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沙茫茫,沙丘似海,置身其中,沧海一粟,至于寻人,亦如大海捞针。
    从牛十三的感知出发,烈日就是死神,头顶之上跟随着一个高温火球,分分秒秒在炙烤他,纵然有毛毡遮格,扔挡不住其可怕的热力,无论吞下多少淡水,都迅速随着汗水蒸发,秒干。
    漫无目的走了一个多时辰,毫无收获,绝望的是,仅剩的淡水因此耗尽。
    极端恶劣的环境下,牛十三空有一身神乎其技的求生本领无从施展。一念之差,满盘皆输,水尽,坚持不到两刻钟,幻象丛生,眼前一会绿洲飘过,一会瀑布跃现。
    牛十三很快意识到那是中暑前兆,也只能知道而已,一点办法也没有。
    很快,一头栽倒晕厥过去。闭目之前,幻觉又现,视线尽头,一个扭曲的人体影像闪闪跃动……
    意识模糊,亦梦亦真,一股甘泉沁入心肺,清凉的雨点兜头淋下,浇灭浑身熊熊热火,平息沸腾的血液。
    “队长,队长,”
    耳边传来着急的呼唤。
    不是梦幻,语气里的着急相当真实,绝非凭想象构思得出。
    “……醒醒,队长……”
    没错,大憨的声音。
    努力睁开眼皮,朦胧的面孔映入眼帘。
    “大,大,大憨……”
    “是俺,队长,是俺,大憨!”
    烈日下,眼前影像恍恍惚惚,头脑混混沌沌无法思考。
    “水,水,”本能呼唤。
    一股清泉再次入口。
    接着是窸窸窣窣,大憨把毛毡撑起来,撑出一小片阴凉区。
    不知过了多久,牛十三才恢复了些许理智。
    “大憨,你,怎么在这,左政委呢?”
    “左政委他们好着,见你们那么久没追上来就派俺回头接应。咦?大头人呢?”
    牛十三沉默一阵,咬牙切齿:“鬼子,咱们遇到鬼子……”痛心,没法说下去。
    其实也不用再说,区区几个字包含了足够丰富的含义,对于大憨这样的老战士而言,一切尽在不言中。
    “见到老七没?”牛十三问。
    大憨摇头。
    不由黯然伤感。老七两手空空离去至少好几个时辰了,客观地说,他不可能还活着。
    俩人在毛毡的阴影下一直呆着,直至傍晚,夕阳西坠。而后以夕阳的位置为参照,互相搀扶行进。
    “杨大带你们找到淡水了吗?”淡水是在沙漠中行走的人的永恒主题,牛十三时刻关心这一点。
    大憨苦笑:“杨大说,再往西二三十里有个绿洲。可是当咱们到了那里,除了黄沙,什么也没有。”
    “杨大记错了?”
    “不,杨大到过那是去年的事。今年绿洲干涸了。”
    “往下挖可有湿沙?”
    “掘地三尺都没找到。”
    闻言,牛十三眉头紧蹙。横贯沙漠,中途若能找到补水点,成功率自然非常高,反之,高企的则是葬身沙漠中的概率。
    杨大没记错,西北入沙漠六十余里确实有座绿洲,关于这点信息,经常走沙漠的人都知道,包括赞贝子府部的阿古拉和塔巴巴。但是,他们都不知道,经验记忆中的绿洲是去年以前的地理状态。由于地下水位的变化,今年,绿洲消失,遗址被流沙覆盖。
    “不,不,不可能,去年我还来过这里,还在这里洗过澡。”时隔一年故地重游,阿古拉一脸的不可置信,不知该如何向厚彦舞齿解释。
    老天爷开玩笑,后果很严重,鬼子指挥官觉得受戏弄,拔刀欲杀人。
    “八嘎,你说的绿洲呢?”
    刀锋架到了塔巴巴的肩膀上。
    “太,太君,这,这,咱也搞不明白啊。”
    塔巴巴的目光不停在厚彦舞齿和茅于士身上来回移动,祈求茅于士多说好话。
    作为唯一的沟通桥梁,茅于士深受红贝勒的重视,没少收重礼。俗话说,拿人手短。金主有难,不得不帮。
    “阁下息怒,息怒。几个牧民死不足惜,待出了沙漠再问罪也不迟。”
    没有向导,沙漠里寸步难行。劝说很委婉又不至于伤了大日本蝗军的面子。
    厚彦舞齿忍住没砍下必杀一刀,可又不甘心。
    没有绿洲,牛十三不来,设伏有毛用?
    之所以一路不惜头顶烈日急行就是为了抢先一步抵达绿洲以逸待劳,为此,还付出了两名士兵的生命代价。
    茅于士早揣摩到了厚彦舞齿的心思,眼珠一转,陪笑道:“阁下,咱们亲临其境才获知真相,而牛十三双人双马没有骆驼,速度落后,他们还没到此处,怎知沧海桑田?”
    厚彦舞齿恍然:对啊!
    推己及人,牛十三百分百已通过向导获知该绿洲的信息,而且几乎可以肯定,自己凭借着骆驼队以及充沛的体力先拔头筹。
    “哟西,中谷,按原计划埋伏!”
    “嗨!”
    中谷很卖力,吆喝各个军曹按班组开始选位,选好位置后原地挖坑。坑成,人躺进去,覆沙作伪装。
    “重申纪律,没有命令,即便是被毒虫噬咬,也不许离开原位;埋伏期间,不准说话,不准便溺……”
    厚彦舞齿猎人出身,深知异味对埋伏的影响,尤其对手还是个出色的猎人。
    最后,厚彦舞齿把自己也给埋了,不过比起其他士兵,他的待遇高一等,抱着个水袋以防中暑。
    骆驼马匹以及物资由一个班士兵带到远处看管,随行的还有俩向导。本来打算让俩向导呆在身边,仔细一想,生怕关键时刻其散漫的牧民特性爆发以致功亏一篑,所以干脆将他们踢去看护骆驼。废物般的翻译官茅于士亦属此列。
    时间分秒流逝,缓慢而坚定地侵蚀漫漫长夜,然而,猎物迟迟未现身……
    过了下半夜,厚彦舞齿的担忧开始堆积。沙漠非正常环境,夜里不算什么,盖着沙子还可以去疲劳,但是一到白天,凶险顿时毕露。无遮无挡之下,猛烈的阳光烤得沙砾滚滚发烫,皮肤触之即起泡,躺在沙坑里与在火炉里的效果相差无几,可怕的热量能把人闷熟了。
    天色即将放亮,埋伏在沙丘顶端的狙击手没等到猎物,只好撤下来躺进沙坑继续埋伏。
    太阳升起,沙漠轮回到火热的世界,厚彦舞齿打退堂鼓的意思愈发浓厚,沙坑内的闷热远超想象,仅仅十来分钟工夫,已全身湿透。照此下去,没到午时就全部中暑暴毙。
    正想爬出来,一阵马匹嘶鸣声越过沙丘传入耳膜,四周空旷,无法确定声源的方位,但有一点不容置疑——距离很近,近在咫尺,或许只相隔两三道沙丘。
    狩猎的兴奋迅速压制退避火热的念头。安静地等着,一想起击毙牛十三的快感,现在所受的一切痛苦都变得超值。
    忍耐,忍耐,再忍耐。
    太阳越升越高,时空仿佛遭遇超级黑洞,被拉长,扭曲,秒如经年,让人抓狂……
    周围开始莎莎响动,那是士兵们饥渴难耐喝水的动静。无可指责,厚彦舞齿自己也不知喝了多少次水。
    渴,实在太渴,汗水流淌的速度永远比所喝的快,入不敷出。而且,在沙子的压迫下,尿意频频,憋得难受……
    终于,听到了流沙滑动的声响。谢天谢地,快了,猎物即将翻过最后一道沙丘进入射界。
    可恶,逮住他,定要捅个千疮百孔!
    厚彦舞齿握紧马刀。
    目标出现了,就在沙丘之巅,刺眼的阳光在他们身后,无法看清模样。从投射在斜对面的沙丘的影子看,双人一马,毫无疑问是牛十三。
    麻烦接踵而至,猎物伫立在沙丘上久久不动。完全可以理解,多半是处在四处寻找绿洲而不得的惊惶之中。
    厚彦舞齿相信,最后无论如何猎物终归会下来寻找湿沙,就像昨夜他们的不死心一样。
    来吧,来吧,是到了互相结束痛苦的时候了。马刀砍下,你再也不用受沙漠的折腾,而我,凯旋回师,脱离苦海……
    无声的呼唤似乎在起作用,流沙不停滑落,“簌簌”响动。
    不多时,一个身影顺着沙坡滑下。
    好!
    激动万分,旷世奇功就在眼前,唾手可得。
    轻轻拨动眼前的沙子,定睛凝视,这一看,兴奋的心情瞬间沉下水底,继而火冒三丈。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身穿国军军装的柳青松!
    忍不住欲跳起来砍掉这个王八蛋泄愤,可即便将他大卸八块也抵消不了无端端枉受一个多小时的痛楚。
    厚彦舞齿刚爬起半个身子,又听得一声马嘶鸣,楞神间,又是一声马嘶鸣,听起来好像只有数百米远。
    开玩笑吗?
    不知该高兴还是悲哀。真正的猎物姗姗来迟,那意味着还得在滚烫的沙砾下忍受煎熬。
    立功心切压倒一切,厚彦舞齿迅速恢复原来状态。其他士兵见状,同样伏下。整齐划一的动作吓得柳青松以为遇到鬼,石化好几秒。
    厚彦舞齿没理会柳青松,趁着还有时间赶紧大量补水。柳青松很识相,与他的唯一随从牵着马,沿着沙丘之间的沟壑远远离去。
    顶着烈日赶路并非牛十三的意愿,实在是病急乱投医。大憨转告杨大的原话:一连刮了好多天的西风,沙尘暴随时可能降临。
    沙尘暴的杀伤力不容小觑,必须在此之前找到一个避风之所,否则十有八九被流沙吞噬。不得已,只好冒险一赌。
    走了一夜以及大半个早上的路程,俩人跌跌撞撞来到“消失的绿洲”遗址边缘。
    既来之则安之。牛十三拒绝相信绿洲就这么消亡,打算碰碰运气,看能否找到水源或湿沙。一旦成功,可以在此休整几日,如果沙尘暴来袭,也可凭此躲过一劫。
    挖坑当然选择在低洼处。
    为节省体力,牛十三尽量少攀爬沙丘,而是顺着沟壑走。
    “前面更低洼些。”牛十三蹲在炽热的沙子上目测了下地势。
    “嗯,走吧。”大憨举着毛毡遮挡毒辣的热火,使阴影始终笼罩住牛十三的身体。
    牛十三迈出一步,忽然停下。
    “咋了?”
    牛十三没回应,鼻子连续翕动,辨认空气中的异样气息。
    西风徐徐,空气中充满热焦的沙土味,除此外,一无所有。
    牛十三摇头:“汗骚味,有埋伏。”语气斩钉截铁。
    前方,黄沙茫茫,影像扭曲而模糊,瞧不出任何异常。但是大憨相信他,过往的事实证明,他的鼻子总能捕捉到常人漏掉的信息。
    没有丝毫犹豫,掏出驳壳枪,依靠沙丘的凸起警戒:“俺掩护,你先撤。”
    牛十三抬头,手护眼睛,幽幽道:“或许,还有更好的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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