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内的枪声还响着,城外的主力已跑得没了影。夕阳下,屈沛杰带着仅剩下的十多个士兵没命地向西北方向奔去。
    城下只有黄连长一人。见张大缸和二蛋下来,黄连长瞪着眼睛问:“老杨呢?”
    张大缸含着眼泪没吭声。二蛋用手向上指指城头。黄连长抬头大喊道:“老杨,你个龟孙赶紧下来啊!”
    “老黄,俺不行了,你们快走吧,跑的越远越好——”靠在台阶上的杨排长一边收拢手榴弹,一边唱起了戏:“辕门外炮响三声如雷震,天波府走出我这保国的忠臣——”
    “狗日的,你他娘的就是耍猴的!”黄连长抬头噙着眼泪骂了一声。然后,黄连长对张大缸和二蛋说:“跟我猛跑,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要回头!”
    两人猛喘一口气,跟在黄连长身后,撒腿跑开了。刚越过吊桥,两侧的鬼子便看到三人,随即步枪,机枪齐齐向他们射来。张大缸除了耳边的风声,就是听到子弹钻进脚下的土里发出“啾啾”的响声。
    毕竟年轻,张大缸和二蛋很快就超过黄连长。二人想慢下来等黄连长。黄连长从胸腔吼出一个字:“跑——”
    二人又低头向前跑去。一串子弹打来,扬起一道粉尘。张大缸忽然觉得身后空了。他扭头,黄连长已卷曲在地上,双手捂着大腿,血渗出了手指缝。
    “连长中弹了!”张大缸和二蛋又急急转身,跑回十多米远,一边一个,架起黄连长两只胳膊。
    “快跑,别管我——”黄连长挣扎着了一下,随后便觉得自己飞了起来。张大缸和二蛋两个后生,弯腰拖着黄连长仍健步如豹。
    黄连长双眼望着城门楼,不再挣扎。城门楼上,随着一阵巨响过后,五六个鬼子伴随着气浪,翻身掉到城楼下面。城门楼瞬间被烟尘覆盖。黄连长撕心裂肺地大喊一声:“老杨——”
    张大缸和二蛋仍死死地夹着黄连长的胳膊。直到跑出两里之外的一处沟里,两人才放下黄连长,回头呆呆地望向城门楼。
    城上集束手榴弹爆炸后的硝烟已随风淡去,但城头变得迷离一片。城上的鬼子停止了射击,但城内仍响着枪声和手榴弹爆炸的声音。
    张大缸一把将军帽掼在地上,一屁股坐地上嚎啕大哭:“这打的什么仗?”
    黄连长已见怪不怪。他呲牙咧嘴捂着自己的左腿,如梦呓般地说着:“老杨怎么姓黄呢?还叫黄向北,你说,我俩的爹娘以前是不是认识啊?”
    “连长,中国有四万万人口,重名的人大有人在,何况是你们俩啦。”是屈沛杰的声音。他带着士兵并没跑远。他在等着连长。他看见三人躲进沟内,赶紧跑过来。
    屈沛杰弯腰低头,给黄连长检查了一下伤口,说道:“连长,子弹镶在骨头上了,还好,没伤着动脉。”说着,用刺刀挑开黄连长的棉裤,从上衣兜里拿出绷带,仔细地包扎起来。
    “你们咋回来了?不是让你们跟着大部队撤吗?”黄连长扭脸问着屈沛杰。
    “都是王八蛋,说好的有人接应我们,可都跟兔子的爹一样,全跑光了。”屈沛杰使劲地拉了一下绷带,然后紧紧地系上。
    黄连长疼的咧咧嘴。比黄连长还大上几岁的司务长余少光领着炊事班也来到沟内。老余点燃一烟锅,把眼袋赶递到黄连长手里:“抽一口,能缓疼。”
    黄连长推开了:“这里不能久呆,赶紧走!”
    “狗剩,牵马过来。”司务长咧着嘴笑道:“俺就觉得咱们六连还得有人活着出来,这不俺们还真派上用场了。”
    “老东西,老子以为你早他娘的撒丫子了。”黄连长在张大缸和二蛋的搀扶下,边上马边说道:“你跟着那马占德没少享福啊。”
    “嗐,好汉就不要提当年勇了。可俺又能怎么着?他是连长,俺是兵。”司务长吧嗒抽了一口烟,笑着说:“老黄,俺现在走算不算逃兵?”
    “看你老东西没跑还留下等俺们的份上,你走吧,老子绝不在你后面打黑枪。”黄连长已经坐上马,大喊道:“趁现在老子只伤了一条腿,心情还不错,有愿意走的赶紧走了!”
    “去你娘的吧!老子还不走了,你要被鬼子炸碎了,老子就敛吧敛吧你的碎肉,包人肉包子。”司务长露出两排黄牙,笑着说道。
    黄连长大声说道:“屈副连长,清查人员和弹药。”
    “报告连长,清查过了,全连只剩下十五人,加上您,三个伤员,无重伤员。全连有捷克轻机枪两挺,三个弹夹,歪把子机枪两挺,子弹二十三发,十六支步枪。子弹——”屈沛杰看看张大缸和二蛋身上的子弹带,说道:“子弹,若干。”
    黄连长没理会屈沛杰的若干,他忍着伤口的疼痛,喊着:“走了,走了,活着的死鬼们,到时候老余把我们的肉都包成包子,祭奠死去的兄弟们。”
    狗剩听了浑身一震。他靠近张大缸,低声说道:“缸哥,俺真想家了。”
    张大缸没有回答狗剩。他扭头望着越来越远也越来越迷离的济宁城头,狠狠地骂了一句:“狗日的鬼子,老子不把这群婊子养的全都弄死,绝不回家!”
    身后的二蛋听到了,笑着说道:“缸哥,你和咱们的屈副连长一样,也学会骂人了。”
    以前张大缸嘴里从不吐脏字。而以前的以前,也就是刚去济宁读初中时,张大缸也和村里人一样,什么龟孙王八蛋,什么狗日的婊子养的,嘴里很不干净。肖盈听到后,杏眼圆睁地说道:“大缸,你现在是学生了,说话咋还一点都不文明。”
    “啥叫文明?”张大缸天真地问道。
    肖盈噗嗤一声笑了:“文明就是讲礼貌不骂人,你看咱们的老师。”
    张大缸点了点头。那时他以为文明就要像老师们一样,文质彬彬为人师表。但从那以后,他再也没说过脏字。他想有朝一日,也想老师一样站在课堂上。
    今天他说了脏字,不文明了。可他没有羞愧,而是满腔的愤怒。他背起汉阳造,肩上挂着三条子弹袋,跟在黄连长后面,昂首挺胸地向前走去。黄连长骑着的是他家的那匹黄马。他觉得黄连长就应该骑上如此肥壮的马。
    夕阳落入了云幕,天色黯淡了下来。雾又慢慢聚集起来,济宁城远远地消失在了他们身后。走着走着,突然张大缸心头又恍惚起来。他背着汉阳造,却不知道他们将走向哪里,前面田野和村庄一片迷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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