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如血,天地一片沉寂,就连鸟儿也早早飞回树林。
    张大缸再一次站在北关路口,几度哽咽。他身后是被炮火摧毁后的残垣断壁,前面就是城门,城楼上挂着膏药旗。北关到护城河之间是五百多米的空旷地。但张大缸没有印象。他们进攻时一米开外不见人影,撤退时只顾得撩腿。
    张大缸抬头,两颗眼泪流了下来。暮色里的城门楼在愤怒在哀怨,在手榴弹硝烟中和鬼子一起飘散的杨排长向他招手,绝望凄厉的喊声从城里传来——留在城里的兄弟,就连伤兵也被鬼子用刺刀捅死。
    居大队长拍了他一巴掌:“现在不是难过的时候。”张大缸仿佛从梦中醒来。是啊,用居大队长的话说,他们还有活要干,就是干掉石二炳。以前他只是路边的一个屁股放坏水的臭虫,但自从他认日本人为亲爹,势力一日比一日膨大。可这家伙却比鬼子还坏,欺男霸女,无恶不作,还急急地谋划城里缉私队。不除此贼,济宁城将更加黑暗和血腥。但这是一场不同以往的战斗。用专业术语说,这叫刺杀。
    两人来之前,做了精心的装扮。身穿粗布衣裤,衣裤上打着补丁,裤脚上满是泥点,似乎刚趟过泥泞不久。两人还各系一条已油亮亮的腰带。由于头上脸上搓过黄土,让两人显得蓬头垢面。张大缸手中提着木桶,木桶里放着两把瓦刀、线锤、沫子、灰铲等器具。
    互相检查一番,没有破绽,两人迈步向城门走去。地面飘着似烟的氤氲,似乎游魂在轻轻飘荡。城外一片空旷,不见一个人影。两个月的时间不长,北城两千人伤亡的惨烈仍在沉重地压在当地老百姓心里。人们宁可绕道,也远远避开这里。所以,北城的鬼子伪军盘查不严。
    城门口的六个伪军弯腰塌背地打着哈欠,挖着耳朵。他们后面,两个鬼子背枪站在门洞两侧,鄙夷地瞪着六个软踏踏的家伙。
    鬼子的眼神叫人相信,他们随时都会抬起穿着翻毛鞋的脚,踢向伪军。事实上,每天鬼子都揍伪军。他们以此为乐。但现在,两个鬼子厌烦了,已没兴趣再揍伪军。伪军也就恢复常态,该干嘛就干嘛了。
    可看见有人走过来,还是两个人,伪军立即端起枪,恶狠狠地瞪着他们,瞬间由羊变成龇牙的狗。
    “站,站,站住,干什,什——”
    “干什么的?”一个伪军流利地接过结巴伪军的话头。
    居大队长拎起张大缸手中的木桶,弯腰笑着说道:“老总,俺们是泥瓦匠,城里有人叫俺们来修房。”
    “这、这、么晚了,谁——”
    “谁叫你们来的?”另一个伪军接茬说道。
    “老子说话别他,他娘的,啊,插嘴!大,大,晚上,修,修什么房?给老子搜!”
    居大队长捅捅张大缸,两人边举手边装作害怕地说道:“俺知不道啊,晌午东家叫人捎信,让俺俩赶紧过来,说是要给皇军住。您老要是不让俺们进,俺们就走了。说实话,俺们也不敢来。”
    两个伪军在居大队长和张大缸身上搜了一遍,没发现其他物件,冲结巴伪军摇摇头。
    结巴伪军瞪着眼睛说道:“你,你们——”
    “老总,俺不进城了,俺走,皇军的活俺也不干了。”张大缸缩着脖子,拉着居大队长要走。
    “回,回,给老子回来,老子是让,让,让你们进,进,进去!”
    “那俺们进去了。”居大队长弯腰冲伪军笑笑,拉着装作不情愿的张大缸抬腿就走。
    “进——进——”结巴伪军还在说着,居大队长和张大缸已走过鬼子,进了城门洞。
    “这——这么急,老子的话——还——还没说完呢!”
    一个伪军笑着说:“排长,您要说完,那还不得等到天亮?皇军还,还,还急着住房子呢!”
    “你,你,你他娘的不,不学好!”结巴伪军伸手去打笑话他的伪军。见他们闹得太过分,后面的鬼子骂了一声:“八嘎!”
    结巴伪军转过头,瞪着鬼子。一个鬼子上来,一声不吭地将他踢到在地,又站会去。结巴伪军从地上站起来,满不在乎又看着鬼子。鬼子没再踢他,而是无奈地摇摇头。
    有惊无险地走进城里,居大队长微微虚了一口气。而张大刚再度哽咽。
    天就要黑了,战斗留下的痕迹依然清晰。临城的窗子没有重镶,仍张着愤怒的嘴,墙上的烟色,经历两月的风吹雨打,还未褪去,还似乎散发着硝烟的味道。他又听到了那两天的枪炮声。
    居大队长推了他一把。两人沿大街向前走过一条胡同,就被人叫住:“这么晚才来,东家都等急了!”
    随后,两人被领进一处无人的宅院。接他们的人叫刘宝,新近去了维持会当差。走进屋里,刘宝关上门,低声问道:“大队长,我刚听说,有人在长沟度打晕两个伪军,抢走了两杆枪。”
    “哦?难怪今天北城的伪军还搜身。”居大队长说道:“幸亏没带枪。”
    “可蹊跷的是,有人说是抗日大队干的。”
    “还有这事?”
    “我也纳闷。”
    “算了,先不管他了。说说石二炳的情况。”
    “这王八蛋正在太白楼喝酒,估计跟以前一样,九、十点钟回去。”
    “行,我知道了,你去忙,主意安全。”
    “大队长,”刘宝迟疑了一下,说:“我觉得还是给你们送两把枪,石二炳似乎嗅到什么气味,今天他总带着四个保镖不离身。”
    “他那是显摆。”居大队长说:“你不要回来了,太危险,我和兴华见机行事。”
    “好的,大队长,匕首在砖堆里。”刘宝转身走了。离开房门之前,刘宝又转身回来:“大队长,今天在北城站岗的是不是有个结巴?”
    “是啊。”
    “他是马三拐的表弟,我看他人并不很坏,正想办法接近他。”
    居大队长点点头:“好,还要多观察常四海。”
    “行,我知道了。我走了,十点我去洞口等你们。”刘宝说完走了。
    这座院子还未被鬼子征用,所以不用修葺。但它的主人离开了济宁。济宁城一半老百姓没有离开,却终日在鬼子枪口下,过着战战兢兢的日子。张大缸扒着窗缝向外望去,前面两条街只有太白楼上还亮着灯,传来大呼小叫的声音。那是鬼子军官和汉奸头子在喝酒,那石二炳也在其中。而其他人家,天没黑就关门躲在黑暗里了。
    张大缸悲愤地摇摇头,回身坐在居大队长身边。屋内同样没有点灯,但居大队长手中的两把匕首发着寒光。
    一个小时后,已是晚上九点,居大队长将另一把匕首交给张大缸,低声说了三个字:“干活了。”两人悄悄走出院子,沿胡同向西,走过两条南胡同,再往南拐过三家,就来到石二炳姘头住的院子前。一路上,他们连人影也没碰着
    居大队长拉了拉张大缸,低声说:“沿着小胡同一直往南,到城墙下,再往西走三十米,有一个小房子,出城的洞口就在小房子后面的杂草下,千万记住了。”
    “早就记住了。”黑暗中,张大缸冲居大队长眨眨眼睛。居大队长还告诉过他,那洞口是刘宝等人偷偷挖的。
    “好,上!”
    两人攀上墙头,又轻轻地攀下来,半蹲着,轻手轻脚地向门口走去。
    屋里传来一声叹息,是石二炳的姘头。她叫嫣红,本是济宁城小红楼的妓女。石二炳看上了她,每次去都会叫嫣红陪。后来,石二炳破落,没了嫖资,还去。那小红楼的老板不是一般人,官黑两道通吃,没人敢在他面前造次。老板叫人将石二炳打个半死。石二炳也就记下了仇。当上维持会长,石二炳便挑唆鬼子抓了小红楼老板,理由是通共抗日。小红楼老板哭笑不得:“石二炳,你能找个稍微正当的理由吗?像干我这行的人,也会通共?我知道你想什么,行了,你把我放了,嫣红人就是你的了。”石二炳冷笑着说:“看你还算识相,可你还欠我的。”小红楼老板头一低:“打吧。”
    逼嫣红从“良”,石二炳又霸占了一处离太白酒楼不远的院子。鬼子没来之前,他还只剩两间快塌的小破屋。
    嫣红没门插门。居大队长和张大缸轻轻推门进去。嫣红并没有吭声。她以为是石二炳回来了,便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可随即,嫣红发觉不对,那挨千刀的石二炳从来没这么安静过。她刚要坐起来,张大缸就跃上来,捂住她的嘴。嫣红吓得双腿直翻腾。
    居大队长低声说道:“只要你不说话,我们就不伤害你,明白吗?”
    嫣红使劲地点点头。
    张大缸松开了嫣红。这一会,他差点被嫣红身上的胭脂味给呛晕过去。
    居大队长又说道:“不过,你想活命的话,还要受点委屈。”
    嫣红平静地说道:“你们想干啥,说就是了。”
    “得把你捆上,再塞上你的嘴。”
    “行,柜子里有绳子,是我准备上吊用的。”
    反手捆好,嫣红问道:“你们是谋财还是要命?”
    居大队长说:“好吧,也不瞒你了,我们来就是要石二炳的狗命,他投靠日本人——。”
    “太好了,我愿意帮你们。可你们先别堵我嘴好吗?我想和你们说说话。”
    黑暗中,张大缸和居大队长相互看了看,同意了。
    嫣红说,她六岁时在家门口玩,突然来了三匹马,其中一个人将她抱上马,捂着嘴就走。等她娘出门,三匹马已经跑出村子,再也追不上了。“我看着娘在喊,我也经常梦到娘在喊我。”
    “你知道是谁掠的你吗?”居大队长问道。
    “小红楼老板。”嫣红说道:“我跑过,被抓回来,打个半死,我也想杀过这个混蛋,是他让我变得人不人鬼不鬼,可我没机会下手。他的打手天天盯着我。”
    “据我所知,那家伙不是济宁人。”
    “我也不知道他是哪里人。但我还记得我是哪里人。两位大哥,我帮你们杀了石二炳,你们能把我带出城去吗,我想回家。”
    “行!”
    门外响起了动静:“你们四个在门口给我站好喽,明天老子让你们去小红楼快活!”
    “好嘞,谢谢石爷!”
    “哈哈,你们石爷是什么人物啊?祖坟都冒青烟了,跟着石爷,包你们这些兔崽子吃香的喝辣的——”醉醺醺的石二炳已来门前。他双手推开门,趔趄着闯进来,腔调变得无比猥琐:“嫣红,你主子爷爷来啦——”
    “石爷,来嘛,嫣红等好久了——”
    嫣红的声音也带着胭脂粉的味道,躲在房门后面的张大缸听了,差点用手抓自己的胸口。可他没有,而是向石二炳扑了过去。
    “嘘,别让那个狗日的听见——”石二炳的话还没说完,张大缸已左手捂住他的嘴,握着匕首的右手一横,割断了石二炳的喉管。
    张大缸觉得一股腥热的血喷在他手背上。他原本想着要与石二炳搏斗一番,须连扎数刀才能结果他的狗命。可石二炳再也没有发出任何气息,他的身子猛然抖了一下,便软下来。他也再不能作恶多端了。张大缸轻轻松了一口气。但他闻到了比胭脂味同样烦人的血腥味。
    嫣红声音颤抖是喊了两声:“石爷,石爷——”
    居大队长已过来,解开嫣红胳膊上的绳子,低声说道:“死了。你换上衣服,准备走。”
    张大缸轻轻地将石二炳的尸体放在地上,然后和居大队长轻轻地退到门口,打开房门,走过院子。哪里还有四个汉奸。
    “吱呀”大门闪出缝隙,居大队长和张大缸跃出大门。四个站岗的汉奸站着说话,
    只见寒光一闪,两个汉奸双手捂住了脖子。另外两个汉奸还在发楞,两把匕首又刺向他们的心口。两个汉奸呆呆地喊着从天而降的杀手,惊愕的张着大嘴,喉咙地呕了一声,再想喊,已被有力的大手堵住嘴,身子挣扎了两下,脖子便没了力气。
    干净利落地杀死四个汉奸,将他们拖进院内,取下盒子炮和子弹,嫣红也从屋里走出来。三人走出大门,看看两侧没人,径直走向胡同,奔向南城。
    刘宝正在等他们。居大队长说:“完活了。”
    “好,她是?”刘宝问。
    “没时间解释了,我们赶紧出城。”
    沿着洞口,爬出城外,越过护城河,三人消失在黑暗之中。刘宝又小心地堵上洞口,悄无声息消失在城里的黑夜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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