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缸寄来了一封信。这封信落款的时间是民国34年3月15日,张大缸算了算,这封信已在路上颠沛流离三个月。还好,它没丢。它先到了旅部,又到了团部。
    二缸说他们已进驻河南商城,并更换了全部美械装备。二缸还寄来一张儿子的照片。他立即把照片送到爹娘的手中。
    娘看着照片,喜极而泣:“唉呀,我的小孙孙啊,他爹,你看他的小眼睛,小鼻子,小嘴,更二缸小时候一模一样呀——”
    爹在屋里来回走了两趟,挥着手说:“大缸,二缸的驻地叫什么?”
    “河南商城。”张大缸回答说。
    “他娘,收拾一下,咱们明天就走。”爹说道。
    张大缸愣了一会,立即劝说:“爹,先别去了。河南商城在哪儿,咱们都不知道,路上还有鬼子皇协军,危险啊。”
    “是啊,他爹,等打完鬼子,咱们再去吧。”娘擦着眼泪说。
    “唉,行吧。”爹叹了一口气,又骂道:“你说,王八蛋鬼子还不滚回家去?他们不是人养的吗?害得老子是有家不能回,自己的孙子都见不着!这帮畜生啊——”
    “快了。”张大缸抬头看看爹。
    “快了,快了,你去年就说快了。”爹有些不满。
    张大缸红着脸笑笑,没说话。
    “唉,”爹叹了一口气,说:“也不怪你们,你们都是从敌人手里抢枪,可二缸不是说了,他们换了啥国的枪炮吗,他们该狠狠地打呀!”
    娘说:“他爹,你就别在这站着说话不腰疼了,打仗就是那么轻而易举的手,打一仗得死多少年轻人啊。”
    “那就慢慢耗吧,反正咱们中国人多。”爹平静了说:“就当鬼子是一场霍乱,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也急不得啊。”
    “是啊,爹,反正鬼子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了。”张大缸笑笑:“今天我也没事,我去弄点酒来,咱爷俩喝点,庆贺一下。”
    “对,对,他娘啊,杀两只鸡,把老二一家子也叫过来,对了,大缸,你也把二蛋叫过来。这二缸都有孩子了,我看你俩到底啥时候能娶上媳妇!”
    “是啊,狗剩家的孩子今年——”
    娘还没说完,张大缸已跑出了家门。
    平林盛人终于见到了一批补充兵。补充兵有二十个人,全都是入伍不久的二等新兵。可那些新兵也太新了。他们全是学生兵,最大的十七岁,最小的十四岁。钢盔压在那些还带着稚气的脸上,显得特别大,成了能挡雨的大草帽,军装罩在还在成长中的身体上,显得格外肥硕,像一个大麻袋片儿。
    这帮学生兵的纪律性还算强,做事一丝不苟,但吃饭的时候就完蛋了,一个个狼吞虎咽,有两个学生兵边吃还边哭。
    这成何体统。平野进二闻听,抬起穿着皮靴的大脚,踢倒了正在哭泣的学生兵,训斥他们给大日本皇军丢人。
    学生兵们不吃了,立即起立,低头站着。
    平野进二摇摇头,回到司令部,又站在地图前。他也收到来自老家亲友寄来的一封信。信上说,美军刚刚轰炸了东京,铺天盖地的飞机扔下汽油凝固炸弹,让东京陷入一片火海,站在遥远的地方都能看到冲天的火光。从今年三月份以来,东京就连续地遭受着汽油凝固弹炙烤。
    信上还说,国内老百姓的日子一过的疾苦,家里的钱不得不全部拿出来购买粮食,可军部还在征兵,还在用已经不多的物质用来建造打仗用的东西。
    平野进二没有打电话询问本土的情况。平林盛人早在两年前离开了师团,现在的师团长封锁了消息,士兵们得到的讯息全部来自广播。广播上连续地说着,皇军又取得重大胜利,号召全体勇士为日本天皇而战。
    平野进二很愿意相信广播上的新闻。但他却不停地提出着疑问,为什么上次重创美军之后,战火离本土又近了呢,而且是一次比一次的近。现在,东京也不断地陷入火海之中。
    他使劲地运着气,却挡不住脑子里的烦乱。几个月来,他的脑子一直烦乱着,犹如钻进了几十只苍蝇,不停地飞着,叫着。他是一名军人,或许只有打仗才能让他平静。但现在,他不能打了。这群又瘦又矮的学生兵端着比他们高出一大截止的枪上了站成,那张大缸会更加嚣张,说不定他会直接攻击县城。
    张大缸也有了可以嚣张的资本。此消彼长中,城外的据点还剩下六个,其中两个还是保护铁路的据点。而最近的八路军民兵小队,他们的土枪几乎能打到城门口。平野进二觉得自己陷入一片汪洋之中,而县城成了一处正在风浪中飘摇的孤岛。
    但平野进二万分不服。他也相信广播里说的:我们一定能击败敌人,实现大东亚共荣圈,将亚洲从欧洲殖民统治中解救出来。
    这让平野进二还是想和独立团打一仗,他想灭灭张大缸的气焰,从而告诉张大缸,谁才是邹峄地面上的王者。
    他不在地图前运气。他已经用不着再看地图。几年时间里,他不仅学会了说中国话,还将这些地名在脑子里记得滚瓜烂熟。站在地图前运气,是他的习惯。这个习惯似乎是进驻邹峄县城,遇到独立团后才开始的。
    平野进二等上了城头,向东南眺望。他看到了峄山等几座大山。此时,它们就像排头兵,张着黑洞洞的大嘴,领着东面逶迤的群山,想要吞噬县城一般。六月份的骄阳下,平野进二不由连打了几个冷颤,尿意也接踵而来,让他自己抽了自己几个耳光。他骂自己:“难道你也成了狗熊了么?”他冷静下来,他放弃了出城作战的打算。他在等待着张大缸来进攻。
    张大缸正带人站在离县城最近的一处山顶上。他身边有二蛋、赵宇杰,还有孟凡志。他们脚下的山路畅通着,似乎在等待着平野进二前来进攻。但让他们惊奇的是,平野进二并没有这么干。
    其他地方还有鬼子在扫荡,但这里安静一片。但在安静中,似乎飘荡着一股冉冉升起的火焰,让二蛋、赵宇杰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
    结巴连长派人来到了邹峄根据地。来人是赵排长。赵排长兴奋地说,说坂田死了。
    坂田前往菏泽视察鬼子驻军。回来的路上,车队被被民兵伏击。他乘坐的汽车被炸毁。他也被炸死。
    赵排长还说,当着鬼子的面,马三拐痛哭流涕,像死了亲爹。但当着胡连长的面,马三拐又痛骂不已:“他娘的坂田早该死了,这么多年,他打了老子得几千个耳光。”
    胡连长派赵排长来,主要是想请示张大缸,鬼子越来越不行了,他是否带着连队直接赶往邹峄根据地。
    张大缸请示了居旅长和赵政委。两人意见一致,让胡连长继续留在济宁,将来光复济宁时,他们做内应。
    赵排长高高兴兴地走了。张大缸也有了攻打县城的打算。
    赵宇杰接到城里同志的情报,说鬼子来了一批补充兵,但都是小孩儿。赵宇杰对张大缸说:“看来小鬼子已经山穷水尽了,让十几岁的孩子也变成了鬼子。”
    张大缸哈哈一笑说:“鬼子就是条毒虫子,以前像条五步蛇,就要变成豆虫了。”
    “那咱们打县城吧?”
    “走,先去看看,再向旅部请示。”
    来到山顶,张大缸打消了念头。平野小二是廋了,不如以前了,但他手下大部分鬼子还颇有战斗力。几年之前,平野进二习惯了打败中国军队。几年来,虽然他在邹峄屡屡碰壁,但并没有伤到他们的筋骨。他们还高傲着,他们像即将落山的太阳,可他们毕竟还是黑色的太阳。
    而且,他们是侵略者。他们习惯了用刀枪对付孱弱的百姓。这是一切侵略者所有的共性,也是泯灭了人性之后所露出的兽性。张大缸担心如不能给平野进二致命一击,他们会向县城附近的老百姓进行疯狂的报复。
    以前他们这么干过。他们找不到八路主力,就会把气撒到老百姓身上。这是一帮畜生。
    二蛋、赵宇杰急得直跳脚。张大缸却笑了:“这么多年都过去了,还在乎这一时么?”
    “在乎,怎么不在乎?”二蛋、赵宇杰瞪着眼睛说。
    “在乎也不行啊。老赵,你觉得咱们有没有把握攻下县城?”
    “按照咱们现在的实力,还有士气,还有老百姓的支持,两天之内一定能攻下县城。”
    “两天?那咱们怎么能挡住从兖州或者济宁方向来的鬼子援军?”
    “这个,他们周围都有八路军,我想他们不会来增援。”
    “我参谋长啊,可不敢这么想。一旦鬼子来增援,我们就不能歼灭掉平野小二,而平野一旦翻过身来,向周围百姓报复,怎么办?”
    “那,团长的意思?”
    “再等等。”张大缸笑笑,看看二蛋和赵宇杰:“城外的土地都已经是咱们的了,就是再等一年又何妨?”
    “你也真能耐得住性子,”二蛋嘟囔着说:“那咱回去歇着,没事组织战士们看蚂蚁上树?”
    “滚蛋!”张二缸骂了一句,说:“拔据点。”
    “好嘞,现在就去。”说着,二蛋的右手伸向了腰间的盒子炮。
    “站住。你打算怎么打?”张大缸问。
    “还怎么打,咱现在有枪有炮有炸药,直接打他狗日的!”
    张大缸气得闭上了眼睛,指了指二蛋,又指向自己的头:“兄弟,用用脑子好不好?”
    “嘿嘿,那你说咋打?”二蛋笑眯眯地问。
    “围!围他十天半月的。等鬼子皇协军没食吃了,就会主动跑出来。”
    “行,再来个围点打援,嘿嘿,够平野小二喝半壶的了。”
    “就这么干!”张大缸和赵宇杰笑了,笑得很开心。现在主动权掌握在独立团手中了,能不笑么?
    当天傍晚,二蛋带一营围住了最东面的据点——代山据点。据点里有两个班的鬼子和八十多个皇协军。二营还有民兵则埋伏在外面通往代山的路边的庄稼地里。玉米高粱已经半人高了,正好能藏住。
    鬼子轻重机枪、掷弹筒乱打一阵,却发现八路军只是远远地围着他们,并没有进攻的意思。鬼子纳闷了,拿起电话,居然打通了平野进二司令部的电话。
    平野进二拿着电话的时候,还想派出援兵。但放下话筒,立即感到不对劲。这伙子八路在袭击据点前,总会想方设法地掐断电话线,这次却没有。
    他拿起电话,又打了回去,告诉鬼子八路在围点打援,你们死守据点,宁可玉碎,不能后退。
    一营没有进攻。他们在据点后面搭起了草屋,轮番睡觉。他们也轮番拿着铁皮喇叭冲他们喊话:“皇协军,你们听着,知道老百姓叫你们什么吗?二鬼子!可你们是中国人啊,干嘛给鬼子当狗!”
    “二鬼子们,你们听着啊,小鬼子是兔子尾巴,长不了啦,赶紧投降吧,不然就把你们交给老百姓,让老百姓活活把你们打死!”
    皇协军还不敢投降。他们身后有鬼子。但听得久了,皇协军也答应了两声:“俺们知道了。”
    十天过去了。据点了没有了任何吃的。黎明时听到远处村庄传来的鸡叫声,鬼子皇协军就想那喷香的鸡腿,白天看见据点四周长的旺盛的庄稼,恨不得跳到地里去啃青。
    鬼子也饿的受不了了。他们想外冲,埋伏在草窝里的神射手立即开火,鬼子丢下几具尸体,又撤了回去。
    鬼子想在夜里突围出去。但据点里的皇协军和他们扭打在一起,三五个皇协军围住一个鬼子,向鬼子的腰捅了刺刀。
    如法炮制,独立团的战士们忍着夏日的酷热,还有蚊虫的叮咬,又几乎没有伤亡的接连拔掉三个据点。
    等天气凉爽下来的时候,他们接到了团部撤回山里的命令。战士们互相看着晒的黝黑的脸庞,还有被蚊虫叮咬的大包,心里十分纳闷。
    但等待他们的,将是能让每个人热泪盈眶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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