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本是人走出来的,但有一种路却由血肉和冤魂铺就。
    在折返松花村的荒郊野岭,蜿蜒的三四十里地,老龟田的行军路上,伏尸成路血流成河。
    老龟田漫山遍野搜捕壮丁的行动收获不大,游击队也没有如他所愿那样前来飞蛾扑火,加上无名谷猪尾一部失去联系,他渐渐感到中了对手的调虎离山计,于是着急回援。然而,此行搜捕到的四百多壮丁成了累赘,大大拖慢行军速度。
    对于累赘,老龟田向来心狠手辣,走得慢的直接一刀了结。可怜那些老百姓,被奴役多时,体虚力弱,哪里跟得上营养充足的鬼子的步伐,此行竟是一次通往地狱的死亡行军。
    那是一条血路,一边沿着血路走,牛十三一边心里滴血,罹难的老乡几乎是百步一遇,身上无一例外都是刺刀捅的血窟窿,肠子与血污满地,引来无数苍蝇野鼠叮咬。由于已有好几天,蛆虫都长出来了,在尸体身上到处蠕动,恶臭熏陶惨不忍睹。
    “乡亲们,俺,俺对不住你们,”
    连遇十几具尸体后,牛十三自责难受到了极点,在一具尸体前跪下捶心嚎叫。
    李牧赶紧劝住他。
    “牛兄弟,鬼子造的孽,血债,血偿。”
    “血债,血偿!”
    牛十三双拳紧握咯咯直响,愤怒之极,额头青筋外凸暴露,说话的音调都变了,“乡亲们,总有一天,咱们一定把老龟田的脑袋砍下来埋在此地祭奠你们!”
    咬牙切齿发誓。
    边上的小马等游击队队员和一些乡亲默默地铲土掩埋遗体,让苦难的同胞入土为安。
    继续走,直至接近松花村附近时竟掩埋不下两百余具尸体,参与埋尸的人员大部分的手臂铲土都铲肿了,而同样来自壮丁的大憨则哭肿了双眼。
    大憨今天才随牛十三回到这里与主力汇合,见到如此之多的难友惨死,难免触景生情,甚至情不禁易位而处。
    世事似镜,若非命运垂青,躺在这里被苍蝇老鼠慢慢吞噬的就是他的结局。
    没有人嘲笑他,鬼子集中营的生活比地狱更恶劣,能够坚持活到现在实属不易,即使哭瞎了眼睛也不能诉尽那些苦难的一二。
    但也没人安慰他,这是战士成长的经历,痛苦的经历。在座的本地队员,比如牛十三,小马和田有余哪个肩膀上不背负着血海深仇。一个坚强的战士必须战胜恐惧所致的懦弱,战胜仇恨所致的冲动。
    看着他,牛十三想起了猎人王,也不知道他现在什么情况,出死亡谷时匆匆忙忙,都没来得及交代清楚游击队的方位,只是在路上留了些暗号,但愿他能找到并循痕迹跟上。
    傍晚,游击队分派了仅存的干粮,大伙歇息吃饭时,田有余侦查返回。
    松花村的鬼子都走光了,全村被付诸一炬。从鬼子留下的踪迹判断,应该是退往三关镇。
    牛十三听了沉默不语,出神地凝望远方天空,心情沉重。
    三关镇外的十里石场还关押着数千同胞,可他实在无能为力,松花村和死亡谷的两场战斗耗尽了他的心血和体力。为此,游击队付出了沉重代价,哪吒,老马和四象等多名老队员牺牲,新队员更是死伤十数人、为过冬储备的粮食消耗大半、连场胜利所缴获的大量弹药也所剩无几。更何况鬼子汉奸都集中到了一块,高度警惕,根本没有漏洞可钻。
    李牧瞧出了他的心思,于是转移话题:“眼下咱们面临着一个迫在眉睫的危机。”
    牛十三愣了愣,随之明白他所指,下意识抬头看天,半晌喃喃道:“往年这个时候已经下第一场雪了。”
    每每到深秋,游击队的最大敌人便从西伯利亚滚滚扫荡而来,将大地覆盖上一层白色,尽可能地剥夺一切食物源,饿其体肤寒气筋骨,残酷无情。且不论不从事生产的游击队,即便是当地老百姓家,每年冬天和开春都有不少饿死和冻死的,在欠收年甚至是饿殍遍野。
    冬,对穷苦的百姓和游击队而言,其实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关,鬼门关。若不认真仔细对待,绝对会被厚重的冬雪埋葬见不到开春的阳光。
    游击队并不是十几二十张嘴,攻陷吕家庄的时候还带着各村各庄好几百老百姓逃进了山林,这次的大营救又增加两百来人,都是不带干粮的,要命的是赶在冬季前,尽管第二批人口多壮年,但已然来不及生产种粮,劳动力无法转化为生产力。
    “能否想点办法抢鬼子的?”
    李牧说。
    牛十三摇头,鬼子不分散兵力就不需要长途运输补给,粮食都存放在镇里和有限的几个据点里,非强攻不能取。
    “打猎能弄到多少?”
    “一个熟手的猎人最多能养活包括他自己在内的五个人。”
    李牧眉头紧蹙,额眉紧锁忧愁。即便是面临最险恶的战斗他也不曾如此的悲观过。在他看来,牺牲事小,饿死老百姓事大。朴实的乡亲们弃家跟随游击队遁入山林,等同于将身家性命的托付,游击队就有责任保护他们,照顾他们。如果到时真的出现大面积饿死,游击队就是罪人。
    牛十三哼了声,李牧注意到他在朝谁努嘴,转眼望去,十数步外,王牌正蹲在一块大石头狼吞虎咽着一个地瓜。
    “你的意思是向国军借粮?不,不可能吧。”
    根据猎人王转告的情报,鬼子放弃了巴林左旗。但这不代表形势乐观,鬼子肆虐过的城镇向来满目疮痍,本地人都缺衣少吃,可供交易的余粮极为有限。向国军借粮,感觉不靠谱,哪怕有王牌这条线。
    “不是借,换。”
    “换?”
    国军比游击队富有得多,毕竟国民政府拥有全国的大半资源,如果一定要作比较,游击队是叫花子,国军是龙王。龙王还看得上叫花子手里的东西?
    “枪,鬼子的枪。”牛十三胸有成竹。
    上回与牛得草的交易虽然因为鬼子的进攻和牛营的壮烈牺牲最终没有达成,但是牛得草开出的条件给了他启发,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国军亟需鬼子的武器装备,尤其机枪迫击炮和军官指挥刀,无论好坏。
    李牧恍然,战乱年代,武器比黄金更值钱,鬼子的武器更值钱,一把三八大盖的背后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
    问题是,游击队本身武器装备就不足,新兵们过半还在使用菜刀和长矛,拿什么去换?
    “机枪,咱们有两挺机枪,还有尉官和佐官刀各一把。”
    “不行!”
    斩钉截铁。
    机枪是游击队的宝贝,镇山之宝,其作用巨大,前几天的狙击战若非两挺机枪压阵,恐怕全队没几个人能活到今天。
    并非他没见过世面,形势就是那样,队员们都视那两挺机枪为生命,不,比他们自己的生命还珍贵,尤其机枪手一顿饼和田有余,说服他们交出机枪恐怕比登天还难。
    “婆婆妈妈,不就两个铁疙瘩呗。”
    “铁疙瘩?那是宝贝,哒哒哒,一扫撂倒一片。”感觉遇到败家子了,好气又好笑。
    “得了吧,魏政委说过,要练成合格的机枪射手至少需要上万发子弹垫底。咱们是游击队,玩不起,不稀罕那玩意。”
    “见鬼了,老魏都给你灌输了什么思想。”
    “就这么定了,换它十万斤白面,再加上猎获,勉强够咱们熬到明年开春。”
    牛十三对机枪不感冒,那家伙是吃子弹的怪兽,游击队的子弹获取渠道只有通过战斗,不可能天天打胜仗,而打光子弹后的机枪和烧火棍没啥区别。相比之下,他更倚重陷井机关,后者他可以随心所欲布设,源源不断取之不尽。
    还有一样,机枪沉重不便携带,他的作战方式是漫山遍野乱钻,对体力是个很大的考验,带着个铁疙瘩意味着多需要一份口粮和淡水。要知道,在荒野向大自然索取粮食永远是个充满挑战的难题,每准备一顿都像一场战斗,既是战斗,战神也不能保证百战百胜,所以,少一个隐患就多一份希望。
    牛十三毫不含糊,当即去与王牌相商。王牌欣然同意,不,简直是求之不得。
    他了解国军那些弯弯绕绕门道,那些贪生怕死的军阀见鬼子如老鼠见猫避之不及,偏偏又想捞军功,如果由他促成这笔“生意”,升官发财的仕途人生唾手可得。
    厚利诱惑之下,王牌急哄哄就闹着回去归简。这正合牛十三之意,当即给他一把鬼子的刺刀作为信物,并约定下次会面的时间和地点。
    交易的事情很快传遍整个队伍,利益受损者——一顿饼和田有余当然不干,又吵又闹,拒不交枪。
    “这样,咱们比赛,你们扛着机枪跑,让你们半个时辰,俺背步枪后走,看谁先返回牡丹营地。你们赢了,机枪保留,若俺赢,机枪交出来。”
    俩人犹豫几番,奈何扛不住队员们的起哄,只好同意“凭本事说话”的建议。
    休息了一夜,第二天天没亮出发,同时展开赌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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