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天后的上午,已时值三月中旬。往年这个时节,谯郡真源县已万木吐绿春意盎然的时节。而如今漫天的低云仍低低的飘着。阴暗的天空下,浓雾紧锁着苍茫的大地。路边的田野中,看不到地上尖尖的小草和枝头嫩嫩的叶子,只有冬小麦艰难地发出黄绿的颜色,预示着冰冷的冬天还未完全过去。
    远离了繁华如梦的京城,身穿一身粗布衣衫的张巡穿过浓雾,急匆匆地走在真源城西田野间的大路上。他脚底下满是泥土,身上挂满细如沙的水滴。
    张巡前去祭拜玄元皇帝。
    玄元黄帝不是别人,就是在老君山修炼成太上老君的老子。本朝信奉老子为始祖,高宗李治追号为“太上玄元皇帝”,并在各地建祠庙以供祭祀。而真源是老子出生地,所以朝廷格外重视。高宗亲自到真源祭拜,还下旨将玄元皇帝祠扩大到占地八倾。后经过数十年的重修,玄元皇帝祠修得琼楼玉宇,金碧辉煌。为保护祠院,朝廷专设了五百护兵。
    当今圣上李隆基登基后曾两次来到真源祭拜玄元皇帝,结果天下越来越安定昌盛。这不得不让人们对玄元皇帝尊敬有加。
    十四年前,张巡在去京城赶考途中也曾绕道来拜祭过玄元皇帝。那时,此庙前人山人海,许多两三百里之外的人们也专程骑马乘车赶来,排队等候上香祭拜。大门前维持秩序的官兵忙的不亦乐乎。
    可这次张巡来到玄元皇帝祠庙门前时,除了大门两侧持长枪站立的护兵,再没有一辆马车和一位香客。短短十余年的时间,曾香火旺盛的玄元皇帝祠庙却成了门可罗雀,孤独地伫立在浓雾之中。
    张巡稳了稳神,昂首挺胸向祠庙大门走去。当他一脚将要迈进祠庙的高大门槛时,突然从大门内窜出来一家丁打扮的人,冲张巡大声喊道:“想进门求平安,先拿香火钱!”
    张巡不由吃了一惊,瞪着那人问道:“要多少?”
    家丁上下打量一下张巡,说道:“吆喝,还挺硬,那就一两银子。”
    张巡瞪着家丁,问道:“祠庙本是朝廷所建,我从没听说过进门还要付钱,这是什么规矩?”
    “规矩?哈哈,告诉你,这是真源的规矩!”那家丁冷笑了两声,非常不耐烦地说:“你是外地来的吧?没钱给爷滚蛋!”
    张巡左右看看门边站立着的四名护兵。手执长枪的护兵无奈的转到别处的目光告诉张巡:这事他们爱莫能助。
    这时从大门内侧又出来两个家丁。那两个家丁也一脸凶神恶煞,还挎着腰刀。
    张巡见状,只好从掏出一两纹银,交于家丁。
    家丁没白要张巡的银子。他递给张巡三炷香,嘴里还嘟囔着:“一分银子一分货,这可是上等的好香。”
    张巡没有理会,而是拿着香抬头向太极宫走去。
    太极宫内也是空荡荡一片。不仅没有香客,就连宫内敲磬的小道士也不见了踪影,只有挂像上的玄元皇帝,用他那充满智慧双眼孤独地望着宫外。
    张巡双膝跪倒在玄元黄帝挂像前,虔诚地焚香祭拜。
    就在张巡磕头之际,一位年迈的道士穿着与宫殿的华丽极不相符的破旧道袍来到大殿,颤巍巍地坐在中年身旁,有气无力地敲着罄。
    张巡叩首完毕,抬起了头。身边的老道士也看着他,眼睛却不由睁大了一倍。
    最近两年,前来祭拜玄元皇帝只有往来路过的官员,或者是附近求官的书生。而眼前的这中年人既不像书生,又不像官员。他年纪约有四十五六岁,身高七尺,面色白净,身穿粗布衣服,头戴一顶粗布软帽,脚踩着一双黑色布鞋,鞋底还沾满了泥土,身体也颇为强壮。乍一看,此人像农又像商,可仔细看上去,却又气度轩昂,虔诚的双眼中透着睿智、正气和忧虑,更像一位家道中落但颇有志向和涵养的乡绅。
    但老道士似乎又从这位中年人看出了更为不同寻常的东西。可至于不同寻常早哪里,老道士又一时说不清楚。
    老道士用力地而更有节奏地敲着磬,嘴里还念念有词。张巡拜祭之后,冲老道士躬身施礼,道了一声:“多谢大师。”
    老道士又仔细看了中张巡一眼。突然,他好像觉得眼前人浑身带有非凡的气质,还透着重重难解的神秘,如但天上的星宿下凡一般。
    老道士还在愣神之际,张巡已转身走出太极宫。接着,他在门口家丁们冰冷的目光中,还有护兵们不解的眼神中,出了玄元皇帝庙一丈多高的大门,向西大踏步走去。
    时值正午,太阳似乎努力想冲破云的遮拦,可以只能露出隐约的影子。而路上的风很大,不停地撩起张巡的袍角。偶遇的行人脸色也都如隐晦的天空一般,还缩着脖子,脚步急促地走在风中,仿佛身后有歹人追赶一般。
    张巡看在眼里,眉宇更紧紧地拧在了一起。他转身进了路边的一个村庄,经过三五个无精打采闲聊天的青年人,径直来到一位在门口发呆的老者身边,拱手作揖,问道:“老人家,可有古玩卖——”
    天色将晚的时候,张巡才到真源县城东门外。这时,晚霞染红了云底,辉映着眼前的古城。有经验的农夫都知道,明天天气将转好,至少能看到太阳了。
    张巡低下头,走过拱形的城门洞,来到了城内。此时的街上已是行人寥寥,好多商铺前空无一人。
    沿着略显空旷的大街,张巡走到县衙门前,却看到门前有黑压压的一群人。那群人中后面站着县衙里的差役,中间的人衣着颇为讲究,想必是当地的乡绅名流。为首的两人站在中间,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天,脸上露出不耐烦的神情。
    经过三天的微服私访,张巡已知道这两人中有一位是穿着绿色官袍的县丞,名叫赖未,长的精瘦如猴。另外一个便是本县的响当当的人物,身材肥胖如猪华南金。
    他的家产不仅在本县首屈一指,在整个谯郡也无人能敌。光他看家护院的家丁就有五十多人,比县衙的差役还多。
    在玄元皇帝祠庙大门收香钱的家丁,就是华南金的手下。
    县尉石勇也石狮子后面一丈远的地方站着。他没有与赖未、华南金二人聊天,而是独自低头不语。
    一大早,他们便在县衙门前等候着。
    张巡昂首挺胸地径直从县衙门前走过。赖未只顾将笑脸冲着华南金,没看到张巡。华南金只是瞄了一眼张巡,也没在意。
    他们身后的石勇却不知为什么,抬头和那位张巡对视了一眼,却皱起眉头,随即又无奈地将目光移到别处。
    赖未打着哈哈说:“华兄,天色这么晚了,想必县令大人今天不会到了。”
    华南金晃了晃自己的大脑袋,腮下的赘肉也跟着抖了几下,非常生气地说:“你不是说今天肯定来吗?我老金是给足他面子了,他却不识抬举。”
    赖未脸上露出了尴尬,坑坑吃吃地说:“这个,谁知道呢。”
    华南金笑道:“莫不是这个张巡干了十二年的县令,来到真源还是县令,心里不痛快,撂挑子了吧?”
    精瘦的赖未捋了捋山羊胡子,摇摇头:“不会,听说此人非同寻常。”
    华南金回头瞥了一眼身后的石勇,不禁呵呵一阵冷笑:“再不同寻常的人来到真源,也必须给我夹着尾巴,变成寻常,不然,我华南金定叫他吃不了兜着走!”
    赖未赶紧奉承地说:“凭华兄的威名,那是自然。”
    华南金脸上露出了笑容:“县丞大人,走,老哥请你去醉花楼饮酒!”
    醉花楼为华南金所有。他的管家专门买来六位芳华正茂的美颜,个个身材窈窕,能歌善舞,专职给华南金重要的客人陪酒。
    赖未立即满脸兴奋,拱手说:“那我恭敬不如从命了!”然后转身扯着公鸡一般的嗓子喊道:“都散了吧,明天再来!”说完,赖未跟在华南金后面,屁颠屁颠地走了。
    乡绅名流们摇着头,纷纷离去。身高八尺的石勇仍在原地低头站着。待华南金、赖未走远后,石勇冲他们的背影暗自骂了一句,才带着手下差役走进县衙。
    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天色黑了下来。门口值守的差役来到石勇的屋子,递过一张纸条,说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送来的。石勇打开一看,上面的毛笔字坚实有力地写着:请石县尉到南门外石亭客栈一叙,有故友相见。纸条的落款处却写着“路人”两个字。
    石勇非常纳闷。他想了半天,也没想起来这个故友到底是谁。他也从没听说过有叫“路人”的人,但看着这名字又似乎出奇的熟悉。石勇拿着纸条,坐在椅子上思索良久,不知去还是不去。
    身旁的另外一个差役对石勇说:“大人,是不是有人要对你下手?我带些兄弟跟在你后面,好有个防备。”
    石勇摇头说:“如果真想谋害于我,就是带再多的人也无关紧要。”
    差役也有些无奈:“那该如何是好?”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如果今天晚上我没回来,就拜托各位转告我的妻儿,赶紧离开真源,走得越远越好。”说完,石勇起身向差役们深施一礼。
    随后,石勇换上平常衣服,将短刀插入腰间,收拾利索,走出县衙,踩着从民房映出来的昏暗光线,直奔南门而去。
    石勇走的很快,不到半柱香的功夫就来到城门外的石亭客栈大门前。
    石亭客栈位于南城门三里外的大路右边,院子很大,一圈围墙内有两排房子,前排饮酒吃饭,后排住宿。但由于处在城外三里,现在门前食客寥寥无几,只有三两个赶脚的人在屋檐下低头端着大碗菜,啃着大馒头。
    石勇向四周仔细观察一番,没有发现异常,便一步跨入院内。石亭客栈老板迎了上来,看是县尉石勇,赶紧抱拳施礼说:“县尉大人,这边请!”
    石勇也不答话,跟着老板往里就走。来到最西南角的房间门口,客栈老板冲石勇拱拱手,转身走了。
    石勇又向四周环视一遍,没有发现异常。他推开房门,走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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