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老了,也廋了,还阴沉着脸庞,在朦胧的黎明里,很是吓人。娘的头发白了许多,如枯树枝的双手捂着脸,嚎啕恸哭。二叔、二婶背过脸去,悄悄抹着眼泪。
    张大缸想跪倒在地,可身边有战士。他上前,想从爹手里拿过马鞭。
    爹拦住张大缸,看着他的军装,武装带,还有武装带下面挂着的盒子炮,说:“别呀,您是老总,是大官,俺这个种地的乡下人,怎么敢劳您大驾!”
    “您儿子的官不大,再说,别管我干什么,您都是我爹,我都是您儿子。”张大缸笑嘻嘻地说。
    “怎么,你还想当爹不成?”爹通红着脸,瞪着张大缸。
    “大爷哎,缸哥当不当的上爹,可就看您和俺大娘喽。”二蛋上前,扶住了张大缸爹。
    “啥意思,混小子,他当不上爹,还怨我了不成?”
    “不是。”二蛋扶着爹坐上马车,悄声给两位老人低头说了一通。娘不哭了,吃惊地看着二蛋:“真的?”
    “可不真的,长的那个俊啊。大爷,大娘,俺没爹娘了,俺的事就交给您二老了,俺没的要求,只要跟嫂子那样的就行。”
    “行,包在大爷身上了。”爹的脸从阴变晴了。
    “就这么说了。缸哥,赶车,走喽!”
    “不用!”爹挥起了鞭子。
    此时,天光已经大亮。前面的山坡越来越清晰,后面炮楼里的皇协军揉着惺忪的双眼,紧紧地握着手里的枪,呆呆地看着突然出现那一队八路。
    骑在马上,张大缸悄声地问二蛋:“你刚才说啥了?”
    “还说啥,说赵娟呗。”
    “我就觉得是。你提她干啥?”
    “你也不看看,天都大亮了。”二蛋扭头看看正在赶车的爹,小声说:“俺才发现,大爷可够倔的,昨天肖大爷派人来,让大爷赶紧走。可他老人家却在骂你和二缸:王八蛋,连他爹都护不住,还当什么团长,还扛什么枪,俺就不走!后来,俺们去了,说是你派过去的,这才答应。”
    “呵呵,成老小孩了。”张大缸扭头看着爹娘。娘正泪眼汪汪地看着自己。张大缸一阵心酸,放缓了马的脚步,走在娘身边。
    临近年底,天越来越冷了,还飘了一场雪。这天上午,张大缸带着警卫员,下山了。
    家被安置在小黑山的东南面的山坡上。爹和二叔没再开荒。地已经冻挺硬。爹正在磨铡刀。他把家里能带来的都带来了。
    爹看了张大缸一眼,又低头说:“你娘老念叨,让我去问人家还愿不愿意把妮子嫁给你,你弟弟给家里的钱,除了买车买马,还剩不少,我想趁快过年了,赶紧去一趟。”
    “你说哪个妮子?”
    “给我犯浑?”
    “嘿嘿,爹,部队上兴个人当家,不搞家里那一套。”
    爹扔下磨石:“哪一套啊?这话我不爱听。哦,你娶了人家姑娘,总不能连声招呼都不打吧?”
    “嘿嘿,这倒是。不过,爹,这事吧,得先问问人家妮子。妮子不同意,啥也白扯。”
    “你还给老子犯浑,你当老子什么都不知道啊?我这是去跟人家妮子爹娘说一声!”
    “不是,您都知道什么了?”
    “哎,你爹无能,家越过越穷,都没能供你上学。爹对不住你,可是,缸子,你娘说的对,怎么也讲究个门当户对吧?”
    “您说啥呢?”
    爹没理他,而是接着往下说:“你们有纪律,可也不能说不让娶亲,等你符合条件——”
    “您这都听谁说的?”
    “你别管我听谁说的,我说的对不对?”
    张大缸大声说:“对,对,这事先放一放,万一被领导知道了,我这个团长可就干部下去了。”
    “啊,真的?”
    “你去问问俺们政委。”
    “这浑小子,是不是憋着坏呢,还让俺替他操心!”
    “是呀,他就想着把我赶下去,当团长呢。”张大缸笑笑说:“爹,娘,我明天去旅部开会,来回要三天时间。”
    “嗯,你去吧。”“路上小心呀!”
    “放心吧,娘。”张大缸下山,去各营转了一圈。
    傍晚,回到团部,二蛋正一脸苦相的等着他:“你给大爷说啥了?”
    “咋了?”
    “还咋了!上来就是一顿臭骂,还举棍子要打我,说我想害你!”
    “哈哈,我爹真来了。”
    “你还笑!你到底说什么了?”
    “不是,那你都给我爹说啥了?”
    二蛋气得把脸别过去,没好气地说:“还能说啥?大娘把我叫过去,问我到底什么情况。我一五一十地说了,我都没敢说你不打跑鬼子不娶亲,我告诉大娘,现在缸哥不能娶亲,有纪律。”
    “其他没有吗?”
    “那你说,我能说啥?”
    “哎,哎,兄弟,兄弟!”张大缸拱着手,冲二蛋作揖,赔着笑脸说:“哥哥对不住啦,让你先替哥哥扛了雷,我谢谢了。你不知道啊,我爹要去赵娟家。”
    “那有啥?”
    “没啥,没啥——”
    “团长,我要说你了,”一直没说话的边鹏开了腔:“不管怎么样,你都得选择,不可能两个都娶了。”
    张大缸急了:“这是你政委该说的话么?啥叫娶两个?告诉你们,我现在一个都不想娶,我只想安安心心地打鬼子!”
    “哈,你倒可以安安心心的打鬼子了,我呢,不明不白地替你挡了子弹。”二蛋苦笑着。
    “兄弟,兄弟,哥记着你的恩情呢。”张大缸又拱手,笑着说。
    说:“什么人呢,那脸变得快赶上三岁小孩了。”边鹏看着二蛋,说:“他以前这样么?”
    “不这样,”二蛋瞪了张大缸一眼:“可他就跟戏台上唱戏的一样,会化妆,叫你看不出他到底是谁了。”
    “呦,光在这儿扯淡了,我还真得先化化妆了。”张大缸说着,走出了团部。
    第二天早上,张大缸和邓博伟赶着一辆马车上路了。车上拉着三层大缸,用绳子结结实实地绑着。
    他俩原本打算运粮食。但平野进二提议下,附近的鬼子为封锁根据地,下令禁止粮食流通。凡经营粮食买卖的百姓一旦被抓住,轻者毒打灌三鲜汤(辣椒、汽油、大便混在一起),重者直接剥皮枪毙。
    听爹说,狗剩在济宁就被抓住过。他和他表哥每人扛一袋粮食,趁着天黑,刚来到南城外,就被夜巡的鬼子抓住,第二天,鬼子要枪毙他俩,幸亏李三路过,看见了两个人。李三的面子也大也小,两人没被枪毙,但被捆在柱子上挨了一顿鞭子,又被灌了一碗三鲜汤。
    张大缸和邓博伟又不能装山货。山里都是八路,拉着山货出来,那就是告诉鬼子皇协军,赶紧来盘查。
    所以,他们拉了一大车用作装粮食的缸。
    即便如此,经过一个据点时,他们还是被皇协军拦住了:“站住,干什么的?”
    “老总,俺们卖缸的。”邓博伟的腰哈的更低了。
    皇协军仔细看着两个人。两个人也插手缩脖子,低头看着自己。
    皇协军见两人头发蓬松,沾满着灰土,脏兮兮地脸露着火烤过的铅色,穿着露着棉花的黑棉袄黑棉裤,那提溜着裤裆,差点就挨着脚下那双千层底的旧棉鞋,上面油脂麻花,还有烧坏的洞。
    又看过两人的良民证,断定两人不是八路,皇协军骂骂咧咧地放行了。
    时间到了下午,他俩经过三个据点。前面就是泗河了,张大缸深深吐了一口气,胸腔却仍涨的难受。
    昏黄的斜阳下,天地也昏黄一片,原本就贫苦的村落,此时更加萧条。偶尔的行人,匆匆瞥他们一眼,瞬即离去。就是路过村口,也没人上来搭腔,仿佛他们来自另一个世界。
    许久没有人来卖缸了,因为没有人买,而没有人买的原因,是因为没有存粮。长期缺粮的百姓脸上都是叫人心疼的菜色。
    这片土地上,粮食少了,人口也少了,因为来了侵略者。
    侵略者还在泗河桥上大摇大摆地巡逻。他们貌似成了古老泗河的主人。这座石桥是他们修的。
    站在泗河大堤上,看着迎面走来的一队扛着三八枪的鬼子,张大缸不由又回头,看了一眼那愁苦的东安村,李三家的二层小楼却依然显眼牢固。没人敢招惹它。爹说了,李三戴着鬼子的黄军帽,回过村里。爹叹着气说的,这世道啊,跟着日本爹的人耀武扬威,扛枪打鬼子的人却不敢回家。
    张大缸笑了。他对爹说:“早晚有一天,他也会和二蛋一起大模大样地回家,还比李三更耀武扬威。”
    但路漫漫又修远。泗河还要在鬼子铁蹄下,艰难地熬下去。张大缸脸上露出了苦楚,脸色如同石桥下的枯草。
    或许正因为此,鬼子们看了他张大缸一眼,连问都没问,直接从两人身旁走过。邓博伟挥了一下鞭子,那匹拉车的老马抖着瘦长的毛,奋力地越过石桥,走向了迷离的大路。
    张大缸和邓博伟赶到东门外时,太阳就要落山了。皇协军瞪着眼睛,说:“出去,出去,你们拉着这破玩意进去干什么,现在谁家还有多余的粮食。”
    “老总,通融通融吧,俺们大老远来一趟不容易。”邓博伟哀求道:“万一有买家呢?”
    一个皇协军军官走过来:“哎呀,我说你们咋就不开窍呢,你们这么宽的车,要是碰上皇军不高兴,再给你们砸了。”
    张大缸看着那人,眨眨眼,又戚戚地说:“砸了更好,反正卖不出去,俺都想砸。”
    “你们真是——啊,你,你——”那人咽了一口唾液,说:“哎,看着你们可怜,那跟我来吧,我能给你们找个买主,但能不能卖出去,可就看你俩的造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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