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的凄凉莫过于孤苦伶仃异乡受欺辱。这一夜,紫烟感受最深。
    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没有谁天生就自甘堕落,紫烟亦然,若非命运弄人,也不会从事这个职业,更不会委身于汉奸恶霸。
    虽幸免于一难,屈辱感却是终身伴随,永远难消。
    鬼子已走多时,逃回房内的紫烟仍旧惊魂未定,龟缩在炕上抱膝瑟瑟发抖。
    不知过了多久,房门传来鬼鬼祟祟的敲门声,“笃笃笃”。
    “谁,谁?”
    在这座高墙深宅里,除了贪恋她的美色的潘驴邓之外,没有谁会在乎她,上至吕家老爷子,下至卑贱的丫鬟。
    “大少奶奶,俺,老樊,给你送药来了。”
    回声低沉。
    紫烟发愣一会,忽然像见到救星一样跳下炕,冲向房门,打开。
    果然,见到了她希望见到的人——二管家樊奇。
    “老樊,俺,俺,俺不干了,俺要退出!”
    紫烟惊恐地摇头。
    樊奇掩紧房门,阴沉着脸,冷声道:“好,你走,俺看你有什么本事走出这片大山。”
    闻言,紫烟失魂落魄地走向衣柜收拾细软。
    “哼,只怕你还没走出吕家庄就被鬼子抓了。”
    听到“鬼子”二字,紫烟一个激灵,当场僵住,包袱落地,双手不停颤抖。
    樊奇顿了顿,说:“坂本留了几名鬼子看守大院,你一出去就是狼入虎口。”
    紫烟终于崩溃,扑到炕上大哭。
    “好了,哭哭啼啼解决不了问题。开弓没有回头箭,俺忍辱负重潜伏在此两年多,何尝不想离开这里?可诺大中国能去哪呢?军统那些人首先就不会放过咱们。”
    “那,那怎么办?”
    樊奇显然训练有素,三两句便镇住了紫烟。
    “或许,迷住坂本未必不是一个办法。”
    “不!”语气异常坚决。
    “为什么?”冷声。
    “他,他,他是鬼子,禽兽。”
    “笑话,你接的客人哪个不是禽兽?想开点,完成任务你就自由了,功成名就,拿到一笔奖金,重庆,成都,甚至美国都随你去。”
    “可是,俺,俺,俺恨鬼子,鬼子炸死俺姨娘,害死俺的唯一亲人。”
    “恨就对了,就当是为了个人复仇做出的一点牺牲,为国家付出的一点代价。”
    紫烟慌忙摇头。
    “咱们之前约定的没有这条,没错,俺是烟花女子,但是俺宁死也不会让鬼子碰俺的身子。你别逼俺,大不了俺,俺,俺和他们拼了!”
    樊奇安静看着她数秒,最后叹了口气。
    “好自为之吧,尽快拿到证件入住三关镇,只有完成任务咱们才能脱离险境。”
    紫烟沉默了一阵,抬头问:“鬼子,鬼子还会回来吗?”
    “放心吧,俺听说死去的小龟田是三关镇日军司令官的侄子,估摸着坂本要么找到小龟田的脑袋回大本营火葬,要么和游击队周旋几天,一时半会无暇顾及这里。”
    “要是,要是游击队能杀死坂本就好了。俺听说他们个个三头六臂,会飞檐走壁。”
    “哼,共产党游击队乌合之众能成什么气候,抗日还得靠咱们国军。”
    紫烟没回答,像在遐想三头六臂的神话。
    樊奇见安稳她的情绪的目的已达到,也不敢多逗留,匆匆告辞。
    夜,悄悄流逝,黎明的曙光透过水雾笼罩大地。朝阳中,两个衣衫褴褛的汉子蹒跚在人烟稀少的草莽之间。
    曙光本孕育着希望,可对于牛十三而言,那是黯淡的一天,伤心的一天。仅仅一个多月的时间,先后两度失去亲人,甚至失去唯一的亲人。
    父亲为了营救他和魏教导员掉下虎跳涧,尸骨无存。
    更令他痛苦的是,他不能去打捞亲人的骸骨,客观事实不允许,魏国书也不同意。
    “十三,你现在是游击队队员,不是山野匹夫,得讲组织纪律,不能任意孤行,你,你听到没?”
    牛十三在生闷气,没回应。
    “你把一个鬼子打下了深沟,以鬼子的脾性,一定会派人去搜寻,你去了就是白白送死。”
    “可俺爹不能连一个坟墓都没有。”牛十三气鼓鼓说道。
    魏国书黯然,想起了断魂崖下的战友,伤感道:“国破家亡,没有坟墓的岂止一家一户。青山处处埋忠骨,待打跑了小鬼子,如果俺还活着,一定为他们修一座纪念碑。”
    “纪念碑?”
    “嗯,纪念碑上刻着他们的名字,英魂长存。”
    “如果俺死了,记得也刻上俺的名字。”
    “傻瓜,你才没这份待遇。”
    “为啥?”
    “你一定会见到胜利的那一天的。现在,咱们先为铁叔修一座衣冠冢。”
    “啥是衣冠冢?”
    ......
    牛十三的话闸子打开了,俩人你一句我一句边走边聊,不知不觉已接近中午,眼看就快回到松花村。
    从前天起,俩人只有一个红薯下肚,又与鬼子战斗了大半天消耗极大,肚子饿得“咕咕”叫,实在是走不动了。
    “先弄点吃的吧。”
    牛十三四处张望搜索。
    魏国书坐在草丛里喘气,四周看了看,千里无鸡鸣白骨露於野的悲凉感涌上心头。
    “别费劲了,松花村没了,方圆十里哪还有老乡。”
    荒山野岭倒是点缀着零星几块玉米地,那是松花村村民见缝插针的营生,只是离秋天还有些日子,玉米棒子没法吃。
    牛十三没回答,蹲在草丛里拨着杂草,似乎草丛里藏有他早前埋着的食物。
    “嘿,看你往哪跑。”
    找到了?!
    魏国书好奇探头。
    见鬼,是一只鸭子,准确来说几天前是一只鸭子,现在是一只死鸭子,一堆正在腐烂,膨胀得像个气球的肉体。牛十三拨开鸭毛,露出一条条肥胖白嫩的蛆虫,蛆虫不停在蠕动,有的探起头东张西望,似乎在与他打招呼。
    “给,这玩意填肚子还行。”
    一条白嫩蛆虫递到他眼前,肥胖的身躯不甘心地在两指之间扭动,并散发着一股腐臭气息,说不尽道不明的恶心。
    魏国书下意识躲避:“吃,吃它?可,可是这里不能生火,鬼子骑兵和汉奸可能随时出现。”实际上他也没说错,松花村靠近断魂崖,距离死亡谷也不过半天的步行路程,多事之秋,不得不小心翼翼。
    “不需要烤,就这么吃。俺爷爷说,蛆虫比牛肉猪肉都有营养,饥荒的时候吃个十条八条就能熬一天。”说着,牛十三掐掉蛆虫的脑袋,然后放进嘴里,不嚼,用力一吞。
    “你,你,”魏国书”魏国书瞪大眼睛像看怪物一样看着他。其它类的虫子吃过不少,那都是烤熟了吃,吃蛆虫,活吃蛆虫长这么大还是头一遭遇见。
    牛十三苦笑:“都是鬼子逼的。上回死亡谷被追得喘气的功夫都没有,只好逮啥吃啥。这玩意生吃确实难受,不过吃的时候想着活下去复仇就好多了。”
    “你说得对,咱们必须活下去,活下去才能杀鬼子,才能为死去的亲人报仇。”
    “给,还有一条。”牛十三递上第二条肥虫。
    魏国书接过捏住,学着去头,然后发狠塞入嘴里。
    吧唧。
    坏了,惯性嚼动,内脏碎裂。一股浓重的生腥味爆炸式袭来,干呕感立刻在喉结处疯狂集结。
    咕嘟。
    强行吞咽。
    呕——
    终究还是吐了,翻江倒海,天昏地暗。
    “教导员,你太猛了,俺都不敢嚼。”牛十三边说边忙扶着他去取水漱口。
    生于斯长于斯,牛十三从小在这片土地上放牛狩猎打鱼,地形了如指掌,很快就找到了一洼清澈的水潭。
    魏国书一到水潭边即趴下牛饮,连眼镜都忘了摘。
    喝了几口,嘴巴里的腥臭味才渐渐淡散。
    “等下看能不能掏个鸟窝,鸟蛋的滋味可好了,咦?”
    “咋了?”
    “嘘!”
    抬头,只见牛十三死死盯着前方半里地的一片高粱地,那神情,不禁让人想起兔子嗅到危险气息时的警惕。
    “发现啥?”小声询问。
    “有埋伏。”
    “哪?”
    “看见没,那片高粱地上方一只小鸟也没有。”
    魏国书恍然。夏季是植物长势最旺盛之时,野外的昆虫非常活跃,尤其是庄稼地。鸟类以昆虫为食,昆虫最多的庄稼地总吸引着各种鸟类光顾。而今天,那片高粱地静悄悄。
    昆虫和鸟类对人最为敏感,能让昆虫噤若寒蝉的,鸟类望而却步的,显然是人,而且是一群。
    松花村地处偏僻,人烟稀少,自老龟田血屠松花村后,倍加荒凉。方圆最近的村落是田家洼和罗家湾,也有十多里地,相隔几座山头,地理隔绝的原因,平时本就少往来,血色恐怖的威胁下,更是无人敢涉足。
    此时藏在高粱地里的,不消说,多半是鬼子和伪军。
    难道老马他们被抓了?
    疑云丛生。
    “一定是那狗翻译告的密。”牛十三咬牙切齿。
    “别说了,撤。”
    魏国书猫腰一瘸一拐退入草丛,牛十三殿后。
    偏偏这时,远远地飘来一阵歌声。
    沿着水潭对面的山脊,出现五六个人影。魏国书耳聪,仔细一听就辨出是小马的声音。
    老马他们没事,可高兴不起来,吕家庄外的树林里与现行撤退的老马一干人等约定了在松花村汇合,眼下他们来了,并没注意到高粱地的异样,如果继续走下去,必将自投罗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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