缠绵缱绻,似乎不适合在古墓里上演的戏码,明月光和笑春风却自得其乐。
    于春风而言,这一切更像是一场梦。兴许是追求等待了太久的东西,终于到老的那一刻,连她自己都无法去相信,甚至不知道该拿什么表情去面对。是庆幸自己那莫名其妙地坚持后总算是没有爱错人?还是该庆幸他想起自己了,往后再也不用承受那种“近在眼前”却无法相认的无奈?
    可是理智最终清醒,春风开始意识到,她更该在乎的是他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少主,你还记得发生了什么吗?”
    “少主?”看着俯在他胸前的那颗脑袋,明月光暗自皱眉,为这听起来熟悉又陌生的称呼。
    “咦,你比较喜欢听我叫你青山吗?”春风根据自己的想法妄加揣测,却见他点头,便软软地唤了声,“青山。”
    “我不记得了。”因她那一声称呼,他满意地笑,丢出让春风哑然的回答。
    “不、记、得?!”又玩失忆?拜托,不要那么俗好不好啊,“那、那那……那你不会连自己为什么来这都忘了?”
    说着,她起身,环视了圈,才发现墓室里不止有明月光,还有两个燕山寨员至今昏迷着。
    明月光显然也见到了那两个人,深究了片刻,有些模糊的记忆隐隐地跃了出来,他忽地开口:“等等。”
    “怎么了?”
    “是不是有什么东西要拿?一件很重要的东西……”他低着头,眉心皱得很紧,太阳穴传来阵阵刺痛,痛得他睁不开眼。
    是画吧?春风明白他的意思,思忖了番后,却没有提醒,“什么东西?”
    “我跟很多人那样打扮的人一起来这里,然后……”他指着昏迷的燕山中人,陷入了回忆,沉默了下来。
    然后……
    “你有尝试过在古墓里烤鸡翅膀吗?没有吧,试试看呀,人生就是要不断勇于尝试新事物。”
    “哪来的鸡翅膀?”明月光困惑地问。
    “你没看见那边有个鸡窝,里头有很多鸡吗?”说着,那个提议要烤鸡翅膀的人顺手指向前方。
    周围变得很吵,各种声音此起彼伏,他听不清楚,只朝着“鸡翅膀”指的方向看去,没有鸡窝,只有一株紫竹。
    画面逐渐变得模糊,明月光分不清自己身在何方,似乎,是一片他曾经很熟悉的紫竹林。那株紫竹发出轻软地娇笑声,他眼睁睁地看着它幻化成人形,只眨眼的功夫,前方俨然站着个娇俏少女,那张脸带给了他浓烈的熟悉感。
    凝神打量了许久,他才肯定除了没有胎记之外,她就是笑春风。
    他看着她欣喜地转圈打量自己,满林子地跑,扯开嗓子不停地嚷:“都起来啊,起来呀,我修炼成形了,你们快来帮我看看漂亮吗?”
    这一声声地叫唤,打断了紫竹林的宁静。
    倏地林间紫气弥漫,笑语阵阵,待到紫气散去后,一堆姑娘在林间曼舞,时不时地有调侃声飘出:“找我们看做什么,明天等那只魔来了,你问他呀。”
    “我才不稀罕他呢!”
    “是哦,也不知道是谁天天在问‘他今天会不会来呀’,嘁。”
    “我只是随便问问哇。”
    群妖乱舞的场面有点凌乱,可却美得让人移不开眼,似乎有人在问他话,明月光微微转开目光敷衍性地回了句,再回头时,再也瞧不见那样的宁静祥和。只有满天的火光肆无忌惮地吞噬着紫竹林,耳边充斥着妖类凄厉地哀嚎声,他看见春风僵硬似的站着不动,惊恐地看着她的那些姐妹们葬身火海。
    明月光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他要救她,不能看她死。
    他不顾那些涨得人头痛的嘈杂声,稍运气,义无反顾地扑向那片火海。
    之后,他记不清了,没了知觉,隐隐约约间似乎听见很多交谈声,甚至还有自己的声音。
    ——你真的……忍心、看着她……和她的同族……葬身火海吗?
    ——是不是只要魔界停手,你就能护她安然无恙?
    ——青山,背叛会与魔界永世为敌,为了一只妖不值。
    ——值不值我比你清楚。
    ——男人当以家国为责,去找那幅画,助祈清复辟。切忌动情,等大业有成,你会是天下权臣,女人算什么?你若违我的意,就是不忠不孝,你不会是个不忠不孝之人,对么?
    所有的混乱皆在爹那一句掷地有声地警告中戛然而止。
    明月光幡然醒悟,眸色瞬间归复冰凉,视线顺着自己的手腕上移,一些模糊不清又杂乱无章的记忆交替出现,他尝试着将它们挥去,说服自己那只是一场荒唐的梦境。当目光慢慢触上笑春风后,他指尖一松放开了她的手,面色也微凉,“你为什么会在这?”
    “啊?”
    “那些随从呢,不是交代了不准你追来的么?”他转过头,自顾自地站起身,以为不去看她,就什么事也没发生过。却阻扰不了心里的烦躁,那真的只是一场可以不需要去计较的梦吗?
    可回想起认识春风以来,她的种种言行,接近他、口口声声说他曾发誓过要保护她、不停地寻找青山。也许,她没有撒谎,当真有过那样一段故事?
    只不过……妖与魔?他完全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去相信。
    “我、我不知道哇。”她吞吐了会,硬着头皮抵赖,“你刚才不是这样的呀。”
    拜托,她的承受能力很差的哇,别这样水里水里火里火里地折腾,忽冷忽热的感觉一点都好玩。他分明就是想起来了呀,怎么转眼又变成了从前的样子。至少……也该给她一个交代过程吧。
    “……”他薄唇翕张,欲言又止,最后只道:“先找画。”
    看着他不再多话自顾自地在墓室里徘徊,春风紧咬下唇,直至咬着泛白,视线片刻不移地锁在他身上。倘若因为轮回再也记不起那些刻骨铭心,她可以忍,可以不停努力让他重新爱上自己。可现实却是,他记起了也不愿再承认。
    “我只想知道……”你是青山么?
    春风的话还没问出口,明月光步履一顿,没有转身,沉默良久,“我从没想过要杀你。”
    念念不忘,足以透露出他有多在意她的怀疑。
    “……”这话,让春风不得不把所有疑问全都吞进了肚子里,哭笑不得地看着他的背影,任性地埋怨开,“是、是你没有给过我安全感,我才会怀疑你的,不……不、不能怪我。”
    豁出去死不认账,就算现在想起来那些怀疑有些可笑,可春风至今都觉得她看不透眼前的男人,甚至不知道到底该叫他什么。少主?青山?一个名字一个故事,可每一个故事她都像是局外人。
    “所以在你心里,我就是那么心狠手辣的人?甚至可以毫无理由地对自己的女人下手?”兴许是之前压抑太多,他的情绪处在了失控边缘,恨不得干脆顺应了她的怀疑,弄死她一了百了,省得心烦。
    “自己的女人?”她双眸忽地放光,关注焦点很奇怪。
    ——有件事我大概忘了跟你说,只有我往后会娶的那一个,才算是我的女人。
    春风不合时宜地痴痴傻笑,想起了很久前明月光在驿风楼里告诫过明兰的话。现在,他说她是“自己的女人”,那是不是代表,往后他会娶她?
    意识到了自己冲动下的失言,明月光脸色微红,转开目光干咳了两声,借由着忙碌寻画的动作来消除尴尬,“傻笑什么?你不是女人么?”
    “哦,我是啊。”她沁出如蜜般的甜笑。
    闻言,明月光投去一道透着“你敢再笑我就掐死你”的眼神。
    春风装作不经意地嘟了嘟嘴,拉扯着身旁的铁索装傻,“我当然是女人嘛,所以我也是大当家兄台和小光兄台的女人么?”
    “笑春风!”
    “哈?”
    “你活腻了?!”
    春风用实际行动证明了,任何雌性生物都懂得恃宠而骄,不管是人还是妖。看着明月光铁青的脸色,她死不悔改地娇笑,还大胆地伸手扯动他的嘴角,逼他和自己一块笑,“我还有很多事没做,怎么会活腻呢。我要陪着我家男人找画,还要陪他做好多好多事,可是佛说了好女孩不侍二夫,我家男人叫青山,你是么?你要不是,我就不能做你女人了。”
    他牙关紧扣,咬得下颚跟着轻颤,任由她那双扰人的手在自己脸上为所欲为,静看她许久,才牙咬切齿地低吼,“我、就、是!”
    “呵呵……”她手顺势下滑,肆无忌惮地缠绕在他的脖间,溢出笑声,伴着心头的阵阵悸动,埋首在他的胸前,无限依赖地轻蹭了两下,分明觉得很幸福,却难掩喉间哽咽,用只有自己才听得轻的声音一次次地低喃:“青山,青山,我等了你好久……”
    这一刻,春风才终于明白佛曾说的那一句——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不是故弄玄虚,是清清楚楚的告诫,倘若她的心不是远在天边,那她的青山就会一直近在眼前。
    明月光的手僵直在半空,收放两难,最后他闭上双眸,长吁出一口气,嘴角荡漾出无奈浅笑,尝试着回应她的投怀送抱。
    熨帖在心口的那道温暖,踏实到让他再也舍不得放开,低眉看着怀中的女人很没品格地把泪水全往他身上擦,竟也不嫌脏,仿佛一切都是那么得理所当然,“我记得……记得……我好像答应过你,要寿与天齐,要保护你……”
    “嗯。”她潸然展眉,浅浅地应了声。
    “愿意跟我走么?炸了墓地,让所有人都以为我们死了,我宁愿什么都不理,找片紫竹林给你一个家,所谓天下只有你我。我也可以每天煮饭给你吃,陪着你,保护你。尽管无法寿与天齐,只此一世哪怕朝青丝暮白发,虽短,至少能无欲无求地相守一次。”
    春风微微仰起头,明眸微睐,笑看着他,忠于本能地毫不犹豫点头。
    然而,春风忘了,从青山决定修仙的那一刻起,所有前尘后事都已布好了轨迹,纵是两情相悦奈若何?
    仿佛只是瞬间,所有宁静崩裂,春风只觉得脚下的地在颤动,她转眉看着先前身边那条粗壮的铁索不停地在滑动,如雷般的声音汹涌而来。来不及看清究竟发生什么事了,她只觉得有双手紧搂着自己,似是不想她受到任何伤害。
    有个声音一遍遍地在她耳边回荡。
    ——你若害他逆天而行,会让他无处安身、魂飞魄散。
    那是佛曾说过的警戒,如今不期然地窜入春风脑中,就好像佛早就预料到了会有这一刻——他们想要抛下一切,只求苟且相安一世的这一刻。
    春风不停地在心里反问自己:千年的空企盼都撑过来了,为什么就不能再多等一会,陪他熬过浮生劫难,助他来世成仙?纵是此生耗尽了自己的千年修为,只要有心,往生后日日诵经,总有一天还能在仙界陪他的。总比,爱到彼此魂飞魄散好吧。
    “你放手,去找画,抱太紧会一起死的。”想着,春风微睁开眼,试图推开他。聚起元气开了妖眼,努力在烟雾弥漫的墓室里寻找类似画的踪迹。
    “别闹,你要敢放手,我就算做鬼也天天占着你的床。”他却固执地紧拉住她的手,不容置疑地低吼。
    “……你做什么跟我的床过不去啊?”
    “我要死了,你就得守一辈子寡。谁要敢睡我们的床,咒他永远不举。”
    “……也、也有可能是我死啊。”他的话也太有针对性了。
    “没事,你死了我会来陪你的,免得鬼差想勾引你。”
    “神经病,你连闯进幻阵都能没事,哪有那么容易死哇。我们俩太可怕了,阎王不敢收我们啦。”春风撇了撇嘴角,干笑,懒得同他在毫无意义地问题上周旋。目光一转,顺着那条越颤越厉害的铁索往上看去,“喂,你有没有看到那个悬棺?”
    “嗯。”如春风所料,明月光正拧着眉心,专注地看着那座缓缓往下降的悬棺。
    “棺底嵌着一幅画,你能看见么?”
    随着悬棺越来越接近地面,烟雾也散开了些许,视线逐渐变得清晰,他沉默了许久,才点头,“是那幅。”
    “那还愣着做什么,去拿啊,来都来到这边了,你不会想让那么多人陪你白跑一趟吧。”
    又是一阵犹豫,他才不情不愿地点头,凝重地看向春风:“如果有什么事,立刻走,不要等我。”
    “哎哟,我尿急啦,很快就会憋不住的,不会等你。”
    “呵,那别尿裤子上,我讨厌脏兮兮的女人。”
    明知她只是为了让他放心随口胡诌的,他也就跟着配合笑闹了几句,试图想让气氛轻松些。
    悬棺越来越低,青山松开了春风,一旋身滚落到了悬棺底下,再次确认了嵌在棺底的那幅画是真的。他利落地从腰间抽出匕首,连自己都不知道那口悬棺会不会飞流直下,直直地压在地上,顺便把他撵成肉泥。
    很快,青山就发现他的担心是多余的,不多不少,刚刚好一臂距离时,悬棺猛地停住,四周也顿时陷入静谧。他略显诧异地转眸看了春风眼,只瞧见她背对着自己傻站着,只以为她是不忍看下去。
    青山没有多心,拿起匕首,想速战速决弄下那幅画。
    “你……还好么?”画的一角刚有剥落的趋势,春风的声音传来。
    “嗯。”他低应,情势太迫在眉睫,以至于没有察觉到她口吻间透出的虚弱。
    话音才刚落,一阵“咝咝”声由远及近地传来,像是有无数人在齐齐倒抽凉气的声音。青山下意识地转头,担忧春风的安危,却瞧见成群结队的虫子如黑潮般涌来,速度快得让人咋舌。
    那股黑潮风卷残云地掠过倒在一旁的两个燕山寨员,离开时,只剩下两具触目惊心的白骨。
    眼看着,那些怪东西就要以千军万马地姿态直逼春风而去,她不躲不动,依旧像灵魂被抽离了似的站在原地。
    “你不是尿急么,逃去尿啊!”青山放声冲着她喊,却仍不见春风有任何动作。
    回头再看了眼那幅唾手可得的画,他一咬牙,打算放弃,没有什么比带着她一起活着离开这鬼地方更重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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