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年后,站在望山南面山坡向南望去,对面的山坡仍覆盖积雪,在风中泛着冷光,两边山坡的树林中,阳光可以照耀的地方,也有残雪未融,如朵朵白羽,散落在山腰。
    张大缸拍拍身上的土,解开棉袄扣子,坐在战壕边,点上一支烟,仔细向下观望着。他身后坐着一群新兵,个个正甩着手腕。
    新补充的兵都来自山里,绝大多数还被山民称为土匪。而事实上,许多人不是土匪。鬼子来了,为躲避战火,各色武装纷纷进山。也有拖家带口的农民,搞来三五杆长枪,甚至土枪,三五成群地占一个山头,便拉起杆子,准备开荒过日子。自然界中流行大鱼吃小鱼的生存法则,山林也是。独立营进山时,零散土匪已被大股土匪消灭或吞并,几支更大的土匪也凸显出来,娘子山的刘大刀,火焰山的马黑子,接山的杜老九,二王山的胡大麻子——独立营对他们的原则是,只要不投靠鬼子,只要不欺负百姓,就不予剿灭,并以抗日大义,积极联络他们,商量共同打击日寇。而对于屡教不改,依然为非作歹的胡大麻子,独立营坚决进行镇压,捣毁了他的老巢,并击毙了他。消息传开,许多隐藏在山中的小股武装不断前来,参军入伍。他们都是穷苦之人,不得已而落草为寇。经赵政委一番教育,将他们编在营中。
    补充给特务连的新兵都打过枪,是经黄副营长和黄副科长训练后挑选出的精干。但边参谋对张大缸说:“特务连是独立营的尖刀连,新兵军事素质远远不够,还得进行严格的基础训练。”并主动带队训练新兵。
    今天,边参谋和邓博伟去了火焰山。他俩是去侦察马黑子的动向。鬼子伪军盯上了这片山林,极想剿灭这里的土匪。但正面抗战战线不断拉长,鬼子兵力日渐不足,那个被调去济宁围堵运河抗日支队的芥川,也奉命调往湖北前线。但泰安鬼子头头极其狡猾,他想出借刀杀人的计策。他调查过各土匪实力,派人笼络马黑子、胡大麻子等土匪头子,以提供枪支弹药,让他们去攻打其他山头的土匪,并许诺谁能将其他土匪剿灭,谁就能占据整个山林,只需向皇军缴纳少量赋税即可。
    胡大麻子还算聪明,拒绝了鬼子。他知道自己替鬼子扫清山林,自己人头也将不保。但马黑子似乎有同意的迹象。据侦察员说,他与东平县城伪军来往甚密。
    边参谋走后,张大缸带新兵训练。他先让新兵跟老兵一起,掘战壕,演练防守与进攻,接着单将新兵拉出来,进行射击训练。训练新兵不是件容易活。张大缸跑来跑去,喊得满头是汗。新兵们累了,他也坐下来休息。
    二蛋还带着二排、三排,呼啦啦地往山坡上冲。李木头放下汉阳造,抱起捷克式,还是冲在最前面。二蛋喊住他:“木头,现在你是机枪手了,跑那么快干嘛?机枪应该在后面掩护!”
    李木头停下来,呆呆地问:“营长不是说了,谁第一个冲上去就多吃一个饼吗?”
    “哦,俺忘啦!”二蛋露出坏笑:“好,你接着往上冲。”
    李木头抱着机枪再往上冲,几名战士已跑到他前面,冲战壕里的一排大喊:“举起手来!”
    李木头生气地转身瞪着二蛋。小孟跑到他身边,气喘吁吁地说:“今天你都得了多少张饼了,得给其他兄弟留点。”
    “俺不管,这是俺的本事。”李木头撅着嘴,赌气地说道:“谁让你们天天看不起俺,说俺就是根木头!”
    “木头,那是——”
    “木头,你来!”张大缸拍拍身边的土。
    “去吧,连长叫你呢。”孟排长拍拍李木头的肩膀。
    李木头气哼哼地翻过壕沟,走到张大缸面前。他怀里仍抱着机枪。
    “来,坐下。”张大缸递给他一支烟,轻声说道:“同志们逗你玩呢。你越急,那些家伙就越想逗你。”
    “那俺以后不急了。”李木头想去接烟,这才想到自己还抱着机枪。他连忙把机枪放下,接过烟。
    “今天跑几次第一了?”
    “五回。”
    “哈哈,那你一人就能把余司务长给吃急眼了。”
    “嘿嘿。”
    “木头,以后再冲的时候,身子别直直的立着,稍微向前探,就像我这样。”张大缸给他做了一个示范,说道:“还有,你得学会隐蔽,没有死命令,不能楞往前冲。”张大缸想起黄副营长为啥坚决把他调到炊事班。李木头能从济宁活着出来,就是一个奇迹。而六连兄弟就剩下五个了,还包括那个现在不知生死的屈沛杰。对此,黄副营长有私心。但这种私心,叫人又觉得无可厚非。
    “嗯,俺记住了。”李木头叼着烟,看着张大缸。
    张大缸给他点上,拍拍他的手:“去歇一会,以后做事多动脑子,跟别人多学学,咱可是正规军了。”
    “知道啦。”李木头又抱着机枪,翻过战壕,回了一排。
    中午,余司务长亲自送来了大饼和咸菜。余司务长每天都来送饭,然后坐在张大缸身边聊上一会。张大缸给老余递上烟并点着,自己也点了一根。老余笑道:“营长现在也天天吸烟,你小子也是,要俺看啊,你小子越来越像营长了。”
    “那俺可跟营长比不了,营长上过军校学堂。”
    “呵呵,你小子还挺谦虚。营长可跟我说了,再打上几年仗,你可就能撵上他了。”
    “再过几年?”张大缸笑着说:“再过几年鬼子都打跑了,那个时候,俺该回家娶媳妇喽。”
    “没出息!咋能跟李中一样?”老余抽着烟,笑眯眯地说:“等打完仗,俺也回家,老婆孩子热坑头,比干啥都舒坦。”
    张大缸笑了。他仿佛看到泗河河堤,还有那平整的河滩。
    吃过饭,老余和炊事员挑起担子,刚要走,邓博伟、边参谋和两名战士急急跑上山坡。老余笑着问道:“他们被狼撵了,还是怎么着?”
    张大缸感到事情不妙,怔怔地看着疯狂奔跑的四个人。来到近前,邓博伟大声喊道:“看到营长了吗?”
    “在后山营部,正和小俘虏一块吃饭呢,”老余惊讶地说道:“咋了?”
    “你说,我去向营长报告!”邓博伟撒开两腿,越过山坡,向后山营部跑去。
    “马黑子带人来攻打咱们,距离还有六里路。”边参谋喘着粗气说道:“张连长,快,快准备接敌。”
    “他奶奶个腿,咱们不打他就不错了,还敢来打咱们!”老余说着,撂下挑子:“兴华,给我杆枪!”
    “揍他们,还用得着您这位老将,”张大缸笑笑,喊道:“一排长,带新兵去抬弹药,二排长,带人去把前面的掩体平了,副连长,带人去路口警戒,发现土匪,立即回撤报告,其余人,加固战壕,准备战斗!”
    后山上一处山洞里,居营长正和小鬼子俘虏一起吃饭。自俘虏他已两个月了,可这小家伙一句话都没说过。他除了吃饭,就是躺在床上。
    黄副营长过来看他,恰巧居营长也在。黄副营长弯腰看了半天,小鬼子只是受了皮外伤,现在已经好了,恢复了眉清目秀。黄副营长冲他喊了几声,小鬼子睁着眼,眼球一动不动。黄副营长诧异地说:“还是不开口说话,别是个小哑巴吧?”
    “你真以为鬼子都快死绝了!哑巴也能来当兵打仗?”居营长瞪着眼说道。
    “那他咋不说话呢?”
    “被咱们黑天白夜地看着,想死不成,咱又不放他走,正跟咱们怄气呢。”
    “那也不能像爷似得,天天供着呀。”
    “你懂个啥,忙你的去!”
    居营长表现出了天大的耐性,天天陪小鬼子吃饭,陪他说话。时间长了,赵政委笑他:“你说的话,小家伙听不懂,他想说话,估计你也听不懂,所以他不肯说话。等师部来了,交给师部处理吧,你就别天天盯着他了。”
    居营长依然我行我素。今天中午,他端来大饼和咸菜,对小俘虏说:“来,吃饭喽,呵呵,委屈你了,咱这伙食没你们好,可你们吃的都是从中国老百姓哪里抢来的,我们可不敢的!”说着,居营长摸摸小俘虏的头,说:“吃吧,吃吧。等老子打着野兔,就给你炖肉吃。”
    “你们也抢东西。”小俘虏用生硬的中国话说道。
    居营长刚咬一口饼,突然听到小俘虏说话,差点没吐出来。他惊讶地问道:“你会说中国话?”
    “我没说过我不会说呀。”小俘虏看着居营长说:“你是好人,可你的部下不好,他们也抢了老百姓那么多粮食。”
    “哦,哈哈,你是说咱们进山的时候拉的粮食吗?那不是老百姓的,那是地主老财的,你知道地主老财吗,就是欺负老百姓的人。”
    “地主老财?”小俘虏摇摇头。
    “以后你就慢慢知道了。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
    “我叫南村,今年十九岁。”
    “哦,你和我手下的张兴华,就是救你命的那个人,一般大。他都要娶亲了,就是娶媳妇,就差四天,可你们哗地,打过来了。他没娶成。”
    “噢,对不起。”
    “啥对不起啊,又不是你的错。南村,你啥时候学的中国话?”
    “我的爸爸以前中国青岛在一家纱厂工作,我的爸爸说中国很好,就带我来了。我在青岛呆了三年。后来爸爸的公司召回去,我们就回国了,可每多久,我就被迫当了兵,来到了中国。”
    “那你跟张兴华一样,也挺可怜的。”
    “我不喜欢他,他打得我好疼。他像一个杀人恶魔。”
    “谁愿意杀人啊?那还不是被你的日本老乡给逼的!”
    南村低头,不再说话。居营长笑笑:“吃吧,赶紧吃吧。吃完,咱再聊。”
    邓博伟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营长,马黑子带人来了,有四五百人,还有一个鬼子军官和几个鬼子!”
    “哈,老子正想收拾他们呢,竟然找上门来了。既然来了,就别走了。”居营长又笑着对南村说:“看看你日本老乡多坏,竟然挑唆中国人打中国人。唉,不说了,老子都觉得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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