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多年尤其是近两年征战以来,吴氏从未打扰过张巡。半年前的一天,吴氏腹痛的晕厥了过去。直到邻居大娘给她送饭时,才发现吴氏病了,赶紧叫来大夫医治。可醒来后,吴氏央求大娘和大夫千万不要告诉张巡。而今天吴氏张口要请自己回家,张巡料定吴氏有极其重要的事情。他甚至担心吴氏就要饿死了。可许远、姚阎、南霁云等人仍未离去,王顺仍跪在地上悲切的哭着。张巡没有立即回家。
    他站在王二保的坟前,默默地流着眼泪。这是一处临近南城的新开辟的坟场。城中原本没有坟场。随着战事病死饿死的人越来越多,许远、王二保只能在没人居住的院子里临时设置一处处坟场。坟场是临时的,许远说等打退叛军,再把将士们的遗骨迁到城外,再行修坟立碑。
    许远想都到张巡身边,可他的身体晃了一下,险些摔倒。南霁云和姚阎赶紧扶住了他。许远站定,脸色苍白地说:“中丞,我们走吧。”
    王顺也从地上站了起来,向张巡拱手说道:“中丞,走吧。”
    张巡点点头。他拭去眼泪,抬头看了一眼天空。突然,他看到一只苍鹰从城外奋力地飞了进来。
    南霁云和王顺也看到了那只苍鹰。南霁云立即张弓搭箭,要射苍鹰。王顺赶忙拦住了他,着急地喊道:“南将军,不要射鹰!”
    或许是听到王顺的喊声受到了惊吓,苍鹰扭头又飞出了城墙。可它慌乱之中,在城中丢下了一样毛茸茸的东西。
    张巡已饿的双眼发昏,没有看清。王顺、宁不冲等人看清楚了,那是一只鸡。原来那苍鹰从叛军南营寨中抓到了一只鸡,又飞到了城内。
    宁不冲等人立即飞奔了过去,将奄奄一息的鸡抓了回来。王顺没动。他看着苍鹰飞走的方向,迷离地说道:“你是哪只在山上看到的神鹰么,你还能给我们指条明路吗?”
    张巡听王二保说过神鹰的故事。他拍了拍王顺的肩膀,说道:“王顺,这神鹰或许是来告诉我们,援军就要来了。”
    王顺使劲点了点头。
    就在大家伙讨论该怎么吃这只鸡的时候,张巡已悄然离开众人,用最快的脚步向家里走去。
    在路上,他看到的行走的兵士莫不是佝偻着身子摇摇晃晃,向他打招呼的力气都毫无生气。张巡看着心都碎了:这时尹子奇发动进攻,睢阳将休矣。
    回到家中,张巡看到吴氏正一身素衣,头上缠着一条白布默默地坐在床沿上。张巡知道吴氏为王二保戴孝。张巡经常不在家。王二保则尽心地委托邻家大娘大嫂照顾着吴氏。吴氏曾对张巡说过:“二保大哥是我们的兄长,但更像我的父亲。”吴氏说着话的时候,张巡的眼红了。王二保还有一个女儿,可他这唯一的亲人却生死未卜。现在王二保走了。他走的时候虽然只提到了他那被叛军杀死的妻子,可他一定会想着他的女儿。
    张巡悲伤地看着眼前的吴氏。可越看吴氏,张巡心中越是难受。他眼前的吴氏更消瘦了。她白皙的脸上更是没有一丝的血色,楚楚可怜地更是叫人心疼不已。城中所有人都在忍饥挨饿,吴氏亦不能除外。
    张巡又想起,最近一段时间没有顾得上吴氏。他面含亏欠地躬身施礼说道:“巡近日怠慢夫人了!不知夫人叫巡回来,有何吩咐?”
    吴氏没有回答。她努力地站了起来,缓步来到张巡近前,痴痴地看着张巡,双眼噙满泪水,哽咽着说道:“大人,二保大哥走了,以后大人莫要忘了他呀。”
    张巡扶吴氏坐下,说道:“我们不会忘记二保大哥。只可恨叛军将二保兄从河北孤苦伶仃地赶到河南,巡却不能剿灭城外叛军,反而要被叛军所困死,巡心中难过啊?”
    吴氏站了起来,抱住张巡,轻声说道:“大人,难道您真的绝望了吗?”
    张巡叹了一口气,说道:“兵士们连拿起刀枪的力气都没有了。”
    吴氏昂起脸,说道:“二保大哥临终前说过,让大人不要放弃,朝廷一定会派援兵,拯救睢阳于危难之中。大人一贯顶天立地,难道此时却有了妇人心肠?”
    张巡怔怔地看着吴氏,说道:“夫人何处此言?”
    吴氏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泣不成声地说道:“如果当今皇上还有打败叛军的一丝念头,就不会坐视睢阳于不管。大人,您可要坚守到最后一刻啊!”
    张巡笑了。他扶起吴氏,说道:“为夫谢过夫人了。为夫定当牢记夫人的话,坚守到最后一刻。到那时你我一起回到南阳老家,一起耕田织布读书写字可好?”
    吴氏脸上露出了微笑。她紧紧抱住了张巡,泪水涟涟地说道:“二保大哥临终前真的对大人说过要支起大锅,将他当做军粮吗?”
    张巡回答:“二宝兄是这么说过,可是——”
    吴氏松开了张巡,脸上露出了笑容:“其实二保大哥的建议挺好的。”
    张巡瞪着吴氏说道:“你说什么?”
    吴氏笑着说道:“你不忍心让兵士们吃二保大哥,是因为二保大哥是兄长,可你可以将我杀了,把我的肉煮给将士们吃呀。”
    “你怎么胡言乱语起来?”张巡生气地说道:“张巡断不可做有悖天理人伦之事。”
    吴氏微微一笑:“逢此乱世,妖孽当道,天已不是天,地也不再是地,那天伦人理又当何在?”
    张巡摇头:“不管世道再乱,你我必须尊天敬地啊!”
    吴氏也摇着头说道:“能打败叛军,换天下清平,你我便是尊天敬地了,因为大人所做之事是杀叛逆斩贼子的人间正道!”
    张巡低头不语。
    吴氏笑意频频地说道:“大人,人早晚一死,城破后再死将无意义,所以哪怕以妾虚弱之身为睢阳多挣片刻安全,妾也知足了。”
    张巡眼中涌出了眼泪。
    吴氏复又跪下,叩首道:“虽有已有武后坐上九五之尊,成就伟业,但自古女子多薄命。想家母将贱妾托付给大人以来,不再风雨飘摇,还承受大人最大恩惠,贱妾无以为报,到了阴间,贱妾仍将服伺大人左右。”
    “夫人——”张巡捉住了吴氏的双手,说道:“你正值青春年华,此后还长,你切不可做傻事啊!”“即便是死,也要等到城破之日。”
    只听外面有兵士在喊:“中丞大人,城内发生了重大事务,许大人请您速去!”
    张巡以为叛军要攻城。他赶紧离开了家。临出门时,他扭头看了一眼吴氏,说了一句:“夫人,等巡回来啊!”
    吴氏目送张巡远去,泪如泉涌。许久,她起身回到内室。
    内室中放置一个干净大木盆。吴氏站在木盆旁边,慢慢脱掉了自己的衣衫。她开始了沐浴。此时的人已消瘦无比,可她的皮肤仍洁白如玉。
    沐浴完毕,吴氏穿上了一身用白色绸缎做的衣衫和绣花鞋。这是张巡和夫人为她买的,已放置了四年。可她舍不得穿。今天她穿上了,带着幸福和满足。经过颠沛流离的她庆幸地遇到了张巡,让她再没有经历过风雨和磨难。现在她要为心爱的人做出牺牲了。她叫来了宋刚。
    宋刚拱手问道:“夫人有何吩咐?”
    “叫姐姐吧,”吴氏看着眼前也饿的脸色发黄的宋刚,微笑着说道:“姐姐准备烧一大锅水让将士们喝,你带人抱一些劈材来。记着,要大段的木材。”
    “是,姐姐。”宋刚转身走了。不一会,他又带着两名兵士抱着劈材走回来了。
    吴氏微笑着说道:“宋刚,你将劈材放到厨房,把火点燃。”
    “是,姐姐。”宋刚答应一声,带着兵士走向了厨房。
    停了一会,吴氏也慢慢地走向了厨房。她让宋刚和兵士往大锅下面填满劈材后,轻声地说道:“宋刚弟弟,你出去吧。待半个时辰后,再来。”
    宋刚抬头看了看吴氏,挠挠头答应道:“是,姐姐。”说完,带着两名兵士离开了张巡家。
    吴氏站在了铁锅旁边。这是一口直径约有五尺的铁锅,可供数十人吃饭。吴氏不知道宅院原来的主人为何要用如此大的铁锅,但现在这口铁锅正好派上用场。
    锅底下的火烧得很旺。水就要开了。吴氏平静地拿起一把匕首,可她眼中涌出了泪花。她想起了爹娘,也想起了刚离开不久的张巡。转而吴氏笑了笑,又平静地说道:“大人,等水开之后,贱妾就要将自己煮成肉汤了,就请您用贱妾犒劳那些跟着你出生入死的将士吧。大人,不要为贱妾难过,为了大人如守住睢阳,贱妾如此心甘情愿而将含笑九泉。”
    此时,张巡正在府衙中无奈地坐着。事到如今,除了神仙之外的凡人只能无奈了。许远接到宁不冲的禀报,说几名饿的发昏失去理智的兵士看到什么都想吃,甚至有两人在吃刚刚死去的同伴。宁不冲拉都拉不开,无奈之下,宁不冲打晕了那两名已经精神错乱的兵士。许远将张巡请到府衙,禀报了这一情形。张巡听后,便闭上了眼睛,坐在坐榻上一动不动。
    就在无奈和焦急中,宋刚喘着粗气走了进来。他差点站立不稳摔倒在地上。他连喘了几口粗气说道:“中丞,夫人在为将士们烧开水,可夫人说半个时辰后再让小的带人去喝水。”
    “什么?”张巡猛然站了起来。由于用力过猛,他立即感到天旋地转。
    “怎么回事?”许远问道。
    “吴氏要把自己煮成肉汤,以飨将士——”张巡说着,眼泪流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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