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黄昏,回乡下老家吃夜饭。家里十分安静。我爸端坐在门前,淡定地看路边晚景,我妈在内屋正做饭。
    先招呼父亲,第一句永远不变:我妈呢?
    然后蹿到后屋见母亲,提高声音报个到:老妈,我回来喽。
    母亲一回头,见到她的子女,第一句永远是责备:烦得很,回来吃饭也不早些打招呼,老娘啥子菜也没有准备。
    若是只有爸妈在,自恃在家里我便是最小的了,不知不觉就会变得有些嬉皮笑脸。像少爷一样游手好闲,在前厅晃一下,在内屋晃一下。
    在前厅与爸爸闲聊,我问得多,他答得少。
    在后屋,我有意找岔子,引出母亲的呵斥,让她老人家发泄一通。
    我妈讲话的方式很独特。唠叨是其主线,斥责是其方法,目的只有一个,为自己歌功颂德。这一性格,几十年不变,儿女们,包括爸爸,都习惯成自然。一周没听见母亲骂,反倒怪想念的,得紧赶着回去找挨骂。
    我手术后从华西出院归来,不觉已两月。渐渐感觉母亲性情有些变了。她唠叨的次数少了,也不斥责子女,不摆个人功高,与我想象中母亲的形象终于吻合:慈祥,宽厚,笑眯眯……
    这个发现令我惊喜,私下与妹妹们交流,竟然都有同感。大家既奇怪,又宽心。这几十年,母亲的子女莫不是在她的埋怨声中成长的。现在,我们终于也享受到了母亲给予的温暖阳光。
    我妹妹说,哥哥住院期间,妈妈在家里早晚祈祷,每天如此。或许我生病这个事,使母亲惊觉到,儿女的身体,也有可能不如她。
    母亲的改变,短时间内让我们倍感温馨。但随着时间稍久,我们的心反倒不踏实了。一个月的时间听不到母亲的斥责,一个个又惴惴不安起来,总觉缺少了些什么。欠母亲揍,竟也有瘾啊。
    三月以来,春天似乎注入了我的体内,身体日渐强健起来。一个月内,体重暴增七公斤,已超过术前一公斤,下腹又傲骄地微挺于世,只是受了伤的记忆仍是大不如前。
    回家前,专门去理发店理了发,自我感觉精神多了。母亲见到我,果然喜形于色,表彰说:老大又像小伙子了,看来身体是真好了。
    晚饭后,妈妈在后屋洗碗,我和爸爸坐在前厅观看乡间暮色。爸爸似乎想对我说点什么,又终未开口。
    我到楼上母亲卧室看了会电视,正准备走,母亲上来了。她站在卧室中间,平静地对我说:老大你给妈看看,我腰部皮肤外面长了一个东西出来,最近有些发痒,你三妹硬要我去医院看,我才不去的。
    说罢,她撩开她的衣服,让我看她的腰部左侧。那地方,皮肤外竟垂挂着一个拇指大的黑色包块。
    我急得泪都要出来了,像她早前斥责我们一样的厉声:怎么回事?好久长的?啷个不早给我们说呢?
    刚“厉声”完,又后悔了,怕惊着她,立即变换了语气,故意逗趣说,这个不碍事,只是影响你老人家的美丽。明天搭你去医院割来甩了就是。
    妈妈像是做了错事,以从未有过的低姿态交代说:这个东西是去年冬天长的,到过年时也才豆子那么大。本来那阵子想给你们说的,但你在医院住院开刀的嘛。现在这包块长大了,又常常痒,所以才……
    母亲话未说完,我眼睛便有些湿了。急忙掏出手机,迅疾与在医院上班的朋友联系,确认好第二天一早送母亲到医院的相关细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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