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府之中。
    林延潮与石星二人都并坐于高背官帽椅上,而沈惟敬则是挨坐在靠近石星的圆几。
    沈惟敬近七十高龄,即貌似厚德长者,又似高人隐士,一望即让人敬重三分。
    但是面对当朝两位二品部堂,就算沈惟敬再如何,也是出身于市井之人,没有功名在身。若是易位处之,一名平民百姓想要见两位尚书一面,那是何等的心情。
    换了一般低级官员或者是专事坑蒙拐骗之人,面对这两位朝廷有数的大员,早有因心底有所忐忑而露出马脚了。
    但是沈惟敬却没有,他的衣袍洁净,气度更有出尘之感,仿佛如世外高人般,对之前他在胡宗宪幕下之事,以及倭寇虚实之事侃侃而谈,显然是见过很多世面的。
    此刻沈惟敬不知林延潮心底对他评价很高,他只是感到同时面对两位尚书官员,已是他这辈子最高杆的时候了。
    在沈惟敬高谈阔论之下,林延潮早已不受其忽悠的。
    等到石星实在按耐不住向林延潮问道:“林公,你以为此人足以熟悉倭情否?”
    林延潮笑了笑,对于石星的发问不置可否,而是向沈惟敬发问道:“之前我听闻你说,倭寇这一次入侵只是为了求封贡对吗?”
    沈惟敬心底七上八下,面上仍是笑道:“回禀部堂大人,以山人我对倭寇的了解,倭性贪利,蛇吞象而不足。当年宁波之乱,正是因争贡而起,这一次兴兵虽说势大,但说到底也是为钱财而来。”
    林延潮笑着对石星道:“此乃高见!”
    沈惟敬一抚白须,微微一笑道:“部堂大人谬赞了。”
    但见石星向沈惟敬吩咐道:“林公,向来言不轻发,说话可比我公道,他说此乃高见,你也不必过谦就是。”
    “你姑且先退下吧,我与林公再商议商议。”
    林延潮微微点头,自己与石星在朝堂上吵得厉害,但至少在外人面前还是保持同寅协恭的样子。
    沈惟敬告退后,石星向林延潮问道:“林公若我以此人出使倭寇,刺探虚实你以为如何?”
    林延潮反问道:“石公真以为此人可以值得托付吗?”
    石星知道林延潮的意思,就是此人信不过。
    石星道:“话有些不实,但想来想去我也一时找不出比他更熟悉倭情之人了。”
    林延潮点点头道:“石公,说实话此人确实有几分本事,但我观此人终究是市井之辈,恐怕以国事托付有些草率吧!”
    石星道:“林公,我实话与你说,朝鲜国主宁弃家邦子民,也不愿辜负大明之恩,若本朝不发兵救之,于心何忍?我早已决定出兵援朝,扶大明之藩属,此举如同修补门户的藩篱。”
    林延潮道:“石公,你也知道我并不反对援朝,只是要量力而行。”
    石星误会了林延潮的意思,当即道:“我也是如此以为,现在朝廷在宁夏用兵,我决定让朝廷拜中军都督府佥事,名将李成梁之子李如松为帅督师平叛宁夏。但对于朝鲜的倭寇,我先派此人以诈计说和,得以缓师,等宁夏一平,再兴大军伐之。”
    林延潮对石星此见发自内心的佩服:“石公高见。”
    石星哈哈一笑道:“我要使倭贼先确信,必须有三寸不烂之舌之人出使方可,以我观之此人可为苏秦张仪也。”
    林延潮道:“石公,我近来读三国演义,里面诸葛孔明舌战群儒时有云,苏秦佩六国相印,张仪两次相秦,皆有匡扶人国之谋,苏张并非如此夸辩之士啊!”
    石星不以为然道:“诈和倭寇而已,哪里真要苏秦张仪,我只是比方而已。那么林公是否已经认同石某之谋,明日一并如此回禀陛下?”
    林延潮心知劝不服石星,于是想了想先问道:“石公这一次平叛宁夏打算用多少钱?”
    “钱粮之事自有杨司农主之。”
    林延潮道:“国家谋划大事,不可不计钱财。去年国用已是入不敷出,今年宁夏之变再起,户部更是艰难。”
    “若是石公欲平定东事,要是能一战而克最好,若是不能将泥足深陷,万一战战停停,那么就劳师糜饷了。”
    石星道:“吾正有此虑,故而以少兵援朝,万一不胜徒涨倭寇士气,必须调大兵讨之,方能一鼓而下。故而我以议和拖延时日,一来先平定宁夏,二来从各镇调集精兵强将。”
    林延潮点点头道:“石公真是深思熟虑,但我仍有隐忧,之前我问郑昆寿倭寇兵力虚实,他禀告说在忠州之战,朝鲜精锐八千骑全军覆没,而倭寇不过伤亡数百人。”
    “仅此一事可知倭寇并非寻常之敌,特别是郑昆寿还言说倭寇火器甚是厉害,这一点还请石公万万重视啊。”
    石星不以为然道:“这不过朝鲜请兵的夸大之言罢了,再说蓟辽二镇之兵向为天下之雄,剿灭倭寇不过易如反掌,怎么会有泥足深陷之事呢?”
    林延潮见石星很有自信,也不再多说了,说了就惹人烦了。
    于是林延潮道:“石公所言,林某并非反对,但是为了万全之策,我们还需有另一手准备。这大军征伐,莫过于粮道。今年朝廷已允行海漕之策,若我军在朝鲜平壤王京相持,走海运那么粮饷可源源不断济之。故而石公还请你在登莱设一镇,既是作为海漕中转之所,也为将来海漕粮道之用。”
    石星听林延潮之言,露出了认真思考之色,去年廷议他曾大力反对过林延潮此议,现在重提此事,不是自己打自己脸吗?
    但是天子要自己与林延潮二人联名上奏,所以自己还必须给他几分面子。
    最后石星道:“好吧,明日我当以此奏明天子。”
    次日,石星林延潮二人联名上奏。
    一是先派使者入朝安抚朝鲜国王,并拨给部分军粮。
    二派兵分屯鸭绿江南北,一路过江至义州护卫朝鲜王室。一路在江边驻扎保卫国境。同时也在做好随时让朝鲜国王过江的准备,在辽东择地给朝鲜设置流亡政府。
    三派使者过江,试探倭寇虚实,同时责以大义,令倭寇退兵,否则大明将兴兵讨伐。
    这第三条是明面上的,也是给朝廷众大臣们看的。但细节林延潮与石星另行解释,派使者过江就是议和作为缓兵之计的,等到宁夏平定后,再掉过头来剿灭倭寇。
    第四条就是请求设立一名经略,统筹朝鲜辽东之事。
    第五条也是最后一条,就是在登莱建立军粮仓储,并且以水师护卫。
    这五条上疏后,天子是立即同意了。而就在这时候,辽东前方传来败绩,原来辽东巡抚郝杰未经奏请朝廷,就调辽东兵三千入朝。
    结果这一师大败,三千人马几乎尽墨,游击史儒战死,主将祖承训仅以身免。
    这一失败当即朝野上下震动,之前朝鲜两个月被倭寇推平,满朝文武上下还没有太多感受,但这一次明军入朝前锋大败却是触动了朝野。
    天子闻讯后也是十分震惊,随即下了一道圣旨,将倭事全权交给兵部尚书石星负责,至于礼部尚书林延潮从原先副之,现在只是作为参闻。
    林延潮知道天子这一道圣旨的意思,祖承训兵败让他动了雷霆之怒了。这一次出兵肯定是换作用兵更积极的石星了,至于原先主张封贡的自己,地位就下降了。
    而石星没有林延潮的肘制,更是放开手脚。
    于是石星先派遣使者入辽安抚朝鲜国王,让他在义州坚守,然后调参将骆尚志率三千人马驻扎于江边,以为进退之用,再令副总兵查大受率军三千渡江,保卫朝鲜王室。
    同时石星以沈惟敬为使入朝。石星为了让沈惟敬办事奏请天子给他讨了一个神机营游击将军的官职。如此沈惟敬从一名江湖骗子,一下子跃升为游击将军,与之前入朝作战殉职的史儒平级。
    而沈惟敬出任使者后,以倭寇贪利之名,当即向石星狮子大开口。
    对于沈惟敬如此苏秦张仪复生之才,石星当然是有求必应,当下一口气给了他几千两黄金让他入朝办事。
    然后石星又任命宋应昌为兵部右侍郎,经略朝鲜。
    这经略之职,朝廷从来没有设立过,但这一次也算开了先河以事而设。
    石星没有开口前,宋应昌之前就是当朝大臣里最力主出兵援朝的。当初宋应昌任山东巡抚时就预见到了倭寇入侵的事,向天子上海防要略,对于应对倭寇入侵胸中早有一番韬略。
    石星用宋应昌为经略,也算是知人善任。
    最后就是登莱设立水师粮仓之事,石星耍了个滑头,自己没有出面,而是让新任经略宋应昌负责此事。
    对于石星想要赖账的想法,林延潮也算心底有数。
    当初宋应昌出任经略,林延潮也是表示支持,毕竟在福建时二人相处得极好。
    因此宋应昌任命一下,对方即是到了林延潮府上请教平倭方略。
    对于宋应昌来府,林延潮是很高兴了,现在石星一力主张平倭之事,几乎把自己踢出了议事范围。
    现在林延潮唯有通过自己来影响宋应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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