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天,孩子脸,说变就变,前一刻艳阳高照,下一刻乌云密布,狂风雷鸣。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对于逃亡的人而言,一切与他无关,即使天崩地裂,他所要做的事雷打不动:逃,逃,还是逃。
    牛十三退到了两座山之间的沟底。沟底宽窄不一,宽的有两三里地,窄的数十米,地形出人意料,腐土与积水交错形成一窝窝水潭遍布的奇观,水潭深的齐腰,浅的淹踝骨,水面漂浮着各种树叶浮木,还有些许小动物尸体,空气中散发着淡淡的腐败气息。
    山沟的一面有鬼子追兵,另一面的山腰遍布峭壁,鬼子意图明显:逼他们登上对面的绝路。
    无论如何不能遂鬼子意,只好顺着沟沟的延伸脉络走下去,见步行步。
    伴随“哗哗”出入水声和“滋滋”陷入泥泞声,牛十三背着魏国书深一脚浅一脚走着。小马与田有余断后,交替掩护跟上。身后不时出现惊飞的鸟儿,回荡嚣张的吆喝,鬼子,鬼子疯狂了,拼命了,每个人的心里分明感觉到追兵的步伐,近在咫尺,百步,两百步,冰冷的数字毫无意义,现实是只要稍微放慢步伐半柱香功夫,对方的子弹就能撵上。
    “巴沟——”
    又一颗子弹追魂而至,闯过重重枝叶,“噗”的一声钻入前方的泥泞,溅起点点泥浆。
    牛十三咬紧牙关,步子迈得更快。
    “牛十三,放下我。”
    魏国书第n次拒绝当包袱。
    轰隆隆!
    连串惊雷淹没了牛十三的拒绝。
    酝酿多时的雨点终于砸下,噼里啪啦,只一瞬间,大地一片白茫茫。
    好了,老天总算公平一回,雨帘蒙住鬼子的视线,雨水冲刷脚印痕迹。
    不多时,沟底积水水位升高完全吞没所有露出的土地。但没有人在意,或一门心思逃亡,或专心致志追杀,双方的注意力都钻入了牛角尖。
    雨越下越大,感觉全世界俨然变成瀑布,老天要把千万年的雨水一次下个够。牛十三磕磕碰碰转过一个狭窄的拐角,扑通,体力不支,连带魏国书一起掉进水潭里。扑腾几下,喝了几口水,最后阴差阳错咬住一只浸泡得发涨的山鸡。
    呸,呸呸,
    牛十三狼狈抹去嘴角的鸡毛,吐掉恶心。
    忽然,愣住,像是意识到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离开沟底,快,离开沟底!”疯叫,鬼魂附体似的疯叫。
    叫声充满一股强烈的危机感,尤其“沟底”二字,像电流一样闪过另三人的耳膜,大脑,心脏。都是山里人,此刻任何解释都显多余,牛十三说得对,往高处走就对了。
    四人互相搀扶,蹒跚挪向最近的山脚,没错,最近的,不管什么峭壁山还是无遮掩的荒山。
    沟底的水位正以惊人的速度在抬升,眨眼间,最浅水位已触及膝盖,普遍涌到了裆部。
    生活差异决定认识,左右行动。坂本意识到危险时,已然比牛十三迟了半分钟,那时,牛十三等人刚好爬上陆地,而他,还有他的大半个中队,还在沟底正中间泡着水。
    “快,上岸,上岸!”
    暴雨面前,坂本不得不放弃那一份执着,向死神屈服。
    一众日本兵如蒙大赦,齐刷刷向最近的陆地连走带游过去。
    只是,谁也没想到死神会来得那么快。坂本还差几步才登陆时,一阵绵绵不断的“轰隆隆”声从上游方向传来,由远及近。
    不是打雷,是大山的咆哮,沉闷咆哮,初时感觉遥远,然而这种想法很快支离破碎,远近是相对的,速度才是关键。随着那咆哮声迅速占据耳膜,坂本甚至怀疑有几十架飞机正全速朝他冲来。
    “山洪!”
    尔丹保长绝望惨叫。
    山区连场暴雨必然导致山体滑坡,滑坡制造堰塞湖,年年如此,程度轻重的区别而已。今年夏季雨水偏多,在此之前已经下了好几场倾盘大雨,牛十三不知道,坂本不晓得,尔丹保长也不清楚,在他们北面上游十多公里的山脉山腰处早已生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堰塞湖,堰塞湖经过前天的雷雨后几乎达到爆发临界点,今天的暴雨就像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区区数分钟雨量就致使决堤。
    坂本不笨,反应也不慢,在尔丹保长惨叫之时做出了求生动作:快步淌水靠近一棵大树。
    上树。
    那一刻,百十小鬼子化身猴子,统统怪叫着上树。
    水位急速上涨,坂本一边爬,水浪一边追拍他的脚踝,轻松吞噬他的努力。
    坂本感觉脚踝被人抓住了,气急败坏低头。只见一颗脑袋从水里冒出,尔丹保长的面孔,惊恐无状的面孔。
    “救我,太君,救俺!”
    尔丹保长的身体漂浮在湍流里,仅靠一只手拽住坂本的左脚脚踝才没被冲走。
    “八嘎,放手!”
    坂本奋力踢脚,企图甩掉他眼里的奴才。
    “太君,救我,我,我,忠心,对,对皇军忠心耿耿,”尔丹死死抓住救命稻草,一边呛水一边苦苦哀求。
    坂本没办法,腾出一只手抽出武士刀,刀尖高高举起,
    “不,不要——”
    “咔嚓”
    湍流某处闪染一团血红,昙花一现便散开,消失。尔丹保长也消失了,不着痕迹,仿佛世间从没存在过这么一个人。
    痕迹还是有的,在坂本的左脚脚踝上,一只手,一只带着生命诉求的大手,紧紧与他的脚踝相连,任凭坂本撕扯始终纹丝未动……
    轰隆隆。
    大地颤抖,气流与水流共舞,冲击万物,开始时水流与空气参半,几秒功夫就全是水流,与万千消防枪集体喷出的水龙别无二致,可怕的山洪前锋杀气腾腾他降临,裹着数米高的浪头打着卷高速冲来,冲过……
    洪峰中心,无坚不摧,巨石如离弦之箭飞滚,树木彷如朽木般折断,即使洪峰边缘,也是大量树木腰折。上树的日本兵有的抱着折断的树干飞流而下,有点被水浪冲落水,被浪头打下水底压在水底……
    坂本可谓既倒霉又幸运,倒霉自不必说,幸运,是堰塞湖规模有限,他所栖身之大树堪堪熬过腰断之力,涌动的水浪冲掉了他的裤子,却冲不走他顽强的求生意志。
    山洪骤来骤去,洪峰过后,水量减少大半。坂本心有余悸,迟迟不敢下树。
    仓惶环顾周围零落的树木,基本每棵树树梢上都有一名士兵,大致估算了下,不满百,也就是说少了五六十人,整整一个小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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