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近黄昏,松花村内外静悄悄,没有苦命劳力的身影,没有开山挖石的喧嚣,没有筑路的忙碌,没有恶犬的狂吠,远远望去,只能看见村里高耸哨楼顶上的膏药旗,如魔鬼的标志,在秋风中招展,透着诡异和恐怖气息。
    往常这个时候,大量劳力在鬼子的驱使下遍布原野,挖土、采石、运输、筑路基、拖动重轮夯实路面等等,皮鞭抽打与呼喝声不绝于耳,仿若人间阿鼻地狱,惊扰四方。
    鬼子绝不会发善心给劳力一个休假日,一定是出事了,很容易就与早上谷内的黑烟事件联系在一起。
    “鬼子修路是为了把石油运出来,是个战略任务。停止修路意味着油田遇到问题了,而且短时间内不会投产。”李牧分析道。
    牛十三执意要单独到松花村附近转悠,李牧只好陪同他前往,不料想收获了个意外。
    遗憾的是未能联系到猎人王,牛十三几度潜伏到松花村外围都未能寻找到伪军的影迹。
    伪军好像被调走了,与以前相比,鬼子在村里的兵力有明显的减弱迹象。
    俩人藏匿在村尾池塘边的乱草丛里,牛十三一直沉默不语,对李牧的分析若有所思的样子。
    “在想什么?”
    “俺在想,有什么方法可以让鬼子更乱些,把死亡谷内的鬼子调一部分出来。鬼子越乱,政委或许就有机会脱身。”
    “不许胡来。”
    “不胡来,智取。”
    “有办法了?”
    “暂时还想不到,不过,应该能琢磨到的。”
    “此地不宜久留,回去再从长计议吧。”
    俩人所处位置与鬼子相当近,近到能够听到村内鬼子的对话,闻到鬼子抽烟飘来的香烟味,李牧担心鬼子派出游动哨。
    偏偏担心什么就来什么。一伙鬼子出动,由村尾出,朝池塘这边走来。
    神经一下子紧绷起来。
    能看见,鬼子牵着猎犬,想撤已然来不及,草丛挡不住狗耳朵的灵敏,只要自己这边弄出点轻微响动,很容易就会暴露。
    “别动。”牛十三低声说。
    为了看清村内的情况,他们靠得很近,越过池塘,毗邻村尾,没一会,鬼子便到了,近在咫尺。
    “汪汪!”
    猎犬突然狂吠。
    牛十三抓紧驳壳枪,准备鱼死网破。
    却见猎犬一个扑通跳入池塘里,一阵扑腾,随之传来水鸭的惊叫哀嚎和鬼子的哈哈大笑。
    虚惊一场。原来猎犬不过是发现了池塘芦苇荡里的一只水鸭。深秋时节,池塘水位低落,野生动物不得不走出干涸的芦苇荡觅食,结果便宜了日本狗。
    猎犬有收获,鬼子们大呼小叫奔跑,生怕饿狗把鸭子吃了。
    仔细观察出来的一伙鬼子,五人,手里提着水桶,只有俩人背着枪支。
    不由松一口气:不是巡逻队,而是伙头兵,出来取水而已。
    牛十三皱起眉头。鬼子非常谨慎,取水这种粗累活竟然没假手于劳力,而是亲力亲为,估计是为而来防范有人下毒。
    不消说,自然是老龟田的命令。
    鬼子兵嘻嘻哈哈收获了猎犬抓回来的一只水鸭,一个个乐开花的心情挂在脸上,急着回去吃烤鸭,匆匆提了几桶混浊的泥水就走。
    牛十三盯着缩小至十数米方圆的池塘,灵感在脑海里闪过。
    “你想下毒?”
    从他的眼神里,李牧猜到了大概,“恐怕不行。”补充道。
    “为啥?”
    “别忘了,村里还有咱们的同胞,他们也喝这个池塘的水。”
    牛十三听了,一阵沮丧。
    投鼠忌器。
    “回去吧,咱们另想办法。”
    李牧担心队伍,尤其小马,老马的牺牲给这个乐观的小伙子带来沉痛的打击,人都快跨掉了。离开队伍时间过长,无人弹压,这些血气方刚的年轻人说不准会做出出格的事情来。
    牛十三没有更好的主意,只好听从。
    俩人向后慢慢退去,大约走出三四里地才敢放松紧绷的神经。
    天色已朦胧,本能地扭头遥望东北,死亡谷方向,有点失望,黑色烟柱和蘑菇云不知何时消失了。
    鬼子真他娘命好。
    牛十三咬牙切齿嘀咕。
    脚下一个打滑,趔趄两步。低头一瞧,是一丛低矮的宿苜草,宿苜草草丛不正常地倒伏着,草叶与草籽半碾碎,汁液外渗。
    “有人!”
    牛十三警惕地蹲下。
    李牧蹲在他身边,子弹上膛。
    很快,牛十三找到了一行脚印。
    荒郊野岭,脚印即敌情。
    “脚印不杂乱,只有一个人,一深一浅,右腿受伤。”
    牛十三从脚印里读出隐含信息。
    “脚印还算新鲜,没走远。”他接着说。
    李牧的注意力在周围,眯起双眼扫射周围最可能的藏身之所,茂密的灌木丛,林立的树木,起伏的山包,低嵌的沟壑,快速扫描。
    暮色笼罩,视线难以穿透,隐隐绰绰的疏林里似有什么,又看不见有什么。
    一声悲凉凄厉,碜人心的鸦鸣引起牛十三的疑心。
    准确来说,不是一声,而是两三个叫声。乌鸦和秃鹫一样是食腐动物,通常单独行动,集体汇聚时,多半是找到了食物,蜂拥而至。
    树林里。
    牛十三比划一个手势。
    于是,俩人猫腰前行。
    鸦叫声愈发凄厉,密集,成此起彼伏之势。可以确定,声源集中在那片树林里。
    俩人没有遇到任何阻拦,顺利接近树林,进入树林。
    除了鸟叫声,树林里静悄悄。突然,十数米外,一只乌鸦扑棱棱飞起,徒添几分惊魂。
    牛十三眼尖,一眼发现草丛里躺倒着一个人。
    小心翼翼走过去,确实只有一个人,一个晕迷的中年男人。
    翻转其身。
    “啊”
    不约而同惊呼。
    认识,熟人,战友,李根生,巴林左旗联络站站长李根生。
    他怎么会在这里?
    俩人互视一眼,好像希望从对方的眼神里找到答案。
    “还有气息,没有枪伤,身上多处淤青,毒打造成。”
    牛十三飞快作了检查。
    “水。”李牧将李根生扶起枕靠在大腿上。
    牛十三摘下腰间的葫芦,拔掉软塞,一点点往李根生嘴里灌。
    效果很明显,李根生渐渐苏醒。
    “老李,醒醒,是我,发生什么事了?”
    “……鬼,鬼子……巴林……旗……”气若游丝。
    “鬼子占领巴林左旗?”李牧敏感地把只言片语串在一起。
    “嗯。”
    “身上的伤怎么回事?”
    李根生张嘴想说什么,还没说出口,人又晕过去了。
    “老李被毒打过,看,手臂,胸膛有血疤,应该是皮鞭抽的。”牛十三有新的发现。
    经验告诉李牧,李根生身上伤势定有隐情,不会是鬼子干的,否则李根生早没命了。国民党吗?倒是有可能。蒋光头向来喜欢搞摩擦。
    “队长,你在想啥?”
    “没,没。”捕风捉影的事暂时不要提及,队伍内还有个半死不活的国民党军官,万一牛十三受刺激,恐怕又是一场风雨。
    “回去再说。来,搭把手,把他扶上俺的背。”
    “俺力气比你大,俺来吧。”牛十三抢过了苦累活。
    小马田有余等队员在与这片树林相隔三座山岗。群山环抱之地,望山跑死马,俩人轮流背着赶路,花了一个多时辰才回到临时休憩营地。
    游击队当中,小马与田有余与李根生有过一面之缘,再次以这种方式见面,不由大吃一惊。
    待安顿好李根生,田有余迫不及待告诉他一个奇迹:王牌醒了。
    牛十三去看了下,王牌确实醒转,只是身体麻木劲没过不能动,并且不会说话。
    看来果子的毒性不算烈,或许也是王牌命不该绝。
    牛十三吩咐照看他的人给他多喂水,然后去找食物。临去松花村侦查前,在几处茂密的灌木丛里布设了几个小陷井,诱饵用的是香喷喷的肉干,相信斩获不少。
    果然,一只贪吃的田鼠拖动诱饵,不料肉干是被一根支撑大石块的木棍压在地上,结果木棍倒,大石块砸下把它死死压住。
    更远的一处弹力绳套陷井逮住了一只肥硕的野兔。
    收获不多,好在是肉,勉强够为众人提供最低活动所需的热量。
    拎着猎物回到营地,彼时李根生已然恢复意识,正与李牧交代情况。
    “……听说鬼子奔袭,军统的人跑得比兔子还快,把俺撂在监狱里,”
    牛十三恍然,愤慨,居然是国民党军统造的孽。
    “后来呢?”
    抢问。
    “算俺命大,一个小狱卒良心未眠,返回给俺解了锁。”
    “奶奶的,俺就说,狗日的蒋匪军见鬼子如老鼠见猫,窝里横最积极。改日老子定给他们点颜色瞧瞧!”
    “不许冲动。”
    李牧最担心的就是这个。外敌入侵,山河沦丧,同室操戈,亲者痛仇者快。
    “不是,吃亏不反击的话他们还以为咱们好欺负。”
    田有余等纷纷对牛十三的表态点头表示赞同。
    “俺看那个王牌也不是好东西,野果子没天理,怎么没毒死他。小牛哥,再给他吃点红果子。”有人忿忿道。
    敌对情绪不能蔓延,否则后果不堪设想。李牧正苦于该如何说服认死理的队员们的时候,李根生咳嗽了几下,看着牛十三接着说:“你错了,国军也抗日,巴林左旗一战,牛营长全营英勇战死,伪军把他们的脑袋割下悬挂在出入巴林左旗的通道边,一共62颗人头。”
    “都,都死了?”
    这下完全出乎牛十三的意料。
    “嗯,听说牛营长中了鬼子的埋伏,无一生还。”李根生神色黯淡。
    “同志们,咱们的敌人是鬼子,”李牧赶紧趁热打铁疏导情绪,“国军当中有好有坏有英雄也有败类,不能一概而论,毛主席教导咱们,面对强大和穷凶极恶的日本鬼子,要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如此,才能坚持持久抗战,并取得最终的胜利!”
    顿了顿,又说:“具体到王牌,好歹人家也是因为与鬼子战斗而负伤,怎能为了泄愤而诅咒他呢?站在鬼子的立场上,他们恨不得咱们与国军内讧,拼个鱼死网破。所以,以后这有碍团结的话就不要再提了……”
    牛十三没仔细听他的长篇大论,心思不知何时聚焦在那几乎毒死王牌的野果子上,眼睛忽然闪亮,似乎有灵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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