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7日晚10点,孩子发来一条微信:我从学校出发了,现在赶去珀斯机场。随后贴了一张机票的截图过来。行程是,6月8日凌晨1点10分从珀斯机场起飞,早晨6点35分抵达新加坡樟宜机场转机,中午12点45分再从樟宜机场起飞,17点20分到达成都双流机场。
    珀斯与成都相隔万里,却没有时差。但季节刚好相反,这边是夏日炎炎,那边是冬风凛凛。我因沙利度胺片的副作用,每天困倦无力,到了晚间更是瞌睡连连。晚上10点15分便上床躺下,在睡梦到来之前,想象着地球另一端,异国他乡夜间的道路上,孩子冒着寒风匆匆赶路的样子,想象着他归心似箭的样子,想象着他走进机场办理登机手续的样子……我的体力实在撑不住过长的念想,不觉间便入了梦乡。我知道,当我睡着的时候,孩子正穿云度月,跨山越海,赶往家乡。这,足以让人安睡。
    两年前,孩子对于家长这种遥控的牵引,显得很不耐烦。一个又一个的微信发过去,总是半天不见回复,好不容易回复过来,也只简单得看不出内涵的两三个字:好的,或者是:我晓得。偶尔还会发过来怨声:自己都老大不小了,没有什么可以担心的,也没有什么是自己不懂得的。
    遇到这种状况,我总是毫不留情地给予狙击:娃儿你再怎么老大,能老大过父母?再什么都懂,能真正懂得亲情?
    8日晨,天刚蒙蒙亮,孩子的爷爷婆婆便开始商量晚上团圆宴的菜品,老两口儿就清蒸武昌鱼还是鳜鱼展开争论。爱看电视新闻的爷爷忽然说,就这两天,美国的总统特朗普和朝鲜的金胖娃都要到新加坡,而且也要在樟宜机场降落,今天机场会不会提前封闭不让普通游客走哦?
    这一问题,立即引起大家的忧虑。
    到了6点40分,微信提示音像一支晨曲响起。大家连忙掀手机,终于传来消息:我已经到新加坡。
    于是,大家各自安心,开始新一天的生活。
    今日是高考的第二天,因昨晚落了半宿雨,天空格外明净,微风悠悠然然,带来清新和凉意。
    回想起六年前的今天,他在考场鏖战,而我在场外心焦扑烦,又故作镇静。此刻,我却云淡风轻,闲庭信步,谁知道这却是“经历”过后才能拥有的从容啊。
    高考,犹如一把枷锁,从孩子上幼儿园起,就把整个家庭锁在一个狭小的圈套里。直到孩子参加完高考打破枷锁,真正的家庭生活似乎才刚刚开启。但是,开始就意味着结束,无论孩子考得怎么样,他必然会义无反顾地离开父母。家长只好再给自己戴上一副叫作思念的枷锁,而孩子早已挣脱枷锁,海阔天空去也。
    我的白天与往日无异,仍被沙利度胺片搞得昏昏沉沉。看书吧,注意力仿佛空中飞絮,怎么也汇集不到一块儿。写点东西吧,指间流出的不是莲花,而是硬邦邦的碎石头。闭目静思吧,想什么就头痛什么,不想什么,那就一片苍白。真是精神萎靡,只好在无聊的消磨中眼睁睁看着时间白白流逝。
    中午时分,接到孩子从新加坡发出的登机信息。他终于上了飞往成都的飞机,距离家乡越来越近。
    我想睡一个午觉,却睡不着。孩子这会儿已经关了手机,正在一万米的高空飞翔。整个下午,当我在屋子里踱来踱去的时候,他正在腾云驾雾,或闭目养神,或轻声同邻座交谈,或望着舷窗外的白云,或心里也升起淡淡的乡愁……我开始把很早就写好却没有寄出的信,发在他的微信里。等他一下飞机,一开机,就会收到我的心里话。我的第一句话是,终于盼到你回来了。
    在这封信里,我把我的病况以及前期治疗情况简单地告诉了他。我知道这些饱含了我情感的心路历程,从我的手机发出后,会以30万公里的速度向天空飞掠而去。这天,在新加坡飞往成都的航道中,一定会有美丽的天象奇观。在云朵之间,在浩瀚的太空,一些絮语紧追着一架飞机飞,与机身外的风,与机翼下隐约的山水,与炽烈的阳光一起飞……
    黄昏,丽妹掐算着时间,开车去双流机场接他。其余的人都在家里迎接。不到18点,已经备好了丰盛的晚餐。
    大约19点半,久候的门铃声响起。他到家了。
    笑谈声中,家宴开始了。他勉强吃了几口,搁下筷子说,我实在太困了,先去床上睡下,等会起来再吃。
    这一觉睡得真香。晚间22点半,他还在睡。我服药以后,眼睛也睁不开了,一倒上床,便睡着了。
    大约半夜12点的样子,我被他叫醒。他坐在我的床边,等候着与我交谈。
    获知我的病情,他以为我会有沮丧,有郁闷,有惊恐,所以没有在第一时间询问情况。现在,寂静的深夜,父子俩夜半对谈,可以敞开心扉。
    我告诉孩子:人过50岁以后,就什么也不怕了。肿瘤根本打不倒我。就算死亡,也可以直面。何况,以现有的医学水平和技术,这是一个可以治愈的病,只不过是慢性病,能够带病存活很多年。
    他见我神态自若,似乎吁了口气。接着说,老爸,就按你说的去治疗吧。如果华西不行的话,把家里的房子卖了,我也暂停学业,陪你到美国去治疗。这个病,在那里就是小儿科。我懂英语,在那边会很方便。
    两人就近期到华西化疗的事情,又做了意见交换,他表示将全程陪同我在华西治疗。
    谈完病情,父子俩转移话题,又谈到他的学业,他的身体,他的工作打算……不觉间,已经凌晨2点半。我催促了几次,他仍然谈兴浓厚。我只好下逐客令:我困了,我要睡了。
    然后,他才起身去睡。
    我躺在床上,却很久没有再睡着。窗外的世界变得十分灵敏,虫子的低吟,微风的絮叨,树叶的摩擦,使后半夜渐渐活跃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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