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早上日出之后,张巡便来到北城外的空地上,不时抬头眺望东方。他在焦急地等待雷万春和东方思明接粮归来。
    他没有望见八百兵士的身影,却看到了许多零零散散的难民从北面越过汴河,走城池。张巡已与众人商议,由石勇负责安置这些逃难的百姓。
    突然,北城城门内一片混乱和嘈杂的声音传来。张巡转身仔细一看,原来是石勇正指挥着四五名兵士鞭笞两个趴在地上衣衫褴褛的难民,旁边还跪着一位年长一些的难民正苦苦哀求。
    石勇为什么要打难民?张巡顿时有些恼火,快步上前询问。
    没想到石勇比他更生气。他满脸通红地对张巡说:“大人,我们不是不管他们饭,可给了两个窝头之后,这两个人还是拼命抢,还扯拉烂了装窝头的框子。”
    张巡低头看了一眼,只见两个年轻的难民不顾鞭子打在身上的疼痛,仍捡着散落到地上的窝头,拼命往嘴里塞着。
    张巡仔细看了看两个人,对石勇喊道:“将这二人捆起来!”
    石勇指挥兵士拿来绳子将两个年轻的胳膊捆在身后,拉倒瓮城内的两个木桩上,将两人结结实实地绑在木桩上,接着举起鞭子又要打。
    而被绑在木桩上的两个年轻人的双眼仍死死地盯着地上的窝头。
    年长者吓得磕头如捣蒜,双眼流着眼泪,连连哀求着说:“青天大老爷啊,您就饶了他们俩吧——”
    张巡喝止住兵士,又拉起年长者,亲和地问道:“你们很多天没吃过饱饭了吧?”
    年长者的泪眼望着张巡,说道:“大人,我们躲在一个无人的村庄半个月了,只是吃草根,啃树皮,几乎就没吃过饭,昨天听路过的人说您打了胜仗,我们就来了。”
    张巡点点头,说道:“我看你们三人廋的皮包骨,眼睛向外暴突着,就知你们是由饥饿所致。如果再任由他们两人吃下去,就会直接撑破内脏而暴毙。”
    “是,是,大人所言极是,我们都饿晕过三次了!”年长者感激地看着张巡,又噗通跪下:“感谢大人啊!”
    张巡又扶起一位年长者,问道:“你们来自哪里?”
    年长者深施一躬,才说:“回大人话,我们来自黄河北岸,村子叫王家山庄,村子被万死的叛军烧了,村里的人也全都被杀了。大人,我们被叛军抓住当了马夫,在单父时被叛军杯打败,我们乘机逃脱。我们原本回家,但回家的路被叛军封死了,我们到处流浪,又想投军报仇,可是没有人愿意收留我们,他们怕我们是细作。大人,您就收下我们吧,大人,您别看我们几个廋,可这都是饿的,只要给我们口饭吃,我们就有力气杀敌。大人,我们真有力气,我们种了一辈子地,年轻时还跟着村里的长者练过几年的功夫。”
    长者一口气说完,然后祈求地望着张巡,又说道:“大人,我们还想报仇啊!”
    张巡盯着年长者,没说话。
    年长者以为张巡不收留他们,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求大人收留我们吧,我们想投军,想报仇,我们也没有其他活路了——”说完,跪趴在地上,泣不成声。
    张巡拉起了年长者:“请起,我还不知道你姓甚名谁?”
    年长者擦了一把眼泪,说:“回大人,小的姓王,在家排行老二,叫王二保。”接着,年长者又指了指另外两个人:“他俩叫王顺、王六。”
    张巡点点头,回头对石勇说:“每隔两个时辰让二保喂王顺、王六一个窝头和水,等明日后带到南城。对了,绳子别太绑结实了,再伤了他俩。”
    说完,张巡离开城门,沿着城墙向东走去。身后紧紧跟随的石勇低声问:“大人,您不怕这几人是细作?”
    张巡笑了笑:“这几人面黄枯瘦,双眼浑浊,是长期饥饿所致,而且他们眼睛里流露出来的是家仇国恨,怎么可能是细作呢?”
    石勇有些不解。但既然张巡说不是细作,那就不是细作。
    张巡又说:“何况我们正是用人之际,叛军就要来了。”
    石勇点了点头。他也觉得叛军该来了。
    二人刚走到城墙东北角,一名兵士骑着快马沿着汴河奔驰而来。他远远地看到了张巡,大声呼喊道:“大人,粮食运回来了——”
    张巡悬着的心放了下来。他回头看着雍丘城池,现在雍丘城内各种物质储备充足,现在又多了这六十万斤粮食,足够雍丘军民三个月的用度了。
    半个时辰后,雷万春、东方思明带领着八百兵士押运着粮食回到了东城城门。两人一夜未睡,但异常的精神。
    张巡刚要上前问候,齐慧骑着快马直冲到张巡面前。他来不及施礼,急匆匆地说道:“有三万叛军出了陈留,正向雍丘赶来,而且这三万全是胡军!”
    “好啊,”张巡说到:“真正的叛军来了。”
    “可是您知道主将是谁吗?”齐慧眨眨眼睛问道。
    “谁啊?”
    “令狐潮!”
    “啊!”张巡不由惊讶了一声。
    不怪张巡惊讶,就连令狐潮自己也没想到自己还会继续带兵攻打雍丘。
    令狐潮在营寨中险些被东方思明活捉又险些被雷万春刺中后,他连打了几个滚,钻进一座帐篷里面,又急急地跑出帐篷,钻进了另一座帐篷。连钻了三座帐篷后,他挥起刀背打晕了一个蜷缩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兵士,接着脱下自己的将军铠甲和衣装,换上了兵士的衣服。等他再跑出帐篷,东方思明和雷万春已向南杀去,而身后的唐军正在驱赶着自己的兵士。
    他迅速加入到逃跑兵士的人流当中,挤倒南面的栅栏,撒开脚丫就跑。跑出了二里地后,他看到了王哲定,并大声呼喊。
    王哲定听到了叫声,扭头看到了令狐潮,便命一名骑兵将马让给了令狐潮。骑在马上狂奔十多里地,看见唐军收兵回营,令狐潮带住战马,立即令王哲定赶紧收拢军队。
    跑得漫山遍野惊魂未定的叛军兵士听到校尉的喊叫,才慢慢回过神来。他们想离开这是非之地,但两腿发软,又只好在校尉们的威逼之下聚拢到令狐潮的身边。
    令狐潮遂让王哲定派出校尉去召集东、西两个营寨的溃兵,两个时辰之内,竟然收拢了八千余人。但这八千余人竟然有三千人空着两手,连兵器都丢了。
    又气又急又恼又怒的令狐潮却不敢大发雷霆,因为此时他还穿着兵士的军衣。他思忖了片刻,决定带着这八千兵士赶往襄邑。
    他不敢再回汴州了,陈留也不能去。若是李庭望知道他这番模样,非奏请安禄山扒了他的皮不可。
    他连夜写了两封信、一封奏章。第一封信他是写给驻在真源的杨万石。他领兵进攻雍丘之初,杨万石曾给他写过信,说要派两千兵士前来助阵。这分明是跟令狐潮分讨军功,嗤之以鼻的令狐潮委婉地谢绝了。但此一时彼一时。落荒的令狐潮急需杨万石的资助,尤其是兵器粮草。他在信中写道:本部兵马屡屡破城未果,只好先退至太康休整,望洋大人速派兵马及兵器粮草,待与杨大人合兵一处,共击雍丘。
    第二封信他写给了李庭望。他告诉李庭望本部兵马受到唐军内外夹击才导致兵败,现退至太康休整,不日便再围攻雍丘。
    奏折是给安禄山的。奏折大意是:末将自弃暗投明,归顺大燕之来,身负家仇国恨,忠心耿耿,肝脑涂地,可怎知那张巡诡计多端,末将死战未果。今日末将本想以死报大燕皇上之隆恩,但末将家仇未报,死不瞑目,肯求皇上派末将兵马,再战雍丘,让末将返回战场,以死回报皇上龙恩。
    第二日,杨万石便接到令狐潮的信。他不由大喜过望。虽然投降后他仍留在谯郡为太守,可上至安禄山下至李庭望,甚至令狐潮等人都对他视而不见。杨万石感到了孤独。他还提心吊胆着,谯郡以南的唐军正秣兵历马。所以,他想让叛军赶紧扫清谯郡以北所有的障碍,继续向南进军。他或许还有用武之地的机会。读完令狐潮的信后,他当即点齐两千兵士,拉着粮草兵器,赶往太康。
    而让杨万石想不到的是,令狐潮接收了他的粮草兵器,便让杨万石赶紧返回真源。他告诉杨万石:“谯郡以南全是唐军,若丢了谯郡,那李庭望肯定要杀了你!”
    杨万石气得心突突直跳,可看着以从四品中郎将自居的令狐潮也只能咬碎了牙往肚子里咽。他在心里骂了一千遍令狐潮你不得好死之后,强行带着本部两千兵士离开了太康。但他给李庭望写了一封信,告了令狐潮被雍丘守军击败后又到襄邑大肆掠夺。
    李庭望先是接到令狐潮的信,接着又接到了杨万石的信。但两封信都让他暴跳如雷。他再也顾不了那么多了,派出两百名骑兵赶到太康,直接从太康县衙也就是令狐潮的中军大堂,将令狐潮拎到汴州,关进了大牢。
    但没过五天,李庭望就接到安禄山的圣旨,让令狐潮接着率军攻打雍丘。跪在地上双手捧着圣旨的李庭望都傻了。他不知道令狐潮使了什么计谋,竟然让安禄山如此信任他。
    其实,安禄山也是恼怒万分。一万八千人攻不下两千余人把守的县城,若搁以往安禄山的脾气,早就将令狐潮革职鞭笞去当马夫了。但巧的是,此时的安禄山遇到了一个新的难题。就在攻下洛阳不久,假装投降的常山郡守颜杲卿起兵反叛了自己。他不得不派出史思明率大军前去围剿。当史思明将颜杲卿父子及颜杲卿的侄子押到洛阳后,安禄山当面质问:“朕如此厚待于你,为何你又起兵反叛朕!”结果颜杲卿大骂安禄山反叛在先,是乱臣贼子。
    安禄山不由大怒,命人绑颜杲卿于天津桥柱上,肢解并要吃他的肉。颜杲卿骂不绝口,叛贼钩断了他的舌头。颜杲卿死去之后,安禄山又命人碎割了颜杲卿儿子和侄子。
    平息了心中的怒火,安禄山有非常郁闷。不能不说颜杲卿的假投降给了安禄山沉重的打击:想得天下并安天下,不止是靠武功,还要靠人脉,可放眼天下,有几个汉人能心甘情愿地做自己的马前卒呢?
    偏偏在这个时候,令狐潮的奏折到了。安禄山没有惩罚令狐潮,反而继续让他领兵继续攻打雍丘。他之所以如此,他想给投降过来的汉人官员立一面旗帜,好让他们死心塌地为自己卖命。
    虽然李庭望心中对令狐潮有着万分的不满,可他不敢违抗安禄山的圣旨。随后,深深了解自己部下瞧不起中原官员和武将的安禄山还给他下了一道密旨,说出了他的苦衷,要他不能歧视忠于燕国的降将降官降兵,更不能打压报复。
    李庭望虽然不太明白安禄山的苦衷,也只好把令狐潮从牢中放了出来。可他实在不信任令狐潮了。一万八千兵马不仅没有攻下两千守军的孤城,反而被人家打得稀里哗啦,大败而归,你他娘的令狐潮不一头撞死就算了,还厚颜无耻地上奏皇上说自己如何如何忠心耿耿,说什么张巡诡计多端?
    这时从范阳来了三万援军。李庭望立刻奏请安禄山派出大将李怀仙、杨朝宗、谢元同协助令狐潮攻城。他想赶紧攻下雍丘,拔下插在自己屁股后面的这颗钉子。
    被关进大牢的令狐潮整日焦虑不安,充满绝望,觉得李庭望肯定要奏请安禄山处死自己。可他努力地控制着自己。他在等待最后的决断,那就是安禄山的旨意。
    在牢中接到了让他继续带兵进攻雍丘的旨意,喜极而泣的令狐潮向西叩头出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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