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骁点了点头,『离了枝的荔枝,以前听人说一日变色两日褪香三日丢味,四五日后色香味全无,半旬后更是面目可憎,比起咱们北凉几文钱一斤的西瓜都不如。离枝,这名字好,熨帖,确实也只有读书人想得出。』
    一位稀客拜访净土山那座遍植杨柳的小庄子,身为主人的白衣男子亲自站在庄子门口,当他瞧见驼背老人从马车上走下,露出一抹庄上人难得一见的会心笑容,快步向前,毕恭毕敬喊了一声义父。
    老人点了点头,环视一周,啧啧笑道:“才知道北凉边境上有这么个山清水秀的地儿。”
    若是老人的嫡长子在场,肯定要拆台反驳一句瞎说什么山清水秀,连半条小溪都无,附庸风雅个屁啊。外人看来,这么一对不温不火的义父子,实在无法跟北凉王和小人屠两个称呼联系起来,市井巷弄那些上了岁数的百姓,总误以为这两位大小阎王爷一旦相聚,总是大块吃人肉大碗喝人血嚷着明儿再杀几万人之类的,可此时徐骁仅是问些庄子上肉食果蔬供应麻烦不麻烦、以及炎炎夏日避暑如何的家长里短,陈芝豹也笑着一一作答。这是徐骁第一次踏足小庄子,庄子里的仆役在陈芝豹庇护下过惯了短浅安稳的舒坦日子,少有认出徐骁身份的慧眼人,好在徐骁也不是那种喜好拿捏身份的人物,根本不计较庄子下人们的眼拙,若是新北凉道首位经略使李功德这般势利人物,肯定要恨不得把那些仆役的眼珠子剐出来喂狗,陈芝豹反而云淡风轻,甚至不刻意去说上一句,从入庄子到一处柳荫中落座,从头到尾都不曾道破徐骁身份。
    庄子外围不树高墙,杨柳依依之下,父子二人可以一眼望见无边际的黄沙,一名乖巧婢女端来一盆冰镇荔枝,冰块都是从冰窖里一点一点拿小锤敲下来的,荔枝这种据说只生长在南疆瘴地那边的奇珍异果,每隔一段时日就送往庄子,只不过陈芝豹少有品尝,都分发给下人,无形中让庄子里的少女们一张小嘴儿养得极为刁钻,眼界谈吐也都傲气,偶尔结伴出庄子游玩,踏春或是赏灯,别说附近州郡的小家碧玉,就是大家闺秀,撞上这些本该身份下贱的丫鬟,也要自惭形秽。庄子鸡毛蒜皮都要操心管事的老仆也不是没跟将军提过,只不过性子极好的主子次次一笑置之,也就不了了之。老管事私下跟庄子里年轻后生或是闺女们聊天,总不忘念叨提醒几句咱们将军治军极为严厉,你们造化好,要是去了北凉军旅,早给剥去几层皮了。从未见过将军生气的仆役,尤其是少女们总是嬉笑着说被将军打死也心甘情愿啦。从北凉军退下来的老管事无可奈何的同时,也是欣慰开怀,板脸教训几句之余,转过身自己便笑得灿烂,心想都是咱们这些下人的天大福气啊。
    徐骁拣了一颗别名离枝的荔枝,剥皮后放入嘴中,询问那名不愿马上离去的秀气丫鬟,“小闺女,多大了?”
    丫鬟本来在可劲儿偷看将军,被那位老伯伯问话后吓了一跳,庄子很少有客人登门,她也吃不准这位老人的身份,猜不透是北凉军里的现任将领,还是州郡上的官老爷,只觉得瞧着和蔼和亲,再说官帽子再大的人物,也不敢来这座将军名下的庄子撒野,她也丝毫不怯场,赶忙笑道:“回伯伯的话,过了年,就是十六。”
    徐骁囫囵咽下荔枝,也不吐核,大声笑道:“那有没有心上人,要是有,让你们陈将军做媒去。”
    长了张瓜子脸的美人胚子脸皮薄,故意抹了浅淡胭脂水粉的她红脸扭捏道:“没呢。”
    陈芝豹显然心情极佳,破天荒打趣道:“绿漆,哪天有意中人,我给你说媒。”
    整颗心都悬在将军身上的小丫鬟不懂掩饰情绪情思,以为将军要赶她出庄子,一下子眼眶湿润起来,又不敢当着客人的面表露,只是泫然欲泣的可口模样,徐骁觉得小闺女活泼生动,哈哈大笑,陈芝豹则摇头微笑。叫绿漆的婢女被两位笑得不知所措,不过也没了尴尬,跟着眉眼舒展起来,笑容重新浮现。徐骁笑过以后,似乎有心考校她,又拣起一颗饱满荔枝,问道:“绿漆丫头,知道这是啥吗?”
    亭亭玉立于柳树下的二八女子,人柳相宜,笑着回答道:“荔枝呗。”
    徐骁点了点头,“离了枝的荔枝,以前听人说一日变色两日褪香三日丢味,四五日后色香味全无,半旬后更是面目可憎,比起咱们北凉几文钱一斤的西瓜都不如。离枝,这名字好,熨帖,确实也只有读书人想得出。”
    生怕客人小觑庄子上事物的丫鬟赶紧反驳道:“老伯伯,咱们的荔枝可新鲜得很!”
    陈芝豹不置一词,挥了挥手,小丫鬟不敢造次,乖巧退下,只是犹有几分孩子气挂在脸颊上的愤愤不平。
    陈芝豹等她远离,这才缓缓说道:“当年义父一手打造的南边驿路,除去运输紫檀黄花等皇木,以及荔枝与山珍海味这些名目繁多的贡品,仍算畅通无阻,其余就都不值一提了。若非张巨鹿亲自督促太平火事宜,烽燧这一块几乎更是荒废殆尽。”
    徐骁瞥了眼冰盘中粒粒皆如才采摘离枝的新鲜荔枝,笑了笑,“居安思危,跟知足常乐一样难。”
    陈芝豹突然说道:“义父,今年的大年三十,要不跟世子殿下一起来这小庄子吃顿年夜饭?我亲自炒几样拿手小菜。”
    徐骁促狭道:“归根结底,是想让渭熊吃上你的菜吧?”
    陈芝豹无奈一笑。
    北凉夕阳下山比起南方要晚上一个半时辰,可再晚,还是会有落山的时分,父子二人望向那夕阳西下的景象,徐骁触景生情,轻声说道:“这些年难为你了。”
    陈芝豹正要说话,徐骁笑问道:“跟那棋剑乐府的铜人祖师以及武道奇才洪敬岩接连打了两场,如何?”
    陈芝豹微笑道:“虽说外界传得神乎其神,其实我与他们都不曾死拼,也就没机会用上那一杆梅子酒。”
    这位久负盛名的白衣将军皱眉道:“那洪敬岩是个人物,跟我那一战,不过是他积累声望的手段,以后等他由江湖进入军中,注定会是北凉的大敌。”
    徐骁搓了搓手,感慨道:“北莽人才济济啊。”
    领兵打仗,在军中有山头,在所难免,但是陈芝豹从未传出在北凉政界有任何朋党营私,不论是李功德这种雁过拔毛的官场老饕餮,还是起初清誉甚高后来叛出北凉的州牧严杰溪,甚至众多文人雅士,陈芝豹一概不予理睬,离开金戈铁马的军伍来到清净僻静的庄子,都是闭门谢客,更别提去跟谁主动结交,可以说在人屠义子陈芝豹的身上找不出半点瑕疵。私下更是清心寡淡,无欲无求,如此近乎性格圆满的人物,让人由衷敬佩,也让有些人感到更加可怕。
    陈芝豹看了眼天色,小声说道:“义父,天凉了。”
    徐骁点点头,站起身摇头道:“真是老了。”
    陈芝豹先前在庄子门口迎接,更是一路送出庄子,等徐骁坐入马车,白衣仍是驻足而立,久久没有离去。
    ————
    大将军顾剑棠坐镇边关以后,边境全军上下顿时肃然。
    但是边军上下疯传以治军细致入微著称的大将军,竟然收了一个吊儿郎当的玩意做义子!在离阳王朝,灭掉两国的顾剑棠军功仅次于那位臭名昭著的北凉王,而且顾大将军口碑不输任何一位鸿儒名士,待卒如子,礼贤下士,用兵如神,朝野内外尽是美言,不闻半句坏话。连带着顾剑棠有多房貌美如天仙的妻妾,都成了一桩神仙眷侣的美谈,长子古顾东海次子顾西山都年少便投身行伍,也不曾辱没谷大将军的威名,战功颇为显赫,成就远超同辈将门子弟。殊为不易的是他们跟京城纨绔们划清界限,不相往来,从无一次觥筹交错。
    这样一位与北凉王相比劣势只在于年龄、以后优势同样也在于年龄的大将军,怎就让一个姓袁的浪荡牤子进入家门,这让许多人百思不得其解。
    做惯了丧家之犬和那过街老鼠的袁庭山比谁都坚信自己会飞黄腾达,所以即便他一跃成为天下刀客魁首的顾剑棠半个义子,也只是觉得理所应当,毫无应该感到万分侥幸的觉悟,他在江南道报国寺差点丧命那武道年轻师叔祖的剑气之下,一口气逃窜到了北境,虽说时候想起还是有些心有余悸,经常从噩梦中惊醒,吓得跟掉进水缸里一般满身冷汗,握住做枕头的刀就要杀人,可这份惧意,非但没有让这名徽山末流客卿灰心丧气,然而愈发掰命习武,得到龙虎山中老神仙的馈赠秘笈,境界暴涨,用一日千里形容也不为过。
    自认练刀大成后,他就不知死活去寻顾剑棠比试,硬闯军营,斩杀八十人后,给大将军麾下数百精锐健卒擒拿,因祸得福,顾剑棠答应跟他在校武场过招,大将军徒手,袁庭山持刀,结果给大将军双指握刀,袁庭山使出吃奶的劲头都没能从指缝间拔出刀,还被顾剑棠一脚差点踢烂肚肠,被当做一条光会嚷嚷不会咬人的狗丢出军营,不曾想一旬过后,的确曾经奄奄一息的袁庭山又活蹦乱跳开始二度闯营,这一次顾剑棠没有亲自动手,只是让次子顾西山跟袁庭山双双空手技击,结果顾西山差点被不知轻重的袁庭山勒死,顾东海摘下佩刀,从兵器架上提了两柄普通制式刀步入校武场,自己留一把,一把丢给袁庭山,两人酣战了百余回合,袁庭山一条胳膊差点被劈断,咧嘴笑着说认输,事后不忘摇晃的胳膊顺手牵走那柄对他而言十分优良的军刀,一月后,开始三度闯营,得了个癞皮狗绰号的袁庭山这一次在顾东海身上连砍了十几刀,所幸这次没下死手,只是让大将军长子重伤却不致命。
    走火入魔的袁庭山拿刀尖指向高坐点将台上的大将军,叫嚣着“顾老儿有本事今天一刀剁死老子,否则迟早一天要将你取而代之”。
    那以后没被大将军当场剁死的癞皮狗就成了边境人人皆知的疯狗。
    再后来,这条心狠毒辣并且打不死的年轻疯狗无缘无故就给大将军幼女瞧上眼。
    明摆着袁庭山既是义子,又是半个顾家女婿。
    袁庭山当下并无实权军职,只是捞了个从六品的流官虚衔,一年时间内倒也靠着大将军的旗帜,笼络起出身江湖绿林的百来号散兵游勇,最近半年时间都在寻衅边境上的那些门派,有着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跋扈气焰,顾大将军对此并不理睬,边境一线几乎所有二三流宗门帮派都给袁廷山骚扰得鸡飞狗跳,其中几座为人硬气行事刻板的帮派直接给袁廷山屠戮一空,偶尔会留下一些妇人老幼,而疯狗袁杀人归杀人,眼都不眨一下,倒也不去做强抢民女霸占妇人的低劣勾当。
    这一次袁庭山又剿灭了一个不知进退的百人小帮派,照旧是几近鸡犬不留,期间有一员悍将狗腿子饥渴难耐,杀人灭口时见着了位人见犹怜的美妇,脱了裤子就按在桌上,才想要行鱼水事,给袁庭山瞧见,一刀就将那倒霉汉子和无辜女子一并解决了性命。
    有一名女子偷偷跟随袁廷山一起意气风发仗剑江湖,骑马回军镇时,转头看着玩世不恭后仰躺在马背上的男子,娇柔问道:“杀了那淫贼便是,为何连那妇人也杀了?”
    袁庭山冷硬道:“女子贞节都没了,活着也是遭罪。”
    女子轻声道:“说不定她其实愿意苟活呢?”
    袁庭山没好气道:“那就不是老子卵事了!”
    女子还要说话,袁庭山不耐烦怒道:“别跟老子唠叨,这还没进家门,就当自己是我婆娘了?!”
    出身王朝第一等勋贵的女子被一个前不久还是白丁莽夫的男子厉声训斥,竟然不生气,只是吐了吐舌头。
    袁庭山阴晴不定,坐直了腰杆,嬉笑道:“对了,你上次将你爹撰写的《练兵纪实》说到哪儿了?”
    正是大将军顾剑棠小女儿的顾北湖来了兴致,说道:“马上要说到行军十九要事。”
    袁庭山白眼道:“行军啊,老子也懂,精髓不就是一个快字嘛,你看我这些手下,骑马快,出刀快,杀人也快,抢钱更快,当然一见风头不对,逃命最快。”
    在京城出了名刁蛮难伺候的顾北湖兴许真是恶人自有恶人磨,在袁廷山这边反常的温顺听话,掩嘴娇笑一声,然后一本正经说道:“行军可不是如此简单,我爹不光熟读历代兵家书籍,更仔细钻研过春秋时多支善于行军的流民贼寇,爹与我说过,这些寇贼虽不得大势,但贼之长技在于一个‘流’字,长于行军,每营数千或数万作定数,更番迭进,更有老弱居中精骑居外,行则斥候远探,停则息马抄粮,皆是暗含章法。而且我爹还十分推崇卢升象的千骑雪夜下庐州,以及褚禄山的孤军开蜀,经常对照地理图志,将这些胜仗反复推敲。不说其它,仅说图志一项,一般军旅,绘图皆是由兵部下属的职方司掌管,战前再去职方司索要,但我爹军中却是每过一境之前,案头便必定有一份毫厘不差的详尽绘图,春秋之战,我爹亲手灭去两国,进入皇宫,抢到手的第一样东西可不是那些美俏嫔妃,也非黄金宝物,而是那一国的书图,以此就可知一国城池扼塞,可知户口和那赋税多少。”
    她模仿大将军的腔调,老气横秋微笑道:“一国巨细尽在我手。”
    顾北湖说得兴致盎然,袁庭山则听得昏昏欲睡,她原本还想往细了说那行军十九条,见满心思慕的男子没有要听的欲望,只好悻悻然作罢。
    袁庭山冷不丁说道:“喂,一马平川。”
    顾北湖瞪了眼口无遮拦的袁庭山,又迅速低头瞧了自己平坦胸脯一眼,满腹委屈。
    不曾料到袁庭山太阳打西边出来地说了句人话,“我想过了,你胸脯小是小了点,但还算是贤内助,只要不善妒,以后娶了你当主妇其实也不错。”
    顾北湖瞬间神采奕奕。
    可惜袁庭山一瓢冷水当头泼下,“丑话说在前头,我以后肯定要娶美人做妾的。大老爷们手头不缺银子的话,没个三妻四妾,实在不像话,白活一遭了。”
    顾北湖小声嘀咕道:“休想,你敢娶贱人回家,来一个我打死一个,来两个我毒死一双,来三个我我,我就回娘家跟我爹说去!”
    袁庭山捧腹大笑。
    顾北湖见他开心,她便也开心。
    娘亲似乎说过,这便是女子的喜欢了。
    袁庭山低头,伸手摸了摸那把刀鞘朴实的制式刀,抬头后说道:“我爹娘死在兵荒马乱,葬在哪儿都不知道,我这辈子就认了一个师父,他虽然武艺稀松,对我却不差,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我好歹知道老家伙的坟头,你要嫁了我,回头同我一起去那坟上磕几个头,这老头还嗜酒如命,到时候多拎些好酒,怎么贵怎么来。顾北湖,你觉得堂堂大将军的女儿,做这种事情很跌份掉价吗?”
    女子咬着嘴唇使劲摇头。
    袁庭山咧嘴笑了笑,一夹马腹,靠近她,满是老茧的手揉了揉她的青丝。
    ————
    原先只是一州境内二号人物的刺督李功德,一跃成为整个北凉道名义上第二把交椅的封疆大吏后,为官已经有些喜怒不形于色的深厚火候了,只是一封家书到正二品府邸后,就开始笑得合不拢嘴,逮着府上仆役,见人就给赏银,屁股后头捧银子的管事本就细胳膊瘦腿,差点手都累断了。李老爷刮地皮的本事,那可是离阳王朝都首屈一指的行家老手,发钱?稀罕事!
    经略使大人在府内花园慢慢转悠,平日里多走几步路都要喊累的富态老人今天恐怕都走上了几十里路,依旧精神奇佳,头也不回,对那管事笑道:“林旺啊,老爷我这回可硬是长脸面啦,那宝贝儿子,出息得不行,且不说当上了万中选一的游弩手,这次去北莽境内,可是杀了无数的北蛮子,这等掺不得水的军功,甭说丰州那屁大地方,就算全北凉,也找不出一只手啊,你说我儿翰林如何?是不是那人中龙凤?”
    叫林旺的老管家哪敢说不是,心想老爷你这事儿都颠来覆去说了几十遍了,不过嘴上还是要以义正词严的语气去阿谀拍马,“是是是,老爷所言极是,大少爷如果不是人中龙凤,北凉就没谁当得起这个说法了!”
    不过曾经见惯了少爷为祸丰州的老管家心中,的确有些真切的震撼,真是老爷祖坟冒青烟了,那么一个文不成武尚可的膏粱子弟,进了北凉军还没两年时间,就真凭自己出人头地了。
    李功德皱眉道:“你这话可就不讲究了,当然要除了两位殿下之外,才轮到我儿子。”
    林旺赶忙笑道:“对对对。”
    北凉境内戏谑这位经略使大人有三见三不见,三见是那见风使舵,见钱眼开,见色起意。三不见则是不见兔子不撒鹰,不见棺材不掉泪,不见凉王不下跪。这里头的学问,好似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反正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北凉官场上众多势利眼,都以李大人这位公门不倒翁的徒子徒孙自居。那些丫鬟婢女们听说那暴戾公子即将要带着显赫军功衣锦还乡,除了半信半疑,更多是大难临头的畏惧。李功德既然不见凉王不下跪,好几次圣旨都敢不当回事,接过手转过身就随手丢弃,可想而知,这位在官场上一帆风顺的边疆权臣是何等乖戾,有其父必有其子,李翰林投军以前,作为李功德儿子,世子殿下的狐朋狗友,无愧纨绔的名头,劣迹斑斑,若非有这两道免死金牌傍身,早就该拖出去千刀万剐。
    “老爷老爷,启禀老爷,公子骑马入城了!”
    一名门房管事急匆匆嚷着跑进花园,凑巧不凑巧摔了个狗吃屎,更显得忠心可嘉,经略使大人身后的大管事瞧在眼中,不屑地撇了撇嘴。
    李功德一张老脸笑成了花,咳嗽了几声,吩咐大管家道:“林旺,去跟夫人告知一声。”
    四骑入城,入城后勒马缓行。
    为首李翰林,左右分别是重瞳子陆斗和将种李十月,还有一位寻常出身的游弩手袍泽,叫方虎头,虎背熊腰,长相凶悍,不过性情在四人中最为温和。四骑入城前先去了战死在梯子山烽燧内的马真斋,亲手送去了抚恤银两,不光是马真斋,一标五十人,几乎死了十之八九,这些阵亡在北莽境内的标长和兄弟们的家,四人都走了一遍,还有半旬假期,说好了先去李翰林这里逗留几日,李十月说重头戏还是去他家那边胡吃海喝,总得要养出几斤秋肥膘才罢休,这位父亲也曾是北凉武将的游弩手刚刚跻身伍长,他一直以为李翰林只是那家境一般殷实的门户子弟。
    当李十月望见那座派头吓人的经略使府邸,看到一本正经穿上正二品文官补服的老人拉住新标长的手,不顾官威地在大街上老泪纵横,就有些犯愣。一名身穿诰命夫人的妇人更是抱着李翰林哭泣,心疼得不行。
    方虎头后知后觉,下马后早已有仆役牵走战马,这才拿手肘捅了捅李十月,小心翼翼问道:“十月,标长的爹也是当官的啊,怎么,比你爹还要大?”
    李十月轻声笑骂道:“你个愣子,这位就是咱们北凉道经略使大人,正二品!你说大不大?我爹差远了,他娘的,标长不厚道,我起先还纳闷标长咋就跟丰州那恶人李翰林同名同姓,原来就是一个人!狗日的,幸好我原本就打算把妹妹介绍给陆斗,要是换成咱们标长,我妹还不得吓得半死。”
    除了府上一干经略使心腹,还有一名极美艳的女子站在李功德身边,跟李翰林有几分神似,不过兴许是眼神天然冷冽的缘故,让长了一双媚眸子的她显得略微拒人千里,她见着了打小就不让自己省心的弟弟,再如何性子冷淡,也是悄悄哭红了眼睛,使劲拧了李翰林一把。北凉女子多英气,但也有几朵异类的国色天香,严东吴以才气著称北凉,而李翰林的姐姐李负真,就纯纯粹粹是以美貌动人心魄,徐凤年身为世子,又跟李翰林严池集都是关系极为瓷实的哥们,可谓近水楼台,可惜跟严东吴从来都是针尖对麦芒,谁都看不顺眼,至于除了漂亮便再无奇殊的李负真,说来奇怪,她竟是比严东吴还要发自肺腑地瞧不起徐凤年,前者还会惹急了就跟世子对着尖酸刻薄几句,李负真则是多看一眼都不肯,她前两年鬼迷心窍对一位穷书生一见钟情,那会儿李翰林正幽怨世子不仗义,瞒着自己就跑出去游历四方。
    知晓了此事后二话不说就带着恶仆恶狗将那名还不知李负真底细的酸秀才一顿暴揍,不料不打还好,挨揍以后清楚了李负真大家闺秀的身份,守株待兔多日,寻了一次机会将一封以诗言志的血巾递给李负真贴身婢女,一主一婢相视而泣,如果不是有人通风报信,李负真差点裹了金银细软跟那书生闹出一场私奔,李翰林本想神不知鬼不觉宰了那个敢跟世子抢他姐的王八蛋,没奈何他姐死心眼,闭门绝食,说他死便她死,要做一对亡命鸳鸯,好说歹说,才给劝下,李翰林不敢往死里整那家伙,暗里地也没少跟那小子穿小鞋,天晓得这书生竟是愈挫愈勇了,连当时仍是丰州刺督的李功德都有几分刮目相看,私下跟夫人一番权衡利弊,想着堵不如疏,就当养条家犬拴在家外头看门好了,几次运作,先是将书生的门第谱品提了提,继而让其当上了小吏,等到李功德成为经略使,鸡犬升天,这书生也就顺势由吏变成官,官吏官吏,官和吏,一字之差,那可就是天壤之别。
    后来徐凤年游历归来又白马出凉州,就再没有跟这位不爱男子皮囊独爱才学的女子接触。
    她也乐得眼不见心不烦,恨不得那世子一辈子都不到李府才舒心。
    几位一起出生入死的游弩手大踏步进了府邸,李十月三个都没有什么畏畏缩缩,早已炼就一双火眼金睛的李功德何等识人功力,见了非但没有生怒,反而十分欣慰,到底是军伍能打磨人,儿子结交的这几位兄弟,以后才是真正能相互搀扶的北凉中坚人物。
    李翰林见过了府上几位长辈,沐浴更衣后,跟陆斗三人一顿狠吃,当夫人见到那个喜欢挑肥拣瘦拍筷子的儿子一粒米饭都不剩,吃完了整整三大碗白米饭,又是一阵心酸,坐在儿子身边,仔细端详,如何都看不够,喃喃自语:“晒黑了,也瘦了许多,得多呆些时日,若是军中催促,你爹不敢去跟北凉王说情,娘去!”
    李翰林除了陆斗那哑巴,给李十月和方虎头都夹了不知多少筷子菜肴,做了个鬼脸玩笑道:“娘,军法如山,你瞎凑啥热闹,慈母多败儿,知道不?”
    夫人瞪眼道:“慈母怎就出败儿了,谁敢说我儿子是败儿,看娘亲不一巴掌摔他脸上!”
    经略使大人抚须笑道:“有理,有理啊。”
    丰盛晚宴过后,李功德和夫人也识趣,虽有千般言语在心头,却仍是忍着不去打搅年轻人相处。
    一座翘檐凉亭内,方虎头在人领路下七绕八拐,好不容易去了趟茅厕,回来后啧啧称奇道:“标长,你家连茅房都宽敞富贵得不行,今儿可得给我找张大床睡睡,回家后好跟乡里人说道说道。”
    “瞧你这点出息!”
    李十月拿了一粒葡萄丢掷过去,方虎头笑着一张嘴叼在嘴里,李十月再丢,跟遛狗一般,方虎头也不计较,玩得不亦乐乎。
    陆斗骂人也是古井不波的腔调,“俩憨货。”
    李负真安静贤淑地坐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
    她当然不会知道在北莽那边,方虎头给挡过几乎媲美北凉刀的锋利刀子,李十月也在情急之下直接用手给方虎头去拨掉数根箭矢,其中一根乌鸦栏子的弩箭就曾穿透了他的手掌。
    李负真更不会知道作为先锋斥候的他们一路赴北,拔除一座座烽燧,这些游弩手曾经付出了怎样的代价。
    李翰林突然转头望向李负真,问道:“姐,还喜欢那穷书生?”
    李负真神色有些不自然,李翰林也不想让姐姐难堪,很真诚地笑了笑:“姐,只要你不后悔就好。”
    感到很陌生的李负真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
    李翰林望向亭外,“以前我没有资格说什么,现在可能稍微好些,那个书生心机深沉,两年前我这般认为,现在更是如此。毕竟我自己就是个坏人,看坏人总是很准。可既然你执意要喜欢,我总不能多做什么。但你错过了凤哥儿,姐,你真的会后悔一辈子。”
    李负真缓缓低头,两根纤细如葱的手指捻起一片裙角,问道:“因为他可能成为北凉王?”
    李翰林蓦地哈哈笑道,“当我什么都没说。”
    望着去跟方虎头扳手腕的弟弟,李负真只觉着很茫然,索然无味,告辞一声,就离开了凉亭。
    李功德来到凉亭远处,站得很远。
    陆斗一脚踢了下忙着与方虎头较劲的李翰林,李翰林小跑到他爹跟前,嘿嘿笑道:“爹,有事?难不成还是娘管得紧,跟我这个当儿子的要银钱去跟同僚喝花酒?要多少?几千两别想,我兜里也才剩下不到一百两,爹,对付着花?”
    李功德骂了一声臭小子,缓缓走开。
    李翰林犹豫了一下,朝陆斗三人摆摆手,跑着跟上,搂住老爹的肩膀,跟这位在北凉骂声无数、却仍是他李翰林心目中最为顶天立地英雄气概的老男人,一起前行,但做了个仰头举杯饮酒的手势,禀性难移地笑道:“爹,儿子挣了银子,不多,却总得孝敬孝敬你老人家,要不咱爷俩喝几斤绿蚁去?”
    这一天城内离李氏府邸不远的一座雅致小酒楼,经略使大人跟当上游弩手标长的儿子,连酒带肉,才花去了寥寥十几两银子。
    那些年,这个儿子经常在老人故意藏得不隐蔽的地方偷去动辄千两银子,去凉州或是陵州一掷千金,可李功德其实都不心疼。
    更早时候,为了换上更大的官帽子,出手便是整箱整箱的黄金白银,李功德也不心疼。
    这一天,才花了儿子十几两银子,老人就心疼得不行。
    宋玉井是一名考评中上的捕蜓郎,虽然年纪不大,仅二十五岁,却已经在李密弼编织的那张大网上蛰伏了十二年,从无纰漏,因此才得以监视在朱魍名单上极为靠前的徐北枳。
    北莽版图辽阔,而捕蜓郎和捉蝶女才寥寥数百人,若是人人都要单对单盯梢,未免过于捉襟见肘,足以见得徐北枳在影子宰相李密弼心目中的重要性,宋玉井盯了这名徐家庶出子弟已经六年,恐怕是世上对徐北枳生活习性最为熟悉的存在。徐北枳及冠以后便经常出门游山玩水,这一次携带侍童王梦溪两骑出行,宋玉井起先也并没有觉得如何异常,只是当朱魍内部代号六的弱水茅舍传出那个惊人消息,宋玉井可以说是如遭雷击,北院大王徐淮南给人割去头颅,人首异处!
    昔年北莽第一权臣的头颅至今下落不明!
    与徐淮南同朝为官多年的主子李密弼已经亲自赶赴弱水源头,就在茅舍住下,宋玉井身为掌控北莽王朝秘密的核心人物,十分清楚李密弼跟这位由如日中天渐渐到日薄西山的北院大王关系不俗,堪称君子之交,故而这些年名义上看似严密监视茅舍,却也只是派出朱魍头号杀手一截柳,并非其他精于找寻蛛丝马迹的的角色,一截柳擅长杀人,自然也擅长杀同行,实则是保护徐淮南不被皇帐宗亲落井下石,那支铁骑劲旅也由徐淮南旧部将领发号施令,可以说徐淮南致仕以后日子过得还算舒坦写意,有李密弼亲自把关,不至于有不利于北院大王的流言蜚语传入皇宫王庭,宋玉井一直以为全天下能要徐淮南性命的,除了女帝陛下再无他人,可朱魍素来是陛下铲除异己的那把惯用袖中刀,既然不是朱魍,会是谁?宋玉井打破脑袋也想不通,也不敢去深思。与天大秘密一起出现在宋玉井这边的,还有数名考评不输于他的提竿男女,男三女二,宋玉井被临时授符可以调动宝瓶金蟾两州所有蛛网势力,外加一千两百骑的兵权,宋玉井毫无手握大权的激动,只有战战兢兢。
    徐淮南一死,牵一发而动全身,这根北莽中流砥柱的坍塌,注定要激荡庙堂。徐家之前都是由徐淮南支撑,绝大多数子孙没有一个拿得出手,唯独徐北枳至今不显山不露水,却是唯一有希望撑起家族大梁的关键人物,是抓是请,主子在信上没有讲明,都需要宋玉井自己去把握力道轻重。只是宋玉井很快就感觉到这趟任务的棘手,除了侍童王梦溪,徐北枳与那名陌生脸孔的书生竟然凭空消失,宋玉井第一时间就撒开大网捞鱼,将大半提竿派遣往金蟾州南部或寻觅或堵截。若非侍童继续南下,而不是掉头往北,宋玉井直接就可以更加省事省心,仅留一名捉蝶女跟踪侍童,俨然成为一枚棋子的侍童由宝瓶州入金蟾州边塞,再横向行去数百里,最后竟是北行,稍作停留,才继续往南而去,走了整整一旬时光,带出一个莫名其妙的大圈子。期间宋玉井按照侍童的诡异走向,不敢掉以轻心,不断反复树立和推翻自己的推测,几次更改命令,不光是他本人,几乎所有提竿都跟着精疲力竭,偶尔碰头,他们脸上没有怨言,宋玉井也知道这些吃人不吐骨头的家伙难保不是腹诽无数,其中不乏有人提议直接杀掉侍童,简单了事,宋玉井心中讥讽站着说话不腰疼,并未接纳建议。在真相浮出水面之前,宋玉井不希望交恶于徐北枳,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徐家这棵大树即便要倒,也绝不是一两年内的事情,尤其是徐淮南暴毙,跟徐淮南关系云遮雾罩的女帝陛下没了那根喉中鲠,说不定还要封赏宽慰徐家那帮蛀虫。
    宋玉井如何都料想不到徐北枳一直就遥遥跟在侍童屁股后头,路线大致相同,只不过都保持一日脚力路程,徐北枳从徐凤年手上戴上了虬须大汉的面皮,徐凤年亦是换了一张,不再背负书箱,换了一只行囊让仆人模样的徐北枳背上,两人今日在一座金蟾州闹中取静的小酒馆进食,徐北枳起先听闻要让侍童做诱饵,虽然没有拒绝,心中已经低看了几分,只是一路行来,几次在荒郊野岭见他跟一只朱袍魔物用古怪手势交流,徐北枳才彻底重新审视起这名胆敢孤身赴北莽的未来北凉王。
    两人坐在酒馆临窗位置,看似意态闲适聊起了军情秘事如何传递一事,徐北枳最近开始贪杯,一逮住机会就会小酌几杯,至于什么酒,是佳酿是劣酒,也都不忌口,不过每次徐凤年看他喝酒都跟蹲茅坑拉不出屎一个模样,瞧着就难受。徐北枳喝酒入腹,只觉得满腹烧烫,忍不住嗤了一声,这才慢慢说道:“你猜你斩杀魔头谢灵一事,茅庐这边获知消息,花了多少银钱?”
    徐凤年笑道:“总得有一百两黄金吧?”
    徐北枳摇头道:“一文钱都没有花,这件事由京城耶律子弟在青楼说出口,很快就捎到了茅舍。”
    徐北枳又问道:“你再猜茅庐去确定你曾经在敦煌城呆过一段时日,花了多少。”
    徐凤年想了想,“我还是猜几百两黄金。”
    徐北枳笑道:“少了,约莫是九百两黄金。”
    徐凤年啧啧道:“真舍得下血本。”
    徐北枳明明喝不惯酒,喝酒气势倒是豪迈,一口饮尽,将杯子轻轻敲在满是油渍擦拭不净的桌面上,望向窗外,因为生根面皮而显得粗犷面容的一个糙汉子,眼神竟是如女子般柔和,所幸只有徐凤年跟他面对面,这位不知何时才能一鸣惊人天下知的读书人感慨万千:“想要找一个精通易容的谍子,无异于大海捞针,我跟爷爷数次挑灯通宵去推算你的行进路线,那段日子,他老人家精神气很足,戏言这样的捉迷藏,就跟他年轻时吃过的南方糯米团子,倒也有嚼劲。你可能不知,仿照离阳赵勾而成的朱魍,其实不是出自李密弼一人之手,爷爷曾经帮忙打造了大框架,李密弼能够成为女帝第一近臣,被誉为影子宰相和第九位持节令,爷爷有一半功劳。他们两人,都是在中原春秋怀才不遇的读书人。”
    说到这里,徐北枳略作停顿,望向徐凤年,“养士的本事,慕容女帝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人,赵家天子也不差,北凉王。”
    徐凤年截口笑道:“他啊,大老粗,再者春秋一战,本就是武夫铁骑跟笔杆子文士的较劲,推倒了高门豪阀后,士子们无家可归,无树可依,自然记恨徐骁,就别提去投效这个屠子了。”
    徐北枳摇头道:“养士也分两种,养贵士,养寒士。需知士这个说法,最开始也仅是游士,例如那些因纵横捭阖而名留青史的纵横家,诸子百家中搬弄唇舌的说客,后来士子相聚成门阀,才开始养尊处优,如今大厦已倾,大多数就得为稻粱谋,何况寒士阶层的庙堂崛起是大势所趋,北凉王很多事情不好做,你可以。天下士子,本是你家听潮阁的千万尾锦鲤,如今就像那听潮阁与江河相通,豢养锦鲤与野鲤杂处,你若能拣选其中少数,就可成事。自古谋士托庇于明主,不外乎想要乘龙借势,扶摇直上。”
    徐凤年笑道:“你要是跟徐骁说这类大道理,他能当着你的面打瞌睡。”
    徐北枳一笑置之。
    弱水茅舍,一名穿一身华贵蜀锦的干瘦老者从京畿重地连夜赶到后,就一直坐在水边,身边便是被割去头颅的徐淮南。
    老人亲自查过伤口和茅庐四周,就挥手让手下离远了,仅留下一名提着无灯芯灯笼的年轻婢女,似乎不想有多余人打搅他与死去老友。
    夜幕中,老人伸出干枯如老竹的手臂,手指抚摸着霜白鬓角,喃喃自语:“年轻时候一起来到乱象横生的北莽,你说要做成可以剑履上殿入朝不趋的千古名臣,还笑话我气量小,不是做大事的,跟在你后头耍耍阴谋诡计就行,还能有个好死法。你看看,现在如何了,我仍是能够锦衣夜行,便是八位持节令和十二位大将军见着了我,也就只敢背后骂我几句断子绝孙不得好死。你呢,连有胆子给你奔丧披麻戴孝的子孙都没一个。”
    “你器重徐北枳,一身所学尽付与他,念在情分上,我一直犹豫要不要痛下杀手,徐老儿,要不你托个梦给我?我也就放过他了。”
    “本以为我能拼了半条命,也要保你死在她之后,你啊你,怎么拍拍屁股说走就走了,还走得如此憋屈,图什么?还债?还给谁?人死如灯灭,我就不刨根问底了,省得你在下头骂我。如此一来,我倒是轻松了。你放心,且不说徐北枳,到时候徐家两百多条性命,我总归会给你留下一两人的。”
    自顾自念叨的老人叹息一声,沉默许久,抬了抬手臂。
    提着灯笼的盲聋哑女婢便立即弯腰,将没有灯火的灯笼放在权势滔天的老人眼前,继而递出一把精致小剪。
    笼中有几十只蝶。
    老人摸出一只,双手如老妪灯下绣花那般轻轻颤抖,从蝴蝶中间中剪成两半。
    “你死以后,这笼中蝶,就数那位太平令最大只喽。”
    徐北枳平时几棍子打不出个屁,唯有喝酒以后,尤其是喝高了,就会管不住舌头,什么都能说,也什么都敢说。大概是肚子里的墨水实在太多,每次不等说尽兴说通透,就已经酣睡过去。
    柔然山脉贯穿金蟾州东西,南麓平畴相望灌渠纵横,入秋以后,视野可及都是青黄相接的喜人画面,与离阳王朝的南方农耕区几乎无异,柔然北部则是广袤草原,柔然山势陡峭,成为一道天然屏障,除去那些缺口峡谷构成的径道,南北无法通行,这些条径道就成为控扼南北交通的咽喉。
    北莽在此设有柔然五镇,傍峡谷筑城障,设兵戊守,五镇分别是老槐柔玄鸡露高阙武川,此时徐凤年徐北枳两人行走的蜈蚣谷白道,就在柔玄军镇辖境,柔玄径道分主辅两路,主道位于谷底,宽敞便于战马疾驰,辅道凿山而建,幽暗潮湿。柔玄军镇的名声都被一座山峰掩盖,蜈蚣道商贾稀疏,除去辅道盘旋难行如蜈蚣枝节外,主要还是因为畏惧这里的土皇帝,第五貉,这个拥有一个很古怪姓名的男子,便是提兵山的山主,私下也被称作柔然山脉的共主,因为除去柔玄军镇在他直接掌控之下,还有老槐武川两镇的统兵将领出自提兵山,作为北莽王朝超一流的宗派,提兵山无疑跟庙堂结合得最为紧密,人人皆卒,当第五貉的女儿嫁与南朝最有希望成为第十三位大将军的董卓后,提兵山就被推上了风口浪尖,帐庭那边马上有人跳出质疑第五貉是狼子野心,不甘臣服朝廷,所幸女帝陛下一如既往对这位她落难时曾出手相救的江湖武夫给予信任,第五貉的独女大婚时,还派人送上一份破格贺礼,一道圣旨将她收为义女,诰命夫人的补服品秩犹在董卓官阶之上,无形中让董胖子沦为北莽南北两朝的笑柄,嘲讽董卓为软饭将军,更笑话他娶妻两次,次次都是攀龙附凤,称得上是入赘两家。
    走在昏暗荫凉蜈蚣道上,小径外沿虽有简陋榆木护栏,但石板沾水地滑,只学了一些强身健体拳术的徐北枳走得战战兢兢,好在徐凤年就走在他右手边,这才心安几分。这条山壁间的辅道宽丈余,高一丈五,堪堪可供一驴一骡载货缓缓通行,靠内墙根遍布青苔,壁顶不断滴水,奔跑中的战马极易打滑,一块一块青石板铺就的路径有许多缝隙,也会让马蹄打拐,若非马术精湛,马匹又熟稔蜈蚣道,恐怕没有谁敢在这里抖搂骑术。
    腰间新悬了一只酒葫芦的徐北枳惧高,怕分心跌倒,始终不敢说话,这趟南下他们原本按照徐北枳的布置,拣选商贾繁多易于鱼目混珠的困肚钩径道,但是那位被侍童取了个柿子绰号的徐凤年在酒肆上听到一个传闻,说有人要在提兵山再次寻衅大宗师第五貉,就拉着徐北枳兴匆匆赶来凑热闹,这让习惯谨小慎微布局的徐北枳有些头疼,只是这颗柿子执意要见识见识提兵山的气魄,徐北枳总不可能撇下他独自走困肚钩,加上蜈蚣道险峻坎坷,这一路上他没少给徐凤年摆脸色,说到底,两个年纪都不大的豪门子弟,徐北枳远未将他视作可以值得自己去鞠躬尽瘁的明主,而徐凤年也不不认为需要对徐北枳故作姿态,招贤若渴?我师父李义山一人便抵你几个徐北枳了?相比起来,徐凤年更乐意接纳永子巷十局里的那名盲棋士,或是那个相逢在江南报国寺里那位惜书如命的寒士。不过徐凤年不否认,徐北枳比起徐淮南这些久在庙堂沉浮的老姜块,仍显得有几丝稚气未脱,但比自己这个半吊子还要是要超出大一筹。
    蜈蚣道寂寥得跟黄泉路差不多,四下无人,徐凤年也就不为难谈不上有何武艺的徐北枳,亲自背起行囊。但即便如此,徐北枳还是要每隔十几里路就要停脚休憩,约莫是有几分感激徐凤年每次主动停歇的照顾颜面,徐北枳稍稍壮胆走在视野开阔的护栏边上,望着柔然山脉南边的千里肥沃,终于开口问道:“世子殿下为何会习武?不怕耽误了以后的北凉军务吗?藩王子孙,如果得过且过,自然少不了荣华富贵,赵家天子想来会乐见其成。可要维持世袭罔替的殊荣,总是要殚精竭虑的,靖安王赵衡便是赔上了一条命,世子赵珣更是入京,富贵险中求,何况你还会是离阳王朝仅有的异姓王,担子之重,我想天底下也就只有北凉王和世子殿下你们父子可以感受。我本以为你会是那个最瞧不起江湖莽夫的人,毕竟当年北凉王亲自毁去了离阳江湖的大半生气。北凉王府内藏龙卧虎,鹰犬无数,何须世子殿下亲自学武练刀?诱以名利,一声令下,总会有不计其数的高手替你卖命。”
    徐北枳不喝酒时说的话,大多是这么个强调语气,总是带着一股质询味道。
    徐凤年正想着心事,干脆就不搭理这位已是无家犬尚未寄人篱下的徐淮南接钵人,被忽视的徐北枳也不生气,自顾自说道:“侠以武乱禁,但两个朝廷都史无前例对各自江湖具有统治力,北莽这边江湖直接成了朝廷的奴仆,离阳王朝也有给朝廷望风的鹰犬,窝里斗得厉害。这种苟延残喘的江湖,我实在想不通有什么必要亲自去下水。”
    徐凤年突然笑了笑,一屁股坐在腐朽不堪的护栏上,看得徐北枳一阵心惊肉跳,徐凤年望向这位喜欢高屋建瓴看待时局的高门俊彦,平淡道:“徐北枳,你亲眼见过飞剑二千吗?亲眼见过以一己之力让海水升浮吗?见过一缕剑气毁城墙吗?”
    徐北枳平静摇头道:“不曾见过。但自古以来便是一物降一物,西蜀剑皇替天子守国门,不一样被你徐家铁骑碾压得尸骨无存?成名已久的江湖人为何不愿去战阵厮杀?还不是因为怕阴沟里翻船,再者精锐军旅中往往都有专门针对顶尖高手的类似武骑,我猜你们离阳首辅张巨鹿这些年不遗余力将帝国赋税倾斜北边,一定让顾剑棠扶植起一支应付北莽江湖武力的势力,你别看如今提兵山棋剑乐府这些山头十分气焰惊人,一旦被驱策到沙场上陷阵厮杀,也经不起几场大规模战事挥霍。”
    徐凤年笑道:“你这是在讽谏?骂我是不务正业?”
    徐北枳提起酒葫芦喝了口酒。
    徐凤年不怒反笑,真诚叹气道:“你的看法跟我二姐如出一辙。只不过我这个世子,及冠以前也就只有不务正业一件事可以放心去做,你不能奢望我韬光养晦的同时又包藏祸心,我也不怕你笑话,至今我都没什么嫡系可言,仔细算一算,好像就凤字营两三百号人还算有些交情。我倒是希望有人朝我纳头便拜,可第二次游历,襄樊城外芦苇荡一役,府上一名东越剑士死前不过是骂了我一句狗屁的世子殿下。那时候我便知道天底下没谁是傻的。”
    徐北枳抹去嘴角酒水,调侃道:“原来是不敢坐龙椅,而不是不想。”
    徐凤年无奈道:“鸡同鸭讲。”
    徐北枳缓缓说道:“当下发生了几件大事,分别是我朝太平令成为众望所归的帝师,头回浮出水面的赵家皇子赵楷持银瓶入西域,白衣僧人入云说法《金刚经》,道德宗在女帝支持下开始集一国之力编撰《道藏》,张巨鹿着手抽调几大藩王的精锐骑兵赶赴北疆,其中以燕敕王和靖安王赵珣两位最为不遗余力,与天子同父同母的广陵王赵毅出兵含蓄,被兄长召见入京,当面斥责。离阳开始流传《化胡经》,有了谤佛斥佛的端倪,据说天下各大州郡只得存留一寺,两禅寺都未必可以幸免。”
    徐凤年笑道:“我更好奇你们北莽剑士剑气近黄青上武当。还有就是齐仙侠携吕祖遗剑去南方观海练剑。至于那个跟我有过节的吴家剑冢赵六鼎,听说带着剑侍去了趟吴家九剑破万骑的遗迹,带走了三柄祖辈古剑,境界大涨。”
    这回轮到徐北枳无奈道:“对牛弹琴。”
    徐凤年跳下护栏,轻声道:“老和尚竟然死了。”
    徐北枳疑惑道:“两禅寺主持龙树僧人?”
    徐凤年点了点头,不再说话。
    两人一个鸡同鸭讲一个对牛弹琴,再说下去也是索然无味,就继续赶路,脚下的蜈蚣道盘旋弯曲,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遗址景点,一样走得乏味,走到一处上山下山的岔口,见徐凤年毫不犹豫往山上行去,徐北枳皱眉问道:“真要去提兵山?”
    徐凤年笑道:“当然,想见一见北莽女子的风情,竟然一次落败差些断了一臂,还敢跟提兵山山主叫板。要是长得漂亮,就抢回北凉,到时候可别跟我争。”
    徐北枳当然知道后一句是玩笑话,他对这颗柿子谈不上如何高看,却也不敢有任何低看。一味鲁莽行事,徐凤年就是有十条命都活不到今天。只不过朝夕相处一旬多,徐北枳从未问过徐凤年的武道境界高低。行至半山腰,被提兵山关卡阻挡,徐凤年才知道旅人到这儿就得止步,不是谁都可以上山观战,看到身边那位“虬髯大汉”笑而不语,徐凤年只得乖乖败兴下山,如徐北枳所料,徐凤年还没有丧心病狂到要撞破南墙的执念,下山有两条线路,两人走了一条僻静小径,故意跟众多一样吃闭门羹的北莽观战武人岔开,适宜观景处有一座仿江南水乡建筑风格的雅致凉亭,亭外并无甲士巡视,只站了几名衣着华贵的健壮仆从,气机深厚,神华内敛,以徐凤年看来,竟然有一人入二品,其余几人也都在这道龙门的门槛附近,亭内有一大一小两女背对他们,年轻女子盘膝坐靠着廊柱闭目养神,背有一杆长条布囊包裹的兵器,小女孩托腮帮趴在长椅上。
    亭内地上有大小两双绣鞋,一双青一双红。
    小女孩在轻声唱着一首小乡谣,嗓音清脆。
    私塾的先生在问知否知否,
    是谁在树上喊知了知了。
    小月亮悄悄爬过了山岗,
    池塘里是谁吵醒了星光。
    村头是谁摇晃了铃铛?
    叮当叮当叮叮当……
    徐凤年站在原地不肯离去,徐北枳看到那帮不好惹的扈从已经留心这边,虎视眈眈,就扯了扯徐凤年的衣袖。
    下一刻,徐北枳心知不妙,但紧接着就只觉得惊叹荒诞。
    徐凤年一掠入亭,背对徐北枳和措手不及的提兵山扈从,轻轻给那名青衣女子穿上了那双青绣鞋。
    唱完知否知了小歌谣的女孩趴在长椅上,转头瞥见这人闯入了亭中,初时错愕以后,一张小脸蛋就像阴雨后骤放光明,无比欢喜。徐凤年给青衣女子穿上了青绣鞋,转头对这个小妮子竖起食指在嘴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孩子立即双手使劲捂住嘴巴,生怕漏嘴了秘密,然后似乎觉得这样的动作太唐突,颇有淑女风范地正襟危坐起来,可惜发现自己光着脚丫,一双织有孔雀缎面的锦鞋还躺在地上,就有些脸红。
    亭外提兵山扈从显得如临大敌,武人境界如何,一出手就知道大概的差距,这名书生模样的年轻人轻而易举便闯入凉亭,一来亭中的小姑娘是提兵山的贵客,是山主女婿董胖子留在山上的心肝,他下山时曾扬言饿着了小姑娘丁点儿,他就要每天晚上拿着锣鼓从老丈人第五貉的院落敲到每一家每一户,再则那名青衣负枪女子上山挑衅山主,虽败犹荣,北莽武人崇武情结深入骨子,敬重所有确有斤两的强者,即便她是一个不明来历的年轻女子,也并不如何敌视,提兵山上下都将她当做半个客人,最后便是震骇于陌生男子的实力,三者累加,这些都是客卿的提兵山扈从忌惮到无以复加,闯亭时,一名身居二品实力的客卿曾用两指摸着了一小片衣袖,只是不等这位小宗师发力攥紧,就给类似江湖上跌袖震水的手法给弹开,两根手指此时还酸麻刺痛。
    亭子内外气氛微妙,倒是小女孩打破僵局,依次伯伯叔叔喊了一遍,然后以毋庸置疑的语气请他们先上山,这等明面上不伤和气的圆滑做派,显然师从她的董叔叔,这些时日,提兵山也习惯了小丫头的老成,加上她被那位自领六万豺狼兵马的提兵山姑爷宠溺到无法无天,一番权衡,几位被第五貉安排贴身护驾的扈从默默离开,但都没有走远,只是在凉亭视野以外静候,再由一人去山主那边禀报消息。徐北枳想破脑袋也没想到是这么个云淡风轻的结局,只不过也不去做庸人自扰的深思,在亭外俯瞰大好风光,爷爷曾经说起江南婉约的水土人情,是北莽万万不及的,那儿的女子才真正是水做的,不似北莽女子,掺了沙子,三十岁以后往往就粗粝得不行。
    徐凤年跟青衣女子并肩而坐,伸手摘去狭长枪囊,露出那杆刹那枪的真容,问道:“你怎么也来北莽了?跟徐骁苦苦求来的?”
    她把一面脸颊贴着微凉的梁柱,柔声道:“不想输给红薯。”
    徐凤年哑然失笑,“瞎较劲。”
    她默然。
    徐凤年看了眼她的左臂,“你就不知道捡软柿子捏啊,跑来提兵山找第五貉的麻烦,这不是找罪受吗?听说他还很给你面子,亲自出手了?”
    她点了点头。
    徐凤年微笑道:“要不然等会儿我替你打这一阵。你家公子现在历经磨难,奇遇连连,神功大成,别说第五貉,就是拓跋菩萨也敢骂他几句。”
    未出梧桐院就称不上对公子百依百顺的她摇摇头,轻声道:“不打了,陪公子回北凉。”
    院中仅有两位一等大丫鬟,她和红薯各有千秋。
    一直被冷落晾在角落的小女孩咳嗽几声,偷偷穿好了绣鞋,瞪大眼睛凝视这个一点都没有久别重逢情绪的“负心汉”,这让满怀雀跃的她倍感失落,只得好心好意出声提醒他这儿还站着自己呢。徐凤年可以理解董卓把她安置在提兵山,只是没料到真能半路碰上,被她一眼认出也不奇怪,她本就有望气穿心的天赋,好在她没有露馅,否则给提兵山知晓底细,少不得一场疲于奔命的狩猎逃亡。个子窜高一些的小女孩手中握着一只小漆盒,是徐凤年在飞狐城集市上给她买的奇巧,只是盒内储藏的蜘蛛早已死去,这不是如何精心饲养能改变的结局,漆盒本就廉价,用织网去“乞巧”的蜘蛛品种也一般,如今盒内便只剩下一片稀稀拉拉的破网,董卓离山时本想偷藏起这只碍眼的奇巧盒子,给个理由说下人打扫房间弄丢了,可熬不过闺女的幽怨眼神,只得厚着脸皮从袖口里拿出,说董叔叔翻箱倒柜刨院子好不容易给找着了。徐凤年看着这个曾经也算患难与共的小女孩,百感交集,一大一小竟然还能遇见,真是恍若隔世了。
    小丫头陶满武瞥了眼亭外背有沉重行囊的徐北枳,记起当初自己被这个家伙拿饭食要挟着去背那大袋钱囊,就有些替那个相貌粗野的叔叔打抱不平。她随即心中叹息,这个吝啬到连喜意姨送给她的瓷枕都惦念的小气鬼,到哪儿都不忘记使唤别人做苦力,亏得自己这些时日还担忧他会不会没银子吃饱饭。
    徐凤年笑问道:“我教你那套养气功夫,没落下?”
    陶满武立即按部就班将叩金梁敲天鼓浴面等全部演练了一遍,没有一丝一毫差池。徐凤年从她手上拿过小木漆盒,打趣道:“破玩意儿还不扔了?你董叔叔可是金山银山,你就算跟他要比你人还大的奇巧也不难。我帮你丢了。”
    徐凤年作势要丢出凉亭,陶满武可劲儿跳起,双手死死抱住他那只手臂,整个人滑稽地吊挂在那里。
    青鸟眼神温暖,怜惜地摸了摸陶满武的脑袋,她也不知为何小丫头会对自己抱以亲近感,她重伤后,陶满武就黏糊在身边。她这段日子在提兵山山脚养伤,也或多或少听闻了一些小道消息,知道她爹是北莽边境留下城的城牧,无缘无故给人袭杀,传言是皇室宗亲的两姓子弟下得黑手,可至今凶手下落不明。而军伍出身的武将陶潜稚跟董卓又是亲如兄弟的袍泽,小姑娘的娘亲也不幸死在奔丧途中,自陶满武然而然就被南朝炙手可热的军界权贵董卓带在身边,前些时候凉莽毫无征兆地开战,听说董卓领兵前往离谷茂隆救援,陶满武就给留在了沾亲带故的提兵山。
    公子孤身赴北,嗜好每日杀北凉士卒的陶潜稚死于清明节,公子凑巧与陶满武熟识。
    青鸟瞪大眼眸望着公子。
    小姑娘无意间瞥了一眼认识没多久的青衣姐姐。
    知晓她天赋异禀的徐凤年并没有阻止。
    青鸟发现小姑娘松手落地后泪流满面,那种复杂至极的矛盾眼神,如同昂贵奇巧盒中的一张蜘蛛网,密密麻麻没有缝隙,本不该出现在一个天真善良小女孩的眼眸中。
    陶满武只是流泪,也不哭出声。最后将小漆盒子狠狠砸在徐凤年身上,跑出凉亭。
    青鸟茫然望向公子。
    徐凤年苦笑道:“她有看穿人心的本事。”
    自知无意间酿下大错的青鸟一脸悔恨,正要说话,徐凤年摆摆手,将刹那枪重新藏入布囊中,一脸平静道:“本来就没想着蒙骗她一辈子,早一天知道真相,她也早一天轻松。不过这种事情我自己说出口,也难。被她自己识破,刚好。”
    虽说不明就里,但也知道有大麻烦缠身的徐北枳正要提醒可以逃命了,徐凤年却已经站起身,把刹那还给青鸟,自嘲笑道:“走了走了,咱们三人啊,就等着被提兵山撵着追杀吧。”
    徐凤年握住徐北枳一臂,带着毫无异议的青鸟,一同往山下急速掠去。
    徐北枳只觉得腾云驾雾。
    但三人没有直接向南逃亡,而是秘密折回柔然山脉中,徐北枳不得不暗叹一声真是艺高人胆大啊,善于自省的徐北枳在山中一条溪畔休息的时候,有些动摇。士子北奔时带来许多东西,象棋是其中一项,比较围棋还要更受北莽欢迎,昔年权倾北莽的北院大王在围棋上是名副其实的臭棋篓子,下起象棋则是炉火纯青,徐北枳在爷爷身边常年耳濡目染,虽说纵横十九道也十分熟稔精通,但个人喜好还是偏向棋子司职明确的象棋,也时常与爷爷徐淮南对局时下成和棋,记得老人第一次搬出一副象棋棋盘,就跟幼年的徐北枳说下此棋,何时能有想要和棋便和棋的棋力,才算徐北枳出师。但在徐北枳眼中,爷爷与人庙堂政斗,总是斩草除根,做法跟下棋手法截然相反,直到这次赴死,徐北枳才知道这一局凉莽和棋,竟然代价巨大到徐家棋子尽死只余他一人的地步。徐北枳既然是读书人,理所当然以不出九宫格的“士”自居,他瞧不起江湖莽夫,也是因此,士辅佐帝王,运筹帷幄,何须亲身杀敌?江湖高手不管如何力拔山河,高手自有高手杀,传闻创造象棋的黄龙士本身更是将“士”之作用发挥到淋漓精致的境界,那个年轻时候曾说要为天下开万世太平的毒士黄三甲,可谓毒杀了整个春秋。如此超脱庙算直达天算的人物,才是徐北枳极力推崇的。
    只是这一切都建立在局面大好的情景之中棋盘之上,徐北枳才有可能大展手脚,身处劣势,被敌方杀至君主身侧,徐北枳自问能否力挽狂澜?
    徐北枳突然有些理解为何读书入圣的大官子曹长卿为何成为天象武夫,为何三入皇宫。
    当山穷水尽,手边无棋子可摆布时,说到底还是要自己走出九宫格去。
    徐北枳要入的棋局,是偏居一隅处于下风的北凉,而非已经成势的北莽或者离阳。
    这恐怕也是爷爷教诲他如何下出和棋的关键所在。
    求胜先虑败。
    徐北枳不禁抬头望向那个坐在石头上悠闲乘凉的年轻人,那么眼前这个家伙早已想到最坏的局面,北凉全盘覆灭,不得不去孤身杀敌复仇?
    可能吗?
    徐北枳不相信。
    青鸟从一棵大树上跃下,有些匪夷所思,“公子,提兵山没有任何动静。”
    徐凤年皱了皱眉头,捡起一颗石子丢入溪水,略微出神,自言自语道:“这本账看来是算不清楚了。”
    提兵山那边,小姑娘哭着跑开,那些没敢远离凉亭的扈从见着这一幕,下意识就要杀下山去。只是她挤出笑脸解释说青衣姐姐跟熟人下山,她有些舍不得。众人将信将疑,也不好询问什么。不过那名女子若是可以不去飞蛾扑火,也算好事,说到底,在北莽江湖久负盛名的山主便是打赢了一名年轻女子,传出去也不好听。陶满武走了一小段路程,就不让扈从跟随,转头跑向凉亭,见到那只漆盒,弯腰捡起,就要狠狠丢到山下。
    可她抬起手,抬了半天,还是没能鼓起勇气丢掉,然后好像自己又被自己的不争气给气哭,跑到亭子外,蹲下身,用小手挖了个坑,将盒子埋入土中。
    擦去泪水,回到山上的雅静小院子,爬上床,抱着那个瓷枕缩在角落,用棉被将自己藏起来。
    当今天下只知梅子酒,不知刹那枪。
    徐凤年坐在溪边巨石上,脱去鞋袜,将双脚放入潺潺流淌的沁凉溪水中,膝盖上摆有这一杆枪仙王绣的遗物,王绣虽然名字中带了个柔媚的字眼,生平大半的所使枪术却都是走至刚至猛的纯阳路数,王绣自幼天生膂力惊人,为高手领入枪术一途,成名之后以战养战,更有一人一枪深入北莽砥砺武道的壮举,几乎将那一代北莽武林给杀穿,捅出一个莫大窟窿。上一辈称雄江湖的四大宗师中,王绣又有臂圣一称,以有力降无力,出枪快如奔雷,刹那枪枪尖圆而钝,因为王绣臂力,加上无与伦比的出枪速度,已经根本不用在乎枪尖是否锋利,王绣武力堪称冠绝中原北方,只是口碑毁誉参半,缘于枪仙性格偏执,出手对敌必杀人,惹下无数桩仇怨,自然而然,王绣就被许多江湖人士视作武德有亏,有宗师实力却无总是气度。王绣作为屈指可数的外家高手,在花甲之年后武道境界不退反进,枪法返璞归真,堪称超凡入圣,一生所学概括为四字诀,离阳王朝原先都不信陈芝豹能够在二十岁出头便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光明正大耗死王绣,但随着跟洪敬岩以及铜人祖师接连两战,都不落下风,离阳北莽都开始默认白衣小人屠是毋庸置疑的枪术第一人,而那一杆世人从未得见的梅子酒,也开始传遍天下。
    青鸟站在徐凤年身边,忙里偷闲,给他大略说起自己的北行经历,“奴婢先去了姑塞州一个大宗派,名叫孙氏枪林,宗主孙白猿是南朝成名已久的枪法名家。”
    徐凤年笑道:“这个门派,肯定是跟风吴家剑冢的称呼。不过孙白猿这名老匹夫,我在听潮阁里的秘录档案上见过,不简单,不算地道的一品高手,但跟许多另辟蹊径的武学奇才一样,跳过金刚境界,精研道法,顺势摸着了指玄的门槛,称得上是一位指玄伪境的顶尖高手,你怎么打赢的?偷袭刺杀?”
    青鸟摇头道:“去枪林之前,在大漠上悟得了四字诀中的崩。到了孙氏枪林,孙白猿兴许是久未亲身过招,枪术有些凝滞生疏,被奴婢一枪崩碎了头颅。”
    徐凤年顿时哑然,笑道:“那你怎么逃出来的?”
    青鸟平静道:“边打边逃,奴婢本就是杀手出身,精于伪装潜匿,杀了大概七十余孙氏子弟,顺便领会了拖字诀,又称之为回马枪,被人追杀时,身陷绝境,反杀最为适宜。”
    徐凤年屈指轻弹那杆不沾尘埃的古朴长枪,点了点头。
    青鸟继续说道:“姑塞州的荒槊军镇有位正值壮年的校尉,是个古怪复姓,名字也记不得了,只知道号称北莽军中枪法可以跻身前三甲,都说他最大遗憾是没能与陈芝豹过招。奴婢潜伏进了军镇,此人恰好在校场上半夜练枪,阴柔至极,奴婢的崩枪也占不到便宜,几十回合后,就用一记拖枪捅烂了肚肠。”
    说到这里,青鸟笑了笑,“反正也轮不到他来杀陈芝豹。这次追杀比较棘手,荒槊军镇出动了几百只马栏子,奴婢逃了整整一个月,期间又有几名蛛网提竿加入,等奴婢潜入龙腰州,他们才罢休。”
    徐凤年看了眼她的冷淡笑意,轻声感慨道:“这名北莽猛将姓斛律,是北边一位权势皇室宗亲的断袖姘头,杀得好,算是报了当年北莽江湖在女帝授意下成批混入北凉进行暗杀的仇,也让他们知道什么叫来而不往非礼也,你啊,跟白衣僧人的还礼道德宗,有异曲同工之妙。”
    她摇头道:“奴婢只会些粗劣杀人手段,哪里能和几近圣人的白衣僧人相提并论。”
    徐北枳闲来无事就在一旁竖起耳朵旁听,这位原本打心眼小觑江湖武夫的读书人,早给青鸟一系列语气浅淡的直白讲述给震慑得不轻,听到这一句话,更是轻声道:“杀得人,方能救人。姑娘不用妄自菲薄。”
    青鸟可没有好脾气听人随口夸赞,冷冷瞥了徐北枳一眼,便让徐北枳感到头皮发麻,赶忙眼观鼻鼻观心,扭头望向溪水。
    果真一物降一物,这让徐凤年忍俊不禁,微笑介绍道:“这位是徐北枳,他爷爷就是北莽曾经的北院大王,徐公子的学问也很大,一肚子经世济民的锦绣才华,这趟跟咱们一起回北凉,还指不定人家乐意不乐意给我出谋划策。”
    青鸟转头微微点了一下下巴,就算是致礼,“见过徐公子。”
    徐北枳摆摆手。
    青鸟犹豫了一下,“公子可知道一万龙象军奔袭君子馆瓦筑在前,大雪龙骑军碾压离谷茂隆在后?”
    徐凤年平静道:“听说了,黄蛮儿的一万龙象军没剩下多少,在葫芦口运气不好,跟董卓的亲军撞上,四千龙象军几乎打光,还被一个绰号一截柳的蛛网杀手刺了一剑。”
    青鸟咬了咬嘴唇,默不作声。
    徐凤年转移话题,笑道:“孙白猿和姓斛律的虽然都是一流高手悍将,可毕竟还是远不能跟提兵山第五貉媲美。”
    青鸟说道:“四字诀第三决是弧字。”
    徐凤年立即了然。
    奠定王绣大宗师地位的巅峰一战,正是这尊臂圣与符将红甲一场长达三天三夜的厮杀,王绣以弧字枪形成江河倒泻之势,硬生生没有让当时如日中天的符将红甲没有一次机会还手。三弧成势,九弧成一小圆,八十一弧成一大圆,以此类推,让人叹为观止。但弧字枪真正大圆满,还是等到王绣去跟同为大宗师的李淳罡,那时候的李剑神,真真正正是拔剑四顾无敌手,正处于一袖青蛇之后和闭鞘剑开天门之前,那时候的李淳罡,其意气风发,剑意之盛,公认举世无双,王仙芝尚未一战成名,李淳罡轻轻一指,就将一位南海赤足行走江湖剑仙一般的女子给避回宗门,唯有王绣算是勉强让李淳罡真正意义上的出手对敌,甚至对王绣的弧字枪赞不绝口,战后两人对饮,李淳罡更是有过一番指点。
    弧字诀,大开大合,唯有遇上不能匹敌的对手,才能发挥得淋漓尽致,故有“弧枪不弧时我便死”的壮烈说法。
    徐凤年没有出言安慰,只是挪了挪,拍了拍石头,青鸟犹豫了一下,肩并肩坐在他身边。
    徐北枳望着这对应该是主仆身份的男女,记起凉亭中他给她穿鞋那一幕。
    徐凤年轻声说道:“等下第五貉来了,交给我对付。”
    青鸟握紧刹那枪,沉重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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