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二缸的部队已开进泰山脚下。他们刚进行了一场血战。
    进军初期,六七六团几乎没有遇到抵抗。前面的国军也没有遇到过像样的抵抗。八路军放弃了从日军手里抢来的城市,节节后退。国军就像赶大集一样,逍遥地往北走着。
    临近泰山,八路军忽然不撤了,前面的部队连续遭到阻击,打的还有些惨烈。但八路招架不住国军的猛烈进攻,由节节后退变成了节节败退。
    这急坏了张二缸。他的部队自出击以来,还没放过一枪。
    机会来了。为迟缓国军进攻速度,八路军占据了一座山坡,上峰将其命名为381高地。381高地位于国军向泰安开进的路上,成了一个钉子。
    师部命令张二缸火速攻下381高地,为后续部队打通道路。张二缸一下成了全师的突出部。张二缸异常兴奋。他带副旅长、各营长查看381高地地形后,认为山坡地形平缓,最多两个冲锋就能拿下。
    攻击于上午10时整展开。炮兵率先开炮。或许炮兵们许久遇到目标,更或许炮兵想展现出那些美国大炮的威力,炮打的非常疯狂,炮弹像雨点般地落到八路军阵地上,掀起的滚滚烟尘遮蔽了山坡。
    二十分钟炮袭过后,一个营的兵力冲上了山坡。接近坡顶时,八路军的枪响了,还有手榴弹,很快将士兵们压了下来。
    张二缸再次呼叫炮火。山顶上也再次山崩地裂,烟尘滚滚。炮火过后,步兵再次发起冲锋。山上的八路急了。他们打过排枪,扔下手榴弹,接着发起了反冲锋。
    国军被打的措手不及,再次狼狈地撤了下来。
    几番进攻之后,张二缸叫来了营长,大声斥责道:“怎么打的?难道我们团也需要督战队吗?”
    营长抹了抹脸上的血,说:“团座,督战队也没没用,兄弟们不怕死,但共军比我们还不要命。”
    “开炮,让炮兵给我狠狠地打!”张二缸望着晌午的太阳,心里充满了怒火。
    半小时的炮火准备后,步兵顺利冲上山顶。但八路军似乎是主动撤退的,山上只留下被炸坏的枪支,还有来不及抬走的具具尸体。
    但毕竟打跑了八路,六七六团的士兵还是有些欣喜。张二缸却在心里盘算着,八路军为何突然猛然豁出命来要拦阻国军?他连连向师长禀报,建议各旅各团要齐头并进,不能有部队单独分割开来。
    但一天后,张二缸却眼睁睁地看着六七七团迅速向前开进,走到他们前面了。
    六七七团团长已不是屈沛杰。屈沛杰也不再是副旅长。抗战胜利,屈沛杰便有了归隐的打算。他先回了南京,却找不到家人的遗骨。多方打听,才知道他的家人被鬼子押送到下关的江面上,先杀后烧,最后剩下的尸骨,被鬼子推土机入江里,没有留下任何的痕迹。
    屈沛杰跪在江边,流尽了眼泪。随后,他打了请辞报告。他的家被大火烧毁,他想留在南京,重新把家建起来。
    但上峰没有批准。三封电报催着他又回到部队。屈沛杰意识到,又要打仗了。七年前,屈沛杰自己都认为这场战争绝不会避免。但他现在不想打了。不仅不想打,他开始反对战争。他对部下说:“多年战火,百姓已痛不欲生,如今我中国一雪百年耻辱,应以恢复百姓生计为主,切不可再开战端。”
    但屈沛杰不过是中校副旅长。他的声音也传不到最高统帅部。最高统帅部也不是没听到类似的声音。可听到又如何?
    等总司令撕碎和平协定,决定大举进攻解放区时,屈沛杰仰天长望。他知道,虽然国军兵多将广,武器先进,但要想打败八路军,绝非两个月就能完成。这场仗会打五年,八年,甚至更长的时间,而且最后鹿死谁手,也难以判断。中国刚刚走出外夷入侵的灾难深重,又将陷入内战的深重灾难。他的心在滴血。
    屈沛杰没有哭。他在写信。他没有了亲人。他在给张大缸、张二缸,还有黄副旅长写信。他在信中自嘲地说:“我本是懦夫,是鬼子的凶残和强悍,还有兄弟们的血让我变得坚强,也让我在八年时间杀敌无数。现在鬼子走了,我又变得懦弱,我想我最后杀死的人将是我自己。”
    “很高兴认识了你们。是你们让我懂得了什么是袍泽兄弟,我不想再看到以前的袍泽兄弟互相射杀,让无辜的血流在这场已经无法避免的战火中。若干年后,他们将不会被人所想起,因为他没有价值。我不想这么干,我只想让人们记着,我屈沛杰打过鬼子——”
    第三天早上,人们在一处山坡上,发现了屈沛杰。他趴在冰冷光秃的山顶,脑袋上留下一个子弹洞。他的右手紧紧握着一把勃朗宁。他已变得冰凉。他的头冲着南京的方向。那里有他残破的家和再也找不到的亲人。
    张大缸、黄副旅长没有收到屈沛杰的信。张二缸也没收到。屈沛杰死后,他的信还在军邮所里,宪兵把他找了出来,烧了。军部对屈沛杰自杀的原因解释是:此军官杀敌无数,但也因此受了强烈的刺激,思想与举止已出现异常,是因悲伤过度而开枪自杀。
    张二缸看到军部通报,唏嘘一阵,派人为屈沛杰送去花圈。那时,他已率领六七六团开拔。
    一场血战之后,师部命令六七六团跟在大部队后面,边行军边补充。其他各旅各团急急向北开进,力求找到山东军区八路主力,并予以歼灭。但走在后面的张二缸仍在不停地提醒着已走在全军最前面的六七七团,让他们尽量不要脱离大部队太远。
    但张二缸越这么说,六七七团的进展速度越快。
    两天后,张二缸接到十万火急命令,要他全速赶往肥城,增援六七七团。师长还专门打来电话,说六七七团团长立功心切,进展太快,与大部队脱离后,已被共军团团围住,并连续发动进攻,各路援军均被阻滞于外围,六七七团已朝不保夕。
    张二缸闻听,顿时气得骂娘。但气归气,骂归骂,张二缸还是立即下令全团向东北方向攻击前进。但没多久,六七六团也遭到共军的阻拦。张二缸苦笑了一声,原来人家早就准备好了口袋阵,就等着六七七团那个傻呵呵的团长钻进去。两个团曾并肩与鬼子浴血作战,六七七团还曾舍身救过六七六团。现在屈沛杰死了,张二缸却更渴望将六七七团救出来。
    他急急下令,炮火覆盖过后,营连长带头冲锋。
    但这次没有了师部重炮营的支援。团部的四门毫米榴弹炮加上山炮、迫击炮,火力虽然远远强过对手,没有形成覆盖之势。加上共军似乎更加不要命,在折损了一个营长、四个连长之后,六七六团才得以突破阻拦,火速驰援六七七团。
    但距离六七七团还有十多公里的时候,张二缸接到师部命令,让他加快进军,一定要将共军主力拖住。
    命令很急,说六七七团仍在固守待援。但张二缸感到了不妙。等他带着全团赶到六七七团被包围的山坡时,已经没有了八路的踪影。山坡上只有六七七团全团官兵的尸体,横七竖八,甚至一个压着一个,胡乱地堆在一起。
    在死人堆中,他们发现了信任六七七团团长。他崭新的中校肩章上面没有血迹,但一颗子弹击中了他的头部。他翻到在战壕里,脑袋冲下,脑浆子流进了他的头盔里。
    寒冷的北风中,山坡更叫人寒冷。许多老兵都打着冷颤。东北老兵骂道:“咱们这是干哈啊,奶奶地,打鬼子老子死一百次,眼都不会眨一下,现在被自己人打死,算个哈啊?”
    “闭嘴!他们不是自己人,他们是我们的敌人。”中尉连长骂道。
    “敌人?我们不打他们,他们又怎会成为敌人?”
    “他们是匪军,我们当然要打他们。你再胡说八道,老子就毙了你,听见没有?”
    “老子没听到!”东北老兵气呼呼地骂道:“你瞎吼个球!老子扛枪打鬼子的时候,你他娘的还穿着开裆裤!”
    连长火了:“你胡言乱语,还顶撞官长,来人,给我抓起来!”
    东北老兵哈哈笑了起来:“小娃娃,你以为老子怕你么?你来抓我啊!”说着,东北老兵咔一声,拉上枪栓。
    有人报告给张二缸。张二缸急急地走了过来。他却看到东北老兵将枪托放到地上,枪口对准了自己的脑袋。张二缸大喊:“放下枪!”
    东北老兵微微笑了笑:“团长,和我们打仗的有可能就是你亲哥哥的部队,这样的仗咱们还能打下去么?”说着,他扣动了扳机。一团血从他脖子里迸射了出来。他咣地一声,倒在了地上。
    张二缸又气又心疼,他闭上了眼睛。中尉连长跑过来,报告说:“团座,他狗日的有通共嫌疑。”
    张二缸伸手给了连长一个耳光,转身离去。他心里别扭极了。若屈沛杰在,六七七团绝不会孤军深入,被共军全部吃掉。可眼下,六七七团上至团长,下至马夫,全都追随老团长去了。
    在泰山脚下逗留了二十余天,没有任何收获。相反,其他友军连连遭到共军的袭击,伤亡惨重。还有两个整建制的团被共军吃掉。
    六七六团接到了撤退休整的命令。师部本计划先经济宁、菏泽撤退到豫东一带休整。但菏泽地区先后被晋冀鲁豫野战军控制。他们撤退到济宁后,又向西南,沿津浦铁路向南撤退到徐州一带。
    张二缸心里有些悲苦。这不是撤退休整,而是除了城市和交通线外,国军根本就不好立脚。这足以说明,他们的第一次进攻失败了,至少没有成功,没有达到预期的目标,更别说那最高统帅部说的什么两个月就能占领全部八路军、新四军占领的地区。这跟鬼子叫嚣的三个月灭亡中国的言论一样,成了痴人说梦。
    撤退路上,张二缸回了一次家,却得到了让他有些很不痛快的消息。走在他们前面的,却不知道那个旅哪个团的哪个营先经过了他们的村子,不仅抢了不少粮食,还抓走了十多个壮丁。壮丁当中还有狗剩。
    村里的人围住了张二缸,求他救救那些被抓走的壮丁。张二缸不会去救人。他不让手下士兵抢百姓东西,但可以抓夫。这似乎是国民革命军的传统,也是没办法的事。最近一次血战,让他损失四百多兄弟。可上面不派补充兵,缺口只能靠各营连长自己解决。此时,他们解决的方式也就是抓夫。
    张二缸嘴上还是答应了。他不能不答应。因为他不答应,他的车就动弹不了。拦在车头的还有二叔。
    二叔很生气:“没你们这么干的,连你二叔家的马车都被他们拉走了。车可以送给你们,但村里的人,你说什么也得给弄回来。”
    张二缸笑着说:“您放心,二叔,我一定按你说的办。”
    “二缸,我去过你的团,没见过像他们这样的啊。不是我说你们的长官,他们要好事这样,那老百姓不觉得他们跟鬼子一样了么?”
    说实话,张二缸很看不惯那些抢老百姓的同僚们。但他又无可奈何,他只好对二叔说:“二叔,您放心,等打完仗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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