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立冬,下马嵬驿馆多了一名神出鬼没的奇怪老头子,两条白眉修长如垂柳。轩辕青锋只知道这老人前几日闯入院中,跟徐凤年说了几句话,然后出院一趟返回后,徐凤年这几天就变了样,饭还吃,话还聊,觉继续睡,可轩辕青锋总觉得不对劲。
    大雪渐停,少年戊把那个原本搬到了廊道中的雪人重新放回院子。
    今天云开一线,天地间骤放光明,徐凤年躺在藤椅上。
    身份不明的白眉老祖宗神龙见首不见尾。
    雪人立在龙爪槐树下,徐凤年看得怔怔出神。轩辕青锋搬了藤椅在边上,躺下后摇摇晃晃,咿咿呀呀。女子站立时挺起胸脯让双峰高耸,那不算什么,平躺时尤为壮观,才显真风采,横看成岭侧成峰,跟文章喜不平是一个道理。轩辕青锋问道:“那老头儿是谁?”
    徐凤年这些天有问必答,没有板着脸给谁看,脾气反而渐好,“他只说跟李淳罡互换一臂。”
    轩辕青锋又开始挑事,“李老剑神不是你半个师父吗?仇家在眼前,这都不拔刀相向?”
    徐凤年轻声笑道:“一剑恩仇一剑了,李淳罡何须别人替他报仇?再说了,老黄还是他徒弟。”
    轩辕青锋皱眉道:“缺门牙的剑九黄,是这老家伙的徒弟?”
    徐凤年点了点头。
    轩辕青锋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开口问道:“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徐凤年直直望着那座雪人,在轩辕青锋忍耐到极限前一刻,缓缓说道:“轩辕青锋,你的梦想是成为王仙芝那般的武夫?成为离阳江湖的女帝?可我知道这是牯牛大岗一战后的事情,更早的梦想是什么?”
    轩辕青锋平静道:“我爹能走入我娘的院子,中秋团圆,一起喝自酿的桂子酒。”
    徐凤年投桃报李,微笑道:“我小时候的梦想是做一个惩奸除恶的大侠,用刀用剑都无妨,但一定要仗义恩仇,先给我娘报完了仇,然后去江湖上闯下很大的名声,最好是能在江湖上找到一个像我娘那样好的女子。那会儿还没想过以后是不是要当北凉王,因为从没想过徐骁会老。”
    然后他伸出手指点了点雪人,“梦想就是那座小雪人,卖不了钱,只有小孩子才把它当个宝,觉得金山银山也不换。可到了你我这个岁数,大多不爱谈梦想了,觉得矫情,也不实在。就像我,哪里还对什么江湖侠客梦有指望。跟你也是尔虞我诈,相互买卖,以后所作所为,那些投靠北凉的江湖人士,也不过被按本事论斤两卖钱买官。我先前在御道上说的那番话,不叫梦想,是责任。你如今的梦想,也不是梦想,是野心。我认识的人里,就只有两个人真的有梦想,而且这么多年一直没有变过。而我们的梦想,一到太阳底下,雪人消融,没了也就没了。他们两人的梦想,今年雪人没了,就还会等明年的大雪,再做一个雪人,年复一年。”
    轩辕青锋笑道:“一个是一门心思想杀你的姜泥,一个是只想当上剑客买得起铁剑的温华。”
    徐凤年点头道:“对。长大以后,觉得自己梦想很幼稚的,那些其实都不是梦想。”
    徐凤年平静道:“温华是一个把梦想看得比性命还重的傻子,因为他身上有我没有的可贵东西,所以我才佩服他。聪明人都喜欢笑话别人不见棺材不掉泪,温华就一直是那个被笑话的笨蛋。小时候刻竹剑,可能是被家里人笑话,大起来还挎木剑,是被乡里乡亲笑话,跟我遇见以后,我也隔三岔五就笑话他一根筋,活该没出息。分开以后,我有些时候想起温华,觉得这小子哪天行走江湖万一真给人宰了,我一定去给他报仇,灭他仇家满门。这次京城里出现那个温不胜,我其实不希望就是温华,不是我怕自己兄弟抢了风头什么,而是我自己也练刀也习武,比谁都清楚想要获得什么,就得付出什么。我徐凤年是北凉世子,许多听上去很吓唬人的付出,可因为我家底雄厚,不至于以后爬不起来;但温华是谁,不过就是普普通通的升斗百姓,他能付出的,除了比命还重的梦想,还能有什么?北凉基业,尚且在离阳、北莽虎视眈眈之下,一次败仗输不得,就更别提温华了。”
    轩辕青锋淡然道:“所以温华就是温不胜。”
    徐凤年站起身,走到老槐树下蹲下。轩辕青锋鬼使神差地跟在他身后。徐凤年伸手从地上挖出一捧雪,堆在雪人身上,轻轻拍了几下,“温华的两剑是黄三甲代为传授,就是成就温华他梦想的大恩人。黄三甲要他杀我,换成是你,杀我,不论功成与否,都有很大机会全身而退,有滔天大的名声,有胭脂评上的女子做媳妇。轩辕青锋,你会怎么做?”
    纯色衣裳,寻常女子极难压下,黑白两色还好,若是红色紫色,可就难如登天了。轩辕青锋能镇得住大紫,可见她姿容气质是如何出彩。她想了想,笑道:“废话,肯定杀你,而且毫不犹豫。哪怕那枚传国玉玺是你买卖于我,让我占了大便宜,但若换成黄龙士今天站到我面前,说能让我几年之内进入陆地神仙境界,还没有后顾之忧,我杀你,就会杀得干脆利落,撑死了念一份旧情,留你全尸。”
    徐凤年笑着抬头,“你我还有旧情可念了?”
    轩辕青锋太阳打西边出来,没有在他伤口上撒盐,不过此时此景,用雪上加霜四个字去形容更合适。
    徐凤年给雪人不断加上一捧捧积雪。轩辕青锋不知为何涌起一股无名之火,一脚就踢碎了雪人。
    徐凤年站起身,见他那条藤椅上躺着那一夜前来传信的沧桑老头儿。轩辕青锋挥了挥手,示意徐凤年滚出院子,她则重新堆起雪人。
    徐凤年躺在老人旁边的躺椅上,一老一少,年龄悬殊,恐怕得有四五代人。
    双眉飘拂,老人双手搭在白眉上细拢慢捻,优哉游哉,“我一生唯独喜好问剑,而且只问敌手最强剑。吴家剑冢自诩天下剑术第一,剑招登峰造极,我便让剑冢素王无地自容。邓太阿年幼时在剑山苟延残喘,我没有教这娃儿任何一剑,只告诉他如果不去拿剑,可到底,邓太阿还是走了术,这是打从娘胎就有的倔性,我也没办法。龙虎山斩魔台下,我去问李淳罡的剑道,互换一剑道,也就互换了一臂,是仇家,也算半个知己。我第二个徒弟,也就是你北凉王府上的马夫,跟你一起出门游历的黄阵图,论天赋异禀,跟大徒弟相比,如同身份,一个铁匠,一个西蜀皇叔,天壤之别,可我心底却更器重一些黄阵图,因为他的剑,更接近于道。事实上大徒弟以剑守国门,临死之前,仍然没有给出像样一剑,倒是二徒弟,被你取名‘六千里’的剑九,第九剑,让我深以为然。”
    徐凤年问道:“老前辈,老黄藏剑六柄,都是帮你做下酒菜的?”
    老人心情舒朗,点头笑道:“这痴儿没有身份束缚,故而练剑来练剑去,都是练一个‘情’字。笨鸟先飞,反倒是比他师兄更有出息。两次造访武帝城,第一次他是想要让世人知道他师父的名号;第二次则是希望我这个师父知道,收了他这么个笨徒弟,不丢人。”
    徐凤年说道:“练的是剑,还的是恩情。”
    老人笑道:“我这辈子跟黄龙士打过三个赌:他赌北凉王妃在皇宫一战中入得剑仙境界,他赌在听潮阁画地为牢的李淳罡再入陆地神仙,第三赌赌温华,我赌温华不练剑。总算最后关头赢了一次,要不然我也得有个‘隋不胜’的绰号。”
    老人不用去看徐凤年,就开门见山道:“不用去费神想我这个姓隋的老不死是何方神圣,黄龙士都不知我真实姓名。说来也怪,我跟黄龙士做了几次交换,仍是看不透他到底想要什么。当年京城白衣案,赵家要断你们徐家的香火,元本溪和赵家老皇帝是主谋,杨太岁算是半个帮凶。黄龙士赌的是你娘吴素入剑仙境,仍是用一柄名剑换我出山,以防万一,好护住你娘儿俩的性命。我这般泄露天机,也不是要你不记仇于黄龙士,这老头儿,早就该死了,处处煽风点火,只不过我不希望他死在宵小手上而已。”
    老人感慨颇深道:“天下招式,在我看来无非是好用的和好看的两种。李当心挂一条黄河在道德宗头顶,就属于好看的,没办法,因为他终归还是三教中人。吴家素王的星罗棋布,也是好看不好用。真要解释那便是,遇敌一万,一招剑,杀三百人伤六百人,比不上一剑直接斩杀五百人。李淳罡的两袖青蛇,有些不一样,好看也好用,我当年问剑李淳罡,一开始想问的不是两袖青蛇,而是剑开天门。但李淳罡当时心境受损,开不了天门,但论剑招威势,两袖青蛇仍在巅峰,我那一趟问剑答剑,哪怕互断一臂,我仍算是乘兴而去,乘兴而归,谈不上仇怨。”
    徐凤年好奇问道:“那王仙芝自称天下第二?”
    老人哈哈笑道:“自谦的说法,哪怕是吕祖转世的龙虎齐玄帧和武当洪洗象,也就都是打个平手,唯独五百年前过天门而返身的吕祖亲临,才有七分胜算。”
    徐凤年闭口不言。
    老人轻声道:“我们所处的江湖,哪有越混越回去的江湖,都是要潮头更高一些的。”
    老人轻轻一伸手,被徐凤年抛在城外然后被收缴入皇宫大内的春秋剑,一闪而逝,瞬间来到老人手中,“我当年跟李淳罡没有分出胜负,一直有心结,你既然身负李淳罡的两剑精髓,尤其是还有那剑开天门一剑,我就教你一剑,以后分出高下,去李淳罡坟头敬酒时,说给他听。这柄剑,我只拿一鞘,剑你替我留着,我要去一趟武帝城。春秋何时归鞘,也就是我何时教了你那一剑。”
    老人将剑鞘丢入空中,御剑而去离京城。
    朗朗笑声传遍太安城。
    “天上剑仙三百万,遇我也须尽低眉。”
    徐凤年哭腔沙哑,哭着哭着,哭弯了腰。
    京城上空云层低垂,一大片绚烂的火烧云。
    女子紫衣拖曳雪地中,终于还是被她堆出一个歪歪扭扭的雪人。徐凤年躺在藤椅上笑问道:“你带了几套紫衣?我当年听听潮阁里的老人讲述江湖传奇,总是很好奇那些白衣飘飘的剑客,如何打理自己的行头。上次去北莽在倒马关,就见着一个。我这会儿就纳闷以后你轩辕青锋行走武林,也就铁了心只穿紫衣?不过说起来也是,天下颜色繁多,可纯色毕竟就那么几种,青衣有曹长卿了,白衣有陈芝豹,轮到你这个晚辈,也没几种可以挑选。”
    轩辕青锋似乎对那座小雪人很满意,笑了笑,站起身拍拍手,敛去笑意,“你就不去想为何姓隋的吃剑老头前来下马嵬驿馆,是不是没安好心?退一万步说,黄三甲号称官子功夫更在曹长卿之上,除了温华的折剑,伤口犹在出剑之上,黄龙士真就没有其他鬼蜮伎俩?你要是被人杀死在京城,不管是仇恨北凉王的春秋遗民乱党,还是北莽潜伏势力,相信都会拍手叫好,何止是浮一大白?再者立冬朝会观礼,封王就藩立太子,都没见你怎么上心,这些天就只会窝在这座驿馆,你不嫌憋气憋得慌?”
    徐凤年看了眼那一坨可怜兮兮的雪人,坐起身笑问道:“那出去走走?徐骁说过一些绝妙的小吃食,我也想尝尝,不过我估计你瞧不上眼,落个座都嫌脏。”
    轩辕青锋本想下意识为了反驳而反驳,可还是将到嘴边的话咽下肚子,轻声笑道:“你跟我本就不是一路人。”
    徐凤年点头道:“对,你跟下马嵬外边街上酒楼客栈,那茫茫多的京城士子是一路人。”
    轩辕青锋懒得理会,只是记起一事。前两天这家伙突然来了兴致,要出门买一种不易见到的黄酒,仍是大雪连天地,街道两旁院落楼阁早已给京城吃饱了撑着的三教九流霸占,轩辕青锋跟徐凤年一起出行,除了刘文豹继续在龙爪槐树下瑟瑟发抖,离下马嵬远一些的地方,还有比起有破落裘子裹暖的刘文豹更惨的一对老幼乞儿。轩辕青锋当时见徐凤年朝他们走去,本以为是打赏银钱的惺惺作态,不承想只是踹了老乞儿一脚,似乎嫌弃老家伙恶狗挡道,与一般纨绔子弟的恶劣行径无异,轩辕青锋当时没有深思,可两人走出一段路程后,就看到多人跑出楼房屋子,不光是大把银子丢下,还有送狐裘的送狐裘,送饭食的送饭食,先前空无一物的破碗,立即堆满了白花花银子,连银票都有好几张。再后来,两人买酒归来,听下马嵬驿馆童梓良说那个在这条街上乞讨了好些年数的爷孙,已经给一位豪绅接去朱门高墙的华美府邸,给老乞丐打赏了一份衣食无忧的闲适差事,而那豪绅当天便博得将近半座京城的赞誉。轩辕青锋听闻以后哑然失笑,再看只是当初轻轻踢出一脚的徐凤年,就有些明白。轩辕青锋走在雪扫得干干净净的路上,街道两旁蹲满了从其他地方蜂拥而来的乞丐,其中又以游手好闲的青壮居多,眼睁睁望着那个北凉世子,只恨自己不敢拦住去路,被他踢一脚或者挨上一耳光。
    轩辕青锋记起自己年幼时看爹酿酒时,他曾说过一番话:“侯家灯火贫家月,一样元宵两样看。一直被认为极见世情。侯家灯火亮却骤,贫家圆月千百年。才见真世情。”
    徐凤年听到轩辕青锋喃喃自语,问道:“你在念叨什么?”
    轩辕青锋淡然道:“可怜你。”
    徐凤年轻轻笑道:“我需要你来可怜?”
    直达下马嵬的街道尽头拐角,跟徐凤年、轩辕青锋一行人相反的路上,停有一辆马车,帘子掀起一角,女子容颜堪称绝代风华,四字分量,显然比起所谓的沉鱼落雁倾国倾城还来得重。
    胭脂评上,她不输南宫。
    除了这位美女,还有一对姿色要远逊色于她的母女。女儿鼻尖有雀斑,对她不掩饰敌意;妇人神态平静,母仪天下。
    相貌平平的妇人轻声道:“原来真的白头了。”
    京畿之地一场鹅毛大雪,瑞雪兆丰年,京城内外百姓进出城脸上都带了几分喜庆,哪怕是向来以谨小慎微作为公门修行第一宗旨的城门甲士,眉眼间也沾了快要过年的喜气。太安城海纳百川,城门校尉甲士巡卒见多了奇奇怪怪的人物,可今日一对男女仍是让城门士卒多瞧了几眼。少女长得并不如何倾国倾城,京城美人乱人眼,她顶多就是中人之姿,让人很难记住;不过少女身边的年轻和尚可就不一般了,袈裟染有红绿,在京城也不多见,得是有大功德加身,才能披上的说法高僧。小和尚唇红齿白,一路上惹来许多视线,当今天下朝廷灭佛,和尚跟过街老鼠没两样,这小和尚的神态倒是镇定。
    他临近城门,跟城卫递交了异于百姓的两本户牒。身后少女蹑手蹑脚抓捏了一个不算结实的松软雪球,跳起来啪一声砸在他脑袋上,许多都溅射到袈裟领口内,冻得小和尚一激灵,转头一脸苦相,少女做了个鬼脸。城卫拿过户牒后,使劲看了几眼小和尚,不敢造次,赶紧上报给城门校尉,核实无误过后,礼送入城。乖乖,这位小和尚可是正儿八经的两禅寺讲僧,而且如此年轻,谁知道以后是不是佛陀?烧香拜菩萨心诚则灵,这些城卫都毕恭毕敬,小心翼翼护送,心里都想着多沾一些佛气,好带回去庇佑家人。灭佛,那都是朝廷官老爷们的计较,他们这些小鱼小虾,可吃罪不起菩萨们。
    小和尚见少女又要去路边捏雪球,一脸苦相问道:“东西,下雪开始你就砸我,这雪都停了,还没有砸够啊?”
    “够了我自然就不砸你,需要你问?你说你笨不笨,笨南北?”
    小和尚抱住脑袋,让她砸了一下。
    “不准挡!”
    说完了,她又去捏雪球,这一次一口气倒腾出两个。
    笨南北壮起胆子说道:“我就这么一件袈裟,弄脏了清洗,就要好几天穿不上,耽误了我去宫内讲经,东西,我可真生气了。”
    “我让你生气。”东西不怀好意地瞄准笨南北光秃秃的脑袋,“让你生气!”
    啪啪两声,不敢用手遮挡的笨南北那颗光头,又挨了两下雪球。
    笨南北揉了揉光头,看到她鼓着腮帮的模样,用心想了想,“不生气。”
    少女认真瞅了瞅他,好像真不生气,这让她反而有些郁闷,又跑去捏雪球,笑着跳起来,又是一拍。
    笨南北见她自从老方丈圆寂后第一次有笑脸,应该是真的不生气了。
    李东西拿袖子擦了擦手,这些天一路疯玩过来,都在跟雪打交道,双手冻得红肿,望着一眼看去好像没有尽头的御道,叹息问道:“你说咱们怎么找徐凤年啊?听爹说京城得有百万人呢。”
    笨南北笑容灿烂道:“进了宫,我帮你问啊。”
    “你行不行啊?”
    “行!”
    “要是你找不到,信不信我让你从咱们身后的城门口开始滚雪球,一直滚到那一头的城门?”
    “我答应是可以答应,可我又不会武功,滚不动那么大的雪球。”
    “就你这么笨,能做咱们寺里的住持?”
    “唉,我也愁啊。”
    “咦?快看,胭脂铺!”
    “愁啊。”
    “笨南北!把头转过来,说,你愁什么?”
    “……”
    “我让你愁!站着不许动,拍死你!”
    “李子李子,快看快看,胭脂铺快打烊关门了。”
    “啊,赶紧!”
    徐凤年一行人安静走在小巷中,屋檐倒挂一串串冰凌子,少年戊折了两根握在手里,蹦跳着耍了几个花架子。途经一座两进小院子,恰好房门没关,兴许是院里孩子还在外边疯玩,还没来得及赶回家吃饭,一眼望去,屋里八仙桌上搁了一只红铜色的锅子,下边炭火熊熊,烟雾缭绕,因为是小院子小户人家,涮羊肉没太多花样,能祛风散寒就行了,比不得大宅门里头涮锅子的五花八门。少年戊听着炭裂声和水沸声,抽了抽鼻子,真香。太安城有太多家道中落的破落户,这些人千金散去不复来,可身上那股子刁钻挑剔依然转不过弯,这就让京城有了太多的规矩,不时不食,顺四时而不逾矩,吃东西都吃出了大讲究。
    徐凤年笑着说道:“我知道龙须沟有个吃羊肉的好地儿,咱们尝尝去?”
    轩辕青锋皱眉道:“我不吃羊肉,闻着恶心。”
    徐凤年摇头笑道:“那是你没吃过好吃的,太安城的好羊肉都是山外来的黑头白羊,用的肉也是羊后脖颈子那块肉,一头羊出不了几两这样的肉,吃起来那叫一个不腥不膻不腻,你们徽山那边就算有钱也买不到。再差一些的,就是羊臀尖的肉了,接下来几样俗称大小三叉磨档黄瓜条的羊肉,都进不了讲究人的嘴里。咱们去的那家馆子,只做前两样,掌勺师傅一斤肉据说能切出九九八十一片,所以馆子就叫九九馆,样样都地道,就是价钱贵了些,吃饭点上,也未必有咱们的座位。”
    一行人走到了镇压京城水脉的天桥边上,沿着河边找人问,跟几位上了年纪的京城百姓问着了去处。馆子藏得不深,门外街道也宽敞,停了许多辆瞧上去贵气煊赫的马车,光看这架势,不像是涮羊肉的饭馆,倒像是一掷千金的青楼楚馆。徐凤年抬头看去,“九九馆”的匾额三字还是宋老夫子的亲笔题写,馆子开得不大,就一层,估摸着就十几座的位置。徐凤年犹豫着要不要进去,对羊肉反感的轩辕青锋竟是抬脚就去,徐凤年心想真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坏心眼娘们儿,就这么恨不得我跟京城地头蛇的达官显贵们较劲?四人入了九九馆,青鸟和少年戊都瞧着像是正经人家,徐凤年和轩辕青锋就十分扎眼了,尤其是一袭紫衣的徽山山主,连徐骁都说确实有几分宫里头正牌娘娘的丰姿,她这一进去,虽说是环视一周的动作,却明明白白让人察觉到她的目中无人。轩辕青锋瞅准了角落一张空桌子,也不理睬桌上放了一柄象牙骨扇,走过去一屁股坐下,一挥袖将那柄值好些真金实银的雅扇拂到地上。少年戊想着让青鸟姐姐好跟公子坐一张长凳上,就要坐在轩辕青锋身边,被冷冷一斜眼,只得乖乖坐在对面,当初跟她还有白狐儿脸一起围剿韩貂寺,这位天不怕地不怕的少年死士可是吃了不少苦头。
    徐凤年本想跟戊和青鸟挤一张凳子,可青鸟嘴角一翘,故意没给他留座位,徐凤年也就只能硬着头皮让轩辕青锋坐进去靠墙壁一些。她那被轩辕敬城骄纵惯了的臭脾气,也就对着徐骁还能有几分拘谨敬畏,对徐凤年从来就谈不上好脸色,左耳进右耳出,仍是坐在长凳中间,纹丝不动。
    徐凤年侧着身坐下。小馆子藏龙卧虎,往来无白丁。有官味十足的花甲老人,如同座师带了些拮据门生来改善伙食;也有几乎把“皇亲国戚”四个字写纸上贴在额头的膏粱子弟,身边女子环肥燕瘦,摆饰都很是拿得出手,美人身上随意一件摆饰典当出去,都能让小户人家几年不愁大鱼大肉;还有一些江湖草莽气浓郁的雄壮汉子,呼朋唤友。轩辕青锋不讲理在前,徐凤年只得给她亡羊补牢,在九九馆伙计发火之前拾起那把象牙扇,才发现扇柄上绿绳子系有一颗镂空象牙雕球,球内藏球,徐凤年轻轻一摇晃,眯眼望去,竟然累积多达十九颗,这份心思这份手艺,堪称一绝,哪怕见多识广的徐凤年,也忍不住仔细端详起来。馆内小二是个年轻小伙,年轻气盛火气旺,加之九九馆见多了京城大人物,难免眼高于顶,虽说眼前这座男女不像俗人,可自家地盘上不能堕了威风,言语中就带了几分火气,“我说你们几个,怎么回事,懂不懂先来后到?我不管你们是谁,想要吃咱们馆子的涮羊肉,就得去外头老实等着!”
    馆子伙计说话时眼睛时不时往紫衣女子身上瞥去,之所以如此大嗓门,不外乎有些想引来她注意的小肚肠小算计。
    轩辕青锋转过头,伸出双指,指向伙计双眼。徐凤年不动声色按下她的手,朝伙计歉意笑道:“后来占了位置,是我们理亏,等扇子主人到了,我自会跟他们说一声,要是不愿通融,我们再去外头老老实实等着。这会儿天冷,就当我们借贵地暖一暖身子。我这妹子脾气差,别跟她一般见识。”
    少年戊撇过头,忍住笑,忍得艰辛,自家公子真是走哪儿都不吃亏,这不就成了牯牛大岗女主人的哥?
    差点就给轩辕青锋剜去双目的伙计犹然不知逃过一劫,不过他心底当然希望那冷冰冰的绝美女子能够在店里坐着养眼,见眼下这白头公子哥说话说得圆滑周到,也乐得顺水推舟,在九九馆抢位置抢出大打出手的次数多了去,见怪不怪,九九馆的火爆生意就是这么闹腾出来的。今年年初的正月里,吏部尚书赵右龄的孙子不就跟外地来的一位公子哥打了一架,就在九九馆外头,好些家丁扈从都落了水,第二天九九馆就排队排了小半里路。老板说了,打他们的,卖咱们的,井水不犯河水,和气生财。
    九九馆内气氛骤然一凝,四五位衣着鲜亮的锦衣子弟晃入门槛,饭馆里头的事已经给通风报信,为首一人相貌长得对不起那身华贵服饰,看到轩辕青锋的背影后,眼前一亮,来到徐凤年身边,屈起双指在桌面上敲了敲,眼神阴沉晦暗,脸上倒是笑眯眯道:“喂喂,你摔了我的扇子占了我的地儿,这可就是你不讲究了啊。”
    徐凤年抬头望去,笑道:“折扇名贵,可还算有价商量,这象牙滚雕绣球就真是无价宝了,我妹子摔出了几丝裂痕,是我们不对,这位公子宰相肚里能撑船,开个价,就算砸锅卖铁,我们也尽量赔偿公子。”
    相貌粗劣的公子哥哈哈笑道:“宰相肚里能撑船?”
    身边帮闲的狐朋狗友也都哄堂大笑,其中一人给逗乐了,话里带话:“王大公子,咱们离阳王朝称得上宰相的,不过是三省尚书令和三殿三阁大学士,先前空悬大半,如今倒是补齐了七七八八。这小子独具慧眼啊,竟然知晓你爹有可能马上成为宰相之一?”
    公子哥摆摆手,貌似不喜同伴搬出他爹的旗帜“仗势欺人”,依然跟那个长得“面目可憎”的白头年轻人讲道理,“谈钱就俗了,本公子不差那点,不过这扇柄系着滚绣球的小物件,是本公子打算送给天下第一名妓李白狮的见面礼,里头有大情谊,你怎么赔?赔得起?本公子向来与人为善,本不打算跟你一般见识,既然你说了要赔,那咱们就坐下来计较计较?你起身,我坐下,我跟你妹子慢慢计较。”
    徐凤年笑道:“你真不跟我计较,要跟我妹子计较?”
    一位帮闲坏笑道:“一不小心就计较成了大舅子和妹夫,皆大欢喜。白头的家伙,你小子走大运了,比出门捡着金元宝还来得走运,昨天去玉皇观里烧了几百炷香?知道这位公子是谁吗,户部王尚书的三公子!”
    徐凤年嘴上说着幸会幸会正要起身,结果被轩辕青锋一脚狠狠踩在脚背上,没能站起来。徐凤年不知道身边这歪瓜裂枣的纨绔子弟叫什么,不过户部王雄贵倒还算是如雷贯耳。如刘文豹在船上所说,永徽元年到永徽四年之间,被誉为科举之春,那四年中冒出头的及第进士,大多乘势龙飞,尤为瞩目。进士一甲第一人殷茂春领衔,如今已是翰林院主事人,当朝储相之首;除此之外更有赵右龄平步青云,依次递官至位高权重的吏部尚书,尚书省中仅次于宰辅张巨鹿和兵部尚书顾剑棠;再就是寒族读书人王雄贵、元虢、韩林分别入主各部,一举扭转南方士子不掌实权的庙堂颓势。永徽之春中年纪最轻的王雄贵当时座主是张巨鹿,考《礼记》,房师便是阅《礼记》考卷的昔日国子监左祭酒桓温,王雄贵的飞黄腾达也就可想而知,不过这永徽年间跃过龙门的庶寒两族这十几尾鲤鱼,大多数后代都不成气候,好似一口气用光了历代祖宗积攒下来的阴荫,难以为继。
    王雄贵的幼子见那女子脸色如冰霜,非但不怒,反而更喜,吃腻了逆来顺受的柔绵女子,都跟吃家养羔羊一般无趣无味,当下这位跟野马般桀骜的女子,骑乘驯服的过程,想必一定十分够劲。天子脚下,他由于家世缘故,也知晓许多轻重,强抢民女什么的,少做为妙,就算要做,也得把对方家底祖宗十八代都给摸清楚再说,万一牵扯到了不显山不露水的暗礁,把深潭泥底的老王八老乌龟都给钓出来,就算他是户部尚书的小儿子,那也远不能只手遮天。京城的圈子,大大小小左左右右,相互纠缠,极为复杂,何况这段时日爹和两个在六部任职的哥哥都叮嘱他不要惹是生非,提醒他如今事态敏感,他甚至连去青楼见白玉狮子的事情都给耽搁了,一想到这个,他就火冒三丈。不过今天在九九馆偶遇了这位紫衣女子,就泻火了大半,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真是浑身舒坦。觉着这般性子冷冽的女子,抱去床上行鱼水之欢,偶有婉转呻吟,真是滋味无穷;到了过些时节的炎炎夏日,见一面摸一下可不就是能在三伏天都透心凉?
    徐凤年方才挡去轩辕青锋的剜目举动,此时给踩了脚背外加往死里狠辣几拧,也有些吃痛,别忘了身边这一肚子祸水的歹毒娘们儿可真是指玄境的高手。徐凤年见她没有收脚的意图,只得弯腰拍了拍,仍是没有动静,无意间瞅见她紫衣裙摆沾染了许多泥泞,如今徐凤年过日子十分勤俭,见不得她糟蹋银子,就帮她裙摆系了一个轻巧小挽,既不耽误行走,而且再走雪地泥路就不易沾带泥泞,嘴上还不忘碎碎念,“真是不懂过日子的败家娘们儿。”
    “滚一边去。”
    轩辕青锋桌下轻轻抬脚,刀子眼神剜的则是那边抖搂家世的京城世家子,她一开口就惊吓满座食客。混江湖的豪客们尤为佩服,心想这位看不透道行深浅的小娘别的不说,胆识绝对是人中龙凤了。江湖朝庙堂低头已经有些年头,敢在太安城跟一部尚书之子横眉冷对,多半不会是纯粹的武林中人,难道亦是分量十足的官宦子孙?王雄贵最不成材的幼子听到这句谩骂后,捧腹大笑,挺直了腰杆,手上旋转象牙绣球,眉开眼笑,竟是半点都不恼。女子只要长得祸水,便是泼辣骄横一点,也别有风情。他王远燃拾掇那些家世差自己一线的世家子弟毫不留情,对于京城里头哪些同龄人千万不去惹,哪些见面要含笑寒暄,哪些要装孙子,心里都有谱。太安城百万人,可台面上,不过那一小撮千余人,抛去老不死的退隐家伙,加上他爹这一拨旗鼓相当的朝廷柱石,剩下那百来号年轻世家公子,能让他心生忌惮,大多低头不见抬头见,熟稔得很,还真不认识眼下这对年轻面生的男女。他笑得胸有成竹,老神在在,瞥了眼那紫衣女子的胸脯,深藏不露啊,又居高临下看了眼卑躬屈膝给她系裙成挽儿的外乡男子,兄妹?糊弄小爷我?王远燃心中腹诽冷笑,你小子以为白个头,就当自己是那佩刀上殿还不跪的北凉世子了?
    徐凤年笑道:“好了,礼数买卖都两清了,双眼换绣球,怎么看都是王尚书的公子你赚到了,再不走,我可不保证你会不会直着进来横着出去。王雄贵自永徽年间入仕,弹劾徐骁大小十二次,冤有头债有主,我不像京城某些人,不跟你这个当儿子的算这笔旧账,你也不配。”
    九九馆内不管羊肉锅如何热气升腾,都在这席话入耳后,变得格外应景饭馆外头的冷清刺寒。座师门生那一座有官家身份的食客,更是不约而同放下碗筷,本来没有如何细看的花甲老人定睛一看,脸色泛白继而铁青。那一日早朝,老人身为正五品官衔的吏部诸司郎中,位置靠后,没能近观北凉世子的跋扈,后来此人独自对峙国子监万余人,老人倒是走到敷文牌坊下凑了回热闹,遥遥看到白蟒衣年轻人的恶劣行径,跟同僚都感叹北凉确是盛产恶獠,不过才及冠,尚未世袭罔替,便已是如此大逆不道,以后当上了北凉王,朝廷边疆重地的西北大门,真能指望这种夸夸其谈的竖子去镇守?
    王远燃气得七窍生烟,伸出手指,怒极笑道:“小子,你真当自个儿是北凉世子了?就算真是又如何,你敢咬我?”
    徐凤年伸出一臂,五指成钩,京城一流纨绔王远燃就给牵扯得扑向桌面。徐凤年按住他后脑勺往桌子狠狠一撞,桌面给尚书幼子的头颅撞出一个窟窿。王远燃直挺挺躺在地上,闭气晕厥过去,那些个帮闲吓得噤若寒蝉,两股战战。作为在京城都排得上名号的世家子,胜券在握的前提下踩几脚扇几耳光还行,什么时候真的会卷袖管干架,那也太掉价跌身份了,他们做的光彩事情,撑死了不过在别人跪地求饶后,吐口水到了碗碟里让那些人喝下去,撒尿在别人身上的狠人也有,不过都是父辈权柄在握的将种子孙。眼前这哥们儿总不会真是那北凉蛮子吧?
    徐凤年对少年撇了撇嘴,“都丢出去。”
    少年死士猛然起身,抓住一个就跟拎鸡鸭似的,朝门外砸出去,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才给丢掷出去的王远燃帮闲又给掷回饭馆,撞在了狐朋狗友身上,瘫软在地,估计是吓蒙了,都忘了哭爹喊娘。徐凤年转头望去,眯了眯眼,京城里真正的主人之一驾到了。赵家都已家天下,自然也“家京城”,踏入饭馆中的五六人中,就有两位姓赵。隋珠公主赵风雅,一名高壮男子身形犹在她之前跨入九九馆,多年以来一直被朝野上下视作下一任赵家天子的大皇子赵武!赵风雅一脸幸灾乐祸,赵武则脸色阴沉,身后三人,一名女子姿色远超出九十文——陈渔。还有两名气机绵长如江河的大内扈从,步伐稳重,腰佩裹有黄丝的御赐金刀。
    已经打眼一次的吏部某司郎中脸色骇然,这一次万万不敢岔眼,正要跪迎皇子和公主殿下。以雄毅负有先帝气概著称的赵武皱眉摆手,阻止花甲老人的兴师动众。吏部郎中赶紧带着得意门生匆匆弯腰离开饭馆;江湖草莽也不敢在是非之地久留,放下银子顾不得找钱就溜之大吉;王远燃昏死过去,那些帮闲就结结实实遭了大罪,丑八怪照镜子,自己把自己吓到了,噗通几声,也没敢喊出声,就跪在那里请罪。赵武挑了一张凳子坐下,也不看徐凤年,冷笑道:“野狗就是没家教,处处撒尿,也不看是什么地方。”
    徐凤年转过身,跟店伙计做了个端锅上菜摆碗碟的手势,然后轻声笑道:“家狗在家门口,倒是叫唤得殷勤,见人就吠上几声,也不怕一砖撂倒下锅。京城的大冬天,吃上一顿土生土长土狗肉,真是不错。”
    隋珠公主低着头,看似大家闺秀,娴雅无双,其实脸上笑开了花,一手捂住腹部,肚子都给没心没肺地笑疼了。
    新胭脂评上号称姿容让天下女子俱是“避让一头”的女子,听闻两人粗俗刻薄的对话以后,悄悄皱了皱眉头。
    两名金刀扈从的气韵自是寻常高门仆役难以比肩,屏气凝神,按刀而立,只是安静守在饭馆门口,对小馆子里的针锋相对,置若罔闻。
    大皇子赵武平淡道:“也就只配跟王远燃这种看门狗对着咬了,真是出息。”
    九九馆的伙计已经不敢露面了,饭馆老板是个徐娘半老犹存风韵的妇人,也不知是谁家豢养的金丝雀,遇上这种大风大浪,也是怡然不惧,娇笑姗姗走出,双手端了铜锅在桌上,又手脚麻利地送来三盘透着大理石花纹的鲜嫩羊肉片儿,更有芝麻烧饼、酸白菜、白皮糖蒜等几样精致小食,外加七八只碗碟,产自清徐的熏醋,自家晒出的老抽,现炸的小辣椒,韭菜花儿,等等,红绿黄青白,一碟是一碟一碗是一碗,清清爽爽,看着就让人胃口大开。她跟赵武那一桌招呼一声说稍等,然后就去挂帘子的屋门口倚门而立,风情摇曳。她摆明了不会错过这场地头龙与过江蟒之间的恶斗风波,别说小鱼小虾,就是几百斤的大鱼,在这两伙人当中自以为还能翻江倒海,也得乖乖被下锅去清蒸红烧。
    陈渔出声道:“你们先出去。”
    那些帮闲如获大赦,感激涕零,可仍是不敢动弹,生怕这位仙子说话不算数,又让他们罪加一等,那回家以后还不得爹娘剥皮抽筋。皇子赵武板着脸挥了挥手,帮闲们脚底抹油,头也不回,直接就给王远燃晾在冰凉地面上,共富贵共患难六个字,不是花天酒地几句拍胸脯言语,或是喝一碗鸡血就能换来的。赵武一语石破天惊:“听说是你亲自在铁门关截杀了赵楷,我虽也不喜这个来历不明的弟弟,可毕竟他姓赵。”
    风韵犹胜年轻女子的老板娘一听这话,叹息一声,退回里屋,放下帘子。这已经不是她可以听闻的秘事了,哪怕她的靠山很大,甚至大到超出王远燃这些富贵子弟的想象,可天底下谁不是在赵家寄人篱下?不识大体,在京城是混不下去的。不过她也是头回亲眼见到自幼便被偷偷送去边陲重地历练的大皇子,以前常听说他每逢陷阵必定身先士卒,若非皇子身份,军功累积早已可以当上掌兵三千的实权校尉,言谈举止雄奇豪迈,这次真是眼见为实,直来直往,确实是个爽利汉子。
    徐凤年转过身子,“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
    赵武哈哈笑道:“姓徐的,敢做不敢承认?”
    徐凤年跟着笑,“别的不好说,揍一条家狗,敢做也敢认。”
    赵武点头道:“一条野狗要是撒尿能撒到我脚上,也算本事,就怕满嘴叼粪,光嘴臭不咬人。”
    徐凤年缓缓站起身。
    赵武啧啧道:“就凭你,不喊其他人代劳?到时候可别自己给自己台阶下,说没吃上饭,手脚没力气。”
    一名金刀侍卫踏出三步,抽刀出鞘几寸。
    徐凤年继续前行,侍卫一步跨出,裹黄金刀迅速出鞘,刀光乍现。
    可眨眼工夫,徐凤年就站在他面前,一手按住刀柄,将即将全部出鞘的刀塞回刀鞘。近乎二品实力的御前侍卫眼神一凛,抬膝一撞。徐凤年左手松开刀柄,轻轻一推。侍卫膝撞落空,惊骇之间,徐凤年一记旋身鞭腿就砸出,呼啸成劲风。侍卫顾不得注定占不到便宜的仓促拔刀,猛然千斤坠,身体往后倒去,一手拍地,正要向后一丈然后扶摇起身,就给徐凤年欺身而进,一掌仙人抚大顶,直接轰入地面,口吐鲜血,挣扎着站不起来。
    没了伪境指玄的内力,更没了伪境天象,却已是让徐凤年亲眼见证了长卷铺开的恢宏,哪怕只是可怜捡得那凤毛麟角,也远非一个不到二品实力的侍卫可以叫板。
    另外一名金刀侍卫一跃而过同僚身体,举刀当头劈下。
    雨巷激战目盲琴师,曾有胡笳十八拍。
    徐凤年侧身在刀身连拍六下而已,刀势就荡然无存,一袖挥去,把这名大内侍从挥到墙壁上,然后驭剑黄桐与青梅,钉入肩头在墙壁。
    余下十剑俱是瞬间一瞬刺透。
    侍卫倒在桌上后,墙上留下触目惊心的十二摊血迹。
    徐凤年转身一手掐住大皇子赵武的脖子,低头狞笑道:“你赵武除了姓氏,拿什么跟我比?”
    徐凤年往后一推,陈渔给直接撞得倒地,这个北凉世子竟是将离阳大皇子掐在墙壁上喘不过气。徐凤年一字一字问出口:“你就算姓赵又如何?!”
    “徐凤年。”
    门口一位妇人轻轻喊出声,容颜不过平平,却不怒自威。她身边还站着一位跟大皇子赵武有几分形似的年轻男子,不过比起赵武的粗犷气息,多了许多内敛的儒雅气,一看就是对养玉极有心得的行家老手。受辱滔天,本该恼羞成怒的莽夫赵武嘴角一丝弧线稍纵即逝,只有徐凤年敏锐捕捉到,恐怕连一门心思盯住北凉世子的妇人都不曾留心。徐凤年本想甩竿钓出藏头躲尾的韩貂寺,却没有想到是皇后赵稚和四皇子赵篆浮出水面,笑着慢慢松开赵武脖子,转身微微躬身,语气恭敬,可称呼则大不敬至极:“侄儿见过赵姨。”
    赵稚神情复杂,压在内心深处的愧疚都浮上心头,冷冷道:“这是你第一次如此喊本宫,也是最后一次,好自为之。”
    徐赵两家上一辈人已是恩断义绝,原本对徐家还有一丝恻隐之情的赵稚,也彻底亲自掐灭那点飘忽不定的香火,突然转头望去。脸色阴沉的白头男子复又笑容如和煦春风,这让赵稚心中掠过一抹不为人知的阴霾。她不怕这个年轻人成为第二个徐骁,徐骁得势,是马蹄下的春秋六国成就了他,后人再想凭借战功位极人臣,难如登天。赵稚更不怕他随那名女子的磊落性格,唯独怕他不管不顾,跟疯了的野狗一般咬人。赵武扶起两名伤势各有轻重的金刀侍卫,四皇子赵篆走上前去,搀扶其中受伤较轻的一人,让那名大内扈从顿时感恩戴德。两位同父同母的皇子悄悄相视一笑,赵武更是转头咧嘴,朝北凉世子做了个刀割脖子的血腥手势,赵篆则轻轻按下赵武的手,对徐凤年微微致歉一笑。
    隋珠公主赵风雅低着头,看不清表情。摔了一跤的陈渔依然云淡风轻,养气功夫也不俗。
    三名女子坐入马车,大皇子赵武和四皇子赵篆骑马护驾。
    这样的车队,实在是惊世骇俗。
    隋珠公主眼角眉梢俱是笑意,嘴上却骂道:“一介莽夫!”
    赵稚摇摇头道:“梯子是你四哥架上去的,徐凤年也聪明,如此一来,两家人都走下了梯子。”
    赵风雅一头雾水道:“我不懂。”
    赵稚掀开帘子,瞪了一眼自作聪明的儿子赵篆,后者嬉皮笑脸做了个鬼脸。
    赵稚平淡道:“徐凤年借此告诉我们赵家,徐家以后只为离阳百姓守国门,跟赵家没关系了。”
    赵风雅怒道:“胆子也太肥了!”
    赵风雅犹不解气,冷哼一声,然后自顾自笑起来,差点笑出眼泪,“母后,我要是有李淳罡的本事就好了,就学老剑神去北凉边上喊几声‘钱来’‘马来’‘刀来’,嗖嗖嗖,徐凤年的家底就没啦,一干二净!要不就学白衣僧人挂一条黄河在他头上,哗啦一下,淹死他!”
    赵稚爱怜地摸了摸女儿脑袋,“孩子气,总长不大。”
    赵风雅好奇问道:“那老板娘谁啊,上次我跟徐伯伯来这儿吃羊肉,也有说有笑的。”
    赵稚脸上蒙上一层淡淡的惆怅,摇头道:“算不清楚的老账本。”
    赵风雅扑在当今皇后怀里,低声坏笑道:“母后,你跟我透底,你比徐伯伯小不了几岁,当年有没有暗恋过徐伯伯?”
    赵稚一愣,拧了一下荒唐言语的女儿耳朵,“无法无天,早点把你嫁出去才行!”
    跟母女二人显然隔阂极深的陈渔一直一言不发,不闻不问不听不说。
    有的地方剑拔弩张。
    有的地方其乐融融。
    龙虎和武当争天下道教祖庭数百年,也许很多人都忘了这之前,一百二十年前曾有一名野狐逸仙般的年轻道士在太安城画符龙,传言点睛之后便入云,这株无根浮萍,呼召风雷,劾治鬼物,以一己之力力压龙虎、武当,获得当时的离阳皇帝器重,封为太玄辅化大真人,总领三山符箓,主掌一国道教,奉诏祈雪悼雨,无不灵验。在离阳先帝手上敕加崇德教主,当今天子登基以后又赠号太玄明诚大真人,层层累加,恐怕龙虎山那些老天师牌位都难以媲美。可两甲子过后,这位与天子同姓的仙人修道之处便日渐颓败,香炉不见插有半根香火。苍松翠柏,在冬日里格外青翠欲滴,只是没有仙气,反而显得阴气森森。一株老柏树下摆了张小桌,两人对饮,身后站了五名婢女,一名丰腴婢女温酒,一名清瘦婢女煮茶,酒壶茶炉,划桌而放,泾渭分明。喝酒之人面容枯肃,瞧着四十岁左右,大概是气色不佳的缘故,暮气沉沉。饮茶之人就要风流倜傥太多,相貌清雅,哪怕是鱼龙混杂的京城,也少有这般气质一眼望去便给人超凡脱俗感觉的出彩男子,保养得比妇人还要精心小心。
    六十七颗元本溪。六十四颗纳兰右慈。
    纳兰右慈五位贴身婢女,天下皆知,酆都东岳西蜀三尸乘履,绰号取得气吞万里,煮茶女子便是三尸,温酒丫鬟则是乘履。
    纳兰右慈躺在檀木小榻上,铲了铲香料,笑问道:“元本溪,真要把晋兰亭那只白眼狼当第二个碧眼儿栽培?小心血本无归。我虽未亲耳听过亲眼见过,可听旁人说其言行,不像是能让你安心托付大任的英才,一部尚书撑死了。贫气彻骨,寡情在面,不是个好东西,让他辅政治国,你就不怕辛苦一世,临了满盘皆输?”
    元本溪含糊不清道:“京城事自有我打理,不用你上心。”
    纳兰右慈接过一盏黑釉茶杯,手指旋了旋杯沿,闻着沁人心脾的香气,好像茶香也能让人醺醉一般,眯眼道:“我看靖安王赵珣手下的谋士陆诩就不错,你不挖挖墙脚?没了年轻瞎子辅佐,控扼中原腰膂之地的襄樊,还不是尽在你手?陆诩也恰好可以接过你的纵横术衣钵。”
    元本溪面无表情,慢慢饮酒。
    纳兰右慈一拍自己额头,不只是自嘲还是笑人,举目望向院中冬景,“差点忘了,你元本溪膝下无子嗣,跟宦官无异,而且不树敌不朋党,本就是让赵家人放心,你要是有了继承人,也就是你元本溪被卸磨杀驴的那一天了。如此说来,你真该羡慕我。”
    元本溪看了一眼这位站在燕剌王幕后的男子。
    纳兰右慈哈哈一笑,“陆诩真是黄龙士的一颗棋子?那命格清高的陈渔是不是?”
    元本溪仰头快饮一杯酒。
    纳兰右慈知道这人的脾性,也懒得刨根问底,换了一个问题,“你没能在自家院子里逮住黄龙士这只串门老鼠?”
    元本溪摇了摇头。
    纳兰右慈感觉有些冷了,抬起手,身子滑腻如凝脂的婢女酆都便弯腰,轻柔握住主子白皙如玉的手,放入自己温热胸脯之间。纳兰右慈这才懒洋洋说道:“想想真是滑稽,你元本溪一手策划了京城白衣案,又说服赵稚招那小子做驸马,就是希望北凉一代而终。如今好不容易盼来了北凉世子赴京,在京城里偏偏杀不得,还得当亲生儿子护着,连韩貂寺都不许他入城捣乱,只许他在京城五百里以外出手截杀。”
    元本溪因为当年自断半寸舌,口齿不清道:“那徐凤年耗赢了陈芝豹,这局棋我就输给北凉,就当我敬酒给李义山了。”
    纳兰右慈由衷笑道:“这点你比我强,愿赌服输,我呢,就没这种气度。要不然我这会儿还能跟姓谢的做知己,他死后,别说敬酒,我恨不得刨了他的坟。听说他还有余孽后代,不跟他姓,我挖地三尺找了好些年都没消息,亏得那份胭脂评,才知道叫南宫仆射。”
    元本溪抬臂停杯,神游万里,根本没有搭理这一茬。
    纳兰右慈轻声笑道:“藩王世袭罔替,按宗藩法例,需要三年守孝。我猜徐骁死前一定会启衅边境,再跟北莽打上一场大仗,好让他嫡长子顺利封王,以防夜长梦多。元本溪,我劝你趁早下手,釜底抽薪,早早打乱李义山死前留下的后手算计。”
    元本溪一语盖棺定论,“知道你为何比不上李义山吗?”
    纳兰右慈平声静气道:“知道啊,黄龙士骂我只能谋得十年得失,你是半个哑巴,我则是半个瞎子。”
    元本溪一笑置之。
    纳兰右慈皱了皱那双柔媚女子般的柳叶眉,“那小子果真孤身去了北莽,杀了徐淮南和正值武力巅峰的第五貉?”
    元本溪点了点头。
    纳兰右慈啧啧道:“那你就不怕?”
    元本溪摇头道:“除非他灭得了北莽,才有斤两借刀赵家杀我。”
    纳兰右慈笑道:“若真是如此,拿你性命换一个北凉一个北莽,你也是赚的。”
    “那陈芝豹,你不担心养虎为患?”
    “已不是春秋,莽夫不成事。天下未乱蜀地乱,天下已平蜀未平。占据蜀地,与坐拥北凉一致无二,无望吞并天下。”
    “元本溪,我得提醒一句,这是我辈书生经验之谈。春秋之中,谁又能想到一个才二品实力的年轻将领,可以成为人屠?”
    “不一样。”
    纳兰右慈叹息一声,望着天空,喃喃道:“情之所钟,皆可以死,不独有男女痴情。据说北莽李密弼有一只笼子,养有蝴蝶,我们说到底都还是笼中蝶,唯独黄龙士,超然世外。元本溪,你有想过他到底想要什么吗?”
    元本溪站起身,“人生三不朽,立言立功立德。一世三大统,尚忠尚文尚质。恐怕数百年乃至千年以后,才能给黄龙士盖棺定论。”
    纳兰右慈没有恭送元本溪,坐在小榻上,“最好是黄龙士死在你我手上,然后我死在谢家小儿手上,你死在徐凤年手上,天下太平。”
    元本溪突然转身笑道:“都死在徐凤年手上,不更有趣?”
    纳兰右慈笑骂道:“晦气!”
    等元本溪走出荒败道观,纳兰右慈想了想,伸出手指沾了沾茶水,在桌面上写下两字。
    皇帝。
    坐回桌位,轩辕青锋冷笑道:“让你意气用事,是被大皇子赵武陷害了,还是被四皇子赵篆那只笑面狐坑了一把?”
    徐凤年平静道:“多半是赵家老四。赵武虽说故意隐藏了身手,但应该没这份心机。”
    “我听说太子就是这两个人里其中一个,那你岂不是注定得罪了以后的离阳皇帝?”
    “谁说不是呢。”
    “呦,连皇后娘娘都动了真怒,可你瞧着一点都不担心啊,装的?”
    “我说装的,行了吧?”
    “那女子就是胭脂评上的陈渔吧,是要做大皇子妃,还是宫里新纳的娘娘?”
    “没兴趣知道。”
    “我看着你跟她关系不简单。”
    “瞎猜。”
    “我的直觉一向很准。”
    徐凤年在锅里涮了几片羊肉,分别夹到青鸟和戊的碗里。
    相由心生,女子十八变,轩辕青锋是徐凤年见过二十岁后还变化奇大的古怪女人,烂漫女子的娇纵气,家破以后的阴戾气,怀玺之后的浩然气。八十文,八十五文,九十文,步步攀升步步莲。看着轩辕青锋,徐凤年就经常想起那个在大雪坪入圣的男子。徐凤年对读书人向来有偏见,第二次游历中见到的寒士陈亮锡是例外,轩辕敬城更是。徐凤年当然对轩辕青锋没有什么多余的念想,只不过说不清是荣誉与共互利互惠,还是各自身处无路可退绝境下的同病相怜,对于骄傲得整天孔雀开屏的轩辕青锋,总持有一些超出水准的忍耐。既然庙堂和江湖自古都是男子搏杀的名利沉浮地,女子被裹挟其中,徐凤年大概对那些身世飘零又不失倔强的女子,总能在不知不觉中多付出一些,倒马关许小娘是如此,北莽境内早早死了女儿的贩酒青竹娘也是。
    徐凤年好似想起一事,笑着朝挂帘里屋那边喊道:“洪姨。可没你这么当长辈的!”
    妇人作势吐口水,“呸呸呸,小兔崽子,才喊了那女子一声赵姨,我哪里当得起一个‘姨’字,小心让我折寿。来,给我仔细瞧瞧,啧啧,长得真是像极了吴素,亏得不是徐骁那副粗糙德行,否则哪家闺女瞎了眼才给你做媳妇。我这些年可担心坏了,就怕你小子娶不到媳妇。”
    “洪姨,第一回见面,就这么挖苦我?徐骁欠你那几顿饭钱,我不还了。”
    “喊姨就喊姨吧,反正一大把年纪了,也不怕被你喊老喽。还什么银子,洪姨不是你那薄情寡义的赵姨。她啊,护犊子护得厉害,跟只老母鸡似的,只要进了家窝边,见人就啄,什么情分都不讲的。当年我跟你娘,加上她,三个女子姐妹相称,就数她最精明会算计。可惜了,当年那点儿本就不厚的姐妹情谊,都给你们这两代男人的大义什么的,挥霍得一点不剩。”
    妇人跟徐凤年挤在一条长凳上,轩辕青锋默默靠着墙壁而坐,眼角余光看到妇人说话间,不忘伸手拿捏徐凤年的脸颊,称得上是爱不释手,偏偏他还不能阻拦,如此有趣的场景,可真是百年难遇。
    妇人揉了揉徐凤年的白头,柔声道:“这些年委屈你了。”
    徐凤年抿起嘴唇,摇了摇头。
    离阳更换年号前的最后一次立冬。一场瑞雪兆丰年,今冬麦盖三层被,来年就能枕着馒头睡啊。
    这一天没有早朝,皇帝率领规模更为浩荡盛大的文武官员前往北郊登坛祭祀,不受累于早朝,官员们俱是神清气爽,跑去沾官气权贵气的沿途百姓都大开眼界,一些跟队伍中高官远远沾亲带故的市井百姓,都在那儿扬扬得意吹嘘与之关系如何瓷实,身边知根知底的街坊邻里自然笑而不语,一些隔了好几条街道的百姓则听得一惊一乍。百姓中六成都是冲着新任兵部尚书陈芝豹而去,三成则是好奇北凉世子到底是怎样一个年轻人。老百姓就是这样,哪怕耳朵听那位世子殿下的坏话起了茧子,可真当他在御道上做出了撕裂百丈地皮的壮举,惊疑之余,仍是心中震撼,即便京城道观里的大小真人们都说凭恃阴物所为,不值一提,可老百姓心底终归还是无形中高看了那北凉世子太多——太安城耍剑玩刀的纨绔子弟没有十万,也有一万,哪一个有这份能耐?看来这个从北凉走出来的白头年轻人,还真不是人人可欺的善茬。
    嘀咕的同时,老百姓心里也有小算盘,以后跟风起哄骂北凉,是不是嘴上留情积德一些?万一落入凉王、世子这对父子耳中,岂不是要遭殃?
    陈芝豹一袭大红蟒衣,可惜不曾提有那一杆梅子酒,队列中皇帝特意安排他宛如一骑独行,京城女子不论大家闺秀还是小家碧玉,不论待字闺中还是已为人妇,都为之倾倒。
    附近燕剌王赵炳,广陵王赵毅,胶东王赵睢,淮南王赵英,靖安王赵珣,五位宗室藩王,风采几乎全被陈芝豹一人夺去。
    俱是身穿正黄蟒衣的皇子们,又跟一位穿有醒目白蟒衣的白头世子刻意拉开一段距离。
    一个年轻瞎子在侍女杏花帮忙下来到路旁,没有非要挤入其中,只是安静站在围观百姓蜂拥集结而成的厚实队伍外缘,当徐凤年在街上一骑而过,杏花轻声提醒了一句,从襄樊城赶来的瞎子陆诩抬头“望去”,脸色肃穆。永子巷对坐手谈十局,从正午时分在棋盘上杀至黄昏,毕生难忘。杏花小心翼翼伸手护着这位老靖安王要她不惜拿命去护着的书生。老藩王只说要他生,她不希望有一天新藩王会要他死,最不济也莫要死在她杏花手上。杏花与他之间极有默契,言谈无忌,柔声问道:“公子,你认得北凉世子?”
    陆诩也不隐瞒,微笑道:“我是瞎子,也不好说什么有过一面之缘,在永子巷赌棋谋生的时候,赚了徐世子好些铜钱。十局棋,挣到手足足一百一十文。”
    杏花笑道:“他也会下棋?还不被公子你杀得丢盔卸甲?”
    陆诩摇头道:“棋力相当不俗,无理手极多,我也赢得不轻松。”
    主仆二人停留片刻后,正要离去,杏花猛然转身,死死盯住远处走来的一名老儒生,认不清真实年岁的读书人本身不足惧,但潜藏的气机,如汪洋肆意涌来,让死士杏花如临大敌。
    陆诩拍了拍她的手臂,作揖问道:“可是元先生?”
    来者轻声含糊笑道:“翰林院小编修元朴。”
    陆诩站定后神情自若,惊奇惊喜惊惧都无。
    元朴,或者说是元本溪走近几步,不理会如一头择人而噬母老虎的杏花,继续用他言语模糊却仍算地道的京腔说道:“陆公子作茧自缚,屈才了。”
    陆诩摇头道:“新庙新气候,庙再小,香客香火也不至于太少。老庙庙再大,逢雨漏水,逢风漏风,你就是给我当住持,也不愿意去的。何况老庙大庙,香火不论多少,纷争注定要多。什么时候被赶出庙都不知。何况陆诩眼瞎不知人,却知自己斤两,不想成为下一个宋家人。”
    元本溪似乎被逗笑,即便跟智谋堪称旗鼓相当的纳兰右慈也没有这般想说话的兴致,说道:“陆公子,别忘了宋家老夫子为何而死,宋家老庙为何而倒塌。”
    陆诩平淡道:“寻常富裕人家,以货财害子孙。宋家以学术杀后世,早就该死。再者,元先生也别忘了是谁借我的刀去扶持宋家雏凤。”
    元本溪微微会心一笑,继而叹息道:“我所选储相多达十余人,宋恪礼最不引人注目。这桩谋划,恐怕连纳兰右慈也得离开京城才想得到。”
    陆诩再次摇头道:“纳兰先生所谋不在京城,甚至不在庙堂,与元先生各走独木桥阳关道,自然不在这些事情上花心思去多加思量,难免会有遗漏。”
    元本溪陷入沉思。
    继而缓缓问道:“北凉世子对你有引荐之恩,你当如何?”
    陆诩反问道:“在其位谋其政,这难道不是一位谋士的底线所在?”
    元本溪笑道:“别人说这种冠冕堂皇的言语,我全然不信,你陆诩说出口,我信七八分。”
    杏花只是偏居襄樊一隅的死士,就算才情不低,也万万想不到跟陆公子言谈的老儒生,会是离阳王朝万人之上并且不在一人之下的首席谋士,不过再如何孤陋寡闻,杏花仍是知晓纳兰右慈的厉害。不说那些纳兰与燕剌王有断袖癖的传闻,纳兰本身就是当之无愧的春秋一流韬略大家。杏花此时头疼在于如何跟靖安王赵珣去阐述今日见闻,如何不苟私情,却能又让陆公子不被新靖安王生出丝毫的猜忌疑心。
    元本溪问道:“为何你没有去北凉?”
    陆诩笑道:“我倒是想去,可徐凤年没有带我走出永子巷。”
    元本溪哈哈大笑,转头对杏花直接道出连陆诩都不曾知道的真实名讳:“柳灵宝,先前我与陆诩闲谈言语,你尽管据实禀报给赵珣,要想跟你公子一起多活几年,这句话就不要提起了。”
    杏花脸色苍白。
    元本溪说道:“就此别过。”
    陆诩犹豫了一下,对杏花说道:“谢元先生赏赐下的一张十年保命符。”
    杏花一头雾水,仍是学寻常门户里的女子施了个万福。
    元本溪挥了挥手,转身离去。
    杏花嘴唇发抖,轻声问道:“公子,保命符?此话怎解?”
    陆诩坦然道:“咱们的靖安王生性多疑,发迹之前,可以隐忍不发,一旦成就大势,难免得意忘形,就要与人清算旧账。元先生则是他不管如何得势,都不敢招惹的人物,这位先生今日见我,是赠我保命符,给我,自然也就是给你的。”
    杏花面容惨然说道:“这句话也会烂在肚中,公子请放心。”
    陆诩突然揉了揉杏花的头发,柔声笑道:“柳灵宝,这名字有福气。”
    杏花蓦地粲然一笑,“借公子吉言。”
    陆诩转头一“望”,自言自语道:“北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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