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家庄大小村子星罗棋布,长短堰渠罗织,有一大片橘园植树六千余株,所产洞庭黄柑是皇宫乙等贡品,只是入冬以后,不见果实累累的盛景,不过橘园有每一棵橘树留一橘过冬的风俗,寓意年尾有余迎新年,庄子里嘴馋的顽劣儿童,胆子再大,也不敢去爬树偷采,每次在橘园附近嬉戏,也只敢眼馋远观。
    此时橘园便是依稀点点挂艳红的景象,一名青衫儒生模样的年轻人闯入橘园,轻轻弹指,弹落有些饱经风霜的干瘪红橘,一股脑兜在怀里,也不剥皮,一口就是半个,大口咀嚼。俊雅儒生身边跟着个面目寻常的枯瘦老人,如同守园的橘农,不甚起眼。年轻人抓起一颗橘子朝老人咧嘴一笑,后者摇头,示意对橘子没有下嘴的兴趣。年轻人嚼着橘肉和橘皮,用北莽言语含糊说道:“离阳江南这边真是饿不死人的好地方。以后要是一路杀到了这边,我非要跟李密弼要到手一个良田万亩,当官就不用了。”
    老人瞥了眼年轻人的后背,有三个好似结茧的窟窿,硬生生堵住了伤势,两剑一刀,都穿透了身躯,亏得还能活蹦乱跳。身负重伤的年轻人浑不在意,两口一颗橘子,很快就解决掉一整兜,伸手拍了拍衣衫尘土,不想牵动了伤口,顿时忍不住龇牙咧嘴,一根手指轻轻拂过胸前一处结茧伤口,身上其余两个剑坑倒还好说,此时手指下的刀口子就阴险了,是一记手刀造就,不比他拿手好戏的插柳成荫逊色几分。想到那个扛一根枯败向日葵的姑娘,年轻人头大如斗,早知道当初就继续跟黑衣少年缠斗出城,而不是跟剑气近互换对手。当时只以为不知名小姑娘再生猛,也厉害不过生而金刚的徐龙象,他在神武城内用巧劲一剑换徐龙象只有蛮力的两剑,也没觉得怎么吃亏,其实略有盈余,不过实在扛不住那少年面无表情拔出体内柳荫一剑的眼神,可惜了那柄常年随身的短剑,给少年愣是拧成了一块废铁。
    儒生装束的一截柳转头幸灾乐祸笑道:“老蛾,听说黄青跟那小子打得天昏地暗,光是剑就换了七八柄?”
    称呼古怪的老人点了点头,看到一截柳身上茧痂有渗血迹象,加快脚步,贴住他后背,有白絮丝丝缕缕透出指尖,在一截柳伤口缓缓织茧。老人眼角余光处,有一名高大魁梧的人物站在小土坡上,像是在登高远眺。一截柳弹下一颗橘子,落在手心,然后抛向那名比他足足高出一个脑袋的结伴人物。那人头也不回,接住橘子后,双手手心搓滚着橘子,怔怔出神。竟是一名女子,身形在肥壮之间,她身上那套衣服对七尺男儿来说都算太过宽松,在她身上仍是显得紧促拘束,头上沿袭北莽女子五兵佩,面部点搽额黄靥子,可惜相貌中下的缘故,非但增添不了几分姿色,反而有些不伦不类。她腰间系了一根玉带,悬挂小刀小囊小火石等诸多小巧实用物件,琳琅满目,瞧着倒挺像个是会过日子的女子。
    一截柳瞥了她一眼,蹲在地上,狠狠揉了揉脸颊,重重叹气一声。自己再加上两个货真价实的一品高手,竟然还是被那小姑娘不停追杀,天理何在啊!要知道他跟老蛾不但是一品,还是朱魍里极为精通暗杀的拔尖人物,传出去别说他一截柳颜面尽失,朱魍的脸也一起给丢光了。论单打独斗硬碰硬,随便拎出一个对敌,那个不苟言笑的小姑娘胜算都不到四成,可那姑娘袭杀的手段层出不穷,让他们三人吃足了苦头,连朱魍两茧之一的老蛾都说这丫头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不过那丫头日子也惨淡,吃了老蛾一记茧缚和慕容娘们儿的一掌,更被他废去一条胳膊,差不多算是离死不远,可仍不愿罢休,一直纠缠到今日。一截柳心想下一次露面,也该是她彻底离开江湖的一天了。
    老蛾环视四周,自言自语道:“那少女擅长奇门遁甲,土遁水遁都是行家老手,上次咱们就在河边吃过亏。慕容郡主特地挑选了这座土地松软而且沟渠繁多的庄子,大概是想大大方方给她一次机会,来了结这趟长途奔袭,省得大伙儿都劳心。”
    一截柳嗤笑道:“那姑娘伶俐得很,不会上钩的。”
    绰号老蛾的北莽朱魍元老摇头笑道:“小姑娘手段巧妙,可惜体魄跟不上,接连负伤,撑不了多久的,郡主若是心狠一些,连眼下这个机会都不给,三人掎角相依,说不定那姑娘就要无声无息死在路途中了,委实可惜。郡主到底跟咱们这些刀口舔血的糙老爷们儿不同,心胸要更广一些。”
    一截柳瞅了一眼身架子奇大的女子壮实背影,会心笑道:“不光是心眼,胸脯什么的,都要略大一些。”
    老蛾称不上什么官油子,不过还是没有附和搭腔下去,毕竟那年轻女子是为女帝器重青睐的同族后辈,北莽两大皇姓,既有慕容宝鼎这样成名已久的天纵雄才,年轻一辈中也有耶律东床和慕容龙水这样的武道新秀,这两位的修为境界还要在新入金刚境的拓跋春隼之上。慕容郡主虽说长得确实是出格了点,可在北莽口碑不错,对离阳风土人情熟稔得像是中原士子,尤其难得的是她虽然身为天潢贵胄,又身负绝学,性情却也半点都不乖戾,换成其他皇室宗亲女子,亲耳听到一截柳如此非议,还不得恼羞成怒到当场翻脸。
    与耶律东床齐名的女子掌心翻转橘子,不知为何想起一事:姑姑笑问她若是北莽吞并了离阳,难免沾染上中原风俗,北莽儿郎能够继续尚武多久?若是连一百年都撑不下,对北莽而言,铁蹄南下意义何在?当时在场的还有一位喜好貂覆额的郡主,她给出的答案是死上百万人,换来大秦之后的百年大一统,就算赚到了,更别提还能让姑姑的名字被后世牢记千年,再蹩脚的掌柜,再蹩脚的算计也都不亏。姑姑闻言龙颜大喜,慕容龙水清晰记得同为郡主的女子说出这话时,眼神凌厉,挑衅一般望向自己。慕容龙水心情阴郁了几分,这一路跟一截柳和朱魍前辈同行,被那个小姑娘纠缠不休,一截柳显然大为恼火,凶险厮杀中,光是无辜妇孺就杀了不下三十人,她对此就算心中不喜,可终究不能多说什么。北莽离阳如今表面上的相安无事,是拿数十万条甲士性命填出来的,离阳几次北征,阵亡将士来不及裹尸南下,就地挖坟掩埋,这些年不知被北莽人翻来覆去挖了多少遍。祸不及妻女,死者为大,冤家宜解不宜结等诸多放之四海而皆准的道理,在国仇家恨面前,往往不值一提,与人提起就只能是个笑话。慕容龙水数次独身游历北莽,见过许多北莽童,分明祖祖辈辈远离战乱,可提起离阳,都咬牙切齿面目狰狞,没有半点天真无邪可言,其中一个部落重金购得一名掳掠到北莽的中原女子,已是怀胎数月,被剖腹而死,一群马术尚未娴熟的少年就恣意纵马踩踏尸身。
    猛然回神的慕容龙水看到视野之中的景象,明显愣了一下。
    一位身形消瘦的姑娘扛了柄枯败向日葵,轻轻走来。
    差不多一旬光景的互杀,总计交手六次,有四次都是被对方设下圈套却无功而返,一击不中便各自撤退再寻机会,有两次却实打实耗上了,衔尾追杀了不下百里路程,一截柳挨了一记狠辣手刀就是其一,而小姑娘左手胳膊被植满柳荫剑气也是如此。慕容龙水离她最近一次是护送一截柳远遁,在一条小巷弄里被横挂在屋檐下隐蔽气机的小姑娘手刀斜斜削在脖颈,即便双手交错格挡,仍是整个人被打飞出去几丈远。不过那姑娘也不好受,被朱魍双茧之一的蛾茧趁机以茧丝束缚,慕容龙水也顾不得以多欺少,翻滚之后弹起,一掌结实打在那姑娘身上,年纪轻轻的杀手撞烂了巷壁后,一闪而逝。
    慕容龙水对她并无太多恶感,只是这个小姑娘的搅局,延误了太多出自太平令之手的既定谋划,不得不死。
    一截柳死死盯住那个少女杀手,纳闷道:“就她目前的凄惨状况,袭杀还有丁点儿得手机会,这么光明正大走出来,当咱们被吓大的?”
    老蛾犹豫了一下,“多半还有同归于尽的手段。”
    一截柳摇头道:“以她流露出来的紊乱气机,没这份能耐了。”
    老蛾沉声道:“记得主人有说过,气机之上有气数。”
    一截柳立马嬉笑道:“慕容郡主,这闺女已经是强弩之末,就交给你了。”
    说是这么说,三名一品高手仍是开始迅速散开,走下山坡的慕容龙水居中,一截柳和老蛾一左一右,准备包围这个撞入必死之地的小姑娘。
    扛了一柄枯枝的小姑娘嘴唇微动。
    似乎在计算间距步数。
    蓦地四人几乎同时抬头。
    在小姑娘和三人之间,从天空中轰然砸下一名不速之客。
    尘烟四起之中,白头年轻人双手插袖,背对杀手姑娘,面朝慕容龙水三人。
    身材魁梧的慕容龙水目不转睛盯住这个横空出世的家伙。离阳这边朝廷钳制言论,只有一些小道消息侥幸成为漏网之鱼,故而对北凉世子的议论纷纷,大多流于表面,无非是说他在太安城那边如何跋扈,如何跟国子监太学生交恶。可北莽截然不同,正是因为这个家伙的北莽之行,搅动出了一个天翻地覆,慕容龙水跟姓耶律的宿敌都是因他而对离阳江湖产生兴趣,这才亲自南下走一遭。甭管此人用什么不光彩的歪门邪道杀掉了第五貉,慕容龙水都心生佩服,设身处地,她自认单枪匹马对上有彩蟒、雷矛两尊大魔头护驾的拓跋春隼,也都是九死一生。慕容龙水犹豫了一下,凝望眼前这个疲于赶路而嘴唇干裂的同龄男子,一场注定你死我活的酣战之前,她笑着将手心那颗橘子抛出,心想若是这男子大大方方接下橘子,吃过以后再战,也是一桩活下之人将来可以佐酒痛饮的美事,自有一种生死置之度外的豪侠风度,不承想橘子才抛入空中,就炸裂开来,汁水溅了慕容龙水一身。慕容龙水皱了皱粗厚眉头,这北凉世子也太小家子气了。
    男子的江湖,大抵仅有黑白灰三色,女子身入江湖,心中所想却是大多旖旎多彩,慕容龙水也不能免俗。
    一截柳看到慕容龙水吃瘪,心中一乐,满脑子都是一个俊哥儿被一位两百斤女壮士压在身下痛殴成猪头的滑稽场景。
    老蛾没有一截柳这么多闲情逸致,步伐沉稳,不急不躁。眼下局势对三人而言无异于天赐良机,那世子被身负重伤的小姑娘拖累,甚至还不如以一敌三来得轻巧。
    一截柳跃上身旁一株橘树枝头,举目远眺,确保视野之中没有大队骑卒参与围剿——在别人家地盘上撒欢,小心驶得万年船。
    徐凤年落地以后,长呼吸一口气,便朝最近的慕容龙水奔杀而去,一路绕过几株寒冬萧索仅剩一点惨红的橘树。
    慕容龙水身形看似臃肿不堪,好似换了性别的褚禄山,可当徐凤年展开冲杀时,亦是对撞而去。与徐凤年的绕行不同,身形矫健的她遇上橘树就直接撞断,两人瞬间就碰撞在一起。
    徐凤年一手按下慕容龙水的凌厉膝撞,五指如钩,在她脸上一划。慕容龙水身体后仰,一脚踹出。浑身气机厚积薄发的徐凤年衣袖飘摇,对着慕容龙水的大腿就是一掌猛拍。她硬抗过这一掌,身躯竟是趁势旋转,一掌推在徐凤年胸口。
    徐凤年被一掌推出,倒滑向一株橘树,在后背贴靠橘树一瞬间,鼓胀双袖顿时一凝滞,硬生生停下脚步,小腿一勾,斩断橘树,挑向空中,一手握住,对那个大踏步震地前奔的女子就是橘树做大剑,一剑当头劈下。
    慕容龙水双手交错,护住脸颊。橘树寸寸碎裂,漫天残枝断叶。慕容龙水无视密密麻麻的刮骨疼痛,一冲而过,在他胸口砰然砸出两拳。不料徐凤年不躲不避,任由女子拳罡在胸前如同层层叠叠的惊涛拍岸,就在慕容龙水察觉不妙想要后撤时,发现双拳如陷泥泞,一丈之内飞剑如飞蝗,一股脑绞杀咬钩着慕容龙水的双拳。
    她在眨眼间就做出等同于两败俱伤的决断,非但没有收回拳势,反而双脚生根,双膝没入泥地,双拳一气呵成在徐凤年身上重捶数十下。
    就在飞剑悉数钉入慕容龙水身躯的前一刻,一直蹲在远方橘树上优哉游哉采集树枝的一截柳,终于悍然出手,朝酣战中的徐凤年和慕容龙水这对男女不断丢掷出枝丫,精准阻截一柄柄飞剑的攻势,无心插柳柳满荫。剑胎圆满与剑主神意相通的飞剑,乱中有序,竟是仍然没有一柄成功钉伤慕容龙水。
    徐凤年额头向下一点,敲在纠缠不休的慕容龙水脑门上,后者堪称雄壮的罕见身躯向后一荡,可是双臂被徐凤年扯住,不给她乘机逃脱的机会。慕容龙水怒喝一声,手臂一抖,涟漪大振,抖落束缚,徐凤年十指在她手臂上划出十条深可见骨的猩红血槽。
    她低下头去,粗如寻常女子大腿的双臂迅速环住徐凤年肩膀,外人瞧见,还误以为是情人温情依偎,很难分辨出其中的杀机四伏。
    慕容龙水身躯向后倒去,将徐凤年的整个人都拔到空中,试图一记倒栽葱,把徐凤年的头颅送入泥地。徐凤年双手轻轻在湿漉漉的泥地上一拍,刹那好似雾气袅袅升腾。慕容龙水既想拉开距离又想让一截柳布下柳荫的企图落空,轰然躺在霜雪泥泞中的她松开双手,正想一个鲤鱼打挺起身,比那人更早占据主动。
    原本脑袋朝下的徐凤年在一拍之后,身体瞬间颠倒恢复常态,双手按住慕容龙水的脸颊,两人眉目相对,又是脉脉温情假象下孕育血腥的一幕。先前慕容龙水接过一截柳抛来的橘子,在掌心翻滚,此时如出一辙,徐凤年像是要将她的头颅当作一颗橘子。
    慕容龙水神情剧变,一时间拳打膝撞如暴雨如鼓点,出道以来便以擅长近身肉搏著称的北莽奇女子,此刻竟然只想着赶紧拉开距离,可不管她的攻势如何凶悍,徐凤年只是撑住她的脑袋,双手掌心一寸一寸缩短间隙,身形始终岿然不动,全盘接纳慕容龙水的惊雷攻击,衣袖以肉眼不可见的速度震荡颤动。
    蹲在远处枝头的一截柳神情阴晴不定,手中还剩余一把橘枝,似乎在权衡利弊,没有第一时间帮那陷入险境的女子解围。
    先前老蛾趁着间隙在橘林伸臂游走,也不知是鬼画符些什么,朱魍老人显然比隔岸观火的一截柳做人要讲究许多,一脚踢断一株橘枝,刺向徐凤年后背。不敢藏拙的慕容龙水倾尽全力一拳砸在此人心口上,恰好橘枝刺在后背心口,一拳一枝相互牵引,以常理揣度,任你是金刚体魄也要被砸烂心脏,当场死绝。
    老蛾在一脚踢出之后,便转头对一截柳怒目相视。后者翻了个白眼,掠向徐凤年和慕容龙水侧面。
    可是徐凤年出乎意料地安然无恙,不过总算退让一步,愿意松开慕容龙水的那颗大好头颅,双手下滑,将她的脸颊往上一托,遍体气机翻江倒海的慕容龙水双脚离地,徐凤年“慢悠悠”走到她身侧,一腿横扫在北莽郡主的腹部,她的魁梧身躯在空中弯曲出一个畸形弧度,然后轰然射向赶来营救的一截柳那边。一截柳对千金之躯的郡主视而不见,身形急急下坠。与此同时,杀手老蛾双手皆是拇指食指并拢,在身前抹过一条莫名其妙的直线,不下百株橘树连根拔起,一起泼向形单影只的徐凤年,然后当空炸开。一截柳嘴角翘起,十指弹弦。
    满陇皆剑气。
    天地之间紊乱剑气流溢,如银河倒泻,构成一座无处可躲的牢笼。
    徐凤年一脚踏出,双膝微曲压下,形同双肩扛鼎,双手虚空往上一提。
    以他为圆心,数十丈地面全部掀起,一块上扬泥幕跟倾泻而下的磅礴剑气针锋相对。
    如伞遮雨。
    一截柳双手紧握一截树枝,恰巧在徐凤年头顶的雨伞空心处插下。
    见缝插针,一树柳荫。
    徐凤年仰起头,无动于衷,直直望向这个名动北莽的杀手。
    一截柳蓦觉异样,攻势立即一顿,宁肯放弃千载难逢的大好时机也不愿以身涉险。
    可就在一截柳收回剑势时,分明看到那厮嘴角浮起一抹阴谋得逞的笑意,瞬息万变,时不待人,一截柳凭借直觉再度刺下。
    当手中树枝真真切切触及徐凤年眉心,一截柳心中大定。
    树枝已然刺入此人眉心足足小半指甲深度,一截柳眼神阴鸷,心中狂喜。
    两人相距不过几尺距离,可树枝骤然间不得推进丝毫,一截柳没有任何恍惚,就要撤枝退避。
    可身后一袭朱袍在他后背狠狠一脚踩下。
    徐凤年双手十指相对,刺入一截柳胸口,然后“轻轻”往外一撕。
    就给一截柳在空中分了尸。
    一大摊血水洒在徐凤年脸上。
    徐凤年依旧还是面无表情不言不语,只是抖了抖手腕,无声无息抖落双手鲜血,望向橘园中剩余两个北莽高手。
    老蛾眼见一截柳被生撕,瞠目结舌。朱魍大当家李密弼亲自发话,让他们三人结伴行事,是有学问的。郡主慕容龙水身具金刚体魄,擅长近身肉搏,配合精通刺杀的一截柳,几近天衣无缝,再有两茧之一的老蛾从旁协助,经验老到,做些锦上添花或是查漏补缺的勾当,就算对上两名离阳指玄境高手也是大可一战。就算一截柳身中两剑一刀,战力折损严重,可老蛾怎么也不相信会在一炷香内就给破局。高手死斗,既斗力更斗智,老蛾其实也看出几分端倪,当时一截柳与自己搭档,造就漫天磅礴剑气骤雨般泼洒而下,徐凤年掀起地面做伞,故意露出空白伞柄处的致命破绽,一截柳起先也曾怀疑是个陷阱,中途也做出收手撤剑姿态,可不知如何一环扣一环,以擅长捕捉杀机名动北莽的一截柳又改变了主意,果断一剑刺眉心,事实上也差点就得手,一剑透颅,若是被一截柳功成身退,别说朱魍立下大功,就算想要让女帝赏赐几个公主郡主都不难,再者恐怕北莽、离阳、北凉的三足鼎立之势都要松动,那就真是无心插柳柳成荫了。可老蛾怎么想得到堂堂一个世袭罔替北凉王的年轻人,不惜置自己于死地,放任一截柳一剑刺入眉心,在阴阳一线之隔时痛下杀手?老蛾想不到还没事,被李密弼极其器重的一截柳就只能死在了异乡。老蛾不是没有蹚过束手束脚的泥塘困局,前些年还跟另外一茧围剿过一名不愿被北莽招安的指玄高手,那也是一场几乎换命的死斗。初生牛犊不怕虎,人到中年始惧死,何况是老蛾这种刀口舔血了大半辈子的花甲老人。此刻越发想念起北莽私宅小院里豢养的金丝雀儿了,能做他孙女的柔媚小娘,细皮嫩肉,老蛾总喜欢每次在她身上掐出一串串淤青。早知会碰到凭借阴物跻身伪境天象的北凉世子,要是想有个万全之策,那就该拉上精通多种指玄秘术的蚕茧一起,要不就该将原名孙少朴的剑气近请来。
    慕容龙水盘膝坐地,看不出伤势轻重,对徐凤年笑道:“以前听说你在草原上遇到拓跋春隼,被他和雷矛端孛尔纥纥加上彩蟒锦袖郎围杀,那会儿你估计最多才入金刚没多久,竟然还被你宰掉一个。信倒是信,就是一直好奇你怎么做成的。这会儿有些明白了,我这趟离阳之行没白来。”
    徐凤年不急不缓走向老蛾,却跟慕容龙水搭腔:“那次我被撵得像条狗,身上还给端孛尔纥纥的雷矛扎出一个窟窿来,惨是惨了点。不过说实话,在鸭头绿客栈杀掉魔头谢灵以后,对所谓的一品高手,也没太多忌惮,毕竟跟洛阳、第五貉都打过,所以这会儿别管我是不是狐假虎威的伪境。我不奢望一口气做掉你们,但要说谁付出的代价更大,拖久了,肯定是人生地不熟的你们。”
    慕容龙水站起身,玩味道:“关于修为反哺一事,好像有个井水不犯河水的说法。事关第五貉的身死,我有次曾询问过麒麟真人,国师说你体内井水干涸,一滴不剩,自然能容纳公主坟阴物的河水倒灌,换成别人恐怕就要经脉炸碎。不过不知是我眼拙误会了,还是世子殿下又开始算计我们,故意使了一个障眼法,似乎你的那口枯井已经不枯,再让朱袍阴物灌输修为,恐怕就要留下不可挽回的后遗症,一而再再而三兵行险着,总归有失兵法上奇正相合的正途,今天是一截柳马失前蹄,明天说不定就要轮到囊中有个大好北凉王头衔的世子殿下了。”
    徐凤年停下脚步,笑道:“这也能瞧得出来?”
    慕容龙水微微愕然,似乎有些恼火,指了指徐凤年的头发,“殿下是不是太过明知故问了。霜发有了渐次转黑的迹象,冬枯入春容,不是瞎子都看得到。”
    徐凤年点头又摇头,用娴熟的北莽腔调说道:“你没猜错。我在失去大黄庭后,如今好不容易开始恢复生机,常理来说,是不该在这种时候横生枝节,可你,慕容龙水,堂堂北莽郡主,持节令慕容宝鼎的宝贝闺女,都来离阳行刺,又有剑气近黄青、一截柳和眼前这位朱魍老前辈,我不知道你们为何在太安城和神武城两次都没有动手,不过多半不愿无功而返,十有八九要死皮赖脸继续跟我不对付,既然今天我好不容易占据上风,就算杀敌一千自损八百,那也有两百的赚头。我返回北凉以后,日后世袭罔替,到底是二品武夫还是一品境界,意义都不大了,何不干净利落一鼓作气解决掉你们?”
    慕容龙水眼神真诚笑道:“实话实说,这趟南下朱魍出动了两茧和数根提竿,初衷都是要刺杀殿下,只是在太安城被人阻扰,不敢轻举妄动。不过我一开始就没有打算掺和这潭浑水,我南下是想探寻魔头洛阳的行踪,以便确定断矛邓茂和耶律东床是否跟随洛阳一起叛出北莽。神武城外韩貂寺被殿下所杀,朱魍就彻底打消了煽风点火的念头,转为刺探咱们北莽心腹大患洛阳的布局。只是徐龙象和殿下身后的小姑娘从中作梗,我们也很焦头烂额,这两场架,让北莽确实哭笑不得。此刻洛阳应该已经察觉,朱魍如何收场,全身而退回到北莽,李爷爷少不得要发愁得捻断数根须。殿下只要乐意袖手旁观,坐看观虎斗,慕容龙水就当欠殿下一个人情,如何?”
    徐凤年讶异道:“耶律东床不是你们北莽的皇室宗亲吗?怎么跟洛阳搅和在一起了?断矛邓茂更是武评上排名还在人猫之前的高手,岂会给洛阳当马前卒?怎么就没有一点世间顶尖高手的傲气了?”
    慕容龙水苦笑道:“殿下询问的,正是我秘密渗入离阳想要知道的。”
    徐凤年眯眼打趣道:“慕容龙水,你我身份大致相当,差得不远,你看我去北莽都宰了两个高居魔道前十的魔头,还有一个提兵山山主,你就不眼馋?”
    身材魁梧的慕容龙水嫣然笑道:“你是男人,我是女子,有什么好争的,迟早有一天我就会嫁为人妇相夫教子,要争这口气,那也是耶律东床那只闷葫芦矮冬瓜的分内事。”
    徐凤年笑道:“直爽,我中意。那你走吧,别忘了,你欠我一个人情。”
    慕容龙水笑问道:“当真?”
    徐凤年挥挥手。
    被晾在一边许久的老蛾心中大石终于放下,他是真不愿跟一个不要命的伪天象魔头搏命厮杀,在北莽,可没有人会卖北凉王徐骁什么面子,这白头年轻人能活着走一遭,还拎了两颗头颅回家,老蛾也有些不愿承认的佩服,也越发感叹江湖代有人才出,北莽就算有已然成就大势的洪敬岩,有愈挫愈勇逐渐厚积薄发的拓跋春隼,有慕容郡主和耶律小王爷,可真的到了离阳江湖亲耳闻亲眼见,才知道离阳江湖的底蕴之深厚。棋剑乐府剑气近本名孙少朴,太平令当年笑言北莽剑道如贫瘠田间的稻谷,青黄不接,孙少朴这才改名黄青,可到了离阳这边,剑道大才那就跟不值钱的野草一般,割了一茬又一茬,离阳自家人浑不在意,但是让邻居北莽胆战心惊得很。气数鼎盛,水土便好,水土好,便出人杰,这是历朝历代都遵循的常理。女帝陛下已经按捺不住,不想再让离阳赵家慢慢坐大,好整以暇消化掉春秋八国的国力,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军神拓跋菩萨在极北冰原被洛阳摆了一道,牵一发动全身,已为帝师的太平令也措手不及,女帝勃然大怒,可一年之内,数万精骑仍是被白衣洛阳牵着鼻子走,损失惨重,最后还被她流窜到了离阳,要是洛阳转为依附离阳赵家,这绝对可以让北莽被北凉铁骑突袭边关重镇的低落士气降入谷底。
    慕容龙水大大咧咧转身离去,老蛾要谨慎许多,缓缓后退。
    徐凤年盯住老蛾,轻声笑道:“我说郡主可以走,可没说你可以走。上次北莽一大拨江湖出身的杀手想要渗透边关,入境刺杀北凉官员,如果没记错的话,就是你们李密弼谋划的局,朱魍六位大小提竿亲自牵的头,这笔账得算清楚。”
    慕容龙水愤而转身,“殿下这么说就没意思了吧?”
    徐凤年笑眯眯道:“郡主有诚意,可那朱魍老头儿就不怎么地道了,袖出小蜂,估计是给朱魍发出了密信,明摆着贼心不死,要趁我落单的机会,去做成在太安城、神武城都没做成的大事。”
    徐凤年一抹袖,八柄飞剑整齐悬浮身前——既然你袖飞小蜂传递消息,那就别怪我用最趁手的剑冢飞剑斩蝶杀蛛了。
    慕容龙水和老蛾相视一眼,不约而同飞掠撤退,与此同时,徐凤年毫不犹豫地不依不饶跟上,死死咬住距离,不让两人脱身。
    扛了柄枯败向日葵的小姑娘一言不发跟在徐凤年身后。
    远处慕容龙水不易察觉地放慢脚步,悄悄查探气机,徐凤年骤然加速,双方间距瞬间由四十丈缩短到三十丈,本意是以此试探徐凤年是否色厉内荏的慕容龙水叹息一声,这才开始真正撤退。她并不相信徐凤年会为了一个嘴上的人情而放过自己,徐凤年在撕杀一截柳后没有立即乘胜追击,不外乎两种可能:一种是力所不逮,以一敌三属于竭力而为,他的境况其实并不好受,如果是这样,慕容龙水不介意以重伤换取徐凤年的殒命;还有一种情况则是这个熟谙死战的奸诈世子故技重演,再次故意示弱,以便更轻松击杀实力并不差的她和老蛾。老蛾可以牵扯朱魍隐蔽势力,徐凤年未必就不能搬救兵,到时候胜负照样还是五五之间。
    徐凤年掠空追杀两人,被他绰号呵呵姑娘的少女杀手始终跟在他身后。
    徐凤年拿手抹了一把脸,手心尽是鲜血,他犹豫了一下,开诚布公低声说道:“那个郡主心眼很多,不得不打肿脸充胖子,要不是这个郡主杀我之心不死,我早拉上你跑路了。我在春神湖上跟赵凝神打了一架,已经不能继续毫无顾忌地让它灌输修为,这对我自己来说是好事,体内气机疯长,可对于当下局势没有裨益不说,只有拖累,一两天工夫我的内力就算再如何一日千里,也达不到一品境界。而且它在神武城跟人猫一战,受伤很重,这次杀一截柳,差不多就是虚张声势了,如果不是一截柳傻乎乎撞上来,多耗一段时间,我跟它就要露馅。不过你放心,他们想杀你,万万做不到,想杀我,我就算站着不逃让他们杀,也一样不容易。咱们大抵可以说是立于不败之地,这笔买卖,也就是赚多赚少的差别。”
    少女呵了一声。
    徐凤年望向远方,“最好是能活捉了那郡主和老头,那老子就赚大发了。回头咱俩坐地分赃,以咱们交情,保证不坑你。”
    少女一脚踹在徐凤年屁股上,身手矫捷的世子殿下在空中轻巧翻滚,继续安稳前掠,轻声笑道:“朱魍就算暗处有救兵,也不敢肆无忌惮一股脑拥过来,再说了,我也不是没有后手,咱们就跟这两位北莽大人物猫抓老鼠慢慢玩,我也好趁机以战养战,恢复一下修为,把失而复得的境界给弄结实了。你擅长找准袭杀时机地点,我身边的徐婴精通捕捉气机,有得他们好受!”
    整整一天猫鼠捕杀的凶险“嬉戏”,让慕容龙水和老蛾憋屈得不行:徐凤年始终跟他们保持在半里路之内,他们休憩,徐凤年就跟着慢悠悠停下,在一定距离外骚扰挑衅;他们前行,徐凤年就继续尾随,甚至有两次都主动展开截杀,一击不成就当机立断火速撤退。慕容龙水不是没有想过反过头去占据主动,可徐凤年完全不给她这个机会,追杀娴熟,逃路更是那叫一个脚底抹油,风紧扯呼起来比谁都没高手架子。若是有一截柳在场,参与这场双方都有一定胜算的捕杀,慕容龙水和老蛾还不至于如此被动,可世上没有那么多如果。夜幕中,慕容龙水在深山野林一条溪水边掬水洗脸,徐凤年在十几丈外的大石头上蹲着,还有闲情逸致跟这位北莽金枝玉叶套近乎,劝她别当什么郡主了,干脆在北凉找个书卷气的读书人嫁了,让她气得牙痒痒。老蛾当时想要试图绕道出手偷袭,就给一袭朱袍挡下。
    三天后,双方一前一后进入一座城镇。慕容龙水还好,有金刚体魄支撑,气色尚佳,提心吊胆的老蛾就难免有些神情萎靡。
    徐凤年在集市上顺手牵羊了两顶大小不一的貂帽,一顶自己戴上,一顶不由分说按在小姑娘的脑袋上。
    毛茸茸的小貂帽子遮住她的眉额,如果抛开肩上那柄向日葵不谈,就有几分像是寻常人家的少女了。
    慕容龙水已经三天两夜滴水未进,既然甩不掉身后那一对附骨之疽,干脆就在城中通衢闹市拣选了一家酒楼,从腰间小囊掏出一锭黄金抛给酒楼伙计,说不用找了,要了一桌子丰盛酒菜,在临窗位置落座,不论是阔绰败家的出手,还是她那小山墩般的稀罕身段,都很是惹眼。
    慕容龙水没有在窗外瞧见那个王八蛋,也乐得眼不见心不烦,只管大块吃肉,反倒是老蛾细嚼慢咽,附近几座食客都窃窃私语,对慕容龙水评头论足,嬉笑言语也谈不上有多客气含蓄。朱魍老蛾这三天积攒下不小的火气,就想不动声色地给这帮无礼之徒一点教训,慕容龙水轻轻摇头,喝了一大口不曾尝过的烧酒,含在嘴里,也不急着下咽,慢慢回味。眼角余光中,闹市川流不息,小门小户人家,也是绸纱绢缎,慕容龙水有些入神,离阳结束春秋动荡后,从西蜀、南唐、东越三地得到的锦缎彩帛就多达数百万匹,这些年离阳赵室对市井百姓的服饰定制也要比前朝各地宽松许多,慕容龙水咽下酒水,抿了抿嘴唇,轻轻呢喃一句:“好一幅太平盛世画卷。”
    不足五丈外的一堵青墙后,行人寥寥,头顶貂帽的徐凤年蹲在墙脚根下,一边嚼着一张葱饼,一边含糊碎碎念,不耽误抬起袖口,好似一名小伍长故作沙场点兵的豪迈做派,对着悬浮眼前的几柄飞剑发号施令,手指一旋,其中三柄剑贴着墙面急急飞掠而去,拐弯出巷弄,一瞬间就透过酒楼窗户直刺慕容龙水。老蛾手指轻叩桌面,飞剑与郡主之间出现丝丝缕缕的白雾,三柄顽劣调皮的飞剑无法得逞,便原路折返。一拨才去,第二拨又来,这一次三剑角度刁钻,穿窗以后就迅速分散,老蛾顿时敲桌急骤。三剑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第三拨转瞬即至,乐此不疲,让一心隐蔽手段的老蛾越来越疲于应付。几个眼尖酒客都瞧见临窗那边白雾蒙蒙,依稀有亮光流萤。
    慕容龙水重重放下酒碗,才劝过老蛾不要大张旗鼓,她自己就猛然起身,整个人直接撞烂窗栏,大步狂奔而去,看得酒楼众人目瞪口呆,敢情这婆娘还是个深藏不露的江湖女侠?青色墙脚下的徐凤年赶忙把小半张葱饼叼在嘴上,撒开脚丫子溜之大吉。慕容龙水站在巷弄中,五指钩入墙面,捏碎手心砖石,脸色变得铁青。老蛾也是被徐凤年这种没有尽头的下作手腕折腾得不厌其烦,只是不知如何劝慰那位年轻郡主。之所以不追,委实是这小子驭剑的手法太高超,十丈以内飞剑悬停得恰到好处,安安静静在他们前头守株待兔,八柄飞剑,那就是八座陷阱起步。老蛾忍不住嘀咕道:“真是追赶一条胡乱拉屎的狗,走哪儿都得担心鞋子沾上狗屎。你不追吧,他就在你屁股后头吠几声,真是难缠!”
    慕容龙水被这个粗鄙比喻给逗笑,心头阴霾消散几分。小巷尽头,那家伙似乎察觉到两人没有穷追猛打的念头,又嬉皮笑脸现身,斜靠墙头,啃完了葱饼,油渍手指在貂帽上随意一擦,好心提醒道:“你们这一双老少配的神仙侠侣还没下定决心啊?等到我喊来成千上万的北凉铁骑,一人一口唾沫都淹死你们了,小心变成一对亡命鸳鸯,在口水里游啊游,游啊游……”
    慕容龙水死死盯着那个做出划水姿势的王八蛋,冷笑道:“你也别瞎扯了,这会儿朱魍跟北凉谍子都成了赵勾的眼中钉,谁都不敢轻举妄动,你要是能从北凉调动一千铁骑到这里,我慕容龙水不光乖乖束手就擒,给你徐凤年当丫鬟都可以。”
    徐凤年朗声笑道:“这可是你说的啊,有本事你就等着。听潮阁有本道教典籍记载了撒豆成兵的通玄本事,敢不敢给我三天时间,等我修成了这门神通,到时候你给我当丫鬟。巧了,梧桐院还少个捧剑婢女,我瞅着你牛高马大的,虽然相貌不咋的,不过气势很足,咋样?”
    慕容龙水咬牙切齿挤出一个笑脸道:“好商量。别说捧剑,以后给你捧灵牌都行。”
    徐凤年佯怒道:“咒我啊?喂,那养蚕的老头,你也不管教管教你媳妇,你怎么当家的,那么大岁数都活到狗身上去了?你先前说我是狗拉屎,你跟郡主行那鱼水之欢的时候,狗舌头瞎舔,就是风花雪月了?听说你这老儿在朱魍里头风评极差,被你糟蹋虐杀的女子一双手都数不过来,这次跟正值妙龄的郡主一起逍遥江湖,可千万别起了歹心,好好过日子,比什么都强。”
    还是黄花闺女的北莽郡主一笑置之,老蛾可就有些急眼了,虽然朱魍一向只效忠于女帝陛下,准确来说是陛下身后的影子宰相李密弼,可慕容龙水身份尤为煊赫,主辱臣死,何况那世子殿下满嘴脏字的混账话,尽往他跟郡主身上一块儿泼脏水,万一郡主返回北莽后哪天惦念起这个,老蛾怎能不心惊肉跳?
    徐凤年本来还想继续逗弄这只蛾茧,不过小姑娘的到来让他收敛许多。毛茸茸貂帽歪斜在脑袋上,她蹲在一旁慢悠悠啃咬一张夹有牛肉片的葱饼,显然比起徐凤年的葱饼要富贵气太多。几张葱饼钱都出自徐凤年在大街上顺来的钱囊。小姑娘嚼完葱饼,舔了舔手指,然后似乎觉着不习惯暖和的貂帽,扯了扯,不过是由东倒变成西歪罢了。
    老蛾将这对临时搭档看在眼中,一点都没有感到滑稽可笑,只觉忌惮和棘手。这几天都只有徐凤年出手,老蛾相信等那小姑娘缓过神,伤势痊愈几分,下一记手刀吃不准就要落在他和郡主身上。
    老蛾揉了揉酒糟鼻子,阴沉笑道:“世子殿下,听说北凉王妃本是女子剑仙,因为怀上你,才有了京城白衣案,落下不治之症,早早离世。又听说你大姐徐脂虎远嫁江南,郁郁寡欢,二姐徐渭熊也好不到哪里去,差点死在陈芝豹手上。再过几年,新王换旧王,好不容易当上了藩王,小心到头来就只是孤家寡人一个,有福不能同享,还要一边担心北莽铁蹄南下,一边防着离阳使绊子,换成我是你,早就疯了。随便掰手指头算一算,不说北莽在卧榻之侧厉兵秣马,还有记恨在心的赵家天子,有张巨鹿、顾剑棠一大帮骨鲠忠臣冷眼旁观,有几大藩王虎视眈眈,你说你活着不是遭罪吗?”
    徐凤年依旧斜靠墙头,双手抱胸,重重叹息一声,“谁说不是呢。”
    慕容龙水语不惊人死不休,神情平淡道:“赵勾里有我们北莽安插多年的死士,位居高位。京城那边称得上一个屁响如雷的大人物,很多都清楚这次是你最后逗留江湖,神武城外一战未必就是你的江湖收官,你要是继续跟我们猫抓老鼠,小心得不偿失,被赵家天子反过来渔翁得利。到时候我肯定不介意跟赵勾联手,把你的尸体留在江湖上。总之现在你我都身陷赌局,去赌赵家天子和离阳重臣有没有这份魄力,我输了,不过是维持眼下的僵局,你输了,你们父子和北凉整整二十多年的隐忍不发,就竹篮打水一场空。之所以跟你打开天窗说亮话,是因为我始终没有把你当成不共戴天的死敌。相反,徐凤年,我对你有几分发自肺腑的钦佩,能让我慕容龙水心服口服的男子,北莽只有拓跋菩萨和董卓两人而已。”
    徐凤年吊儿郎当说道:“心服口服不算服,女子的身体服气了,才是真服气。”
    慕容龙水忽略他的轻佻言辞,平静问道:“你铁了心要跟我赌一把?”
    徐凤年伸出一手,握了握,摇头笑道:“谈不上赌不赌。就像北凉只相信铁骑和北凉刀,我也只相信自己挣到手的斤两。”
    慕容龙水嘴角翘起,冷笑道:“那就拭目以待。”
    她转身离开巷弄,老蛾正要转身,徐凤年笑道:“两百四十字,我都记下了。”
    老蛾喉咙微动,憋出一口浓痰狠狠吐在地上,朝徐凤年讥讽一笑,扬长而去。
    少女呵了一字。
    徐凤年没有在意她的拆台,好奇问道:“你那只大猫上哪儿了?”
    呵呵姑娘蹲在地上,默不作声。
    这几天她始终沉默寡言,不管徐凤年询问什么都不理不睬。
    徐凤年蹲下去,帮她摆正貂帽。她瞪了一眼,又伸手歪斜回去。徐凤年白了一眼,站起身,两人继续尾随“如花似玉”和“丰神玉朗”,这是徐凤年前天给慕容龙水和老蚕茧取的绰号,用徐凤年的话说这叫以德报怨。
    经过路边一座摊子,一名老儒生在那儿摆摊贩卖旧书,竖放了一幅字,书有“典故鱼”三字,被一方青绿蛤蟆铜镇纸压着。老儒生见到徐凤年和小姑娘经过,笑问道:“这位公子,不挑挑书?要是买书钱不够,有老旧钗子也可当银钱用。”
    徐凤年停下脚步,弯腰凝视那幅字,问道:“老先生,这‘典故鱼’可是獭祭鱼的意思?”
    老儒生笑眯眯点头道:“正解。公子确实博闻强识。”
    徐凤年仍是低头,继续问道:“贾家嘉,谐音都是甲,三个甲,三甲,黄三甲。”
    老儒生啧啧道:“公子可是说那黄龙士?这名字晦气,少说为妙。”
    徐凤年看了眼面无表情的小姑娘,又瞧了眼装神弄鬼的老儒生,掏出一根钗子,轻轻放在镇纸旁边,“老先生,带她走吧。再晦气,也没在我身边更晦气。”
    老儒生伸手要去拿起钗子,被小姑娘拿向日葵拍在手背上,一脸悻悻然。
    老人笑道:“不是白白收你钗子的,有个叫柳蒿师的老不死出了京城,还捎上了东越剑池的狗腿子,不用半个时辰就可以入城。”
    徐凤年点了点头,问道:“隋斜谷怎么样了?”
    老人竟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还在等,两个岁数加在一起两百多岁的糟老头子,王八瞪绿豆,慢慢耗着。不过要我看啊,他那一剑,火候再足,也还是不行。你还有什么想问的,一起问了。缩头乌龟赵黄巢?走火入魔的刘松涛?还是倒骑毛驴看江山的邓太阿?要不就是替人寻鹿的洛阳?”
    徐凤年犹豫了一下,笑道:“算了。你们爷儿俩还是早点收摊子走人吧。”
    老人笑意玩味道:“你真不怕死?”
    徐凤年无奈道:“等你们一走,我也好赶紧跑路啊。”
    老人哈哈大笑,“理是这个理。”
    他站起身,收敛笑意,轻轻拿起镇纸夹在腋下,抖了抖那幅字,斜视徐凤年,“她替你接下龙虎山赵宣素的气运,解铃还须系铃人,你小子赶紧恢复大黄庭,要不然三年后……她要是死了,我就算破例违背本意,也要让你和北凉吃不了兜着走。你今天当然不能死,要死也只能是三年后,所以我给你喊了个帮手。”
    小姑娘走得一点都不拖泥带水,头也不回。
    并肩而行的老人叹气道:“真狠心,就别要回钗子。”
    小姑娘抽了抽鼻子。
    老人突然笑道:“貂帽不错,瞧着就喜庆。”
    小姑娘拉下原本才遮住额头的毛茸茸貂帽,遮住了整张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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