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瓮城,张巡便让齐桓赶紧回家看看。齐桓施礼向张巡告别,牵着毛驴走了。张巡也牵着老马沿着大街向北面的县衙走去。
    此时,天已经黑了下来,街上没有了行人。路过城中央的清河郡府,若有所思的张巡不由得停下了脚步。
    高大森严的郡府大门上新挂起了四盏大红灯笼,在安静下来的夜色中闪烁着刺眼的光。大红灯笼下面,四名差役还在认真地擦拭大门。看来赵从祥是准备干干净净欢天喜地过新年了。
    张巡不由心生怒火。他恨不得冲进郡府,质问赵从祥。
    一位差役在朦胧的光中看见了张巡,拱手施礼却又有些埋怨地说道:“张大人,您可算回来了,太守大人等您许久了,您等一下,我这就去给大人送信。您等着,别走啊——”
    一脸愁容满腹愤怒浑身疲惫地张巡似乎没有听到差役的话。他牵着老马径直走过郡府大门,回到北城门附近的县衙。
    县衙大门上没有张灯结彩,仍和往常别无他样。张巡将马缰绳交给前来迎接的差役,问道:“咱们院里的那口井还有水么?”
    差役答道:“还有,每次能提上来半桶水。”
    张巡点点头:“若有百姓来取水,切记莫要拦阻。”说完,张巡仔细用手掸了掸身上的土,又拍了拍老马的马背,举步走进县衙。
    张巡来到县衙最后面的那所独立的小院内。听到脚步声的吴氏从西厢房迎了出来,满脸微笑地看着张巡。张巡努力冲吴氏笑了笑,进了正堂,坐在八仙桌旁的椅子上。
    身后的吴氏慌忙点灯,打水,又找来干净的官袍,要伺候张巡换上那身脏兮兮的棉袍。
    张巡却没动。他和蔼地看着吴氏。吴氏羞红了脸,挪步走出正堂,回到西厢房。那是她自己住的屋子。
    吴氏是张巡两年前纳的妾。自那以后,张巡的正房妻子因照顾年迈的公婆,回了河南邓州老家,身边就剩下了吴氏一人。虽然是爱妾,但张巡从未与吴氏同过房。这颇叫人感到意外。
    吴氏并没有怨言。她仰慕着张巡,如同眼前站着一位圣人。张巡也没有把吴氏当做妾,而是将吴氏看作小妹。他几次想把年轻美貌的吴氏嫁出去。但每提起此事,吴氏总会紧要双唇,泪水涟涟,跪在地上祈求张巡不要将她赶走,就象被惊吓过度的小鸟一般凄楚不已。张巡见吴氏如此,也只好作罢。
    张巡净面洗脸,换上官袍。吴氏低头端来茶水,又低头站在一边。烛光之下,张巡看着吴氏又不免心生爱怜。只见吴氏后面一袭长发及腰,前面刘海婉约齐整,刘海下的明净双眸含着那一道永远抹不去的淡淡忧伤,清纯白皙的脸庞透着羞涩的红晕,如莲藕般的玉手不知所措地上下交叠着,窈窕的身材略显拘谨地站立在张巡旁边,却又不愿离去。
    但张巡很快将目光对向了蜡烛,想着该如何让百姓喝上水而不至于外出逃荒。正在沉思,县丞东方思明如一阵风地跑来,禀报说:“大人,赵从祥来了!”
    “大胆,你怎可直呼太守姓名?”张巡虽然厌恶赵从祥的麻木不仁,但还是狠狠地瞪了东方思明一眼。
    体壮如熊的东方思明立即缩起脖子低下头,不再言语。可他眼睛却不停地瞟着张巡。
    张巡似乎自言自语地说道:“我正要找他呢,他却来了。可不知他来做什么?”
    东方思明直起头,说道:“哦,我也不知道,我让赵——啊,不,我让他正在大堂等您,他好像非常高兴,兴高采烈地满脸都在笑。”
    “这个时候,他还能笑的出来?”张巡说着,起身往外走。
    “就是——”东方思明跟在张巡后面,嘴里不停地说道:“可这个人除了他自己的官帽,就没心没肺的没有其他牵肠挂肚了。大人,他高高在上的做甩手掌柜,您却把心操碎,您这是何苦来着?”
    张巡扭头看着东方思明。东方思明吓得脖子一缩,不再说话。
    张巡和东方思明刚进入已掌灯的县衙大堂,身体发福的赵从祥一下子从椅子上跃了起来,先冲东方思明点点头,又大声笑道:“我说张大人啊,你这个县令总算当到头啦!”
    张巡不由一愣,拱手问道:“太守大人,张巡被革职了?”
    赵从祥脸色故意一沉,说道:“张大人真会言笑,谁说你要被革职了?相反,您要高升了,吏部传来文书,要您在二月初二正午前赴京复命!”
    说着,赵从祥从怀中掏出一份文书,递给张巡:“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啊,本官今日要向张大人讨要一杯喜酒了,哈哈,咱们二人还没单独喝酒聊天呢。”
    这份文书到郡府已经十余天,但张巡一直在四处乡下探访民情,未能回到县城。赵从祥也就谁都没说,自己将文书悄悄压了下来。方才,赵从祥得到张巡回到县城的消息,便立刻赶到县衙。
    张巡看了一遍文书,却没有流露出太多的惊喜。他反而苦笑了两声,拱手向赵从祥施礼说道:“郡守大人,下官正要去向您禀报,清河县内井水即将枯竭,可如今时值寒月,天降大雨的希望更小,还望大人赶紧想些办法才是!”
    赵从祥起得咧起了嘴。他心想:“我来恭祝你,你却给我提什么井里没水了,真是驴唇不对马嘴!”他斜着眼睛看了看张巡,不再言笑,而是一本正经地说道:“这个吗,本官也颇无奈。不过,张大人去年政绩考核为全国最高等,已成为本郡乃至全国县令之楷模,还望张大人不吝赐教,如何让百姓喝上水?”
    张巡不假思索地说道:“去年秋天井深已挖到八丈,现在下官想带领百姓继续往下挖到十丈,还望太守大人相助!”
    这是要银子啊!仅仅清河一县,郡府尚可忍痛支度。但若此口一开,其他七个县令都会如狼似虎地向他张口伸手。
    本想打张巡秋风的赵从祥苦笑了两声:“呵呵,张大人,如此甚好,那就有劳张大人了。本官还有公务要处理,就不讨饶了。”说完转身要走。
    张巡见状,赶紧几步走上前来,拱手说道:“大人请留步——。”
    可赵从祥转过身来,不容张巡再说:“张大人,我还收到另外一份官文,上面说新任县令将在过年之后就来清河。此去京城一千五百多里,路途遥远,张大人还是早作准备,将县衙事宜交割给县丞之后,随时可以离开了。”
    话音未落,赵从祥便逃一般走出了县衙。他也气坏了。上任清河郡守后,他看到张巡宁可与百姓聚在街头巷尾谈天上的云雨说地上的收成,也不愿踏入郡府与他说上两句话,心中就颇为气愤。但他听说张巡虽才华横溢,曾多次主动想与张巡喝酒聊天,但没想到张巡如此顽固不化执拗无比。
    张巡看着赵从祥的背影,不停地摇头。
    忽然,身后的东方思明拱手喊道道:“恭喜大人,贺喜大人!”
    张巡扭头问道:“何喜之有?”
    东方思明没说话,眼睛望着张巡手中的吏部文书。
    张巡轻轻叹了一口气,似乎自言自语地说:“该来的时候不来,不该来的时候它倒是来了。”
    东方思明双手抱拳,说道:“大人,现在的事哪还该与不该。就这份文书,许多人费尽心机还弄不到呢,这只能说明大人能力超群,乃国之栋梁。大人,当下您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啊”
    张巡瞪着东方思明,问道:“那你说本官还欠缺什么?”
    东方思明双眼看着张巡,有些胆怯地说道:“这个,郡守大人都说了,大人还是早作准备,赶紧赴京吧?”
    张巡盯着东方思明,摇了摇头。他一直以为东方思明不适合做县丞,他应该做县尉,去维持治安。但这又不是张巡索所能决定的。
    他转身离去,回到家中。
    吴氏已准备好饭菜:一碟豆腐,一碟炒白菜,还有一碗稀粥,一壶热酒。张巡坐下,拿起筷子却又放下。他举起了酒杯,一杯接一杯地喝着。
    吴氏早已看出了张巡的心神不宁,小心地问道:“方才赵大人来可以重要的事情?”
    张巡心不在焉地说了一遍。
    吴氏叹道:“如此让人高兴的事却来的真不是时候,大人,您如何定夺?”
    张巡放下酒杯,沉默不语。
    吴氏给张巡斟上酒,轻声地说:“农民脸朝黄土背朝天种田是为了收获粮食,商人南来北往风雨无阻做买卖是为了挣钱,那么当官终日忙碌为求升迁也无可厚非。大人,您就不要多想了,您还记得您的抱负吗?”
    张巡瞪大眼睛,问吴氏:“前面的话是你自己想出来的吗?”
    吴氏两只水汪汪的大眼睛上下忽闪着,说道:“不,是前些日子奴家去打水时听东方县丞练武时嚷嚷的,他还说要和您一样,做个忠君爱民的好官。”
    又是东方思明。张巡放下酒杯,对吴氏说道:“我要休息了,你也早些安歇吧。”
    张巡要离开清河的消息不胫而走。第二天早上,齐桓带着几名差役兴冲冲地跑到张巡家门前,大声问道:“听说大人接到吏部文书,我们恭祝大人啦!”
    可他们没听到张巡的回音,只有吴氏的声音从紧闭的院门传来:“齐大人,我家大人天还没亮就出门了。”
    齐桓和差役一听,赶紧离开了张巡家门。他们边走边纳闷地互相说道:“张大人这就要走吗?”
    “估计是吧,张大人自任清河一十二年来,很少回过邓州老家,张大人可以借这个机会先回家看看了吧?”
    “是啊——”
    齐桓突然心头一酸,险些掉下眼泪:这吏部文书着实可恨,就连郡守都在当缩头乌龟,张大人走了,还有谁会再可怜井水将枯的清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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