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编故园拾遗
    多年以后,时光顺其自然地把我送进爱情这辆又长、又重、又笨的列车。在一节嘈杂、动荡又让人心醉神迷的车厢里,我呼唤我的“芳儿”,也被“芳儿”呼唤……
    小时候,生产队几乎家家有奇巧,人人有绝技。比如,王三娘立钱,钟瞎子卜卦,耿四娘观仙,郭地主扎银针,王五伯摸羊子,曾六成刮痧……我母亲扯草药治伤口也是一技。村里大人小孩在割麦、插秧、挖红苕、划篾条、扯豆子过程中,如果有谁不小心弄伤了手脚,鲜血淋淋一边大叫着宋孃孃一边朝我家跑来。母亲麻利地蹿到林盘里扯几根散血草,又从墙壁上取下挂了多年的老陈艾,嫩的干的团在一起,放到嘴里一阵嚼,直到嚼融,嚼出汁水,挼成一团,趁热敷在伤口上,用布条包扎紧,很快就止了血。
    一转眼,几十年过去了。当初生产队里那些掌握奇技的人,十成有九成已为鬼矣。而我母亲依然身体健康,脾气火爆,70多岁了还专横地统治着一个大家族。
    我知道,随着时间毫不留情地前行,乡村里有些东西注定要被淘汰,注定要失去传接,注定要消于无形,这是必然的。
    故人已去,天地不曾留痕。但活着的人,尚可追击记忆的星星之火。
    ——题记
    一、李补锅补锅
    远远的,传来铁片串子甩击出来的声音:琴,嚓嚓,琴,嚓嚓……
    铁片击打在阳光上,发出闪亮而深长的颤音,一波一波在空气里浪开去。
    晌午,田野里的庄稼泛着绿波。只露出大半个身子的李补锅担着挑子,慢慢穿行在被庄稼披覆的田埂上。
    琴嚓,琴嚓,琴嚓嚓……那声音变了调,像鸟儿在扑腾,村子里传来鸡狗的应和。李补锅终于从田埂走上了机耕道。
    我见过李补锅手中的铁片串子,也亲手摸过。三瓣发亮的铁片,上端用铁丝串在一起,每一片有洋碱那么大,凉浸浸的。我曾经提起来甩过,却甩出零乱的杂响。铁片串子到了李补锅手上,一提溜,一甩,一抖,一回摆,各种节奏的声音便飞出来,整个村子都被那悠扬的调儿给抚摸得无比舒畅。
    李补锅的吆喝紧随“琴嚓嚓”而来:补锅,补锅,铝锅锑锅铁锅……
    有人探头在柴门观望,有人在庄稼地里直起身打招呼,有人在田里接那拖长的尾音。小孩子飞奔而出,有的像猴子一样爬上树杈上打望。
    哪家若要补锅,只需站在院外田埂上大声回应一声:补锅。
    李补锅换换肩上的挑子,仔细辨别声音出自哪家。找对了主家方向,便折身朝那家走去。孩子们立即奔走相告:补锅了!补锅了!也紧跟着朝主家跑去,有帮着主家端凳子抬椅子的,有跑到李补锅身前去领路的。
    村子里即刻人欢马叫。
    李补锅在主家场院里摆好补锅的各样道具,坐在自带的马扎上开始点火,拉风箱,主家把烂锅提出来,放到李补锅面前。孩子们睁大眼睛围在四周,也有邻居的大人踱步过来,坐在主家提供的凳子上抽着叶子烟,看李补锅补锅。
    主家开始与李补锅摆龙门阵。这是我们最盼望而焦急的时刻。李补锅抽一口叶子烟,很响亮地吐一口痰,慢腾腾地接茬主家的问话。
    李补锅给我们带来了许多闻所未闻的故事。例如,省城里武斗动用了机关枪,县城里放映《卖花姑娘》全场哭声呐喊,某人某天遇到了倒路鬼,某人的老丈人死而复生,某天徐堰河里漂过一具浮尸……
    李补锅个子矮而胖,脸色发青,空空空一连串咳痰,又变成了红色。他讲话时有些吐词不清,害得我们常打断他,问,刚才说的啥子呢?
    李补锅的补锅技术没得说。那黑而硬的锅铁经他的手一倒腾,眼见着在火上变红,变软,神奇又惊险。这让我大为叹服,幼小的心灵埋下了物质遇热会发生变化等科学的种子。但是,他摆的龙门阵,比他的补锅技术更令我着迷。那些稀奇古怪的故事,打开了我想象力的大门。
    邻居汤园妈妈与李补锅是远房亲戚。李补锅来我们生产队补锅的时候,汤园和他妈妈从始至终守在摊子前,待李补锅做完活路后,便热情邀请他到家里送个腰台再走。李补锅也有去的时候,也有不去的时候。不管去不去,汤园那神气活现的样子总让我羡慕不已。我心里曾无数次幻想,要是李补锅是我家的亲戚就好了。
    李补锅的家就在邻生产队。据说他有十个儿女,其中有一个叫李猫儿的,是李家的二女儿。我曾多次见过,人矮,又黑,胖胖的,只是眼睛大得吓人,眼里的光更吓人。她好像常年不着家,一直在外面漂。某一年被公社的基干民兵抓回来游街示众,罪名是投机倒把,据说是跑到成都火车北站倒卖火车票。
    李补锅的吆喝从哪年没了声息的,我完全没印象了。便是在乡间走村串户的补锅行当,也早已从农村大地绝迹了。李猫儿更是如云烟一样,自那次游街后,一别茫茫,音讯全无。料想她现在应该是儿孙满堂,住进老家的安置小区颐养天年了吧。汤园前两年一直在子云学校当保安,去年我到学校去办事,被他拦在门口,聊了好一阵。今年据说换防到离家近的另一所学校去当保安了。
    算起来,李补锅应该早已不在人世了。奇怪的是,我会在隔了四十多年后的某一个清晨,醒来后明明在枕上,却听见远处传来那么熟悉的声音:
    琴,嚓嚓,琴,嚓嚓……
    补锅,补锅,铝锅锑锅铁锅……
    二、高老师办厂
    高老师大名恩才。20世纪50年代在县中高中毕业后回新民乡吉祥寺中学当老师。反右斗争中被划为“右派分子”,遭遣送回老家五大队监督劳动。
    我进吉祥寺读初一那年,恰逢邓大爷给全国右派分子平反,高老师被落实政策,又重返学校执鞭任教。
    高老师的外貌与社会主义国家的伟大导师列宁同志极其挂相,但其神态则与列宁同志完全不同。电影《列宁在1918年》里,列宁挥手的那种傲岸和霸气,在高老师身上一丁点也看不到。相反,高老师慈眉善目,笑眯眯的,像极了祠堂里供奉的弥勒佛。
    那几年,吉祥寺中学办有高中,他教高中化学。印象中他总是端着实验器皿出没在教室和实验室之间。途中遇见同事点头笑,遇见学生也点头笑。我有时真担心他手中端着的器皿会因此掉落一地。
    吉祥寺位于我们生产队地界。高老师的家在五大队,挨近太平寺。因此他每天上下班都要途经我们队。队里不管男女老少,没有不认识高老师的。高老师骑自行车上下班,出了校门仍是笑眯眯的样子。田地里做活路的农民看见他骑车经过,总是停下手中活,站端了身子,恭敬地喊:高老师!
    高老师逢呼必应,笑眯眯地向招呼他的农民点头。那些招呼他的人,也高高兴兴地回应一个笑,仿佛与高老师搭上话,自己也显能了似的。高老师见到年长的乡人,或是熟识人,便会慢悠悠跨下自行车,扶着车龙头站在路边,隔着河沟与田里的熟人摆几句龙门阵,才又重新骑上车离去。我父亲在家里一向沉默寡言,但我记得有几次他做完活收工回家,总是压抑不住兴奋,带点炫耀的意思说,今天我又与高老师摆龙门阵了。
    村里的老辈说,高老师肚子里装的东西,大江大河都没法比。
    高老师的课我没有听过,但他被学生包围着讲解问题的情景我不止一次遇到。放学后,他与班里几个高中学生并行骑车出校门,边行边讨论。或许是三言两语没有把问题给学生解答清楚,就见他刹住车,停下来,把自行车往路边一靠,自个儿蹲在地上,随手找一根枝条在泥地上划来划去。又是公式,又是定理,一路推演,地面上留下弯弯曲曲好长一串,像一群爬行的蚯蚓。不一会儿,他的身边渐渐围了一圈路过的学生。有时,外围还站了一圈扛锄头、拿镰刀听壁角的农民伯伯。
    大约在1983年,为贯彻中央以经济发展为中心的指示,县、乡广泛动员各地的干部、知识分子带头兴办乡镇企业。
    高老师便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再次离开学校,转战经济主战场。他回到老家五大队,在一个废弃的仓库房里办起新民乡历史上第一个乡镇企业——前进涂料厂。当时离开学校兴办企业的教师不少,光我们吉祥寺中学就有好几位,如教我初一数学的王景亮老师,以及她的丈夫、教高中物理的杨抗夫老师。
    前进涂料厂可谓生逢其时。80年代初期,我国的基础设施建设快速起行,装修装饰作为新兴产业应运而生,无论是技术、资金还是人力资源都严重短缺。前进涂料厂创办之初,高老师亲自研发涂料配方和生产技术,亲自上阵实践,等这些流程都装在他脑子里,工厂也就正式上马了。
    前进涂料厂的产品一出来便畅销全国各地,当时到前进涂料厂等着拉涂料的车辆排起长队,在唐太路上成为一道风景。
    前进涂料厂快速起行以后,高老师未雨绸缪,迅疾制定了搬迁建厂、扩大再生产、招揽人才、拓宽销售渠道、改革管理模式等一揽子发展规划。据说当乡政府审批通过他的规划以后,乡场上响起了经久不绝的鞭炮声。他画出的蓝图是:5年内把前进涂料厂建成全中国最大的涂料生产基地,解决全乡500个农村劳动力进厂务工,培养50名技术、销售、管理人才,造就10名万元户。
    后来的发展完全按高老师制定的规划推进。新厂建起来了,厂址就选在乡场上徐堰河北岸。高峰期,厂里工人达两三百人,并在全乡催生了十多家作坊式涂料小厂,不到两年,乡里万元户的数量远超10名。
    前进涂料厂存活了十多年时间。到了90年代初期,因政策有变,高老师回归教师身份,厂子被乡政府企办室接管了,随之又惯性发展三四年,到90年代中期,便渐渐式微了,后来索性关停了。
    但是,高老师留在新民乡大地上的创业激情和创业梦想,犹如种子一样,在新民子弟未来的时光里纷纷开花结果。
    记得前年的某一天,我和吉祥寺中学的几位老同学在泰和园小聚。席间回首新民往事,谈到高老师,一个个都竖起大拇指。
    有同学掰起手指掐算:在今天新民乡财富榜前10名的榜单上,出身前进涂料厂,出自高老师麾下的弟子,竟然超过一半以上。
    有现在仍然从事涂料经营的同学权威发布:前进涂料厂高峰期那年的产值坐到了全国同行业排位第二的位置,其诞生的案例今天还留在全国高校相关专业的教科书上。
    有同学感念高老师的家乡情怀:厂里招收的工人,都是本乡本土的农民兄弟;招录的技术骨干和管理层级人才,绝大多数是吉祥寺中学初中毕业考入郫县三中的高中毕业回乡青年。
    有同学钦佩高老师的教学智慧:他总是亲自给招进厂里的农民工进行岗前培训,课堂幽默风趣,谈笑风生。没有多少文化知识的农民听得津津有味,说是像摆龙门阵一样就把高老师的技术学到手了。
    座中的安明兄和定德两人,都是当年前进涂料厂的销售员工,他们从郫县三中毕业后进入厂里,两年后受高老师委派,一个扎根西藏,一个驻守重庆。他们后来的个人发展及命运轨迹,无不与年少时被派出去开疆拓土、闯荡世界有关。
    在前年的那次饭局上,我终于向同学打听清楚当年轰动新民乡的一段公案,即高老师送两名弟子到川大读全日制大学鸡飞蛋打的详情。
    在前进涂料厂步入正轨之时,为了培养高端人才,高老师与川大化工学院签订了合作协议,选派两名员工去脱产读四年全日制本科,合作的所有费用包括生活费都由厂里出。有幸入选的两位也是我的初中同学,在郫县三中高考时落榜,灰心丧气中被高老师招到涂料厂上班,两年时间不到,居然还能实现上名牌大学的梦想。当时郫县电视台、郫县周报还为此做了追踪报道。
    可是,四年后,情况发生了变化:在高等学府完成学业的弟子,学成后竟然一去不返。一同学选择了自主创业,另一同学另觅高枝。
    尽管他们当初都与涂料厂签订了人才培养合同,并签明了违约的赔偿责任。
    后来高老师带了法院工作人员去某同学家收取违约金时,见到其父母羞愧难当的表情,默默地转身离开了……
    据说,川大毕业的其中一位同学,经过几十年打拼,而今个人资产早已过亿。
    嗟夫,作古多年的高老师在天有灵,也当欣慰了。
    三、华哥办学
    华哥并非新民乡人氏,而是我的台湾友人。此次破例在新民乡系列人物印象里写到他,不止是因为他曾经受邀到访过我的老家,而是今天我在新民乡的冬日暖阳下,没有任何来由地,格外怀念起这位已经作古一年的老朋友。
    去年的某天夜晚,我接到同事z有些哀伤的电话,告诉我华哥已经离世的消息。我最初有些惊愕,但很快就平静下来了。
    而今一年过去了,关于华哥,我常念叨,但并无悲伤。华哥的音容笑貌常常出现在眼前,我总感觉他还活着,从未离开过我的世界。或许哪一天,我就会接到他的电话:小弟我期待着与老兄你相聚啦。
    华哥年长我十多岁,但在我面前常以小弟自谦,那或许是台湾人的语言风格,听久了也就习惯了。我到他的幼儿园参观,听到三四岁的孩子们称呼他,都一口一个华哥华哥,别人叫得亲热,他应得开心。
    这并不代表台湾人的谦卑。若说起华哥的高调来,真是令人咂舌。他办公室的一面墙壁上,挂着他和台湾及大陆不少官员的合影照片,其中有马英九先生同他手挽手的。办公桌的玻璃板下,还压了一张他与马英九先生的往来函件。其中一份是他儿子结婚的时候,他邀请马英九参加儿子婚礼的请柬,以及马英九先生的回函。我曾经愚蠢地问过他和马英九先生是什么关系。他说:很简单的关系啦,他是台湾地区的领导,我是普通的小记者,一介小民,请他是看得起他啦,他当然要参加的啦。
    2012年我写了几篇关于幼教的博文,其中一篇写到了他的幼儿园。我的同事z把这篇博客推荐给他,他便要到了我博客的地址。后来我们见面时,谈资便增加了写作的话题。他把他早年发表在媒体上的几篇文章推荐给我看,我也给他讲我“文青”时代的那些笑话。
    华哥从台湾来到郫都区,已经有十几年了,但他至今仍说一口浓重的闽南话,让人听起来十分吃力,需边听边揣测,十句能听懂五句就不错了。他早年是台湾某报的一名记者,退休后来郫都区安靖镇创业,创办了一所硬件条件在当地堪称一流的幼稚园,但因其率真的性格,绝不迎合市场的观念,多年来其幼稚园一直处于亏损状态。
    六年前,我去华哥的幼儿园参观,给他提了很多建议,后来华哥陆续采纳了一些。三年前,他的幼儿园终于迈出了关键的一步,与市里一个知名幼教集团整合,把幼儿园交给对方托管,他自己完全退出管理层。不到两年时间,原来那所死气沉沉的幼儿园便大有起色了。
    华哥轻松下来以后,似乎仍是闲不住,常常带了台湾商人在成都、绵阳沿线考察市场,准备在早教领域做点事情。我们见面的时间便少了,但常有电话联系。尤其是每逢春节、中秋这样的节日,他祝福的电话总是先一步到达。如果他人在台湾的话,一定来一句“我代表台湾人民祝你老兄身体健康”。但在我们这里,这样的语境显然是不合适的。我呵呵地笑,回应道,谢谢你和台湾人民,我谨代表我和家人祝华哥身体健康。
    每次从台湾回到成都,一下飞机总是第一个打给我电话,老兄啊,小弟我已经回到成都啦。
    前几年,华哥常有电话邀约,说是成都某一家路边馆子的饭菜可好吃了,邀请我和他在郫都区的几个朋友一起过去品尝。那时因工作原则在前,他又是我们的服务对象,所以我总是一再婉拒,一次也没有去过。后来才意识到这其实是小人之心了。
    华哥他之所以向我们发出邀请,是因为他也渴望异乡的纯洁友情。唉,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们的基层干部,一个个变得高深莫测起来,生怕与商人,尤其是与工作有牵连的商人打交道。
    某年春节前,各幼儿园都放寒假了,他一个人待在安靖,或是孤独的原因吧,一段时间里给我的电话很是殷勤。我与他在本地的几位朋友商量,便决定由我们几人以aa方式共同请他来郫都区一聚。
    那天,我们在红光镇一个叫川西元素的饭馆团聚。当晚安靖那边堵车,他到得很迟。
    华哥一上来就给我们分发他带来的礼品:一人一包台湾当地产的糖果。他给大家分发礼品的时候,每送一个人,都要先把对方赞美一番,然后郑重其事地当面拆开包装,嘴里不厌其烦地说,这个糖在台湾很好吃了,很珍贵的啦。
    幸好此前我们都备过课,除了表现出对所收到礼物的喜欢之外,每人也有礼物回敬于他。y女士送了一件亲自制作的女红,不忘把自己的手艺和制作的辛苦使劲儿夸,把华哥给感动得差点要拥抱这位大美女了。我送他一份普通的郫县豆瓣,趁此也把郫县豆瓣的历史和文化渊源讲演到透彻的地步。
    华哥送出了礼品,又收到了更丰富的礼品,高兴地一开聊,话题便上升到两岸一家亲的高度。
    像这样的礼节,既简单又珍贵,真正体现了礼轻情意重的中华传统,而且于每个关联的人,内心都是舒舒畅畅的。这使我深思,为什么我们在处理类似关系时,总是跑偏走邪呢?我们心底在害怕什么,甚至恐惧什么呢?
    那晚的聚会,充满了欢乐。记得他喝了很多红酒,直到醉意朦胧。他讲了许多乐事趣事,尤其讲了他少不更事时期的情事。我那天也是够醉意的了,也把年轻时的纯情故事搅和在美酒中同他惺惺相惜。后来一直被当晚参加饭局的朋友哂笑,好奇地追问下文,不止一两次。
    又一年的春节,听说华哥还是一个人在安靖,担心他孤独,我主动打电话邀请他到我家里过年,他爽快地一口答应了。
    在郫都区,华哥常常在我面前提起的朋友还有两位,为了让华哥感受到春节的气息,我特意邀请了这两家人来作陪。那晚,女士们上厨,男士们则陪华哥喝茶、闲聊。屋子里自始至终弥漫着浓浓的年味,这也是在我的家里首次过的一个“两岸人民一家亲”的年。
    转眼又过了一年,听说华哥病了,还病得厉害,已经离开郫都区,回到成都某酒店常住了。我们也常电话联系,电话中他从不言病,总是乐呵呵地。
    某个周末,我和另一位同事相约专程去成都看望他。见到我们,他神采飞扬。带了我们到他住家附近的沃尔玛楼上一个快餐店招待我们吃饭,他不但不能喝酒了,连讲话似乎也很吃力。我们明显感觉他的身体已经很虚弱了。
    那年末,听说他病情加重,起不来床了,但因年底工作繁忙,我虽也常电话送去挂念和鼓励,但一直没去看望他。
    第二年春上,他打来电话,兴奋地告诉我,他的身体康复得很好,已能下地走动啦。我很是高兴,顺口说,等过段时间天气好转了,我接你到郫都区我老家乡下踏青,那里的负氧离子如同我们友情一样的好。
    他立即逮住我话头追问:过段时间是好久?小弟我想念老兄你和大嫂啦。我顺口答:两周以内吧,我联系你。
    还不到两周的时间,他的电话又来,尽管聊些别的事情,但我知道他的用意。
    到了周末,我和妻子小叶开车去成都接他到郫都区闲游。他的腿脚已经不灵便,走不几分钟便要停顿一会儿。我和小叶便搀扶着他走,走得很慢,但他一副乐观的样子,口里一个劲地讲着台湾掌故,讲他当记者时的趣闻。
    那天,我带他游了新民的云凌花乡,唐元的韭黄基地,花园的天府玫瑰谷,唐昌的战旗村。中午,招待他在战旗村吃农家九斗碗,专为他点了软软的甜烧、咸烧、杂烩。他食量不错,吃得津津有味,居然把杂烩连汤也喝个精光。
    饭后在农庄的露天茶馆,我们坐在椅子上,懒懒地晒川西坝子的花花太阳。他聊一会儿便打起瞌睡来。我脱下我的外套披在他身上,他微微打起呼噜。我和小叶在阳光下小声聊,耐心等着他醒来。
    不到半小时,他醒了,精神似乎又好起来了。他大赞郫都区乡野的秀美,说这是台湾所不及的;大赞川西美食九斗碗,说如在台湾开个杂烩菜馆,生意一定爆好。
    晒了会太阳,我提议继续转悠,并说晚上准备邀约他喜欢的朋友一起来聚会。但他说他有些困倦,想先回成都休息了。
    我送他回成都的路上,说下次会带他参观平乐寺、望丛祠、全家河坝……他高兴地答应了。
    不料此一去,便是阴阳相隔。
    今天,面对华哥的亡灵,我没有什么可遗憾的了。我想华哥离开的时候,也不会有遗憾的吧?他拥有着一帮当地朋友纯粹的友谊,他的世界,必定也有冬日暖阳,淡淡地照耀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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