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空动容哭无泪,东风悲戚哀有声。飞鸟惊心欲断翅,树木魂落恐断腰。让人恐惧的惨烈,叫人心寒的悲壮,正在睢阳城头上活生生地演着。
    张巡的扑刀砍卷刃了。他浑身是血。他身上受了多少处伤,他已经不记得了。他只记得爬到垛口的一个叛军兵士左手举着盾牌挡住了他的扑刀,身子向前一纵,弯月钢刀滑向了他的脖子。张巡下意识地向后躲闪,刀锋划破了他脖子的肉皮。他没有觉得任何的疼痛,而是飞起一脚将叛军兵士踢了下去,自己也重重地摔倒了。身边的兵士还没将他扶起来,下一个叛军兵士露出了垛口,另外两个唐军兵士手执长枪刺中了叛军兵士的肚子。叛军兵士嘴里涌出了鲜血,他还是将手中的钢刀扔向一名唐军兵士,扎伤了唐军兵士的胳膊。
    城下的叛军疯了,狂了。他们就像攻不下睢阳就要被尹子奇活埋一般,一次又一次地冲上垛口,一次又一次地使出最后的力气将唐军杀伤。
    张巡连连接到禀报:北城告急!叛军兵士爬上了东城城头!西城叛军兵士拿着弓箭冲上垛口,杀伤五十多名兵士!
    张巡又连连让王二保带领那后备的两百名兵士支援着各城。还没到晌午,在疲于奔命中,两百名兵士就伤亡过半,就剩下一百多人。
    没有将令,伤兵们也在东方思明的带领下来到了叛军攻击最为猛烈的南城。东方思明先是半坐在一根檑木上,身子靠住跺墙,用两把刀封堵住垛口。砍伤了一名叛军兵士的右脚后,东方思明站了起来,手中的短刀也换成了长枪。他觉得坐着使不上力气,杀敌也不解恨。
    张巡又一次负伤了。他握着刀杆奋力将叛军兵士推下云梯的时候,脚下被雪泥一滑,扑倒在垛口上,他刚刚起来,城下箭被射了上来,一支箭射在了他的左胳膊上。
    张巡终于感到了疼痛。他咬着牙一把把箭拔了出来。伤口处血喷涌出来,洒在了脚下。。张巡让身边兵士给自己使劲地包扎好,又拿起一把短刀。南霁云看到了,命兵士强行命令兵士将张巡拉倒城门楼上。张巡不从还有下来,南霁云拱手说道:“叛军攻城猛烈,正须大人调度之时,若大人出现意外,睢阳城必然人心涣散,将瞬间落入叛军手中!”南霁云满脸是血,说话的时候只漏出洁白的牙齿,看上去甚为恐怖。但他语气坚定,容不得半句商量。
    张巡被两名兵士架着,只好笑道:“好吧,那我就在此歇息片刻。”
    这时王二保第三次跑到城头,向张巡说道:“大人,百姓听说兵士伤亡过大,还是要请命上来守城!”
    张巡抬头看了看西斜的太阳,坚定地说道:“不可。你下去对百姓们说,有军士坚守城池,让他们大可放心,待需要百姓守城时,张巡定会发话。”
    王二保面露难色。张巡说道:“那本官亲自下去。”
    张巡走下城头,来到瓮城城门,看到百姓们已站满了整条街。他们中不仅有刚束发的少年还有白发苍苍的花甲老人,差点没掉下眼泪。他们纷纷手举刀枪棍棒大声说道:“大人,让我们上城吧!”
    张巡忍着左胳膊的伤痛,举手施礼说道:“各位乡亲,现在为时尚早,若叛军发现百姓上城,势必攻势更猛。还望大家体谅,若城头危及,巡将让二宝兄召集大家,可否?”
    百姓闻听,又纷纷说道:“那我们就在城下等候。”
    张巡摆摆手说道:“休息好养足精神才能杀敌致胜,还望大家到府衙附近安歇,待需要之时巡立即请二保相告。”百姓们这才纷纷离去。
    突然,张巡看到了一人泪水涟涟地看着他。那正是眉清目秀的吴氏。她穿着一身旧兵服,手中的宝剑正在太阳下闪着光。
    张巡笑了。他的笑容镇定而又和蔼,他的笑容平静而又肃穆,让人觉得即便是他满身的血还有厚厚的伤布都是上天给他奖赏。
    吴氏随着人群走了。但她一步三回头,目光痴痴地看着张巡。
    再回到城头,张巡看到的仍是刀光枪影血溅城池。城头上的唐军兵士一个个地倒下。他们死去了,没有声息。他们受伤了,没有哭喊,而是在血泊中站了起来。他们举不动滚木和礌石了。他们大声呼喊着,用长枪,用短刀,甚至他们用自己的肉体将叛军兵士撞到了城下。
    张巡不由大喊了一声:“尹子奇,你疯了吗?”
    尹子奇没疯。他仍然平静地看着城头,也看着城下。
    他曾去过海边见过潮涌。那滚滚的浪潮涌动而来,撞在礁石上,向着天空扬起一片白色的浪花。现在他的兵士就是潮涌,而那睢阳城头就是一处礁石。他的兵士碰撞在睢阳城头,向天空翻转着,又掉落在地上。
    他怀里揣着严庄令快马送来的加急文书,要他立即带领大军返回汴州。个中原因是郭子仪的大军正在猛攻潼关和长安,妄图收复京城,妄图让以泯灭的大唐死灰复燃。尹子奇不由苦笑了一声,他不相信就连精明的严庄也紧紧地盯着长安和洛阳,认为那是皇家的象征,是至高无上的象征。他难道不知大唐丢了洛阳和长安却犹存,他忘记了国之根基是土地是百姓还有像张巡这样的将士?他们真是蠢之极也!
    尹子奇看毕,便立即让信使回报:“请信使大人回奏,两日内大军必会到汴州!”
    信使还怔怔地呆在原地不动。尹子奇告诉他:“如果现在回撤,那张巡肯定带兵追赶,我军伤亡将极大。”信使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立即骑马走了。
    此事只有尹子奇的亲兵知道。尹子奇也没有告诉任何人,包括都尔汗和杨朝宗。他只想在撤军之前剿灭张巡和许远,以绝后患。
    他以泰山巍然不动的平静看着兵士喋血城头,看着兵士的尸体堆满了城脚,看着受伤的兵士在尸体堆中慢慢地蠕动着。
    他的心在流血。他只能将这一切看成天神的旨意。他在为那些死去和即将死去的兵士默默地祈祷:跟随天神去吧,哪里是你们的天堂。哪里草木繁盛,河水清碧,马壮牛肥,哪里美女成群,欢歌笑语,酒美肉香,哪里没有了刀光剑影,血流成河——两颗清泪从尹子奇的眼中流了出来。他却装城像擦汗一样轻轻地擦去。
    太阳带着悲哀和愤怒隐去了,天色昏黄了起来。城上兵士的身影愈加的稀薄,而叛军的进攻一如既往地猛烈。张巡有几次想传令所有百姓上城。但他又一次次地忍住了。如果让未经训练的百姓来到城头,那将引来叛军更猛烈的进攻。
    但他知道,即便不是今天,明天或者后天,兵士们将伤亡殆尽。到时除了让百姓开门投降之外,便是让百姓们上城了。
    但天黑之后,张巡立即改变了自己的想法。他知道,今晚可能是睢阳城池的最后一战了。
    叛军并未停止进攻。他们点燃了火把,继续沿着云梯向上攀爬。城头的唐军已经一天没吃一口干粮没喝一口水了。雷万春、南霁云等将领的嗓子已经喊哑了,疲惫的摇摇欲坠的兵士仍在用着最后的力量砍杀着叛军。
    张巡坐不下去了。他手执单刀又来到垛口前。但他注意到兵士们将火把搁置在跺墙上,于是下令将所有的火把全挂在跺墙外面。这样城头虽然暗了下来,但叛军兵士亦不容易看到城上的状况。
    夜也被血染红了。晚风吹来,血腥之气直冲人尹子奇的鼻子。黑暗中,他的脸色再也不能平静了。方才他又接到了一块金牌,这是安庆绪命人送来的,让他即刻撤军回师汴州!
    可他还在等着最后兵士们登上城头的那一刻。他还想着带着张巡和许远撤回汴州。他将金牌又揣入了怀中。
    他再次狠狠地下令:“传我将令,继续猛攻!有懈怠者,就让他跟着战死的将士们一起去见天神吧!”
    叛军兵士又嚎叫着冲了上来。而城头的兵士更加疲惫。此时的他们似乎已成了一道沙墙,再经不起浪涌了。
    就在城头更加危及的时刻。张巡冲将士们大呼道:“生当人杰,死为鬼雄,今天我们舍生取义的时候到了!”
    这是与兵士们一起拼杀的主将呐喊声。张巡身边的将士首先被感染。接着,“生当人杰,死亦鬼雄——”。东方思明和陆明大喊了起来,雷万春和南霁云也大喊了起来,南城的兵士大喊了起来,东城、西城的兵士大喊了起来,北城的兵士也大喊了起来。
    雄壮的喊声压过了叛军的呐喊声,响彻在睢阳城的上空。他们的身体又变得敏捷起来,他们手中的刀枪又苍劲有力。叛军又一次次地被击落到城下。
    尹子奇的战马随着他的身子开始了晃动。他再次感到了张巡的智慧。他就连火把在何处放置这一点小细节都不肯放过,尹子奇只能还以苦笑。他又听到了城上的呐喊声,那就是唐军英勇不屈的战歌,也是他们的军魂。尹子奇动摇了。
    都尔汗被抬着回来了。他亲自踏上了云梯,却两次被唐军的滚木击落到了城下。若不是城下那垛满的尸体,他会被摔废。这位曾经是曳落河的勇士呆呆地看了尹子奇一眼,目光中充满了怀疑和质问。尹子奇平静地接受了。
    杨朝宗骑马从北城来了。这个七尺多高的汉子哭了。他嚎啕着说:“大将军,我们的伤亡太大了——还是请将末将送回汴州大牢吧!”
    那一刻,尹子奇的心也碎了。他仿佛一下苍老了二十随一般。他声音悲呛地说道:“传我将令,停止攻城,撤军回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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