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东方泛起了鱼肚白,在雪光的映照下,显得有些惨淡。阵地上随着光线的渐渐明亮,也终于消停下来。
    老罗打了一个哈欠,白色的哈气瞬间在冰冷中消散。他的胡子眉毛上已经结上了厚厚的霜。这让他的脸色更加苍白。他搓了搓冻僵的手,又抿了一口白酒,将机枪交给了身边的战士,又回头看了一眼那趴在冰雪上的十几个黑影,才沿着交通壕下了阵地。他要去睡觉了。
    昨天夜里闹了大半夜。老罗能清楚听见对面军官的喊声:“叫他们跑,给我打!”
    敌人的机枪刚哇哇地响起,独立旅的迫击炮开火了。炮弹呼啸着飞过去,压制住敌人的机枪,掩护那些还想活下去的士兵。
    “敌人最大的敌人成他们自己了。”在指挥所里,披着大衣的张大缸微笑着对边鹏说:“老边,你们的攻势还要加强。”
    “放心吧,老伙计,郝主任已经布置好了。”边鹏笑着说。
    上午十点,被炮火熏黑的积雪在阳光下,开始消融的时候,郝光明跟随张大缸来到前沿阵地。郝光明举着铁皮喇叭,第一个开始了喊话:“蒋军兄弟们,双堆集的黄维已经被我们歼灭了,蚌埠的李延年兵团也被我们打了回去,现在你们没有了援兵,也没吃的啦,赶紧投降吧,蒋军兄弟们,我们这边有香喷喷的白面馒头,还有肉汤——我们炊事班的战士已经准备好了,只要你们过来,一定能吃上!”
    对面的国民党军官也喊过话来:“你们这些土八路,匪军,胡咧咧个啥?谁说我们没吃的了?现在天气好了,我们空投马上过来啦——”
    “别做梦了!飞机能空投多少斤粮食,你们那么多人,早晚会被饿死!”
    “我们饿死也不投降,有本事你们来进攻啊!”
    “狗日的,你以为老子们不敢啊,不是想让你们多活两天吗?转告你们的长官,谁他娘再敢向自己的兄弟开枪,老子抓住他,非活剥了他的皮!有你们这么干的吗,兄弟们想讨个活路,你们还不给,你们他娘就是反动到底!”
    这话不是郝光明喊的。郝光明的声音带着文绉绉的味道。张大缸一扭头,乐了:原来是李中这个二蛋回来了。
    “好利索了?”张大缸看着李中,笑着问。
    “差不多了。”李中把手里的铁皮喇叭交给身边的战士,来到张大缸身边,指着阵地前的国军尸体说,低声说:“对面的家伙们这么狠,对自己的兵也下得去手。”
    “他们不就那样吗。”张大缸习以为常地向那已经冻僵的国军尸体看了一眼,回头踢了李中一脚。“回来也不打声招呼?”
    李中白了张大缸一眼:“打招呼还能回来吗?别说肖盈姐,就是——”李中不言语了,冻得苍白的脸上还露出了羞涩的红晕。
    “有情况?”张大缸歪着头,问李中。
    “啥情况?”李中反问了张大缸一句。
    张大缸扭头和郝光明对视了一眼。郝光明放下铁皮喇叭,笑呵呵地说:“赶紧向旅长交代吧,不然咱们就开会,对那些不老实向组织交给个人问题的旅领导开展批判和教育。”
    “你们要干嘛?”李中的语气平和了许多:“八字没一撇的事,你们怎么就能知道?”
    “你是偷跑回来的吧?有时间去找龚清检查检查,他前天从野战医院过来的。”张大缸撇着李中说。
    “这个龚清,看老子不撕烂他的嘴!”李中低声骂了一句,又说道:“是,李梦是对我有那个意思,可还打完仗不是?”
    “哦,这样啊。你今天不用去找龚清,他还没来。他昨天还在八纵野战医院。他给赵政委打过电话,说今天才到咱们师里来,赵政委明天让他明天到咱们旅来。”
    “你没见过龚清?”
    “没呀,连电话都没打过。”
    “那你怎么说龚清——”
    “我看你是住院住傻了,我说什么了?”张大缸狡黠地笑了:“不要怪别人,是你的眼神出卖了你自己。”
    李中指了指张大缸:“你啊,真是大大的狡猾,一不小心就上了你的狗当了!”
    对敌人的喊话还在继续,张大缸、李中、郝光明抽身回到汤庙村前的前沿指挥所里,与孟凡志、高大猛等人坐在一起,开始商量如何保证更多的敌人跑到这边来,而且是安全的跑过来。
    在没接到攻击命令之前,瓦解敌军是当前最大的任务。
    而由于敌军官的严密控制,还有机枪的封锁,国军士兵虽然天天有人往这边跑,但真正敢跑过来的人并不多。他们还没真正做到人心涣散。
    正在说着,天边传来嗡嗡的声音。孟凡志立即反应过来:“敌人飞机来了,赶紧防空!”
    一线阵地留下监视哨外,其余战士立即钻进防炮壕。张大缸来到指挥所的掩体外面,抬眼向天空看去。
    六架小飞机像蚊子一般,从天上飞了下来。他们没有投弹,而是用机枪在前沿阵地哒哒猛扫一阵,又拉高,飞走了。
    更多的大飞机嗡嗡嘤嘤地飞了过来。他们要进行空投了。果真,飞机飞过后,天上飘下了成千上万的白色小伞包,在刺眼的光线里,徐徐地向下降落。
    “命令前沿阵地,凡是落到阵地前的空投物品,不准敌人来抢!”张大缸下达了命令。
    “是!”孟凡志拿起电话,传达了张大缸的命令:“只要敌人敢出来抢东西,就立即开火,不准他们抢走一包东西。”
    李中在指挥所里笑了:“好,饿死这些顽固的狗东西!”
    但敌人没有爬出战壕来抢。前沿阵地的战士甚至看到对面战壕里的国军士兵爬到战壕上,不顾一切地指着飞远的飞机在骂着什么。
    张大缸正在纳闷,前沿的战士拎着两个飘到我阵地上的伞包跑过来。伞包已经打开。张大缸看到的不再是面粉和大饼,而是两摞报纸。
    “飘到咱们阵地上的有几十个,全是这些东西,没有吃的。”战士对张大缸说道。
    “送这些干什么?”张大缸拿起几张,翻了翻。他明白了。
    这么多报纸只有两份。一份报纸上印着我中央颁布的战犯的名字,杜聿明的名字也赫然在列,而且是头等战犯。另一份则印着黄百韬的半身照片,下面写着黄百韬等战死国军高级将领被追授表彰的文字。
    张大缸有些明白了。他让战士将这两份报纸送到师部的同时,先打电话给居师长报告了这一情况。
    居师长叹了一口气说:“老蒋这是想让杜聿明顽抗到底啊,兴华,我现在都有点可怜杜聿明,还有包围圈里的国军了。”
    “我也是。他们并非无能将军,但他们接到的命令却是愚蠢至极。”
    “是啊,但我们决不能掉以轻心,也不能心慈手软。对了,告诉边鹏,加强政治攻势,能让他们多活一些就多活一些吧,都是中国人。”
    “明白。”张大缸笑笑:“我现在不知道杜聿明那些高级将领们是在哭着掉眼泪,还是在哭着笑。”
    张大缸猜错了。杜聿明没有哭。他只是欲哭无泪。当他看到从天而降的不是将士们急需的馒头大饼,而是报纸时,他的心就像池塘的冰一样凉了。等他看到具体内容时,他心里开始了滴血:“总裁这是要我做好以身殉国的准备,是要将我置于死地了。”
    但作为大军统帅,杜聿明也是将心里话给自己信得过的心腹说了一次,除此之外,进出指挥所,他脸上露着惊人的平静。他的平静也让他身边的将领,参谋,甚至士兵们的心也平静了下来。
    但这种平静似乎只局限在陈官庄的剿总司令部附近飘荡。外围的国军士兵无论如何也平静不下来。他们的肚子在叽里咕噜的叫着。
    许多部队已没有了存粮,许多旅团长已开始下令杀马,并翻箱倒柜地搜寻着百姓离开后的村子。那漫天飘落的报纸并没有激起他们的战斗意志,他们要么坐立不安地等待着死亡的到来,要么指天骂地,才仓惶中等待着下一分下一秒。
    对面阵地的共军却更不能叫他们消停。他们用树枝举着馒头大饼等干粮,在战壕边晃来晃去,铁皮喇叭哦里还传来喊声:“将军兄弟们,饿了吧,那就到我们这边来,馒头大饼管够啊!”
    还有战士编起了顺口溜:“肉汤香,馍馍田,抿口小酒更御寒,兄弟们,快过来,吃饱喝足回家园,回家园!”
    清脆响亮的声音,直喊的前沿的国军士兵嘴角流口水,眼角冒泪水。
    这天中午,刮起了温暖的习习南风。阵地上没有枪声。独立旅对边的阵地上,不少士兵偷偷探出了头。他们知道,共军就要开饭了。
    昨天傍晚,对面阵地的共军喊话说:“要送一筐馒头,放在阵地中间,但前提是,不能开枪!”
    这边的长官答应了。看到两名共军兄弟果真将一筐馒头抬走过来,这边立即派出两个人去取。刚取回来馒头,阵地立即哄抢起来,若不是长官冲天开了一枪,差点引起骚乱。
    从早上到中午,共军再没送馒头。透过白雪皑皑的阵地,国军士兵望眼欲穿。肚子里没有了任何食物,饥饿中的他们感到裤裆里都透着冷。
    终于有人问了:“对面的共军兄弟,你们还送馒头不?”
    “不能再送了。国军兄弟们,你们还不知道,这些粮食都是老百姓从几百里之外用独轮车运来的。你们要想吃,就赶紧投降!”
    共军没送馒头,肉香却飘过三百多米多宽的阵地,传进了鼻孔。国军士兵快要疯狂了。他们大口地吸着空气,却更感到了饿。
    敌旅长怒了。他下令向共军开炮,还狠狠地骂道:“老子吃不上,你们也别想吃!”
    炮火覆盖了对面的阵地。不少国军士兵欢呼雀跃。他们抓起已经发黑的雪,塞进嘴里,呜嗷乱叫着:“叫你们这些共匪嚣张,没得吃了,就跟老子一起吃雪吧!”
    炮击过后,硝烟散去之时,对面的解放军又用树枝举起馒头,还敲起了碗。叮当的响声传来,国军士兵转身蹲在战壕里,刚咽下去的雪化成滴滴泪水,伴随着嚎啕的哭声,从眼里流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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