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间起床,窗外雾霾沉沉,稍远些的高楼都消失不见了。我站在卧室的阳台上练习肺部深呼吸。小叶从客厅里搬进来两盆绿植,一盆米兰,一盆茉莉。花儿含苞欲放,笑盈盈的样子,宛若才从梦中醒来。岳母过来帮着收拾杂放在阳台的假花、干草、枯枝、败叶。不一会儿,早前有些凌乱的空间,便一派生机盎然。
    我知道,家人是要把我起坐踱步的方寸空间,都布满春天的气息。
    或许是雾霾的原因吧,感觉呼吸有些粗重。早餐时,我告诉家人,准备到青城后山去躲一躲雾霾,呼吸呼吸新鲜空气。家里人立表赞同,再三唠叨外出注意安全和清淡饮食。
    早饭以后,坐在沙发上休息片刻,换好轻便夏装,辞别家里人,开车向青城后山奔去。
    入成灌高速,从崇义出口,左转,上彭青快速通道。不久,青城山的山影映入眼帘。我放慢车速,随手打开车载播放器。
    一支梵音如同空谷中升起的云雾,轻柔地弥散在车里。这是几年前学佛的同事专门为我刻录的碟子。碟子里装的都是修仙得道的音乐。这些音乐伴我平安地车行四年,累计行程六万多公里,车辙遍布郫都城乡的国道、省道、乡道、村道。
    今天听来却有些异样。那空灵、轻盈又安神的歌声刚一响起,我内心的情绪莫名地开始发酸。当听到“佛陀牵着我的手,为我指点迷雾”一节时,近半个月来用坚强、乐观筑牢的堤坝,不知哪一处被这音乐给掘了一个洞穴,转眼竟决堤了。
    泪水很真实地奔涌而出,流在脸上,滴在方向盘上。连忙用纸巾去擦拭,却越擦越厉害,像春雨发了,怎么也止不住。用理智去封堵,却越堵越汹涌。
    泪水,模糊了眼睛,模糊了车窗,模糊了天空。
    索性任由它流。之前在家里不能流,在朋友处不会流,在父母那不敢流的泪,尽情地流吧!放肆地流吧!奔腾吧!咆哮吧!流成一场暴雨,痛快地洗涤灰暗的天空;流成一江春水,带走伪装得好辛苦的坚强。
    人的情绪原来是这么一种流体啊。一旦泛滥,有江河的长,有海洋的深。它在心里所激起的浪涛,竟也如此惊艳,令天地为之动容。我终于体会到了关汉卿在写《窦娥冤》时,为什么会写出六月飞雪的千古绝唱。
    我知道,在冷酷的肿瘤君面前,哭泣不但没有半毛钱的用处,而且只会增加它的嘲弄与发疯。但我的泪水,绝不是为它而飞洒。我为着血水相连的亲情而流,为着不离不弃的友情而流,为着平淡而幸福的时光而流,为勤勉、敦厚、善良、忠诚的自己而流。
    疾病如此无情,生命如此脆弱,我却如此眷恋。
    音乐继续着,泪水继续着。巍峨的青城山无言地接纳着一辆汽车的驶入。流吧,英雄也有揾泪时。
    汽车拐入莽莽苍苍的青城后山。只见两山对峙,万翠夹道,山路蛇行,盘旋蜿蜒。左依山崖,右临深谷。味江流水,淙淙其声。风吹过山,树显其形。
    山路人稀车少。沿途茶园酒肆,或依山,或凭水,或掩于茂林,或岔路引向幽深。各色旗幡在风中翻飞,千山沉寂,万鸟闹林。我打开车窗,任山间清幽随风涌入。
    我稳稳地把着方向盘。那汽车任由我操控,又听话,又温柔,快慢急徐,皆在我手掌之间。连冰冷的钢铁也有如此深情。可偏偏在我血液里寄生,分享体内营养的肿瘤君如此铁石心肠。如之奈何?如之奈何?
    念及于此,刚刚被山风吹走的泪水,又从眼里滴滴涌出。
    远山顶上,有云彩环绕。云多幻象,忽而是船,忽而是马,忽而如流矢,我的思虑也随彩云飞。不由想起在异国他乡求学的孩子,更加辛酸难抑。
    孩儿啊,爸爸的人生遇到大难了,一直平稳运行的生命之舟忽然剧烈地摇晃起来。早先与你共同构想的美好未来,似乎变得遥不可及。想象中需要你牵着我的手行走的那段路,那燃烧着诗意的夕阳红,那含饴弄孙的场景,倏忽变得渺远而灰暗。
    孩儿,你从去年春季开始莫名其妙地整夜失眠,开始很厉害地掉头发。但每回你用视频与我们聊天时,所展示的却是乐观幽默,青春阳光。爸爸既心痛又无奈,却也只能把信心和鼓励隔海传递给你。
    父子一体,同气连枝。你去年出现失眠症状之时,恰是我第一次入住华西医院的时节。这一年里,你看了西医中医,你奶奶还给你求了神医,但总不见大好。而我的这一年,身体也经历着反复的折腾。如果不是巧合,你的症状难道是父难的征兆?是向父亲预警?
    遗传和生命的密码太过复杂而深奥,科学界至今并未真正破译,作为普通人,我们只能顺其自然。
    孩儿,我该不该把我的情况告知于你呢?何时告知为好呢?科学家说,蝴蝶在地球这边扇动下翅膀,地球那边便会有风暴降临。今天爸爸在此山坠泪,你在万里之遥的地球另一端会有感应么?
    回忆起你小时候的时光,多么惬意啊。小小年纪的你,总是直呼父名,那份天真,真的好温暖,好心酸。想到我们坐在月光下摆故事的陶醉,想到我们摆开象棋博弈的紧张,想到我们围炉夜谈的温馨……平等民主的父子关系,彼此敞亮的父子情意,此刻,我竟纠结于一句话该不该向你说。
    想到即将打响的阻击战,生死攸关而胜负难测,我泪如泉涌。
    车行至距离泰安古镇大约六公里的一处河边茶园,路边的大树上斜斜地打出旗幡:董家茶园。
    我停车入茶园。茶园设在味江河两岸,河道中央被主人加宽成一个池塘,河水从池塘两边分流而下。从这里上行20里,都属味江源头,所有的水都从山缝山洞里渗出来,渐渐汇聚成河,再往下,便是滔滔的味江了。
    茶园里只有我一个顾客。老板过来替我泡了一杯苦丁茶,先收了钱,又离开了。
    于是,大山、峡谷、天空,就剩我一人在此。绿水奔流,苍山摇曳,风吹在山顶的云朵上,留下妩媚的姿态。忽然,有一种来自天地间的忧伤,漫山遍野袭来,哗哗地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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