慵懒的太阳下,懒洋洋的张大缸闭着眼睛躺在河堤根下的枯草中。冷冷的风吹来,枯草沙沙作响,痒痒地挠着他的脖子和耳朵。他的左肩仍隐隐作痛。他偏偏斜着身体以便让左肩依靠着河堤。这自己额外增加的痛似乎让他觉得舒服。
    左肩的伤是前天早上与西安村打群架时留下的。
    东安村和西安村本是一个村子。据村里的张老爷爷说,咸丰皇上驾崩那年,泗河发了一场大水。大水漫过河堤并在村子中间冲出了一个大坑,将安村一分为二。从那以后虽然有了东安村和西安村的叫法,但村子没分开,对外仍称作安村。但不知道为什么,最近十多年西安村的人们三番五次地去找先前的乡长,后来改为自治区联保的区长,非要与东安村划坑而治。今年西安村人又放出话来,说要将属于安村的泗河河滩一分为二,并不允许东安村的牛羊到属于他们的地方吃草。东安村当然不予承认。
    前天早上,李二爷家孙子小杰子去河滩放羊时越了界,被西安村一个叫张善良的后生打了一顿,还抢走一只羊。小杰子哭喊着赶着羊跑回了村里。村里的后生们立即嗷嗷叫了起来。李老爷爷还有张老爷爷拄着拐棍,用那因掉牙而漏气的声音吼道:“该给他们一个教训了!”
    狗剩第二次来告诉他全村后生都去河滩打仗的时候,张大缸拨浪着脑袋说:“不去!都是一家子,打什么打?让李爷爷和张爷爷两人去训他们好了。”
    狗剩跺着脚走了,嘴里还骂着:“村里就你和李四功夫好,却都是软踏踏的熊货!”
    张大缸没有因为面子摔倒地上而感到羞愧。他继续糊着窗纸。但看着那洁白的窗纸,他再也不能让他平静。他的不平静却不是因为就要发生的群殴,而是他想起了一个人。
    他刚把第一张窗纸整齐地糊在窗棱上,二蛋呼哧带喘地跑了过来,像杀猪般地嚎叫着:“哥,哥,陈寨的人也去了,他们是帮西安村打我们——”
    “什么!”张大缸跳了起来。陈寨的人来了,那就不是一家子的事了。他不能再坐视不管。他一头钻进屋里,从墙上取下那把祖传的大刀。可来到院子,他又将刀放下,捡起娘洗衣服的棒槌,急急跑向村西北边的河堤,并将二蛋远远抛在身后。
    河堤里,近百个青壮年正酣畅淋漓地混战在一起。他们或三五成群的围战在一起,或是一对一的对决,整个河滩上有跑的,有追的,有站在原地互相撕扯的,有在地上来回滚打的。但面对两个村子的联合攻打,东安村似乎就要招架不住。尤其是狗剩,他的上衣已经被撕破了,头上的两个包已露出了血。他已经做好随后往后跑的准备。
    李老爷爷和张老爷爷正焦急无奈地跺着脚骂娘骂奶奶。他们只不过是想教训打人的善良。而很明显,眼下盛大的场面已远远超出了他们预期。可看到张大缸,两位老人又不约而同地喊了起来:“大缸,快去,教训这帮王八孙子,我日他老奶奶——”
    张大缸大吼一声,挥舞着棒槌冲进人群。他以棒作刀,上敲肩膀下拍屁股,接连打趴下五个人。这五个人当中有四个是陈寨的。第五个才是是西安村善良。这个善良也练过把式,早就想和张大刚比划比划。此时更来了兴头。可他并不强攻,或许他担心自己不是张大缸对手。他偷偷绕到张大刚身后,猛然照着后脑勺打下来。张大刚举着棒子正往前冲,棍头落在他的肩膀上。他疼的一个机灵。扭过头看到善良,张大刚的火气更大了。他一个健步跃了过去,举起棒子搂头就打。善良赶忙举起棍子去档。
    可张大缸这一招是虚的。就当善良全神贯注地盯着从上面落下的棍子时,张大缸的右腿已猛然抬起,砰的一声正踢在善良的小腹上。善良向后飞了起来。
    趴在地上的善良正龇牙咧嘴,狗剩和二蛋的四只大臭脚又噼噼砰砰地在他后背和屁股上跳起了舞,嘴里还骂着:“你他娘的叫什么善良,我看你就叫作恶!”
    狗剩和二蛋使出浑身的力气痛打趴在地上的善良并不是没有原因。就是他爹挑头要与东安村划坑而治,也就是他今天早上殴打了越界放羊的李二爷。也是他让人叫来陈寨的人,他也打的最起劲。狗剩的头上的两个血包正是他的得力之作。
    而打到了善良,张大缸却没能止住这场殴斗。逮住机会爬起来的善良更是双眼瞪的血红,嗷叫着要找张大缸拼命。他周围的那些原本拿在手中吓唬对方的大刀和红缨枪也随之就要变成真正武器了。
    面对满脸通红的善良,张大缸的血腾地燃烧了。他甚至感到了空前的释放,也忘记了眼前只是为了一点利益而争执的乡人,还是能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同村人。他扔下棒子,夺下狗剩手中的片刀。他要使出家传的刀法,和善良拼个你死我活。
    看着张大缸手中握起刀摆出拼命架势,善良却伸着头望着张大缸,愣在了哪里。
    就在这时,随着“砰”一声像鞭炮般的脆响,河滩上的人们都安静下来。是李四来了。他站在河堤上,双手举着一杆快抢,瞄着西安村和陈寨的人,嘴里还大喊着:“谁在乱动,我就打死谁!哎,那个叫善良的作恶,你想试试不?”
    陈寨的人早已无心恋战。他们来帮西安村无非是想打压东安村在十里八乡的气焰,说不定还能随便能捞顿饭吃。他们也一直在西安村面前一直炫耀陈寨是如何的讲义气如何为兄弟们两肋插刀。如果东安村败了,他们会将热闹凑到底。但来真的,他们就不会再坚持。因为即便西安村占了整个河滩也不会有他们的份,浑身是血的他们也不会舍着脸皮将羊赶到这里来。所以只要不傻到当着爹的面叫娘,就会觉得与东安村火并到底一点也不值得。就在张大缸如三国里的常山赵子龙冲入阵中时,他们就已经露出了胆怯。现在李四手中快枪那黑洞洞的枪口又指着他们。他们可不想品尝那比花生米大不了多少但能在身上穿洞的弹丸。于是他们不由自主地举了举手,接着掉头呼啦啦地跑了。
    陈寨的人像羊群一般地离开河滩后,西安村的后生们没有跑,但都低下头。善良也低下头,但随即他捂着肚子蹲在了地上,脸上一阵苍白。张大缸也不禁感到阵阵后怕。他那一脚能要人命。
    这一仗解决了西安村挑起的纷争。善良的爹像一个连《三字经》开头都没背会的学生,听着李老爷爷和张老爷爷“混账龟孙王八蛋”等连绵不绝的骂声,任凭两位老人的唾沫星子飞到自己脸上,甚至任凭张老爷爷的拐杖落在身上仍一动不动。最后,善良的爹嘴里不停地说着:“是,是俺不对,俺该死,咱们才是一家人——”
    张大缸看着张老爷爷仍挥舞不停的拐杖,又有些心疼了。他觉得那两根拐杖像极了先生手中的板子。那板子打在手心上极疼。张大缸挨过,而且不止一次。而善良爹也不是外人。他也姓张,只是鬼迷了心窍。
    张大缸扭头从善良身旁走了。他肩膀上的黑棉袄被善良一顿子打破了,露出了棉花。可他心里没有了愤怒。他打够了。
    河堤上的李四仍像常胜将军般地抱着那杆枪,趾高气扬地站着。他昂着头冲张大缸笑了笑。张大缸看出了李四的笑。他在说,武功再好,也打不过快枪。不知为什么,张大缸有些嫉妒地看了一眼李四手中的枪。虽然他不曾想过当兵,家里也用不着用枪来保护,可他有了想去拥有一支枪的冲动。他又看了一眼那支枪。
    那是一杆崭新的汉阳造。村里都说那杆枪是李四的哥哥李三在队伍上偷来的,李四对此矢口否认。他说是他爹花钱买的。村里人对此倒没什么意义。李四家是家大业大的地主,买杆枪看家护院倒也不为过。可让李老爷子花钱买枪却又是让人颇为思量的事。他宁肯让穿着绸布的李四去放羊,也不愿雇二蛋。
    回到家中,张大缸立即招来娘心疼却更埋怨的絮叨:“再过四天就要喝你的喜酒了,你傻啊,要是打出个好歹来,该怎么着啊?”
    正给马散着草料的爹说道:“自家的事却让别人掺和,该去该打!”
    张大缸却看着那崭新的窗纸愣在了哪里。他的心又不再平静,砰砰地跳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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