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大缸也猛然吃了一惊。他万万没有想到眼前的伤员就是李三。他是俘虏吗?对面的阵地上的确有从东山来的国军。他们在向我军战士喊话,快别跟着穷共产党干啦,跟我们去东山享受荣华富贵啊,我们有有酒有肉还有美女——但李三看着不像。他穿着志愿军军装,也和志愿军伤员住在一起。他参加了志愿军?这个答案应该是正确的。可他参加志愿军的目的是什么?
    就在张大缸迷惑之际,李三已经恢复了平静。他眼神中又露出了那种坦然亲和的目光。这种目光张大缸看到过。那是在运河河堤上,张大缸拔出手枪对着他的时候,李三就是这样眼神。
    李三对张大缸说:“大缸兄弟,你不是想杀我吗,来,动手吧。”
    张大缸笑笑:“三哥,就是现在我还想杀你,也轮不到我动手了。你怎么到志愿军队伍来了?”
    “很奇怪吧?我也很奇怪,这件事等我们下了火车到了医院再说,行吗?”李三的眼神有些些许的变化,露出了祈求。
    张大缸点点头:“好吧。你伤在哪儿了?”
    “大腿,机枪子弹留下了贯通伤。”
    “现在好些了么?”
    “还不能动。”
    “好,到医院后,我再去看你。”
    张大缸冲李三点点头,转身走了。身后的伤员问李三:“李排长,那位战友为什么要杀你?”
    “误会。”李三低低地回答了这两个字。
    “误会?”张大缸差点没忍住回头。他顿了一下,才向自己的车厢走去。以前绝不是误会,只是现在李三用自己的腿为自己减轻了罪过。张大缸真不好发作。
    到了省城的医院,李三就像车窗外瞬间飘落的树叶,在张大缸眼前随风晃荡了几秒钟,就不见了。张大缸不想再看到李三,不想再提及李三的过去,也不想再说他的现在,还有将来。张大缸对李三仍有些琢磨不透。但他当汉奸的事实确凿。直到今天,张大缸仍有些后悔,当时怎么没有开枪。
    可不想见的人却又出现在眼前。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里,昨晚手术的张大缸被抗战和护士一起扶着,来到太阳底下晒暖。已是初冬时节,院子里树上的叶子也落光了,只留下光溜溜的枝杈。
    一群正在康复中的伤员正在慢慢满血复活。他们在讨论着战争,说着自己经历的某场战斗。他们很慷慨,也很激扬。有两名战士嗓门像大炮一样怒吼着,惹得护士长向他俩微笑:“同志,里面还有更做好手术的伤员,请您小点声。”
    护士长转身离去,他们又从嘀嘀咕咕到大声议论,接着护士长又跑出来。
    但心地善良的护士长颇为无奈。这是一群在钢与火中侥幸生存下来的家伙们。他们亲身体验过将死的滋味。此时此地,他们变得无所顾忌,海阔天空。他们也有高声阔论的资本。何况,张大缸在做完膝盖手术,卧床静养的那段时间,伤员们吵吵闹闹的声音舒缓了不少烦闷。
    张大缸却不愿意与他们同流合污,也不愿意以副军长的身份警告这些战士。抗战扶着张大缸,沿着石子铺成的小路,来到角落的小亭子下。李三正坐在停止的台阶上。他面对着院墙,躲在阳光的后面。张大缸看到了他,示意抗战离开。但李三听到动静,机警地转过头来,喊了一声:“大缸兄弟。”
    “啊,三哥,你也在这家医院?”张大缸躲不过去,只要硬着头皮问道。
    “是啊,”李三站起来,走到张大缸面前,看看抗战,欲言又止。
    “你好像有话说?”张大缸扭头对抗战说:“你先出去转转,一会再来接我。”
    “是。”抗战答应一声,转身走了。边走,他还边扭头看着李三。张大缸并没有告诉他李三是谁。
    “说吧,就剩下我们俩了。”张大缸从口袋里掏出烟,递给李三一支。
    李三接过来,就着张大缸从战场上捡来的美国打火机点燃,贪婪的抽了一口,又狠狠地吐出来。烟雾瞬间笼罩住他的脸,但很快又清晰了。那是一张饱受磨难的苦楚后,又覆盖着一层硝烟的古铜色的脸。
    许久,李三才说:“我早就是一个该死的人,活到现在只能算苟延残喘。”
    “嗯。”张大缸点点头:“自从你当上鬼子翻译官后的那天起,你就该死了。知道么,张善良就是我杀的。我杀他并不因为他想害死我全家,是因为他当了狗腿子。”
    “这个我知道。但我跟他不一样。”
    “是,三哥,你明明看见我向你举起了枪,但你呼喊鬼子追杀我,说明你还算有良心。可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投靠鬼子啊。三哥,我最恨汉奸,我觉得汉奸比鬼子还可恨上百倍,他们是在帮外人欺负自己人啊!”
    李三又抽了一口烟,幽幽地问:“大缸,你真认为三哥是汉奸?”
    “你都成鬼子翻译官,还当了什么运河缉私大队的大队长,还说那时自己不是汉奸?”
    李三沉默了。他看看张大缸,没再说话。
    “你后来是怎么成为志愿军的?”张大缸问:“是想趁机从朝鲜逃望东山么?”
    李三笑了:“哈哈,大缸,我知道,三哥在你眼里,不是汉奸,也是国军。可是你错了。我没想逃。自从济宁第二次解放后,我就脱离了国军,我想找个地方,安顿下来,安静地过完这辈子。可我被告发了。人民政府要枪毙我。我逃了,却又没出去。我花光了身上所有的积蓄,想到了死。听说解放军的一支部队正在曲阜组建志愿军,我换了个名字,当上了伙夫。”
    “哦,我明白了。”张大缸点点头。
    “你不明白。”李三说:“我当兵不是为了活,而是为了死。到了朝鲜,我对连长说,我以前干过国军,会打仗。连长开始不同意,后来连里的战士越打越少,连长没再问我,就让我上了阵地。我干掉了三个美国鬼子,还有五个南朝鲜伪军。我想我够本了,就希望子弹能打中我,炮弹能炸倒我,可越想死,就越死不成,我站在战壕上端着机枪扫射,可狗日的美军子弹就打不中我的要害,当上排长,我带头猛往前冲,可敌人的炮弹总离我很远,终于有一次,敌人的机枪子弹打中了我的大腿,我低头一看,血汩汩的往外冒,心里就想,好啊,动脉被打穿啦,我可以死啦。我闭上了眼睛,却又被救活了。呵呵,这都是他奶奶的命。”
    “你这是在赎罪。好了,三哥,既然阎王不留你,你也赎过罪了,就好好地活着吧。”
    “是,我不想死了,但是,大缸,我不是在赎罪——”
    张大缸打断了李三:“是的,你们国军有那么多部队投敌,在你眼里,这或许根本不是罪过。”张大缸的脸有些红了。
    李三呆呆地看着张大缸,随后,脸上又露出了微笑。但李三的微笑很不自然。他也应该不自然。
    张大缸站起来,说:“三哥,以后遇到困难,跟我说一声,毕竟你也在战场上为国家流过血。”
    “谢了,我连死都不怕,还能有什么困难。”李三挪着步子,一瘸一拐地向病房走去。
    抗战跑了过来,低声问:“副军长,他到底是谁?”
    “哦,以前是国军。”张大缸也压低声音说:“走,回病房。”
    两个月后,张大缸正准备带着抗战返回朝鲜战场的时候,他接到去高等军事学院高级指挥系学习的通知。同时去学习的还有抗战,他在初级指挥班。
    这个通知有些突然。距开学还有四天时间。张大缸给赵政委打了电话。赵政委说:“这是上级的决定,接到通知就是看到命令,务必遵守,提前报道。”
    挂了电话,张大缸冲抗战苦笑了一声:“以前有几次要送我去抗大学习,都因为部队忙而不了了之,现在部队仍然忙,却必须要学习。快去准备吧,余抗战同学。”
    高级班的学制一年。这一年过的不快也不慢。张大缸一边想着前线的兄弟,一边如饥似渴的学习着战争理论。慢慢的,张大缸发现许多战争战斗理论就是对以往他参加或指挥战斗的总结,当然,还有更新的,比如联合作战的理论,让他耳目一新。
    毕业后,视野更加开阔的张大缸准备返回战场时,战争已经结束了。美煮朝鲜司令官克拉克说他是第一位没有在战胜胜利下签停战协议的司令官。
    敌人没有胜利,那就意味着我们胜利了。我们用勇往无前的战斗精神,用一不怕死二不怕苦的革命精神将西方国家在我国国境上架上几门大炮,就想让我们屈服的历史画上了句号。
    张大缸无比兴奋,也无比自豪。他也为错过最后的战斗而感到无比遗憾。
    d军在返回的途中,接到了命令。这是一份移防的命令。d军的新驻地是我国中部的最北面。黄副司令不再兼任军长,张大缸成为军长。而李中则奉命去西南某军当了副军长。
    赴任前,张大缸带着抗战先返回中原军区司令部,向居司令和赵政委道别。让张大缸揪心的是,居司令已经住院,医生说居司令状况很不好,这样下去,恐怕支撑不了两年。
    赵政委也为居司令忧虑。更要命的是,居司令的妻子儿子至今没有下落。
    看着居司令憔悴的面容,张大缸掉下了眼泪。居司令笑着骂道:“干嘛,提前给我送终啊,告诉你,兴华,老子死不了。”
    “嗯,您一定能活到一百零一岁。”张大缸哽咽着说。
    “你那是放屁!”居司令又笑骂道:“兴华,别在浪费时间了,去吧,再去运河边看看咱们呆过的地方,这两天老是做梦又回到了哪里。呵呵,你先去,等我身体好了,我再去。”
    “是!”张大缸站起来,点点头。
    回到运河后,又回了一趟家,看望自己的父母,还有李娟的父母后,张大缸踏上了往北的火车。此时,中原腹地已春回大地,车窗两侧,沐浴在和平阳光下的人们开始收拾田园,开始了耕作。
    来到军部新驻地,边鹏和副军长赵宇杰、参谋长孟凡志已带领全军附近修建营房。在d军的防区内,有三百多公里的边境线。而军部驻地也属于较为偏僻地区,五十公里外便是沙漠。边鹏已经制定好了计划,先修营房,再植树种草,开垦农田,要让部队变成一个巨大的农场。
    “哈哈,我们总是这样,有仗打了,我们就扛起枪,打完仗就搞建设。”赵宇杰乐呵呵地说。
    可就在第一次军常委会上,老余提出了转业申请。他说:“一是部队不打仗了,安稳了,二是我的年龄大了,快奔五十喽,我想回家了。”
    张大缸还以为老余是说说而已。但没想到,老余是真的。他慌忙给赵政委、黄副司令打电话。但赵政委和黄副司令也没能阻止住他。黄副司令甚至说:“你来军区当后勤部副部长吧,这里离你家近些。”
    但老余还是毅然决然地走了:“大缸,边鹏,我真得走了,谢谢你们给我的照顾,嘿嘿,全军就我一个人敢直呼你俩的大名。对了,我把抗战交给你俩了。”
    老余走那天,张大缸喝醉了酒,跑到军营外的土坡下,大快淋漓地痛苦了一场。一个月前,他站在李木头的坟前,也这么哭过一次。可哭完,心里依旧堵得慌。
    那年夏天,军里来了一两千新兵。这是移防后的首批新兵,张大缸和边鹏非常重视,让军副参谋长兼高大猛亲自负责训练。
    一天,张大缸视察部队路过新兵团时,听到轰轰的爆炸声。张大缸对抗战说:“新兵团正在组织手榴弹实弹训练,走,看看去。”
    抗战让司机拐弯,进了满是帐篷的军营。高大猛跑过来迎接,汇报完新兵训练情况,又悄悄地告诉张大缸:“军长,今天早上我看到一名战士,鼻子眼睛像极了咱们以前的居司令。”
    “哪里的兵?”张大缸问道。
    高大猛想了想,回到答说:“我问过了,好像是山西榆次的,对,就是榆次的。”
    “哦。”张大缸失望的点了点头:“中国有四亿多人,长的像也很正常么。”
    “我也这么想的。”
    “行了,我走了,你们注意安全。”
    “是,军长。”高大猛往外送张大缸。他扭头看了一眼,拉住了张大缸:“军长,就是那小子,你看他的背影就像居司令。”
    张大缸回头,顺着高大猛的手望去。果真,一个十八岁左右正握着手榴弹的新兵夺目地映入了他的眼帘。张大缸对高大猛说:“投完弹,立即把他叫过来!”
    “是,”高大猛笑着说:“你不是想让他冒充居司令的儿子吧?”
    两分钟后,新兵跑了过来,有些害羞的站在张大缸跟前,举手敬礼喊道:“首长好!”
    张大缸仔细地看着新兵,越看越诧异。新兵的眉毛,眼睛,鼻梁还有嘴巴,脸庞都像极了十年前的居司令,就连个头也跟居司令相仿。
    “你姓什么?”
    “报告首长,我姓居。”
    “啊,那你叫什么?”
    “首长,我叫,叫居小龙。”新兵被张大缸看的有些发慌了。
    “放松点,呵呵,咱们就是拉拉家常。”张大缸拍拍居小龙的肩膀,又问道:“你是山西榆次人?”
    “是,首长。”居小龙看着张大缸亲和的笑容,放松了不少,他又回答:“我老家不是榆次。”
    “那你老家在哪?”
    “报告首长,在济南,可我从记事后一次没回去过。”
    张大缸以自主心中的激动,又问:“那你们为什么搬到榆次?”
    “嗯,这个,是因为我父亲是地下党,被国军抓了,然后我妈妈就带着我逃走了。”
    “那你今年该十八岁吧?”
    “首长,是,我今年十九岁。”
    “哦,”张大缸拿出烟来,递给高大猛一支。他在打火时,双手有些颤抖。高大猛接过烟,一直瞪大着眼睛,却忘了点上。
    “你现在还姓居,那意思是你妈妈,哦,我的意思是说,你妈妈一个人把你拉扯大?”
    “不是啊。”居小龙回答说。
    张大缸心凉了一下,问:“还有谁?”
    “我姥爷,姥姥,还有舅舅,舅妈。他们跟我们一起去了榆次,哪里有我姥姥的一个远亲。”
    “除此之外,就没有别人了吧?”
    “没,没了——”居小龙紧张地看着张大缸。
    “嗨,军长,你太磨叽了。”一旁的高大猛着急地问居小龙:“小龙,你妈妈没改嫁吧?”
    “啊,没有。首长,这是我家的私事,我来当兵也是政审过的——”
    “呵呵,是,我知道。小龙,你爸爸的名字你知道么?”
    “知道啊,叫居龙华。”
    “快去,给赵政委打电话!”张大缸扔掉烟头,对高大猛喊道。
    “新兵团的电话打不到中原军区。”高大猛着急地回答。
    “好吧,我去。对了,我替小龙给你请个假。小龙,还愣着干什么,跟我上车,今天我就送你去中原军区,对了,还得去榆次接你妈妈!”张大缸大声喊道。
    “首长,您这要带我去哪啊?”居小龙不知所措的说。
    “去见你爹!”高大猛踢了一脚居小龙:“臭小子,眨眼之间,你就成了高干子弟了,还不快去!”

章节目录

那一年我扛起枪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一曲书屋只为原作者泗源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泗源并收藏那一年我扛起枪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