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灰很长了,卷成了弯,赵副政委却没有弹掉。他默默地看着病房,几次想进去,又摇摇头,坐下来。张大缸从阵地被抬回军医院,再辗转送回国内医院,用了四天。接到医院电话后,赵政委从从军区赶到东北,路上用了三天,又在医院等了三天。十天过去了,张大缸仍昏迷不醒。
    张大缸被送进医院时,已气若游丝,处于深度昏迷状态。苏联的专家医生解开张大缸胸口的纱布,低头查看了一番,摇摇头,说:“推走吧。”
    三个护送张大缸d军的干部战士急了,拦住苏联医生救救副军长:“我们副军长身上就剩下这一块弹片了,只要您能取出来,他一定能活下来!”
    苏联专家坚决拒绝了:“我只能把有限的时间去挽救能挽救的人,请不要干扰我,否则,将会有一名伤员在这个时间段内死去。”
    干部战士倔强的没有抬走张大缸。苏联专家也没有强制他们走。他看了一眼三人,转身走了,去了下一个病房。干部战士们发疯了一样,到处找中国医生。
    肖盈出现了。她奉命来志愿军总院已有半个月时间。昨天夜里,肖盈值夜班。方才,她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寝室,准备上床休息时,忽然听外面的护士说前线抬下来一个副军长,心头就猛然一惊。她没心思睡觉了,过来想看看,听说伤员已被抬到苏联专家医生帕卡的病床上。
    但很快,她遇到了帕卡。四十岁的帕卡看到肖盈,热情的打了个招呼:“肖,美丽的天使,你为何不去休息?”
    “帕卡医生,你给那位副军长动过手术了?”肖盈有些着急。
    “唉,对不起,那位副军长同志能救活的希望已接近于零,肖,他是高级干部,可弹片插进了他的心脏,离左心室很近,并且又耽误了,我很难过,可那是上天的旨意。”
    “帕卡医生,只要有希望,哪怕是百万分之一的希望,我们也应当尽力啊!”
    “肖,你很美丽,你的心更美丽,但我不想那么干,我不能做无用功,我得去救其他人了,天哪,我就不应该来这个地方,伤员太多了。我的心在煎熬,我宁愿躺在成为他们的一员,让你美丽的小手给我取出弹片。”
    帕卡走了,没有一秒的停留。肖盈却不自觉的向前走去。一名护士跑了过来:“肖院长,您丈夫不是d军副军长么,快,他就在帕卡医生的一个手术台上。”
    “啊!”肖盈跑了过去,推开了门。张大缸几乎全身都被纱布包裹着,但肖盈一眼就能看出来,他就是自己的丈夫。
    这时院长被d军的干部拉着,也跑了过来。苏联专家不管,自己的医生还不能放弃,即便张大缸不是副军长。可张大缸偏偏是副军长。这样的职务,让医院更容不得有一丝的放弃。
    院长看了看肖盈,肖盈坚定地说:“院长,这台手术让我来吧,他是我丈夫。”
    院长点点头:“我给你当助手。”
    肖盈说了一声:“谢谢了!”接着对护士喊道:“准备手术。”
    打开胸腔,看着张大缸心脏微弱的跳动,肖盈脸上流下了汗。帕卡说的没错,带尖的弹片斜着插进了张大缸的胸口,尖尖的弹片有可能已经插入张大缸的心室。
    张大缸打上了麻药,无动于衷的闭着双眼。肖盈抬起了手术刀和镊子,长长喘了一口气。
    旁边的护士给肖盈擦了擦汗,肖盈镇定了下来。既然辗转反侧被送到医院,张大缸仍活着,心脏外面还没有内出血现象,这就说明弹片兵味插进心脏。
    “肖院长,你行,你一定行!”旁边的总院院长小声地说道。
    这个时候,不行也得行了。肖盈点点头。她探下镊子,夹住弹片,先向心脏外侧慢慢移动,弹片在红白的肉中渐渐离开心脏,肖盈轻轻一挑,弹片被夹了出来。肖盈赶紧地低头看伤口,谢天谢地,左心室并没有往外渗血。
    缝合好伤口,又观察了24小时,张大缸并没有出现不良反应,肖盈放下心来。但没曾想到,一连三天过去了,张大缸仍处在深度昏迷之中。
    帕卡来了。他仔细检查一番后,摇摇头说:“估计是严重脑震荡后遗症,就是能活下来,也可能是植物人。不过,肖,你的手术很成功,我向你致敬。”
    肖盈心里却乱成了麻。帕卡的结论一向很准。
    所有人都在煎熬的等着。前方的d军已经撤下了火线。他们在规定的时限内完成了阻击任务,只是给予重创。其原因还是因为敌人的火力过于强大。负责阻敌的12师伤亡三分之二,后面赶到的部队也全力向美军发动进攻,但最后还是眼睁睁地看着美军冲出了包围圈,没有全部歼灭美骑兵师,残余的南朝鲜军队也跟着跑了。
    其原因,还是因为敌人火力的强大。美军被包围后,美军的坦克、大炮还有飞机发疯般向我阵地实施饱和般的轰炸,停在海边的军舰也用炮火封锁我补给的线路。12师一半的阻击阵地被燃烧弹烧成焦土,若干年之内,难以有草木生长。
    这仗打的有些窝囊,更窝火。但坐下来,平静的想想,又无可奈何。我军武器远落后于美军,虽然部分装备了苏制机枪,却还有战士们手中拿着汉阳造和三八大盖。
    而对方也深感震惊,不少士兵甚至露出了胆怯。他们真实的知道了志愿军的厉害,而不再是传说。如果再打几个小时,他们就剩下了唯一的选择,那就是投降。他们已经到了弹尽粮绝的地步。按美军规定,在被包围或者弹尽粮绝的情形之下,可以选择投降。
    张大缸仍没苏醒过来的消息传到军部,黄军长神色黯然的点起了烟。他又感到了窝火。张大缸生死未卜,老于右腿被炸断,小腿骨不知飞到了哪里,右眼也被弹片划伤,有失明的危险。“奶奶的,这仗打的!”黄军长拍了桌子,边鹏、高大猛等人也紧紧的咬着牙。他俩将奉命返回国内,探望张大缸。
    居司令也坐不住了。自解放战争结束后,他的身体每况愈下。赵政委曾半开玩笑说:“你啊,该享福了,身体却差了,难道你天生就打仗的?”
    “不打仗身体就难受,老子才没那么贱。”居司令白了赵政委一眼。
    “行了,我知道你是打仗累的,好好养着吧。”赵政委笑着说。
    接到张大缸的讯息,在北京开过会后,居司令搭乘飞机来到志愿军总医院。此时,张大缸躺在病床上已经十五天。
    因为工作,赵政委已经返回军区。在走之前,赵政委劝慰肖盈说:“兴华身体底子好,一定会没事的。等他醒了,第一时间给我打电话啊。”
    边鹏还留在医院。他看见居司令,差点掉下了眼泪。由于飞机颠簸,又连续赶路,居司令的脸色蜡黄着。他捂着胸口,喝止住边鹏:“别哭丧着脸,张兴华死不了!”
    “可就是死不了,也有可能是个活死人。”边鹏真的掉下了眼泪:“他连动都没动过。”
    “滚,滚!”居司令骂道:“要哭,给我滚回前线哭去!”
    大踏步走进病房,肖盈正坐在张大缸身边。居司令问:“怎么样?”
    肖盈的双眼一下红了,摇了摇头说:“不是很好,恐怕——”
    “你们啊你们,我手下的兵怎么会轻易不行呢?”居司令打断了肖盈:“你先去休息,我单独跟兴华说几句话。”
    肖盈点点头,站起来走了。
    居司令坐在病床边,双手握住张大缸的左手,轻声地说:“老黄给我打电话,作检讨说,这一仗没打好,放跑了美军。我说,行了,几近全歼伪军,重创美骑兵师,你还想怎么样,想当初老子打个碉堡,还得跟你这个狗日的国民党借机抢呢。说道借枪的事,我想起第一次看到你,就觉得你是当兵打仗的好苗子。你狗日的身体健壮,身手敏捷,尤其是那双眼,不但有神还带着叫人揣摩不透的样子。老子当时就想,你是个能动脑子会动脑子的人,就想把你留下。老天有眼,让你留在我身边,虽然你小子只想着打完仗就回家,伺候老人,但老子让你打了十几年的仗,却从不后悔。那时国都快没了,还谈什么家?”
    居司令歇了一会,又继续说道:“想想那时,咱们可真不容易,缺枪缺弹缺粮缺衣服,真是他娘的四缺游击队,还好,有你们这些小子们顶着,后来咱啥都不缺了,主力进山东的时候,咱这个游击支队竟然比主力营还阔。再后来,咱们跟小鬼子干,跟伪军救国军干,你狗日的一个团就打的平野小鬼子躲在邹峄县城不敢冒头。你去杀李三和张善良的时候,老子跟赵政委说:‘张兴华是老子带出来的最好的兵,我知道他不会出意外!’你的赵老师听了我说的话,那简直就是打翻了醋坛子:‘是呀,张兴华犯错误都跟你一样一样的,他读初中时可是首屈一指的好学生。’你赵老师是跟老子抢功呢,呵呵,可老子也揪心啊,要知道,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啊!”
    居司令摸了摸张大缸的眉头,轻声地说:“老子知道你现在累了。老赵说过,你张兴华就是老子的影子。呵呵,虽然老赵说这话的口气,叫我听的能酸掉牙,但此言不假。鬼子投降的时候,老子睡了七天,你比老子睡的时间还长,打跑国民党反动派,你也跟老子一样,在撤军的路上睡得一塌糊涂。现在你去朝鲜打仗了,老子没去,所以你睡,老子没睡。可你小子不能睡太长了,美帝国主义还没赶跑呢,咱们还得帮朝鲜兄弟继续打下去?你小子赖在床上不起来,怎么着,还想让老子过来跟你一起打仗啊?这恐怕不行喽,我打过报告,但上级考虑我的身体,没有批准。这仗只能你和老黄一起打喽。赶紧的,别磨蹭了,打跑美帝,你想去哪儿都成,就是你想回家赶车种地,只要肖盈同意,老子也不拦着,真的!还有啊,老子的老婆孩子至今没有找到,你小子得帮老子寻,老子知道,你小子有办法——”
    居司令快说不下去了,也说的语无伦次。他站了起来,冲张大缸喊道:“张大缸,运河抗日大队活着的战士就要集合了,你小子别给老子装怂,你也不是装怂的人,你给老子说过,要到打过仗的地方去走一走,看一看,祭奠那些战死的兄弟,这可是你说的啊,你小子别给老子食言,不然,老子看不起你!大缸,我的好兄弟,赶紧醒吧,你爹娘,小木兰,还肖盈都在等着你呢——”
    居司令双手抱住了脸,泪如泉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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