槐树蔚然成荫,北凉官场知道李功德近年喜好植槐,许多外乡大槐都被移到府邸内。屋前种槐富贵满宅,有科第吉兆的意思在里头,李功德本身才学不显,如今科考多在槐秋时节,月份也称“槐黄”,可见李大人对于当年自己多次落第仍是耿耿于怀。
    徐凤年走在一枝枝蜀葵夹道的幽深小径上,看到树下摆了一张檀木长榻,徐骁正在独饮绿蚁酒。李功德在北凉王身前跪多坐少,如今当了经略使,就站在一边捧着酒壶帮忙倒酒,别的藩王辖境,经略使作为与六部尚书品秩相等的一等一封疆巨宦,找不出李功德这样卑躬屈膝的人物。不说西楚道经略使孙希济,广陵王赵毅数次亲自拜访都被闭门不见,就像那两淮道经略使戴玉珍,堂而皇之欺压得淮南王赵英喘不过气,足可见经略使权柄之重。
    徐骁一看到徐凤年出现,立即就要把檀木榻让出来,徐凤年没理睬,请袁左宗跟府上管事要了两张椅子,跟李功德一起坐下。午后阳光晒在身上,暖洋洋,又有几杯绿蚁酒下腹,驱散了许多寒意。
    李功德这辈子就从没有在经书注诂上花费什么心思,都用在揣摩人心上了,看到世子殿下去而复返,就知道有事,不过发现这个见面总不吝啬几声“叔叔”的年轻人不急着捅破窗纸,他也只好陪坐着喝酒,说些陵州趣闻轶事,插科打诨,顺带拍几句马屁,都是在说世子殿下京城之行如何深得人心。徐骁心底信不信另说,但听在耳朵里总归是舒服的,多了几分和煦笑脸。
    徐凤年笑眯眯看在眼中,百感交集,当年严池集和严东吴的父亲严杰溪身为陵州刺史,官位与当时尚未并入幽州的丰州刺督李功德大致相当,如今严杰溪已经叛出北凉去太安城当了皇亲国戚,说不定将来还会成为一朝国丈。李功德也不差,没能当上京官,却在地方官一系做到了极致。
    其实当初徐凤年更亲近严伯父几分,对这个口碑奇差的李叔叔也就面子上过得去,不过严李两家各自鲤鱼跳过龙门,但这两家的女子还是依旧对他这个浪荡世子憎恶得很,女学士严东吴算是攀上高枝,已经贵为太子妃,李负真则“鬼迷心窍”,摊上了个寒门士子,谁说近水楼台先得月?徐凤年跟李翰林和严池集狐朋狗友了那么多年,不一样没讨到他们姐姐半点好脸色。
    徐凤年倒不是真对她们有非分之想,只不过当初半真半假的轻佻,就喜欢逗弄逗弄大家闺秀一本正经的她们,严东吴还会跟他针锋相对,李负真更绝,刻薄冷语都欠奉,常年冷眼冷面。
    徐凤年懒散靠着椅背,忍不住笑了笑。李叔叔对待那个门不当户不对的寒士,颇为开明,非但没有棒打鸳鸯,还几次暗中铺路搭桥,为其篡改抬高谱品,由寒门入士族,再由小吏升迁为入流官员,“品流”两字两事,都给大致摆平了,就是不知道这次陵州官场翻天覆地,会不会趁机再次出手?徐凤年没有要为难那名寒士的意思,虽说当初在停马寺外见识了那书生的嘴脸和城府,那家伙还被徐北枳阴险算计了一次,觉得李负真所托非人,可既然这位李翰林的姐姐乐在其中,徐凤年就懒得去指手画脚,甚至如果说那寒士真有为官的能耐,徐凤年都不介意给一顶稍大的貂帽。对北凉而言,是不是清官不重要,是不是能吏才关键。再者那书生也未必不能成为第二个李功德,谁敢说李负真就一定看错眼?女子傻,兴许就有傻福。
    徐凤年见喝酒喝得差不多尽兴,这才半醺醉地望向李功德笑道:“李叔叔,知不知道龙睛郡有个叫徐北枳的年轻人?”
    一喝酒就伤面的李功德不见任何字斟句酌,捻须笑道:“当然当然,徐北枳虽说官职不高,仅是记室,从属龙睛郡主簿,可李叔叔却知便是龙睛郡太守钟澄心,对徐北枳也是恭敬有加。缘于此人学富五车,更难得的是学为己用,能够熟稔治政,不是那自诩清高的书呆子。钟澄心多次不惜忍痛割爱,向李叔叔竭力推荐此人,如果不是殿下提起,李叔叔已经决定来年开春以后,就将徐北枳提拔为陵州劝学从事,担任一州学官,以便于人尽其才。”
    徐凤年嘴角翘起,点了点头,转头望向一直笑眯眯不插嘴的老人,“徐骁,劝学从事跟典学从事哪个官大?”
    徐骁执意要做甩手掌柜,举杯指了指李功德,“别问道于盲,爹也是门外汉,得问你李叔叔。”
    李功德连忙笑道:“品秩相当,不过典学从事总领一州学政,比劝学从事俸禄略高。”
    李功德一拍脑门,啪一声很是清脆,这一下力道绝对不轻,一脸恍然大悟,“瞧李叔叔这记性,陵州典学从事杨千里年纪不小了,前不久还跟李叔叔抱怨体力不济,有告老还乡颐养天年的念头,赶巧赶巧,李叔叔觉着徐北枳干脆就别当什么劝学从事了,典学从事就很好嘛,陵州学政确实只有让徐北枳来主持打理,李叔叔才能放心。”
    徐凤年又给李功德和自己都倒了满满一杯酒,一饮而尽后醉眼蒙眬道:“李叔叔,你有所不知,徐北枳被我骗来北凉的时候,我许诺他要在地方上当个大官,可到底有多大才算大官,也没个准数不是,侄儿对军旅之事还算略懂皮毛,到了官场就一窍不通了,什么劝学从事典学从事,我估摸着也就六七品光景,岂不是跟下州别驾上县县令差不多?就算徐北枳不嫌弃官小,可侄儿既然当初夸下海口,就怕失信于人啊。再说我又厚着脸皮跟徐骁求了个陵州将军显摆,要是徐北枳成了典学从事,成天低头不见抬头见,也不好意思跟他喝花酒了。李叔叔,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离阳官职,按律三品以下,品不但分正从两阶,品又分上下两级。例如同为四品,实则有四个等级,京官与地方官,主官正职属官副职,实缺肥缺与清水衙门,都藏有玄机重重。当官,入流品一事是第一座龙门,别管是不是从九品,官吏之别,无异于一道鸿沟,接下来四品是第二座更为高耸难跃的龙门,当下所谓封侯拜相,大多在四品以上,多半都能算得上,想要爬到这个位置,靠家世靠机缘靠本事,都不能缺,像那宋家大小夫子,父子联袂称霸文坛二十多年,其中小夫子也不过是从三品的国子监右祭酒。因此别看李功德在徐骁面前如何温驯谦卑,在陵州打个喷嚏都能让那些个郡守胆战心惊。
    此时李功德仍是没有半点正二品大官的气魄,小鸡啄米般频频点头,“对对对,是这个理儿,殿下一诺千金,哪能食言,要怪都怪李叔叔考虑不周,当下还有陵州黄楠郡郡守与丰裕县县令两个位置,适合徐北枳,殿下怎么看?其中丰裕县是咱们北凉道第一大县,品秩特殊,与一郡太守相当,离咱们陵州州城也不远……”
    徐凤年突然打了个哈,放下酒杯,起身满脸惫懒说道:“黄楠郡太守宋岩正值壮年,口碑好像也不差,至于县令什么,虽说丰裕是北凉首屈一指的大县,毕竟听上去就不好听。算了,没几天就要过年了,这件事情李叔叔不用着急。侄儿就是个混日子的陵州将军,要是对陵州政务喋喋不休,就怕下回登门,李叔叔家都不给蹭吃蹭喝了。”
    李功德重重一拍大腿,徐骁和徐凤年都起身,他哪敢端架子坐在那里,匆忙站起小声说道:“殿下,既然徐北枳当过龙睛郡兵曹参军,要不由他来做陵州别驾?”
    徐凤年笑道:“再说再说。”
    别驾作为一州首脑的重要佐官,在刺史巡视辖境时,可自带车马随行,这才有了“别驾”之称,也算是名副其实。官员出任别驾一职,只要不在任上犯下大错,一半都能顺利进阶成为刺史。离阳在道之下设置三十州,作为刺史候补,别驾也算是极为有实权的地方重臣,无人小觑。
    徐北枳从一郡属官一跃成为一州别驾,等于轻而易举跨过了官场上第二座龙门,便是整个北凉道也要为之侧目。可让李功德忐忑不安的是世子殿下仍是意态阑珊,看似心不在焉很好说话,却让向来掌握火候妙至毫巅的李功德心中都没了底。
    徐骁没有让李功德送行,经略使大人深谙马屁精髓,就不去打扰父子结伴出府的清净了。
    徐骁绕过影壁之后,笑道:“是你胃口不小,还是徐北枳胃口大?看中了李功德兼任不肯松手的刺史位置?搁在平时,李功德也不至于这么恋恋不舍,可如今小一千的士子拥入北凉,大半会留在陵州,很多话经略使其实反而不方便说,但很多事情陵州刺史却是更方便做,这叫县官不如现管。李功德就算这会儿还没回过味儿,但以他的眼力,很快就能猜出你到底想要什么。爹多嘴一句,蛇有蛇道鼠有鼠路,北凉军务方面,哪怕你往死里闹腾一个解甲归田的怀化大将军,也不算多大的事,你说当陵州将军一样可以当,可文官这边的圈子,大大小小,环环相扣,更为盘根错节,光靠拳头解决不了所有麻烦事情,这也是爹对地方政事一直不爱搭理的根源,实在是顾不过来。官场是江湖,大家都身不由己。官场也不是江湖,不能只以力服人。”
    徐凤年轻声笑道:“我知道轻重。其实那黄楠郡守宋岩是李功德的得意门生,这个官位,很有诚意,徐北枳去了黄楠,李系的门生故吏哪怕不会扶持,也不至于捣乱。可陵州别驾就可笑了,我比谁都清楚经略使大人就等着翰林那小子衣锦还乡,这个位置根本就是给儿子量身打造的,日后成为陵州刺史就在情理之中,换成别人,哪怕明知是被我器重的徐北枳,也注定做得不顺当。不过说实话,翰林将来由参军升陵州副将再迁将军也好,或是走县令别驾刺史这条路子也罢,我都乐见其成。我再不近人情,对翰林这哥们儿还能没点私心?李叔叔啊,还是略显小家子气了。”
    徐骁伛偻前行,笑道:“格局大小,不是一成不变,升迁之后视野开阔,可能会有所帮助,但仍然不如有些人的天生格局。李功德当上经略使,不是他有多大能耐,而是他适合这个位置而已。话说回来,不是李功德的小家子气,他也走不到今天这一步。说到这里,爹就又要唠叨唠叨些人生经验。很多人可能当下做得不好,但你还是得多点耐心,不说别人好了,就像爹,可不是一开始就有如今这份心胸的,从军之前,还不是天天跟市井青皮斗殴置气,后来当了校尉,也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跟那些高不可攀的庙堂阁老平起平坐,跟他们哀求兵马钱粮的时候,照样没剩下几两重的脸面,也就只差没有下跪了。其中的艰辛,就算当初跟那帮一起离开辽东的老兄弟,爹也从没有说过半句。”
    徐凤年点了点头。
    徐骁毫无征兆地哈哈大笑,欣慰道:“刚才见你跟李功德在那儿推磨,一边喝酒一边钩心斗角,爹真是一想起来就乐呵。”
    徐凤年翻了个白眼,叹了口气,自嘲道:“结果还是没能拿到手陵州刺史,我还愁着怎么去见徐北枳,刚才信誓旦旦,跟这家伙撂下豪言壮语,结果大冬天的,一转身就端了一大盆凉水往自己头上浇。”
    徐骁笑得更开心了,“要不爹给你去徐北枳那儿撑撑场面?”
    徐凤年摇头道:“算了,你先回凉州,我到时候肯定赶回去吃年夜饭就是,在年后和边境校武大阅之前,我都会在这里老老实实当吓唬人的陵州将军。等陵州事了,我再回清凉山,应该也用不了多久。”
    徐骁点了点头,走出李府大门,徐骁玩味笑道:“被你小子连累,祸害得李负真那妮子躲在影壁那儿,见着我这个伯伯也不喊一声,你就不回头看一眼?”
    徐凤年没有转头,径直把徐骁送上府外马车,狠狠瞪了他一眼。
    袁左宗在一旁骑马护驾,徐凤年抬头叮嘱道:“袁二哥,路上别让徐骁多喝酒,真馋了,最多让他喝一杯,再多不行。”
    袁左宗难得有不板着脸说笑话的闲情雅致,笑眯着眼,望向车厢问道:“义父,这件事左宗到底该听谁的?”
    车厢内老人笑着道:“以后你都听他的。”
    徐骁前脚才走,陵州的杂号将军和校尉都尉就逐渐聚拢在一座府邸外,跟将军门房递交名刺门状,多是昂贵名笺材质,泥金书写,不能奢望这帮将门糙爷们儿有何高逸古风,在这条街上,经略使府邸门槛最高,照理来说访客最盛,但是陵州将军新府的车水马龙,让人叹为观止。
    府内徐凤年正在跟徐北枳聊天,没料到徐北枳听说在李功德那边要官不得后,非但没有奇怪,反而说了一句“这才合情合理”。徐凤年也不看透这家伙是在夸他油滑,还是讥讽他狐假虎威都不成事,不过既然以后要戴刺史官帽子的徐北枳都不着急,徐凤年就借坡下驴,乐得静候消息。
    府上管事孙福禄是从清凉山抽调来陵州的王府旧人,人过中年,相貌堂堂,以前世子殿下重金买诗文,银子都是孙福禄过的手,办事很牢靠,这会儿满脸喜气小跑到书房门口,跟世子禀告府门外的热闹喧沸,捧了一大兜的拜谒名帖,刮下上头的金粉,估摸着都能去陵州虎丘楼吃上一顿不跌份的花酒。
    徐凤年跟孙福禄摇手道:“全推了,就说一个都不见。”
    孙福禄弯腰应了一声,没有任何疑惑多嘴,屁颠屁颠原路折回,说了句“陵州将军今日不见客”,然后直接就把府门关上,连侧门都没放过,摆明了没有任何通融的余地,让所有人彻底死心。
    这些在陵州横行霸道的武人吃了闭门羹,也没多少灰头土脸的丧气神色,本来就是呼朋喊友成群结队来瞎凑热闹的,谁还真指望靠那个当不了几天的陵州将军给自己加官晋爵?说到底,还是北凉世子的身份让他们不得不放低身段来喝这次西北风。而且北凉官场,有条不成文的规矩,幽州大抵是燕文鸾的,大半个陵州则是钟洪武的私宅后院,双方向来井水不犯河水。
    这拨人大多是怀化大将军的旧部,一些个深受钟大将军恩惠的嫡系心腹,更是连露个面都不乐意,像几位副将之下的实权校尉,就都心有灵犀地聚在一起围炉煮酒,私下腹诽,这世子也忒心狠手辣了,才折了钟老将军的颜面,竟然还不肯见好就收,大摇大摆来陵州把老将军已经掉在地上的脸面又踩上一脚,没他这么不讲究的年轻人,一个个义愤填膺,为老将军打抱不平,一两个脾气暴躁的校尉当场拍案而起,几个城府深一点的,喝酒时也是面沉如水,眼神阴鸷。
    要他们造徐家的反,给一百个胆子也不敢,不过这些年在官场浸淫后,也知晓了许多诀窍,逢事怠工,信手拈来,而且他们不光是武人抱团,在场诸位谁跟陵州官场的文官老爷们没点姻亲关系?这些坐在官衙文案后的老油条深谙规矩尺度,甚至都不用说什么气愤话,陵州官场的运转也就不灵光了,关键是谁都挑不出毛病。你们外地士子不是来陵州抢饭碗吗?夺人官帽本就远甚于横刀夺爱之恨,这些校尉交头接耳一番商量权衡,离开后都笑容阴森。
    北凉少士族,故而更多是寒门出身的胥吏,这帮人其实不缺才智,天然热衷钻营,如果说高官是台上威风八面的阎王,那么这拨人就是更加难缠的看门小鬼,一些个胥吏若是手段高明,甚至能够架空官员,操控官场,让其顶头上司成为摆设。张巨鹿治理朝政,其中一项便是针对胥吏弊端,直截了当视为有伤国祚的祸端,可是张首辅公认治国有方,唯独梳理胥吏,一直不见起色,朝中重臣也多有非议讥笑,尤其是一些寒士出身的庙堂砥柱更是选择冷眼旁观。
    士子占据主流的朝廷尚且如此磕碰,北凉自然更难幸免。近千士子赴凉,枝蔓触须不算粗壮,但却渗透官场每个角落的陵州胥吏无疑首当其冲,于是正值一年收尾的陵州很快就鸡飞狗跳,文案逐渐堆积,帮派闹市械斗,狱中犯人相杀,官府粮仓不是无故失火,就是霉烂了几寸,所有琐碎事情都跟雨后春笋一样冒出来,别说那几位郡县长官焦头烂额,生怕过不了一个清净年,连经略使李功德都开始疲于应付,每天都有下级登门诉苦,反倒是黄楠郡显得鹤立鸡群,大小政事条理清明,龙睛郡截然相反,处境尤为凄惨,八面漏风,据说太守钟澄心事必躬亲,忙碌到夜夜挑灯,都已经愁出了几根白头发。
    陵州官场一团乱麻,陵州将军府门庭冷落,跟寒冬时节很应景。
    一辆马车悄无声息驶出陵州州城,驶往黄楠郡,马夫身穿黄狼皮短衣,身材越是魁梧,越是显得寒酸,恐怕没人敢信这位是陵州副将。
    车厢内除了徐凤年,还有婢女呼延观音,这些天徐凤年都在连夜详细翻阅陵州官吏履历,多有朱笔圈画,没怎么理睬这个如果早些来北凉十有八九要登榜胭脂正评的年轻女子。这趟出行,徐凤年在跨过门槛的时候,才决定让孙福禄去喊来她随行出城。
    不知是否是水土不服,呼延观音还不如草原上深陷困境时来得活泼生气,神采黯淡,不复当初灵性。徐凤年想着返回陵州之后,有机会就将她送往一个安稳宁静的地方,总好过在高门深宅里头病怏怏,慢慢毁掉。有些女子,不是死死攥在手心就是真的珍惜,反而是暴殄天物,原本如果呼延观音适应北凉,徐凤年自然不介意养在身边,吃不吃无所谓,瞧着赏心悦目,养养眼也好。
    徐凤年这趟乘车也没闲着,手头有一份黄楠郡几位主要官员的身世背景,这些密密麻麻的秀气小楷,都是梧桐院那帮二等丫鬟通宵达旦整理出来的心血,哪些是出自绿蚁之手哪些出于黄瓜笔下,跟她们朝夕相处多年的徐凤年一眼就能辨别。
    徐凤年揉了揉眉心,放下那沓信笺,在脑子里过了一遍,然后掀起帘子,凉地独有的冷冽气息扑面而来。徐凤年久久没有放下帘子。
    呼延观音出城以后有些犯困,蜷缩坐在车厢角落,熬不过睡意,微微打着瞌睡,被风一吹,骤然清醒,悄悄望向他的侧脸,咬了咬纤薄嘴唇,鲜艳欲滴,让人误以为她的牙齿稍加用力,就会咬出几滴鲜血来。
    徐凤年见她有些不适应风寒,很快放下帘子,温醇笑道:“昨天晚上睡不着,在府上游魂一般胡乱逛荡,见到你屋子窗口摆了盆凤仙花,明明早过了花期,怎的还能在天寒地冻的时分开出花朵?”
    呼延观音眨了眨眼睛,柔声道:“奴婢刚进府邸的时候,见到府上墙脚根有几株花,不像是府上种植,就壮着胆子移植了一株在小盆里,也不知它叫凤仙花,更不知道花期。”
    徐凤年点头笑道:“它啊,跟咱们北凉当下给我惹事的胥吏一样,不入流品,不过别看瞧着娇柔,到哪儿都能生长,北凉这样的贫寒地方,也不例外,一些花不起银钱买胭脂水粉的女子,在夏秋时候就喜欢用它的花汁涂染指甲,很惹眼。虽说这种花被推崇名菊牡丹的江南名士贬斥为贱品,更取了个‘菊婢’的刺耳别名,不过我觉得别管是不是菊花的婢女,既能供人观赏,还能染指甲,就算物尽其用了,我倒是很喜欢。我家那边,就有很多,满地乱长,其他名花名木挡都挡不住,不过从未见过它在冬天开花,想必是没有人乐意栽在盆里搬回屋里的缘故,被你误打误撞拖延了花期。对了,这凤仙花很皮实,我二姐就给它取了个昵称,叫‘急性子’,烈日曝晒下,风一吹,或是你拿指甲一捏,种子就会弹出去很远。我小时候每次惹二姐生气,她就跟我黑着脸几天都不说上一句话,我总喜欢拿急性子去弹她的脸。我宁愿她翻脸骂我,也不愿意她不搭理我。”
    结果徐凤年看到呼延观音直勾勾望向自己,不由尴尬说道:“你又没犯错,我哪里舍得骂你,再说我目前就是手头事情多,很堵心,不是不愿理会你。我这人‘制怒自省’四个字写倒是会写,写得还不比书法名家差多少,可惜一直做得不好,经常迁怒于人。你是没见过我跟我爹发火的光景,当年不懂事那会儿,只要有不顺心事,都往他身上发火,能拿着扫帚追杀他十万八千里。不过如今回头想一想,幼稚归幼稚,其实也没太多愧疚,谁让他是我爹,是我最亲的人?是吧?再说那时候他腿脚还利索得很,跑得贼快,别人都尊称他为北凉王和大将军,我就偏偏喊他‘跑路将军’。”
    呼延观音瞧着他咧嘴一笑,那份笑容,竟然如孩子一般天真无邪。呼延观音低敛眉眼,不跟他对视。
    徐凤年见她怯怯然退缩,有些自嘲,难道自己长得像脑门刻有“淫贼”二字的歹人不成,记得草原上她所在的整个部族都把自己当神仙看待的,这么快就原形毕露了?
    徐凤年收回思绪,也低头继续拿起叠放在膝盖上的信笺,很快专注凝神。
    给了经略使李大人好几天时间,大概是陵州官场突如其来的阴风阴雨,让这位李叔叔忙于政务,暂时顾不上徐北枳的提拔。虽说不合心意,徐凤年对此还是愿意再忍一忍。当年严家连夜拣选小道逃离陵州,如果不是自己暗示徐骁,严杰溪未必能那么顺利离开北凉,徐凤年告诫自己以后切不可如此心软了。
    黄楠郡是李功德发家之地,李功德虽说为官声誉不佳,但识人用人的本事都不小,任人唯亲是自然,不过有几位门生都算北凉道官场数得着的能吏,李功德如果不是这几人帮他长脸面,光靠徐李两家的香火情,徐骁也不会大方到让李功德成为一人之下经略使。
    黄楠郡太守宋岩便是其中佼佼者,并无显赫师承,自学成才,法术势并用,若非对徐骁多有异议,加上跟李功德其余“狗腿”尿不到一个壶里,做不到相互帮衬,否则绝不会止步于一郡太守。这次李功德之所以真正上心,火急火燎,恰好在于黄楠郡的不寻常,这在往常是一笔亮眼政绩,可在新任陵州将军陷入泥潭的境况下,黄楠郡岂不是成了刺眼的出林鸟?世子殿下在泥泞里裹足不前,你宋岩在高高枝头上算怎么回事,就算你分明没有出声,也会让有心人觉着聒噪。李功德心疼陵州刺史,装糊涂便是,不算什么罪过,怕只怕因为黄楠郡的缘故,被第一次走在北凉台面前的世子殿下记恨上。
    徐凤年呼出一口气,眯起眼沉思。不出意外的话,宋岩肯定收到了一两封经略使大人苦口婆心的密信,要这个门生赶紧自污名声。
    手底下的人太会做人做官,都顾不上做事了,真是头疼啊。如今有钟洪武做前车之鉴,没谁会傻乎乎跟他这个陵州将军硬碰硬,如此一来,就都是些避其锋芒的阴柔招数,反而越发恶心人。
    徐北枳这家伙也不仗义,没能拿到陵州刺史,就回到龙睛郡看戏去了。
    一枚已经不在市井流通的铜钱在徐凤年五指间慢慢滚动,呼延观音目不转睛看着铜钱翻滚,枯燥乏味地来来回回,她偏偏看得津津有味。以至于徐凤年抬起头看向她,这女子也没察觉。
    徐凤年收起燕剌王世子还给他的铜钱,轻声说道:“除夕前我要回一趟凉州,到时候你也一起离开陵州好了,你是想回北莽草原,还是去江南看一看?”
    呼延观音仿佛后知后觉问道:“跟你一起吗?”
    徐凤年忍俊不禁道:“当然是你独自一人,我哪里脱得开身。”
    她眨了眨眼,又低下头。
    徐凤年伸出手指在她头上一敲,气笑道:“陵州整座官场串通一气都跟我玩阴的,怎么,你也现学现用了?信不信我赶你下马车?”
    她抬起头,还是沉默寡言。
    徐凤年灵光一现,愣了愣,小声问道:“你就想让我跟你说说话?”
    呼延观音俏脸绯红。
    徐凤年捧腹大笑,伸手捏了捏她吹弹可破的细腻脸颊,无奈道:“我是该说你傻啊还是说你笨啊。你这么闷葫芦,我当然以为你在我身边过得不开心,才会想着让你去个能开心起来的地方。要知道在草原上,你都敢主动羊入虎口,骑在我身上撒野,再看看现在,死气沉沉的。”
    她羞赧地欲语还休,徐凤年叹息一声,让她侧坐在腿上,一手绕过她圆润肩头,下巴搁在她脑袋上,继续翻看那些信笺。
    这就叫作圣人的坐怀不乱。
    老子这辈子做不成陆地神仙真是没天理了。
    侧身而坐的女子向前靠了靠,胸脯挤了挤他的一条手臂。
    徐凤年起先还没有太在意,只当她不自在,可当手臂越发清晰感受到她那份不太安分的挺翘,很快就有自知之明,似乎做不成陆地神仙也不奇怪。
    徐凤年将那沓信笺放在地上,仅是捡起一张,另外一只手滑入她领口,仅仅隔着一层薄缎子,握住一团滑腻饱满,五指轻微下陷。
    呼延观音脑袋后仰,枕在他握有信笺的手臂上,媚眼如丝,仰头望向这个家伙,不知所措,幽幽发出一丝娇柔鼻音。
    徐凤年道貌岸然得令人发指,故作镇定。
    懵懂女子为了不发出声音,咬住一根青葱手指。
    这份天然妩媚,才诱人至极。
    徐凤年低头望去,扪心自问,要不今天就先别想着做陆地神仙了?
    马车缓缓停下,徐凤年放过才一炷香工夫就跟水缸里捞出来一般的呼延观音,弯腰掀起帘子,看到有三骑停在驿路旁边,不曾披甲,江湖短打装束,很干净利落,不过与武林人士不同的是腰间都佩有一柄北凉刀,其中一名年轻骑士尤为出彩,面如冠玉,马背悬了一只不大的结实皮囊,插有五六支短戟。徐凤年见到这几张熟悉面孔后,笑着跳下马车,跺了跺脚。
    天寒地冻,驿路地面生硬,三骑见世子殿下都下车,赶忙翻身下马。徐凤年摆摆手,示意他们不要折腾那些繁缛多礼。
    三骑都是凤字营白马义从出身,在北凉隐约成为最是根红苗正的那一小撮人,何况三人中的洪书文在铁门关一役,手持双刀,宰了六名御林军和一位金刀侍卫,让人刮目相看。绰号“洪狠子”的年轻骑士如今成了汪植副将,名义上顶着长水都尉的官衔,上回在龙睛郡鱼龙帮也露过面,这次被调入陵州将军府,徐凤年记得当时跟汪植要人的时候,汪植肉疼得直哆嗦,一副死了爹娘的神情,然后迅速变脸,死皮赖脸嬉笑着跟世子殿下要了两个实缺都尉官职作为补偿。
    徐凤年跟洪书文要了他的战马,这位长水都尉则跟袍泽共骑一马,四人三骑,加上一辆马车,一起前往黄楠郡。
    徐凤年笑问道:“洪书文,宁峨眉教了你短戟?”
    总给人一种大漠独狼狠辣气质的洪书文在世子殿下身边,乖乖敛去了许多相由心生的阴戾,竟是有几分腼腆,点头说道:“宁将军说我有些用戟天赋,什么时候用惯了短戟,再教我大戟。”
    徐凤年也没有刻意去拿言语笼络人心,闲聊几句后就一心策马前奔。
    临近晌午,到了黄楠郡边境小镇,牵马而行,镇上多有年关集市,附近村庄百姓都来购置年货。有县衙官吏趁此机会搭台点烛说善书,替父母官行教民亲民之举,不过北凉民风彪悍,对这类事情就只当个热闹笑话看,离阳别处州郡这类给官员仕途点缀的行径,也颇为庄严肃穆,说善书之人务必衣冠素洁,在北凉就有非驴非马的嫌疑,很多都是略识文墨的差役上去串场,甚至一些喜欢出风头的都尉卷起袖管也就登台去摇头晃脑。像徐凤年此时驻足远观,台上口齿不清的小吏即便是老调重弹,仍然读错了段落,一些个记性好早已烂熟于心的稚童就起哄,孩子们一闹,身边许多大人也跟着喝倒彩,小吏落了脸面,瞪眼伸指,逮住一个汉子就怒骂起来,汉子也不惧怕这点鸡毛令箭的小官威,大嗓门对骂起来,然后汉子的婆娘也眼神娇媚调笑几句,小吏原本也不是真恼火,口无遮拦,借机戏弄那胸脯丰腴的妇人,可北凉娘们儿哪里能是脸皮薄的省油灯,几句豪言荤话就把小吏弄得面红耳赤,就在这样不成体统的喧闹中,刻板迂腐的说善书也成了人人乐在其中的喜庆事。
    徐凤年环顾四周,让洪书文去找家酒楼,只要洁净就行。一行人吃过了午饭,继续动身前往黄楠郡城。
    徐凤年给呼延观音临时买了顶宽大貂帽,遮住额头眉眼,让她的姿色不至于太过惊世骇俗。三名从凤字营离开后转为渗入北凉地方官场的扈从始终目不斜视,尤其是洪书文,从头到尾,呼延观音好像都不存在。
    一行人重新上马,由集市折入一条驿道支路。北凉驿道除了明面上的州郡县三级划分,此外许多座关隘之间,还有几条更能吃银子的隐蔽驿道,很多看似累赘的驿卒都用重金养着,如果不是北凉财力不支,徐骁还有大手笔要落实。而离阳朝廷在张巨鹿坚持下,赋税“流泻”倒入北线边境这只饕餮腹中,江南以南,大多驿路不同程度被裁撤缩减,对此张巨鹿在那栋张庐很是严厉申斥了几位赴京的地方大员,事后稍有改观,就旋即复归常态,加上相比驿路,张巨鹿要亲自抓马政一事,首辅大人也没有三头六臂,实在分不出太多精力去在驿路整顿上事必躬亲,而且顾党把持兵部整整十八年,张巨鹿不但掺和马政,还直接把油水惊人的马政这块大肥肉连碗都端走了,兵部上下早已心生怨言,故而当红掌印太监孙堂禄上次走了一趟北凉,回到京城跟前说了一宿亲眼所见的北凉事务,其中提及驿路后,让皇帝陛下陷入沉思无言境地很久。
    徐凤年没有鞭马快驰,北凉战马铁蹄下的驿路发达,本就是双刃,可以保证兵马粮草运转迅速的同时,如果北莽三十五万边军击败了北凉铁骑,那就可以一鼓作气越过边境,毫无疑问,南下之路畅通无阻。赵家之所以对徐骁一忍再忍,连盐铁一事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历年漕运入凉也不太为难,未尝没有生怕北凉门户大开祸及中原的担忧,以后让陈芝豹封王入蜀,也是不看好徐凤年执掌北凉兵甲,朝廷做了最坏打算,万一北凉徐家撑不起赵室西北大梁,好歹还有陈芝豹的蜀地作为第二道防线。到了徐骁、张巨鹿这个层次,阴谋诡计其实变得意义不大,术权势,到底还是得势者得天下。
    徐凤年朝洪书文招了招手,说道:“洪都尉,如今北凉勋官散官多如牛毛,不说校尉都尉,就连将军也满大街,如果我没有记错,北凉跟离阳同律,文武本官阶和散官阶加在一起多达七十四阶,加上那些零零散散的封赠,根本数都数不过来。如果我哪天尽数收回,或者说祛除大半,你讲一讲,北凉官场会怎样?”
    洪书文犹豫了一下。
    徐凤年笑道:“直说无妨。”
    洪书文沉声道:“殿下,那咱们北凉可就真要乱成一锅粥了。如果后方民心不稳,边境上给将军卖命的,如今谁不是拖家带口,也会不安生。就说卑职洪书文的家族,爹当年因军功,被封赠了个正六品的云骑尉,二叔有些学识,也封了个在北凉算是不太常见的从六品儒林郎,这些有品级没职掌的头衔,在地方上也就是父辈跟老兄弟相聚时的脸面,真要说拿这东西去牟利,去搜刮地皮,想做也做不到,如果一下子被拿走,老家伙们也就心凉了,而且比没了几千两银子还糟心。殿下,卑职斗胆说些心里话,这回听家里长辈说外地士子来了好几千人,都是跟老北凉抢饭碗来了,这次卑职从龙睛郡去陵州将军府,也听说了不少风言风语,都对殿下不利。”
    徐凤年点头微笑道:“很多人合着伙儿煽阴风点鬼火,把陵州官场这座火灶烧得很暖和啊。恐怕现在还有不少人兢兢业业往灶里添加柴火,北凉这个年尾,跟往年大不一样,真是一点都不冷。”
    洪书文有点纳闷,世子殿下竟然还笑得出来?因为洪书文是殿下“近臣”的缘故,在地方上小有威望的洪家这次没往人堆里凑,闭门谢客,不理纷争,已经被很多关系原先不错的家族孤立疏远。要洪书文上阵杀敌,他绝不含糊,洪书文一直觉得爷们儿就该在沙场上抛头颅洒热血,还没当上光宗耀祖的将军,就已经想好马革裹尸的归宿了。可要他针砭时弊就真是要他的命了,既然殿下问起这一茬乌烟瘴气的混账事,这个曾经在家族内敢一巴掌把姨娘打得半死的洪狠子只能是有一说一。
    徐凤年缓缓说道:“对症下药,急缓有别。那就先把实权在握的武将本阶敲定,边军先不去碰。洪书文,先跟你透个底,我打算按照北凉地势设置十四个正五品校尉,校尉以境内险要关隘命名,陵州不出意外只有三个,汪植会去跟西蜀接壤的米仓岭道戍守腊子口,另外两个,一个交给暂时担任陵州副将的韩崂山,剩下一个就让整个陵州争去。我就不信了,这么大一块肥肉会没有聪明人上钩,只要当上这个校尉,意味着可以从大批成天跟鸡毛蒜皮琐事打交道的校尉都尉中脱颖而出,称之为一方诸侯也不为过,只要有人愿意带头起内讧,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办很多。本来韩崂山的位置,我打算给你,不过你目前军功不显,韩崂山身后毕竟有徐骁的旗号,他到哪里都能服众,你就不行,所以我先把你放在陵州将军府积攒一下资历。虽说我不可能用快刀斩乱麻的法子处置陵州官场,不过一点都不见血,注定说不过去,到时候就会用得着你,北凉地方上的校尉都尉,可没有多少剁人的机会,你别不当回事。将来等我离开陵州,你多半要给陵州新刺史徐北枳帮忙,相信你知道我跟徐刺史的关系,丑话说前头,他要是出了纰漏,你洪书文肩上那颗脑袋根本赔不起。”
    洪书文下意识抹了抹脖子,嘿嘿笑道:“反正你殿下说啥卑职就干啥,没二话,不过能不能跟殿下求个事?”
    徐凤年笑骂道:“你怎么跟汪植一个德行?有屁快放!”
    洪书文低声道:“殿下,以后边境上有了战事,可不能忘了洪书文。”
    徐凤年问道:“二十年前,那么多人之所以投军从戎,是因为到哪儿都没太平日子好过,都是奔着荣华富贵去的,赌一赌,指不定就能搏出个官身。可如今不一样了,你洪书文怎么放着安稳官不做,非要去边境上拼命?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很威风啊?还是说你嫌在地方上当不上大官?”
    洪书文只要咧嘴一笑,就有些天生的阴恻恻,“洪书文跟别人不一样,就是过不惯闲适快活的日子,尤其是跟殿下混了以后,一天不杀人就浑身不自在,去青楼找细皮嫩肉的女子欢好,痛快之后,就觉得腻歪,都要忍不住拧断她们的脖子。这病估摸着是治不好了,也就只能去边境上杀人才行。”
    徐凤年笑了笑,不置可否。
    太平盛世,百姓睡觉。一觉醒来,家还在,人都活,每天劳作,如果还能有一两个好念想,这就是好世道。
    洪书文在老百姓眼中,肯定不是什么好鸟,但没有洪书文跟李翰林这种人,北凉的好世道,不会长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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