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求天地开一线,让徐脂虎飞升!』
    『贫道立誓,愿为天地正道再修三百年!』
    世子殿下一行人火速离开武帝城后,身份古怪的小虫子掐指一算,脸色惨白,冷不丁跳下马,在道路上打滚撒泼,眼泪鼻涕一大把,那撕心裂肺的可怜模样,看着给人感觉就像是他那马背上的采花贼老爹被正道人士给宰了似的。徐凤年已经从青鸟嘴里得知有关城内邓太阿飞剑杀人的神通,以及桃花剑神与小虫子的交谈,依稀猜出这“孩子”的荒诞背景。小屁孩翻滚得满身尘土,最后叉腰站在道路中央,面对西南方向,抹去鼻涕泪花,破口大骂道:“他娘的洪洗象这王八蛋做事不地道,你跟咱们龙虎山较劲做啥,不就当年天师府没让你喜欢的女子上山烧香吗,后辈打闹,你这修道几辈子的老家伙赌气什么?别他娘的以为你是吕老祖,贫道就不敢说话啊,当然,贫道是在与你讲道理,千万别找我打架!九朵气运莲花啊,九朵啊!贫道就那么点家底,都给你老人家折腾没了,贫道勤俭持家了一辈子,容易吗?容易吗?!”
    说到最后,一口一个“贫道”的小孩就抽泣哽咽起来,小肩膀颤颤耸动,当真是闻者落泪见者伤心。徐凤年一脸幸灾乐祸,遥遥看了眼人头攒动的东海,就当是苦中作乐了。他策马来到龙宇轩身边,笑问道:“不安慰下你儿子?”
    无地自容的龙宇轩手足无措,脸部抽搐,满头冷汗,还儿子什么啊,能被新剑神尊称老神仙的瓜娃子,让他认爷爷都占天大便宜了。
    关键是那小孩要死不死这会儿转头朝龙宇轩喊了一声“爹”,龙宇轩泥菩萨也有火气,立马回了一句,“老祖宗,别玩小的了,我喊你亲祖宗行不?”
    小虫子白眼道:“喊你‘爹’你就是爹了?那我去京城喊皇帝‘孙子’,他就真是我孙子了?瞧你这点出息!”
    龙宇轩差点一口血喷出来,若非顾忌他的隐蔽身份,他就要下马去把这小王八蛋吊起来打。徐凤年瞧了一眼这对欢喜冤家,视线最终定格在小虫子那张稚嫩的脸庞上。以往浏览道教典籍曾见到类似“年逾百岁而貌如婴儿”的描写,以此描绘道门仙人的神异,三才相见结真婴,应了新剑神邓太阿所谓的返璞归真。察觉到世子殿下投来的晦暗眼神,小虫子拍拍屁股,摆出高人风范,习惯性去抚须,摸了两下,都摸空了,才想起破关而出的自己体态才是稚童,哪来的胡须可以装腔作势。他讪讪一笑,也不矫情隐瞒,大摇大摆走到龙宇轩身边,爬回马背,与世子殿下齐头并进,说道:“贫道龙虎山赵宣素。”
    徐凤年虽说早有心理准备,但听到这小色坯自报家门以后,还是心神一颤。当代道教祖庭四位天师,两位老天师赵希翼、赵希抟是希字辈,不光是在天师府赵家谱牒中高高在上,在天下道统里的位置也是名列前茅,德高望重。希字以后是丹,故而赵丹霞、赵丹坪兄弟是丹字辈,接下来是静字辈。龙虎山除去赵希翼、赵希抟,也还有一些闭关不出的希字辈老真人,只不过要么并非天师府嫡传,要么本事平平,远不如两位老天师出名。但比希字辈高了两个辈分的宣字辈,山外从未有人听说。古稀已是世间年迈岁数,徐凤年眼前这位,保守估计都活了两个古稀。世子殿下策马上了一处高坡,似乎打定主意要在这里等候老剑神李淳罡,自称宣字辈龙虎真人的小孩子皱眉道:“不走了?离得如此近,就不怕李淳罡再度败给王仙芝,到时候你可就要吃不了兜着走。邓太阿在武帝城中杀人且赠剑,分明就用了心思。”
    徐凤年眺望海面,默不作声。那只藏有十二枚飞剑的黄梨剑盒被他搁置在马车上,对于拎桃花的邓太阿,徐凤年哪里敢掉以轻心。邓太阿以言行怪诞著称于世,真真假假,要是这家伙挖了个坑,徐凤年总不能缺心眼得二话不说就跳下去,还把自己活埋了。当初靖安王赵衡送了一本王仙芝的刀谱,徐凤年同样没急着去练,还是需要等回到北凉给白狐儿脸鉴定以后,确认有利无害才下手。万一练着练着一开始日行千里,紧接着就筋脉爆裂,武功尽废,徐凤年找谁诉苦去?
    东海海面一战,雷声大雨点更大,翻江倒海,剑幕漫漫。看得扎堆在海畔的武帝城众人瞠目结舌,不承想世间武夫还能如此打斗。几十名想近观的江湖人士被罡气与剑气搅烂得尸骨无存。
    武帝城城主王仙芝白须白发,一袭黑袍,身形高大魁梧,赤脚负手而立于怒涛之上,任由一千九百剑层层蜂拥激射,在三丈以外折断,坠入海中。
    八百飞剑以后,才堪堪推近至两丈距离,又六百剑,终于抵达王仙芝一丈距离。充沛剑气与刚猛罡气交锋,闪电交织,哧哧作响,刺人耳膜。再五百剑,刺在黑袍白发的王仙芝身躯上,却寸寸碎裂,王仙芝毫发无损。观战者本以为一千九百剑无功后,那羊皮裘老头儿就要黔驴技穷,不承想老家伙缓缓吐露“剑成”二字,坠海断剑悉数浮出水面,汇聚熔炉变成一柄举世无双的巨剑,横亘于两人中间。
    剑成时,天幕破裂,璀璨金光缓缓洒下。
    貌不惊人的老头儿朗声笑道:“李淳罡此剑开得天门,杀得你王仙芝否?”
    李淳罡一剑开天门。
    开门见山,此山是昆仑。
    山坡上一行人俱是看得心神恍惚,这才是真正的陆地神仙啊。
    当舒羞、杨青风,甚至连青鸟都不由自主仰望东海巅峰决战时,众人耳畔传来马匹惨叫声,以及拔刀铿锵声。回头一看,龙宇轩与小虫子所坐的骏马被拦腰“斩断”,正观战兴高采烈的龙宇轩坐在血泊中,一脸茫然,不知为何马匹会从腰部折断,如同一根筷子被人两指掐去。更奇怪的是龙虎山辈分吓人的小祖师爷站在两截骏马尸体中间,面沉如水,而拔刀杀人的世子殿下绣冬被磕回后,连春雷都一并拔出。
    相貌与年纪、心智严重不符的赵宣素的浅淡笑意有些瘆人,开口问道:“徐凤年,你怎知贫道要对你出手?”
    徐凤年微笑道:“赵老天师,知晓你身份后,本世子就在想,老剑神李淳罡与新剑神邓太阿境界相差无几,为何李淳罡只觉得你来历古怪,却瞧不出你有神仙逍遥的境界?很简单,在武帝城内,你已经对本世子动了杀心,泄露了气机运转的蛛丝马迹,原本你想趁李淳罡不在场,让本世子暴毙于武帝城六名武奴身前,好嫁祸给王仙芝,只是你千算万算,没算到邓太阿同样隐匿气势入城,撞破了你的身份。若是仅限于此,本世子对于高人一向敬仰得很,也不会拔刀相向,赵老神仙下山,认了龙宇轩做爹,本世子就当作是世外高人不可以常理揣度,嫌龙虎山太闷,要下山游戏人间一趟。敢问赵老神仙,可是为了那枯萎的龙池九朵气运莲,彻底对本世子起了杀意,连耐心都没了?”
    赵宣素平淡微笑道:“山外山上都说你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草包,贫道此行亲眼相见,委实有些替小世子打抱不平。”
    徐凤年也不藏着掖着,眯眼道:“再者老神仙兴许不知道,到龙虎之前,在那匡庐山,本世子曾与那赵黄巢打过交道,方才老神仙真情流露,在地上一番肺腑之言,别人不知轻重,本世子可是听得冷汗直流啊。”
    赵宣素笑了笑,横臂伸手,一气化玄,将如临大敌的便宜老爹给吸纳到稚嫩掌心,砰一声,龙宇轩整个人如雪球炸开,尸体坠地,比那分尸马匹还不堪入目。这位很符合千年王八万年龟比喻的道士只是盯着世子殿下,瞧也不瞧那死不瞑目的龙宇轩,只是轻淡感慨了一句:“人生无常,福祸相依。”
    徐凤年同样没有丝毫震惊,更没有转过头看那名才成北凉客卿便暴毙他乡的采花贼,他连嘴角渗出的血丝都不去擦拭,俯视着那名龙虎山老祖宗,好奇问道:“本世子只侥幸猜到老神仙要出手,但至于为何要痛下杀手,还是有些不解,望老神仙解惑一二。”
    赵宣素伸出双手,往下一按,舒羞和杨青风两位连人带马仿佛一瞬间都给万钧重压给压到地面,两马压成肉泥,两名北凉扈从苦苦支撑,七窍流血,对上这位龙虎山祖师爷,竟是毫无还手之力。
    道人瞥了一眼东海海面,轻笑道:“世子要拖延时间,无妨,贫道何尝不在等天门洞开时?李淳罡啊李淳罡,不愧是吕祖以后五百年剑道第一人。”
    濒死的舒羞口吐鲜血,趴在地面上,挣扎道:“殿下救我!”
    徐凤年置若罔闻,笑道:“怎的,老神仙身怀如此玄妙神通,还怕那虚无缥缈的气运缠身,飞升不得?”
    道人叹息一声,“如何不怕,事已至此,便与你说明白了,贫道赵宣素与羽化登仙不过一线之隔,甲子以前是如此,可惜甲子以后仍是如此,就如贫道方才击毙龙宇轩,逃不过福祸相依四字,贫道所在天师府赵家,与那天子赵氏同姓,五百年因果纠缠,就好似那玄武图腾龟缠蛇,两者气数早已混淆。古人言清官难断家务事,便是贫道略懂气运渊源,也梳理不清楚,清理不干净。入武帝城时,偶遇邓太阿,贫道其实已淡了杀心,当你气数粗壮,命不该绝,贫道也乐得当一只缩头乌龟,躲在龙虎山那一亩三分地。可惜行至此地,李淳罡竟然剑开天门,贫道便是杀你,也可趁机飞升,你瞧,那便是天门。贫道曾与赵黄巢打赌,谁先飞升,谁便输去一印,贫道一旦今日飞升,气数报应,他老王八若敢收印,可就要去寻那赵黄巢了。至于你,徐凤年,死于王仙芝眼皮底下,赵氏朝廷借徐骁的屠刀剐去武帝城这块烂肉,恶人自有恶人磨,也算是贫道对百年老友赵黄巢的一点补偿。”
    徐凤年啧啧称赞道:“老神仙打得一手好算盘。”
    赵宣素哈哈笑道:“贫道活了一大把年纪,道平平,脸皮却厚。”
    他接着笑道:“奉劝你别奢望那边两位陆地神仙察觉此处异样,贫道这点本事还是有的。”
    一根刹那枪弯曲如弧月,当空扫下。
    赵宣素身形不动,任由刹那枪砸中那具稚嫩身躯,但下一幕竟是青鸟吐血倒飞出去。
    道人惋惜道:“女娃娃可惜了这副根骨。”
    继而望向世子殿下,似乎有些嘲讽,“你还沉得住气?”
    青鸟摇晃着站起身,刹那枪不曾脱手。
    徐凤年瞥眼见到舒羞、杨青风都支撑得艰辛,摆手阻拦下试图与道人拼死的青鸟,问道:“这里的人都得死?”
    赵宣素点了点头。
    徐凤年呵呵笑道:“那让我先来?”
    赵宣素没有任何废话,瞬间缩地成寸,掠至徐凤年身前,不给他拔刀格挡的机会,出招便是杀手。
    “呵呵。”
    赵宣素才要触及世子殿下,有手刀诡异一刺而至。
    便是境界高如赵宣素,也被这神出鬼没的一招给击退,他低头一看,脖子上留下一道猩红血槽。
    抬头看去,是一个笑容古板的姑娘。
    赵宣素皱了皱眉头,看见远处剑开天门,撑开海天一线,分明已经到了最佳时机。他扭了扭脖子,身躯喀嚓作响,连绵不断,发出如一大串黄豆爆炸的诡谲声音。
    赵宣素冷笑道:“不错不错,世子殿下有些道行,竟然迫使贫道唤出真身。”
    道人骨骼血肉如老树逢春,开始生长。
    徐凤年平淡道:“真人不露相,原来是这么个说法。你这高人,可当真是不高,不说老剑神李淳罡,便是新剑神邓太阿,都差远了。”
    赵宣素怒极,仰天大笑。
    “侄子,这马屁拍得一般。”
    一道特有的醇厚嗓音悠悠由山坡底下传来。
    “赠剑在先,还了一半恩情,杀人在后,还了另外一半,救了你两次,今日起,邓太阿与你娘亲吴素再不相欠。”
    “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哪里是不高的高人,分明一辈子都活到狗身上去了,邓太阿杀狗来了。”
    “既然李老前辈剑成于东海,珠玉在前,邓太阿也不好贻笑大方。”
    “剑起!”
    赵宣素第一次流露出惊慌神色,愤怒道:“邓太阿,你如何知道此地变故?!”
    “邓太阿养剑,世上如何知道臻于巅峰。”
    站在十丈外的邓太阿摊开手,微笑道:“蛾眉,朱雀,黄桐。”
    “蚍蜉,金缕。”
    “太阿。”
    六柄小剑破盒而出。
    分别钉在赵宣素天灵盖,两侧太阳穴,三丹田。
    “道教言大真人证得不朽,可叫大地平沉山河粉碎,要不你让邓某开开眼界?”
    肉体崩溃,赵宣素竟然强硬使出元神出窍!
    如一道青虹掠向天门。
    邓太阿向前踏出一步,依旧不急不缓温言笑道:“想要登仙?也要问过邓太阿的剑才行。”
    “回来!”
    六柄飞剑分明只是钉在赵宣素肉体上,却在道人的出窍元神映射出六剑轮廓,金光绽放。
    竟是将那元神硬生生拽回了肉体。
    徐凤年二话不说,一刀将其劈成两半,狞笑道:“老子让你登仙!”
    见到龙虎山老祖宗那具返璞归真如稚童的身躯被徐凤年一刀砍成两半后,趴在地上的舒羞眼中闪过一抹快意的狰狞。往年她在北凉王府寄人篱下,做了许多肮脏的人命买卖,也曾有数次命悬一线的险况,可都不曾像今天这般徒劳,面对那个一路行来武帝城始终以儿童面目示人的赵宣素,竟是连半寸衣袖都摸不着,就给抬手下压的磅礴气机压得喘不过气,七窍流血。
    此时见到世子殿下在邓太阿剑仙神通辅佐下,一刀功成,只觉得通体舒泰,恨不得当场便以身相许了这位年轻世子。她心知肚明,若非徐凤年出声,再有几个瞬息时间,她与杨青风就要体内气机与身体血肉一同炸开,尸骨无存。舒羞做不到阵亡于芦苇荡中的吕钱塘那般豁达,狗屁的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她才逃离北凉那架阴冷牢笼,甚至有望去代替裴南苇成为靖安王府的伪王妃,如何甘心死在这里?她默念心法,顺了顺气息,却觉遍身痛彻,舒羞一张漂亮妩媚的脸蛋难免显得十分扭曲。
    只是一波才平一波又起,不等舒羞腹诽那赵宣素死相难看,就听到桃花剑神的六柄飞剑嗡嗡作蜂鸣,看到的竟是登仙入天门不成的出窍元神没了肉体依附后,依旧凝聚不散,反而好似没了禁锢,飘悬在空中,一身广博飘逸的黄紫道袍,所谓天人气派,仙风道骨,不过如此了。
    舒羞痴痴抬头,望着那仿佛逍遥于天地的无根元神,一股惧意铺天盖地涌来。舒羞艰难扭头,望向遥遥站立的邓太阿,分成两批出匣的十二柄飞剑,已经悉数水落石出,玄甲、青梅、竹马、朝露、春水、桃花,蛾眉、朱雀、黄桐、蚍蜉、金缕、太阿,显然在舒羞看来,能与龙虎山大真人赵宣素一战的,不是过于年轻的世子殿下,只能是这位久负盛名的桃花新剑神。舒羞缓过气后,立即挣扎着起身,顾不得仪态,撅起翘臀,弯腰踉跄后撤;杨青风倒是不畏死,在原地盘膝而坐,安静调息。
    徐凤年握刀缓缓退后,眯眼望着类似匡庐山巅那中年道人的赵宣素,讥笑道:“真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牛鼻子老道一个比一个贪生。”
    望天门而不得入的赵宣素回首看向那片金光洒落的海面,眼神复杂。六柄短剑仍是插在六大窍穴上,宛若附骨之疽。飞剑入元神,烧灼出一阵嗤嗤声响,好似热水浇冰雪,可是赵宣素却仿佛浑然不觉。邓太阿随身携带的飞剑,自然不是寻常兵器,否则也无法伤害出窍神游的真人元婴。剑虽小,剑中蕴含的豪气却是深不见底。世人皆以为斩妖除魔是道门故弄玄虚的伎俩,其实不然,故而江湖武夫臻于化境,拿天人开刀试剑,却也是法理之中。邓太阿永远是一副散淡温和的模样,丝毫没有正与一名陆地神仙对峙的觉悟,笑问道:“邓太阿从未去过龙虎山,不知这六剑的见面礼对赵老天师来说,是轻了还是重了,甚是惶恐不安啊。”
    虽然身处险境,徐凤年还是有点忍俊不禁,这邓太阿的确不愧是个怪人妙人,先是骂赵宣素是一条老狗,这会儿又装模作样寒暄客套,可言语里分明没有半点敬意,实在是打脸损人至极。徐凤年继而感慨万千,若邓太阿没这份御剑玄通,如何能有眼下的处变不惊?舒羞、杨青风之流,不是连一个字都没说出口就被赵宣素给镇压了?更别提那命途多舛的龙宇轩,才做了几天便宜老爹,就被翻脸不认人的便宜儿子一招给化作齑粉。这龙虎山确实与武当山大大不同,老掌教王重楼,可没半点道门执牛耳者的架子,几次见面,那份慈祥可亲,并非仅仅因为自己是北凉世子。偌大一座道教祖庭,也就赵希抟算是个好人,难怪这位邋遢老道会抑郁不得志,而是赵丹坪这类青词宰相窃居高位,如日中天。想到这里,徐凤年瞥了眼拦在身前的刺客,呵呵一笑的小姑娘,为了那千两黄金,这名来历神秘的少女当真是钻铜钱眼里就不肯出来了?连命都不管不顾了?先是天下第十一王明寅,再是大真人赵宣素,她的葫芦里到底卖什么药,到底是杀人还是救人?贾姑娘?姓都与甲谐音,徐凤年曾密信一封传递给徐骁,询问她是否是安插在自己身边的死士,这般涉及徐凤年生死安危的大事,徐骁亲自写信讲明此女绝非那王府头号死士,如此一来,徐凤年就更摸不着头脑,这姑娘小脑袋里都装的啥啊?
    若说她纯粹只是一个小财迷,谁信?
    至于一刀没能让赵宣素神魂皆散,徐凤年心中失望肯定有,但称不上有多惊奇震惊。天人手段,本就玄奇叵测,东海水面上那两位,搬山倒海开天门,各显神通,是何等惊心动魄!赵宣素虽说以武力论杀人,肯定逊色于王仙芝与李淳罡,但若说被世子殿下一刀就解决掉,那也太掉价了,好歹是在龙虎山上修行了常人几辈子的臭老道。
    赵宣素不出门便可知江湖,不下山便可知天下,他不沾尘世烟火气地轻轻拂袖,便将命名蛾眉、朱雀的两柄飞剑拂出两大窍穴。飞剑并未断折,被逼迫以后,环绕老道人四周飞旋,赵宣素视而不见,轻声笑道:“早前在山上听闻邓太阿剑术超出当世同辈剑客两个境界,直追吕祖法剑,今日有幸亲身领教,不枉此生。只是来而不往非礼,贫道也有微末雕虫小技,想与邓剑神切磋一二。”
    邓太阿问道:“老天师既然这一世登仙无望,肉身也被兵解,何不顺水推舟,趁着元神尚且聚敛,找一户好人家投胎去?”
    说话间,赵宣素再挥袖,又将剑身呈现金黄色的金缕一剑逼出窍外,抚须洒然道:“老道年幼立誓不证大道去天庭觅一席之地,死便死了,不屑那道门九种尸解。”
    邓太阿也有闲情逸致,并未跟市井百姓那般痛打落水狗,而是平静问道:“道门谶纬,号称可以预决吉凶,料知上下五百年风雨,算天算地算不得自己性命吗?”
    徐凤年眼睁睁看着老道士第三次卷袖起风云,将两柄飞剑拍到空中,仅剩最后一柄太阿小剑,赵宣素摇头,沉声道:“天道如一驾马车,奔驰如急雷,有飞蛾在内悠闲盘旋,试问这飞蛾为何不会撞上车壁?”
    邓太阿一脸感慨万千说道:“身在天地间,如何得逍遥。一步踏不出昆仑,一世活不过百年。”
    徐凤年听得莫名其妙,更没有醍醐灌顶的感触,只知道这两位高人都在蓄势待发,准确来说是邓太阿胸有成竹,自信到了自负的地步,任由赵宣素脱离六剑禁锢。那边马车内,姐弟俩中慕容桐皇掀起帘子观战,慕容梧竹胆子小,不敢张望,缩在角落瑟瑟发抖。邓太阿等到与他同名的小剑弹至空中,轻声道:“天道如何,邓某不去深思,可自从练剑以来,却从不怀疑手中剑。”
    众人只看到杀人术举世无双的邓太阿笑眯眯伸指一曲,继而一弹。
    十二柄小剑在他身前排列出一条直线,似乎要在天地间画下一条鸿沟。
    天地变色,声势几乎不输东海水面。
    一弹指六十刹那,一刹那九百生灭。
    这才是指玄精髓所在。
    故而王仙芝曾言世间金刚境,唯有白衣僧人李当心一人得其精髓,天象气魄被曹长卿分去八斗,而指玄一境,由邓太阿夺魁。
    一品四境界,境界有高下,但并不意味着代表武学成就高低,尤其是那些占得天时地利人和的三教圣人,哪怕入了陆地神仙境界,生死之战,也未必是三教以外散仙的对手。再者三教中素来重天道轻武道,连吕祖飞剑千里取头颅的神通都被视作奇巧末技,与大道不合,三教圣人不尚武,可见一斑。
    邓太阿微笑道:“剑阵取名兵解,本是邓某为王仙芝准备,世事难料,却用在了你的头上,可惜了。”
    赵宣素眯眼道:“好一座开天辟地的雷池。贫道斗胆跨越,倒要看看邓剑神能否兵解得了贫道!”
    龙虎山老祖宗果真一踏而过。
    剑阵如长虹。
    出窍元神顿时被搅碎得无影无踪。
    一个瞬息,邓太阿怒道:“赵老狗安敢如此投机取巧!”
    邓太阿来到世子殿下身后,拎住后领就要将徐凤年往后丢出去,但饶是新剑神已经足够警觉迅捷,仍是抵挡不住一条紫气洪流倾泻到徐凤年身前,依稀可闻赵宣素兵解前夕的遗言:“既然斩不断气数,贫道便取个巧,偷一次天机,将龙虎山劫数转嫁在你小子身上!”
    紫气东来。
    元神虽被剑阵搅烂七八,但仍有二三成紫气涌入徐凤年体内。
    邓太阿头一次露出如此恼羞成怒的面容,天地寂静,他大喝道:“赵宣素,邓某要你天师府断子绝孙!”
    三清紫气浩荡,萦绕徐凤年全身。
    大劫临头。
    邓太阿懊恼到了极点,他熟谙道教许多偏门手段,这赵宣素分明是存心要以一己性命做代价让徐凤年身死运消。邓太阿虽说自视杀人罕逢敌手,但这世间就数因果气运一事最捉摸不定。他与徐凤年的因缘极浅,其实在王妃吴素逝世以后,不过剩下当年习剑少年的一个口头承诺而已,在东海武帝城内外两次出剑,便已偿还干净。这紫气刹那间便与徐凤年融洽十之八九,邓太阿再神通广大,总不能连气机都斩断,哪怕退一步,他愿意承受这份劫数,却是有心无力,汲取不了那道气数。这也是邓太阿最恼恨赵宣素的地方,身为道门真人,竟是如此下作歹毒!
    呵呵姑娘转身怔怔望着眉心那一枚红枣由紫转黑的徐凤年,笑了笑,却不是幸灾乐祸,反而有些凄婉。这份陌生情愫,恐怕连黄三甲见到都要震惊。
    她踮起脚尖,伸手去抚摸世子殿下发黑的印堂。
    饶是邓太阿都一愣,终于还是没有阻拦。
    北凉寒苦。
    那一年冬雪,有一个小女孩跪在路旁,卖身葬母。她出身市井底层,她爹嗜赌成性,原本还算温饱殷实的小门小户,几年下来便输得倾家荡产。
    女儿呱呱坠地后,她爹与小家碧玉的娘子发誓不再赌博,甚至自己剁去一根手指,却仍是拗不过赌瘾。自那个孩子记事起,每日所见便是她爹威胁要将她卖掉,来要挟她娘亲去做私娼野妓,酗酒肆意打骂娘儿俩,便是他最大的出息。当她在困苦日子里越发长大,娘亲容颜逐渐凋零,挣钱愈少,女孩总无法忘记那些粗鄙男子提着裤腰带从漏风茅屋里走出,丢给她爹十几颗铜板时,那个男人弯着腰接钱的谄媚笑脸。后来娘亲在知道男人铁了心要将女儿贩卖后,病入膏肓的她换上了箱底最后一身素洁衣裳,以挖野菜为由支开女儿,煮了一锅放入砒霜的米粥。等到女孩回到家时,那个自她懂事后便没喊过爹的男人已经尸体冰冷。一小锅粥,才六碗的分量,他只管自己吃饱,一口气喝了五碗,自然死得快,而那位才喝了一碗粥的女子,临死前抱着女儿,流血也流泪,说不出话来。十指冻疮绽裂出血的小女孩清洗娘亲的脸庞后,将她放入草席,不看一眼那男子,来到凉州城内,跪在卷席一旁。这场景,在北凉的冬日,人们早见怪不怪,所以不需要用木炭写下什么,也不需要她吆喝哭诉什么,可是谁愿意为了一个衣衫单薄的肮脏小女孩,去摊上这种需要耗费不少碎银的晦气事情?
    道路上是鲜衣怒马,貂裘尤物。
    没有谁会多看一眼兴许熬不过这个冬天酷寒的小女孩。
    几个在她家掏过钱进出过茅屋的泼皮汉子经过,一脚踢开了草席,露出小女孩她娘的尸体,她立刻趴在娘亲身上。他们说她娘亲是个脏女人,随便抛尸野外就是了。她哭着说她娘一点都不脏,他们便去踩踏尸体,小女孩一口咬住其中一个无赖的腿,结果被扯住头发提起,一拳砸在她肚子上,问她到底脏不脏,她每说一次不脏每摇一次头,就挨一拳。她那会儿才多大,经得起几下打?可路人冷漠,没有谁会搭理这些,倒是许多人闲来无聊,看得津津有味。
    后来,一辆豪奢马车途经那里,约莫是听到了吵闹,一名穿着华贵白裘的少年世家子不知怎么便走下了马车,来到她身前。他身边站着一个满眼嫌弃捂住鼻子的漂亮女子,他问她,她娘亲与身边女子谁更好看,嘴角渗出血丝的小女孩给了一个让旁观者哄然大笑的答案,那名陪伴在世家子身边的狐媚女子丢了颜面,眸子里满是怒气寒意。荒唐名声传遍北凉的少年世家子却没有任何表情,他从身边玩物女子头上摘下一根才送出去的珠钗,钗子尾端挂着一颗硕大珍珠,小女孩不懂什么一分圆一分珍,不懂什么珍珠一寸值千金,只看到那人蹲下身,将珠钗子插在她娘亲头上,问她好不好看,小女孩哭着说好看。他摸了摸她的脑袋,呵呵笑了笑,没有说话。他回到马车,扬长而去,再以后,便马上有人安葬了她娘亲。
    那个冬日,小女孩跪在坟头,遇到了黄龙士。
    这些年,她除了杀人,唯一的爱好就是收集钗子。
    今年襄樊城外,她杀了那个什么天下第十一,谁要当年那名少年世家子死,她便要谁死,管你是一品高手还是陆地神仙?对她而言,这是唯一的道理。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这首脍炙人口的游侠诗篇,点睛在于那个“杀”字,若是修改成“救”字,显然不伦不类。此时病恹恹坐在马车内的世子殿下,心情就十分古怪。呵呵姑娘,即那个豢养大猫做宠物的贾姑娘,原本以为就算不是国仇家恨,也是冷血无情的超一流刺客,怎么都不会出手相救,拿自己的身体移花接木过去赵宣素的三清劫数。前几日在东海坡顶,徐凤年体内犹如一座炼丹熔炉,鼎沸异常。与外丹以金石药材做饵不同,内丹是熔化精气神,其中凶险,丝毫不逊色于赵老道的杀招。赵宣素的紫气东来与王重楼的大黄庭,形同兵戈相向。徐凤年陷入昏迷,几近濒死,等他醒来,从青鸟嘴中得知是呵呵姑娘救了他一命,引得紫气逆行入她身,然后她便脱身离去,并未留下只言片语。
    桃花剑神让青鸟给他这位远房侄子留下两句话,说是他已抹去十二剑秘法禁制,需要新主子饮血饲养,短则三年,长则十年,可以生出灵犀,只要气机充沛,学上一门上乘驭剑术,便能牵引驾驭十二剑。他当年欠下徐家或者说吴素的授业救命之恩,就算两清,以后能不见便不再相见。
    羊皮裘李老头掀开帘子弯腰走入车厢,懒洋洋靠着车壁坐下。徐凤年瞥了一眼,东海一战如何收官,只听说是不胜不败,谁都没能瞧出端倪。王仙芝为老剑神开海送行,给足了颜面,显然当年半柄木马牛之恩,在武道最高峰上屹立不倒一甲子的王老怪始终不曾忘却,这让徐凤年对那武帝城主生出丁点儿好感。老剑神看见绘有百鸟朝凤图棉毯上摆有一只黄梨木盒,便很不客气地打开剑盒,分明剑气森森,但到了羊皮裘老头嘴里却是:“娘娘腔,绣花针。这姓邓的晚辈是个娘们儿不成?”
    伤势由内而外蔓延的徐凤年脸色苍白,膝盖上盖了一块西蜀天工小缎毯,除此之外车内还新添了一座暖炭炉,如今尚未入冬,可见此时此刻世子殿下是何等虚弱,他苦笑道:“幸好邓太阿没在场,要不然前辈你还得打一架。”
    李淳罡伸手脱了靴子,惬意抠脚,吹胡子瞪眼道:“咋的,老夫打不过王仙芝,还打不过邓太阿?”
    徐凤年挑了挑眉头,小心翼翼问道:“东海之上,前辈输了?”
    李淳罡撇了撇嘴,直截了当道:“老夫输了便是输了,有什么好藏着掖着的。王仙芝这些年就没落下过境界,修为一直稳步上升,底子打得扎实,悟性又好,老夫打不过王仙芝,也不奇怪。不过那场架,王仙芝仅实打实出了九分气力,他若倾力一战,恐怕只有五百年前的吕祖才镇得下这匹夫,老夫还差些火候。可惜你小子没瞧见他让东海之水立起的场景,很能吓唬门外汉。”
    不顾世子殿下心中震撼,老剑神又将视线投注在剑盒上,这一次没有言辞刻薄,而是轻声感叹道:“这十二柄袖珍飞剑,被抹去了禁制,差不多算是半死之物,还能存有眼下的剑意,殊为不易。养剑与飞剑,邓太阿确实天下第一,不愧是能让吴家剑冢颜面扫地的剑道天才。不过叫青梅竹马、春水桃花什么的,真是酸掉老夫的大牙,比起木马牛,差了十万八千里。剑道剑术,道术之争,看似水火不容,其实术到极致,与道无异。邓太阿是聪明人啊,跟王仙芝的以力证道,有异曲同工之妙,这样的江湖,才有意思。”
    徐凤年神情古怪。羊皮裘老头儿抠脚抠舒坦了,便伸手重新合上剑盒,看得徐凤年一阵头疼,亏得眼前这位是李淳罡,才能如此对待邓太阿所赠剑盒,搁在一般江湖豪侠身上,还不得将这小盒子高高供奉起来。李淳罡约莫是瞅见世子殿下的眼神,没好气道:“你小子可曾听说地不知寒人要暖,少夺人衣作地衣?”
    徐凤年再不学无术,但这句针砭时弊的诗句浅显易懂,还是清楚听出了其中的讽刺。他低头看到一寸一金的名贵毯子,愣了愣,自嘲道:“老前辈忧国忧民,果然大侠大宗师。”
    羊皮裘老头对这小子的溜须拍马无动于衷,掏了掏耳屎,啧啧道:“听闻赵宣素不惜拼了一条老命也要将龙虎山劫数嫁祸给你,那名宰了王明寅的少女刺客不趁火打劫也就罢了,还帮你?靖安王赵衡的千两黄金,全打水漂了?这件事乌烟瘴气的,老夫百思不得其解。说你小子运气差,的确是差到了极点,惹上了赵宣素这个百年不出龙虎的大天师,但说你运气好,也没错,分明是临头的泼天大祸,还能否极泰来,误打误撞,三清紫气一举捣开你那些窍穴,大黄庭几重楼了?等你伤势恢复,岂不是快要摸着金刚体魄的门槛?应了那句富贵险中求啊。赵宣素这老小子也忒不是个东西,没本事跟徐骁和北凉三十万铁骑叫板,只知道寻你这小辈的晦气,过雷池自寻兵解。
    嘿,都说庙小妖风大,在老夫看来这龙虎山是水深王八多,没奈何偷鸡不成蚀把米,惹上了邓太阿,天师府不得安宁喽。”
    徐凤年捂住刺痛的胸口,咬牙冷笑道:“这臭老道被邓太阿阻拦,杀我不成,便瞅准老前辈剑开天门的机会,想要出窍飞升,结果仍是被邓太阿飞剑截留,迫不得已这才玉石俱焚。原本我看在赵希抟收黄蛮儿做徒弟的面子上,上次在剑州便不与龙虎山计较什么,果然人善被人欺,不管邓太阿如何出手,下次我再登上龙虎山,一定要让这帮黄紫贵人好好消受一番!”
    李淳罡嗤笑道:“就你那点道行,真当自己是邓太阿、曹长卿之流了?”
    徐凤年坦然笑道:“年轻嘛。加上有老前辈一旁指点,练刀事半功倍,总有报仇解气的一天。”
    李淳罡伸出一根手指轻敲剑盒,轻念一个“起”字,剑盒滑开,十二飞剑悬空排成一线,与山坡上邓太阿列阵如出一辙。他不理会徐凤年的惊讶,自顾自说道:“剑意一途,臻于巅峰境界,汹涌江河奔东海,滚滚天雷下天庭,看似因过于霸道而毫无章法,其实归根结底,仍是顺道而驰,有法可依。术道两者缺一不可,如人远行,术是脚力,道是路径,光有脚力,误入歧途,不过是画地为牢,走不长远。仅知方向,却不行走,无非望梅止渴。
    邓太阿还是太小气了,只是送你飞剑十二,却没留下御剑法门。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老夫当初展示两袖青蛇不下百次,你若真正牢记,铭记于心,便是上乘御剑手段,有朝一日能打破瓶颈,借着体内大黄庭,以飞剑杀人,并非痴人说梦。古人云‘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这也是老夫当初要姜丫头练字不练剑的苦心所在,练字如何不是练剑?非是老夫自夸,两袖青蛇已是这江湖百年以来剑法极致,等于将那万卷书铺在你书案上,至于你小子到底能通透几分,看你造化。老夫总不能如搀扶幼童走路般教你习剑,一来太跌份,再者对你只是拔苗助长,并无裨益。”
    十二柄飞剑以肉眼几乎不可见的急速微颤。
    “落。”
    飞剑缓缓落下,安静躺在剑盒中。
    面对老剑神李淳罡破天荒的感叹唏嘘,徐凤年轻轻喊了一声“老前辈”后,再无下文。
    独臂李淳罡掀起帘子,望向窗外风景,笑道:“如你所猜想,老夫与王仙芝一战后,对剑道也好,对人生也好,都无遗憾。老夫膝下无子孙,一个老无所依的糟老头,无牵无挂,今日所言,算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辈子也曾年少轻狂,出剑斩不平,可天地之大,岂是老夫一人一剑能摆平的?
    记得早前有一位诗坛女文豪赞誉老夫‘剑摧五岳倒’,老夫不屑担当,不过‘收剑膝前横’一说,如今细细咀嚼,确是有些滋味。”
    徐凤年一时间百感交集,竟是无言以对。
    按理说李淳罡借着重返剑仙境界与王仙芝惊天地泣鬼神一战,已是当之无愧的剑道魁首,再不济都可与邓太阿并驾齐驱,是排在天下前三甲的武道宗师,正是时候借势崛起,让这一个新江湖再度刮目相看,可眼下羊皮裘老头儿却是云淡风轻,有了彻底退出江湖的心思。并非是他心灰意冷,而是了无牵挂,再无所求,真正有了仙人风骨。李淳罡放下帘子,轻声笑道:“送你回到北凉,便去与姜丫头见上最后一面,好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你小子可有言语需要老夫帮你转述?”
    徐凤年摇了摇头。
    李淳罡本就不是小肚鸡肠那些儿女情长的人物,便不再在这个话题上纠缠不休,突然自言自语笑道:“不知将来谁能收了王仙芝这头老怪物。”
    徐凤年试探性问道:“登顶再出楼的白狐儿脸如何?入指玄的黄蛮儿如何?”
    羊皮裘老头略作思量,说道:“那白狐儿脸只是出楼的话,还差了一大截,不过再给他一些际遇,再多拿几个十大高手练练手,磨砺个十几二十年,然后去武帝城,倒是可以有精彩一战。至于你那弟弟,嘿,本就是第二个王仙芝,打什么打。”
    徐凤年心情大好。
    徐凤年掀起帘子,见外头风景旖旎,前头一座青山,是满目的青翠青竹,他出声让青鸟停下,下了马车散步,心旷神怡。这是裴南苇与慕容姐弟近期第一次见到世子殿下,加上远处风景独好,都下车赏景。舒羞望着身负重伤有些面目萎靡的年轻世子,不知为何,总觉得他白马出凉州后,一直在孕育着什么,直到武帝城外,经历大劫以后的男子,终于蜕变,身上那股气势浑然天成。舒羞怔怔望着那背影,一时间有些痴了。
    登山拾级而上,青竹夹道,凉风习习,青鸟给世子殿下披上了一件不合时节的狐裘。徐凤年本就身材修长,皮囊极佳,如此一来,更给这位公子哥增添了许多出尘气度,好似一位野狐逸人。
    靖安王妃裴南苇与慕容姐弟紧随其后,老剑神李淳罡留在山脚看守马车,便没有随行,便宜了舒羞可以擅离职守一次,一边欣赏竹海层峦叠嶂,一边近距离悄悄打量那个背影。当裴南苇望见山腰竟然有一个清澈如镜的小湖,颇为惊艳,尤其是湖心有人筑楼而居,湖畔有一条楠竹扎成的秀气竹筏,绿竹倒映,风起竹涛响,宛如仙境。
    徐凤年没有打算叨扰湖中竹楼主人,径直朝湖边一株青秀婀娜的修竹走去。他脚尖轻柔一点,竹子宁折不屈,素来被书生文人比作气节风骨,此时在徐凤年脚下温顺弯去,朝镜湖延伸倒下,弯出一个微妙弧线。徐凤年停下脚步后,这竿青竹离湖面尚有两丈余高度。徐凤年没来由想起王初冬那句“昨夜骤雨敲孤竹,可是民间疾苦声”,不知道这个情窦初开的小丫头最近可好?驻足于竹上眺望开去,湖心竹楼炊烟袅袅。
    离开武帝城醒来后,收到褚禄山送来的密信,徐凤年得知骑牛的家伙总算下山,不鸣则已一鸣惊人,骑鹤江南,从袁庭山手中救走大姐不说,还驾驭那柄吕祖佩剑飞至龙虎山,与赵黄巢相隔千里撂下几句话,龙池气运莲凋零九朵,轰动天下,神仙得不能再神仙。徐凤年也不清楚这家伙到底跟吕祖、齐玄帧有何牵连,对世子殿下而言,只要这个胆小鬼对大姐一心一意,而且被大姐喜欢,你洪洗象便只是武当山寂寂无名的扫地道童又如何?徐家雄踞北凉,气吞万里,三十万铁骑对峙偌大一个北莽皇朝,自有与家世匹配的气魄。
    得到这个据说连皇宫里头都议论纷纷的骇人消息后,原本费解赵宣素为何痛下杀手的疑惑,总算有了点眉目。匡庐山赵黄巢天人出窍,徽山袁庭山行刺,江南道大姐遇刺,年轻掌教洪洗象下武当,天师府龙池变故,龙虎山赵宣素出世,武帝城风波,串成一线,虽然肯定其中还有许多不为人知的阴私与谋划,但主要脉络大概差不离。
    徐凤年回过神后,眼角余光瞥见两颊红腮粉红的慕容梧竹,俏生生站在湖边偷窥自己,只觉得好笑,问道:“听说武帝城王仙芝身材魁梧,大耳圆目,须髯如戟,白发如雪,气势很是生猛,寒来暑往仅穿麻衣,雨雪天气蓑衣着身,喜好去东海搏杀蛟鲸。胆子小些的,瞧上一眼就得肝胆欲裂。”
    这个问题为难了慕容梧竹,她涨红着脸轻声道:“梧竹当时与殿下一同出城,走得急,瞧不真切,望殿下恕罪。”
    徐凤年温言安慰道:“本世子也就是随口一说,别紧张。”
    除慕容梧竹以外三人,裴南苇刺人得很,没有半点笼中雀的觉悟,几乎事事针锋相对,感觉比襄樊城内的那位靖安王妃还要有王妃架子。
    不过最近时日始终有舒羞压着,总算娴熟了点伺候人的手段,脸色难看归难看,文火慢炖入味,不过如此。慕容桐皇性子阴沉,似乎对权力有种畸形的嗜好,徐凤年猜测自己将会成为世袭罔替北凉王的既定事实,远比本身言行要更有威慑力,所以不太喜欢慕容桐皇的城府。至于舒羞,人情世故修炼成精的女子,在江湖和王府两大染缸摸爬滚打,早就把纯情啊善良啊给大卸八块丢了喂狗,这位胸口风光无限好的尤物女子,既然是性命之重甚至重不过胸脯几两肉的王府扈从,徐凤年勾勾手指也就能上床行鱼水之欢,只不过到时候谁占谁便宜都不知道,徐凤年还没饥渴到这程度。
    慕容梧竹望向立于绿竹上的世子殿下,眼中流溢不加掩饰的爱慕崇敬,她的情感与心思都远比弟弟慕容桐皇要更简单清澈。徐凤年曾拯救他们姐弟于水深火热,路见不平也好,顺水推舟也罢,她都牢牢惦记这份天大恩德。自剑州牯牛大岗一路行来,她的喜怒哀乐都因眼前年轻世子而起落,尤其是在武帝城内,他端碗而行至城头,盘膝而坐,说不尽道不完的风流倜傥,慕容梧竹整个人只觉得醉醺醺,好像喝了一壶后劲奇大的好酒,至今都没缓过神来。在武帝城外,徐凤年拔刀劈开龙虎山老祖宗肉身,更是看得她胆战心惊,她当时只有一个念头,若是他不幸死了,她也不愿苟活。慕容桐皇斜眼看了看姐姐,对于她的动情,只是冷眼旁观。
    徐凤年拢了拢裘子,正准备反身下山,突然看到湖心竹门缓开,走出一位湖畔远望只得看清楚依稀身段的女子,哪怕看得模糊,也令人怦然心动,徐凤年身边几位即便是慕容桐皇,也是绝代佳人,更别提裴南苇是胭脂评上的美人,可如此让凡夫俗子垂涎艳羡的花团锦簇,在那女子出现在视野后,仿佛在一瞬间就被夺去了大半风采。女子比拼容颜,雷同于江湖高手的过招较劲,很讲究先声夺人,湖心竹楼中的女子,木钗素衣,走到临湖的青苔石阶蹲下,双手掬起一捧清水,轻轻润了润脸颊,这才转头朝徐凤年这边遥遥望来。
    她并未出声,只是安静望着这群不速之客,始终空谷幽兰,遗世独立。锦衣狐裘的徐凤年怔了怔,眼神闪过一抹恍惚,破天荒犹豫不决。裴南苇皱了皱眉头,隐隐不快,倒不是要与那素未谋面的陌生女子争风吃醋,只不过她一向自负自己的姿色,罕逢敌手,竹楼那位横空出世,终究让靖安王妃生出一些本能的危机感,果然是只要有人,何处不江湖?徐凤年长呼出一口气,摆摆手示意舒羞等人不要有所动作,从脚下青竹上弹射向竹筏,无需撑筏,楠竹小筏划开水波,优哉游哉驶向湖心。竹筏离青竹小楼三丈外停下,女子站起身,与徐凤年对视,她鬓角被湖水润透,粘在脸颊上,几滴水珠从她吹弹可破的雪白肌肤上滑落,她伸手抹去下巴上的浅淡水迹,也不说话。
    徐凤年主动开口笑道:“三年前在洛水河畔见过你。不过那时候挤在一群向你示爱的青年侠士堆里,挤了老半天才杀出一条血路,好不容易冒头,还被人绊了一脚,摔个狗吃屎,估计你不会注意到我。”
    她想了想,平静道:“记得那时候你穿得比较,单薄。”
    出乎意料的答案,徐凤年自嘲道:“哪里是单薄,分明是个衣衫褴褛的乞丐,亏得能被小姐上心,三生有幸。”
    她见徐凤年欲言又止,微笑道:“我叫陈渔。”
    果然!
    胭脂榜上有女子“不输南宫”,是与白狐儿脸并驾齐驱的美人。
    徐凤年一脸温良恭俭谦逊腼腆,柔声问道:“陈姑娘独居于此?”
    她没有心机地笑着点了点头。
    徐凤年哦了一声,轻轻跳上岸,接下来一幕将湖畔那几位都给震惊得目瞪口呆,只见世子殿下弯腰一把扛起竹楼女子,跃上竹筏,离开湖心。
    她弯着纤细蛮腰,脑袋贴在世子殿下胸口,徐凤年低头看去,两人恰好对视。她无疑有一双灵气沛然的眸子,世子殿下号称浪迹花丛二十多年未尝一败,阅女无数,什么样的绝色没有见识过?可这一双眸子,却是唯一能与二姐徐渭熊媲美的。白狐儿脸的眼神过于冷冽,与他的昔日佩刀绣冬、春雷如出一辙,英气无匹,谈不上有多少秀气温婉。此时她抬头凝视着胆大包天的世子殿下,没有丝毫震惊畏惧羞涩,眼波底处蕴藏着一缕淡淡愠怒,足以让寻常登徒子自惭形秽到拿自己头发吊死自个儿,可惜她撞上了无法无天惯了的徐凤年。
    徐凤年低头眯眼,笑容灿烂,豪气而无赖道:“我答应要给弟弟抢个数一数二的大美人做媳妇,弟媳妇啊,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
    神情一直古井无波的女子终于显露出愕然。
    有当街强抢民女的膏粱子弟,有掳走美娇娘做压寨夫人的山匪草寇,这都不奇怪,但是这世上竟然还有抢美人做弟媳妇的王八蛋?
    老于世故的舒羞眨了眨眼睛,嘴角勾起,抢个女人都能抢得如此霸气,不愧是北凉世子啊。
    一辆不起眼的马车驶入京城,马夫是一名身穿朴素道袍的年轻道士,谈不上有多英俊,背负一柄不与时同的长剑,神情温和,一看就是好说话的主。城门九脊封十龙,巍峨壮观。马车只有一名乘客,披裘而坐,靠着年轻道士后背,听那年轻道人说些京城这座中天之城的种种妙处,听他讲述是如何与昆仑同脉相接,坐镇太和殿的皇帝陛下如何南面而听天下,内庭东西六宫七所又是如何按卦象而建。年轻道士年纪不大,说出来的道理却不小,与美貌女子说天下城池归根到底是追求与天地互渗的境界。女子面容清瘦,裹了件不算太昂贵的貂裘,像是中等殷实人家里走出的小家碧玉。貂裘毛杂,不如狐裘华美,京城里头喜好攀比的阔绰妇人,都是不屑穿这类貂裘子的,除非是关东雪貂才能入眼。女子听着年轻道人语调柔和的唠唠叨叨,闭着眼睛,嘴角带着满足的笑意。
    入了城,她嗅了嗅,轻声道:“好香呢。”道士转头看见一座酒楼,知道她饿了,立即停下马车,跳下,搀扶着她走入酒楼,拣了个三楼靠窗视野开阔的位置。她只给自己点了一个素菜,再给结伴而行的道士点了一壶酒,这让大失所望的店小二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心想这对外地男女出手也太寒碜了,好不容易来京城一趟,也不知多带些银两,店小二后悔把这座位让给他们了。酒先上,道士倒了两杯,那道素菜烧茄子是酒楼招牌菜,她便是被这份独一的香味吸引来的。
    她夹了一筷子,尝了口,笑眯起眸子,也帮那道士夹了一筷入碗,笑道:“好吃,茄子去皮横竖各一刀,切成四瓣儿,刀工很细,剥半头蒜拍碎,而不是切碎,捻小火慢慢煸透,三个茄子下锅,到上桌也就正好这一六寸小盘了,关键是要让豆酱、蒜香与茄子味道相得益彰,而不会谁压过谁,故而这道茄子卖得比肉贵,咱们没花冤枉钱。”
    店小二原本有些愤懑,听到女子讲解门道后,心情才稍稍转好,心想这美艳却病态的女子还算是个行家。
    年轻道士尝了尝,没有说话,只是笑,略显憨傻。
    女子尝了一口便放下筷子,望向窗外车马如龙,托着腮帮,遗憾道:“要按照你们道家来说饮食,人秉天地之气而生,所以时令很重要,那些菜都要法四时而成,我本来是个吃货,不怕胖,到了这个季节,可就正是贴补秋膘的好时光啦,只管放开了胃口去吃,到了冬天,哪怕再冷,也不怕。可惜现在什么胃口都没有了,唉。”
    年轻道士默不作声,眼睑低敛。这与她一路远行,都是她想去哪里,他便带去哪里,不管是相隔千里,不管是如何的崇山峻岭,他都会带她去饱览风景,只求她尽兴而归。
    在旧西蜀,带她看了天下最壮观的竹海。
    在旧西楚,去看了西垒壁遗址。
    再往南,他带她去了那座尼姑庵,她求了一签,却是下下签。
    往极西而去,有山高可通天。
    然后,她说要去看一看京城。
    酒楼内的食客大多是京城本土人士,最是擅长道听途说,天子脚下的百姓,带着股眼高于顶的优越感,仿佛天底下就没有他们不知道的。而时下最振奋人心的喧嚣话题,起先是东海武帝城王仙芝与独臂李淳罡那一战,堪称江湖五十年来最惊心动魄的一场巅峰之战。紧接着武当山姓洪的年轻掌教下山,听说好像有那飞剑千里的神通,传言那道士更是吕祖转世一般的神仙人物,一下子就让道教祖庭龙虎山失了颜色,最耸人听闻的莫过于那位陆地神仙才下山没多少时日,便带着一名女子陆续去了几大春秋亡国境内,一剑接一剑,将旧西蜀、东越的仅剩不多的一点气运柱给斩崩塌了,到后来西去昆仑,天下数百顶尖炼气士都蜂拥前去,希冀亲眼见证那名仙人一剑斩气运的雄浑气魄,有隐秘消息迅速传入京城,当那道人一剑斩出,粗如山峰的气运柱子便要支离破碎,让世间万万千千的听者个个瞠目结舌,都好奇天底下莫不是真有如此不飞升却胜似登仙的仙人?
    酒楼内有人唾沫四溅,“那武当掌教别看表面上年纪轻轻,其实活了可有好几百岁了,最起码也得有三百年,足足五个甲子!”
    立马有人疑惑:“那岂不是比老掌教王重楼还得超出太多?既然这般年迈,为何直到最近才下山,若是真有神通,哪里轮得到龙虎山做羽衣卿相?”
    原先那人拍案怒道:“这位真人是当之无愧的陆地神仙,他的想法,我等俗人如何知晓?!”
    无数人点头附和:“确实。”“理该如此!”“听说道门里大真人都会贱物贵身,志在守朴,不在意那俗世虚名。”
    将所有纷纷议论听在耳中,临窗托着腮帮的女子回头,看了眼桌对面的年轻道士,眼神促狭。
    年轻道人红了红脸。
    街道外响起雷鸣马蹄,砸得地面一阵轰动,好似地震。
    临窗几桌食客都探头望去,吓了一大跳,竟是难得一见的皇城精锐羽林军出动,而且看架势可不止几十铁骑。羽林军一直是王朝京畿重地的守卫,战力堪称举世无敌,一时间街道上铁甲森严。马队好像没个尽头,没多久就占据整条京城主道,而且每一位羽林卫皆是剑拔弩张,带头几位将军更是京城里权势与声望皆炙手可热的功勋武将,除去甲士,还有无数大内高手随行,如临大敌。今天这排场,恢宏得可怕,天子出巡都未必如此浩大,一些明眼人都瞅出一丝深陷战争的浓重戒备,这更让人倍感寒意,难道天底下还有谁敢在京城造次?这得吃多少颗熊心豹子胆,有多少条命才行?
    外行看热闹,唯有真正的内行才能看出门道,除去近千羽林卫甲士与几近倾巢而出的大内高手,更有数十位王朝内一等一的大炼气士凝神屏气。
    女子叹气道:“回了吧。”
    年轻道士点点头,温柔问道:“想去哪儿?”
    女子笑道:“去武当山,咱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再不去,怕我的身子就撑不住了哦。”
    年轻道士问道:“骑鹤出城,还是乘马车?”
    女子来了孩子心性,眨眼道:“乘马车的话,是不是会给你惹麻烦呀?”
    道士摇摇头,轻声道:“不会啊。”
    女子犹豫了一下,缓缓起身。
    年轻道士红了脸,主动伸出手。
    女子握住。
    他们一同走出酒楼,当负剑道士出现在街道上,那些当今最拔尖的一撮炼气士都不约而同往后撤退一步,连带着以悍不畏死著称的羽林军都连大气不敢喘。
    年轻道士将女子轻轻抱上马车,掉转马头朝向城门,对满街铁甲视而不见,一手抓马鞭,一手握住女子沁凉的手,平静道:“让道。”
    一名武将压抑下躁动不安的骏马,怒道:“大胆武当洪洗象,安敢在京城内不守规矩?!”
    满城哗然。
    那年轻道士淡然道:“贫道不知你们的规矩。至于你们的王法,再大,也大不过贫道身后剑。”
    出声的中年武将身边有一位年轻甲士,手提一杆银枪,闻言便要策马前冲,被武将伸手拦住。
    女子柔声道:“走吧。”
    道士脸色顿时缓和,点了点头,握紧她的手。
    街道上几乎所有马匹一刹那全部跪下,人仰马翻,鸡飞狗跳,毫无规矩可言。
    这一日,武当洪洗象与徐脂虎出城离京,无人敢拦。
    这一日,天下尽知那名爱穿红衣的女子,叫徐脂虎。
    武当小莲花峰。
    云雾缭绕。
    陈繇、宋知命、俞兴瑞三位武当辈分最高的老道士都遥遥并肩站立,将山巅留给那对男女,三位老人面面相觑,有骄傲,有遗憾,有惋惜,百感交集。
    附近除去三名年老掌教的师兄,便只有李玉釜一名新上武当的“外人”。
    昨日掌教上山,与他们说了一件事情,足可谓江湖五百年来最匪夷所思的一桩壮举。
    不管心中如何万般不舍,陈繇等师兄们都不愿去阻挠。
    年轻道士与红衣女子肩并肩坐在龟驮碑底座边缘,她摇晃着脚,并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只是望着云海中的七十二峰,哀伤道:“骑牛的,可能我没办法陪你一起变老啦。”
    那年他十四岁时,两人初遇。
    江南重逢后,她深知自己活不长久,可当她骑上黄鹤,只觉得此生便再没有遗憾了。
    他带她游遍了天下南北。
    她见他没有动静,皱了皱鼻子扭头,敲了敲他的脑袋,问道:“怎么,还傻乎乎等下辈子找我吗?你傻啊,不累吗?”
    年轻道士想了想,只是摇头。
    她一下子红了眼睛,咬着嘴唇问道:“你打算再等我了吗?”
    骑牛的年轻掌教伸手揉了揉女子脸颊,擦去泪水,眼神温暖道:“如果我说让你等我三百年,你愿意等吗?”
    她毫不犹豫道:“你等了我七百年,换我等你三百年,当然可以啊。”
    再相逢后仅限于牵手的年轻道士壮起胆子,轻轻抱住她,笑道:“好。”
    她环住他脖子,呢喃道:“真是个胆小鬼。”
    他问道:“真的不去看一看大将军与世子殿下了?”
    她笑着摇头:“不看,怕他们伤心,怕他们流眼泪。”
    年轻道士深呼吸一口,等女子依偎在他怀中,那柄横放在龟驮碑边缘的所谓吕祖佩剑出鞘,冲天而起,朝天穹激射而去,仿佛要直达天庭才罢休。
    九天之云滚滚下垂。
    整座武当山紫气浩荡。
    他朗声道:“贫道五百年前散人吕洞玄,五十年前龙虎山齐玄帧,如今武当洪洗象,已修得七百年功德。”
    “贫道立誓,愿为天地正道再修三百年!”
    “只求天地开一线,让徐脂虎飞升!”
    年轻道士声如洪钟,响彻天地间。
    “求徐脂虎乘鹤飞升!”
    黄鹤齐鸣。
    有一袭红衣骑鹤入天门。
    吕祖转世的年轻道士盘膝坐下,望着注定要兵解自己的那下坠一剑,笑着合上眼睛。
    陈繇等人不忍再看,老泪纵横。
    有一虹在剑落后,在年轻道士头顶生出,横跨大小莲花峰,绚烂无双。
    千年修行,只求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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