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玉凝被印公公带走,一个时辰后就回到钟粹宫,安然无恙。
    萧初鸾觉得奇怪,唐沁雅怎会放过她?
    蓝飞雪和碧蓉陪着宇文朗在花苑中玩闹,小孩儿开心的笑声感染了所有宫人,就连这明媚的春光也荡漾起来。花苑中群芳怒放,深红浅白的花朵娇艳欲滴,在绿叶的烘托下摇曳生姿。
    宫人来报,钟粹宫秀女文玉凝求见。
    萧初鸾吩咐蓝飞雪和碧蓉务必照顾好宇文朗,然后回到大殿。
    殿廊上,一个穿着浅黄色春衫的女子静静地站着,身姿窈窕,侧影柔美。
    “玉凝见过尚宫大人。”文玉凝略略福身,嘴角噙着一抹浅浅的笑。
    “妹妹。”萧初鸾根本不认识文玉凝,张公公也没有提前对她说文玉凝进宫选秀,害得她有点措手不及。她看着容貌清秀绝伦的文玉凝,满含歉意,“我没有与妹妹相认,是不想其他秀女说妹妹与我勾连,朝中有人好办事。”
    “玉凝明白,姐姐这是为玉凝着想。”文玉凝通情达理地笑。
    萧初鸾更觉得此人并不简单,按理说,她与文玉致仅有四分相似,文玉凝应该会认出来她根本不是文玉致;再者,她长了一双与众不同的红眸,这是最大的破绽,文玉凝不可能瞧不出来。
    但是,文玉凝为什么不揭穿她?
    文玉凝转眸望着金碧辉煌的慈宁宫,羡慕道:“嘉元皇后薨了,皇上让姐姐住进慈宁宫,照料秦王殿下,看来皇上很器重姐姐呢。姐姐是六尚局女官之首,假若玉凝得以册封,那我们姐妹俩在后宫就能互相照应、守望相助。”
    萧初鸾笑道:“我期待妹妹册封的那一日。”
    文玉凝忽然问道:“姐姐,为什么你的眼睛……是否患了眼疾?”
    萧初鸾从容应对,“刚来帝都的时候,我水土不服,上吐下泻,患了眼疾,后来,眼睛一直这样红红的,太医院的御医看过了,都说没什么大碍。”
    文玉凝的脸上绽放出一朵柔和的笑,“那玉凝就放心了,姐姐,玉凝该回钟粹宫了,姐姐忙吧。”
    看着“妹妹”摇曳生姿的背影,萧初鸾有点忐忑,文玉凝不揭穿自己的真面目,究竟有何企图?会不会在最关键的时刻揭穿自己?
    萧初鸾奉命来到永寿宫。
    春日的午后,熏暖的午风中带有一股淡淡的花香,令人昏昏欲睡。
    她行礼后,皇贵妃唐沁雅直接问道:“文尚宫,你负责教导钟粹宫秀女宫廷礼仪,不知她们学得怎样了。”
    “娘娘放心,秀女们都很认真、努力地学,与刚进宫的时候相比,她们的礼仪进步了一些。”萧初鸾冷静回道。
    “哦?本宫怎么听说有人心术不正,加害其他秀女,有人千方百计地引起皇上的注意,妄想得蒙圣宠。”唐沁雅冷冷地质问。
    “娘娘明察,这些秀女不太安分,奴婢和安宫正会好好提点她们。”
    “本宫不希望本宫所掌管的后宫出任何差错,明白吗?”唐沁雅站起身,冰冷的目光直射她的脸,“本宫的孩儿也不能有丝毫疏忽,倘若朗儿有任何差错,本宫会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萧初鸾低垂着眸光,“奴婢谨记,奴婢一定照料好秦王殿下。”
    唐沁雅回身坐下,印小海带着一个身穿粉色宫衫的秀女进来,道:“娘娘,李幽眉带到。”
    李幽眉屈身下跪,“臣女拜见皇贵妃娘娘。”
    退至一侧的萧初鸾早就猜到,唐沁雅一定会命人带李幽眉到永寿宫。
    这两日,整个后宫都在传一件事:李幽眉在千波台跳舞,偶遇皇上,皇上还对她说,过些日子会晋封她。
    这件事发生在前日晚上,次日一早就传遍了整个钟粹宫。
    据安宫正说,这件事是由一个秀女传出来的,也许是李幽眉与一个相好的姐妹说了,这姐妹立即传扬开去,这才在后宫传得沸沸扬扬。
    一些秀女羡慕李幽眉的奇遇,一些秀女嗤之以鼻,一些秀女漠不关心。
    这件事闹得这么大,皇贵妃怎会不知道?
    萧初鸾知道,照皇贵妃的性子,必定容不得李幽眉这样心机颇深的女子。
    “抬起头。”唐沁雅的声音有一种冰冷的威严。
    李幽眉缓缓抬起头,目光撞上皇贵妃的目光,立即垂眸。
    这张瓜子脸,有着清雅的容貌。
    “长得不错。”唐沁雅似笑非笑地说道,“为何在千波台跳舞?”
    “禀娘娘,臣女夜来无眠,随处走走,就走到了千波台。”李幽眉并不慌张,冷静地对答,“臣女眼见千波台颇为空旷,视野绝佳,就忽然兴起,随意舞了起来。娘娘,臣女不该到处走动,不该在千波台跳舞,不该与皇上偶遇,臣女知罪,请娘娘降罪。”
    萧初鸾想道,这李幽眉还算心明眼亮,不是那么愚蠢。
    唐沁雅柔婉一笑,“你没有罪,你怎会有罪呢?”她站起身,握着李幽眉的手,“与皇上偶遇,是你的福气,日后皇上宠幸你、晋封你,更是天大的福份。日后你晋封了,本宫与你就是姐妹了,无须见外。”
    李幽眉惊诧地抬眸,“臣女惶恐,臣女并无非份之想,臣女能够侍奉娘娘左右,就心满意足了。”
    唐沁雅莞尔一笑,“莫怕,你以为本宫会对你怎样?把你折磨至死,还是暗中把你逐出皇宫?”
    李幽眉愣愣不语。
    唐沁雅羽睫扑闪,“本宫只是不喜欢那些城府深、心机重的女子,像妹妹这样知书达理、温婉可人、舞艺卓绝的美人,本宫怎会不喜欢?文尚宫,是不是?”
    萧初鸾回道:“是,娘娘。”
    唐沁雅深深笑了,“晔儿该饿了,本宫去陪陪晔儿,文尚宫,做好你的本份。妹妹,假若无事,便来永寿宫陪本宫聊聊。”
    李幽眉福身行礼,应下了。
    二人出了永寿宫宫门,李幽眉心魂未定,问萧初鸾道:“文尚宫,娘娘真的放过我了?”
    萧初鸾道:“应该是吧,自己当心吧。”
    看着性情看似温婉的李幽眉走远,她在想,皇贵妃此次为什么会放过李幽眉?
    明月皎皎,清辉遍地。
    月洗高梧,春水微澜。
    夜色笼罩下的千波台仿佛披了一层缥缈的轻纱,有着暗夜的清寂与迷人。
    宇文珏踏上九曲白玉桥,走向千波台。
    忽然,一缕神秘的埙声幽幽地响起,如泣如诉。
    他猛地止步,心魂震动。这熟悉而久违的埙声缭绕于辽阔的夜空、广阔的碧湖,别有一种幽绝的味道,似断不断,欲断人肠。
    是《山鬼》。是华山的《山鬼》,是记忆中久远的《山鬼》,没错,一模一样。
    宇文珏陡然疾奔,奔向千波台。
    踏上最后一级木阶,他看见淡渺的月华中站着一个白衣女子,三千青丝披在身后,夜风吹起墨汁般的秀发与雪白的衣袂,飘飘欲飞,像极了记忆中的华山女子。
    那白衣女子没有发觉身后有人,兀自吹埙。
    他一步步走过去,在她身后止步,心潮荡漾,鼻息急促。
    明明知道这个白衣女子不会是华山的女子,却总是抱有一丝希望,希望她是。
    白衣女子终于有所感觉,缓缓转身。
    然而,他不想希望如水花破灭,立即闭眼,伸臂抱住她,“不要说话。”
    她没有出声,双臂环上他的身子,将头靠在他的肩头。
    宇文珏紧紧抱着她,享受着那种失而复得的感觉,心中充满了喜悦。
    这样的感觉很好,怀中的女子与记忆中的白衣女子一模一样,佳人在怀的触感也毫无二致,他觉得自己回到了华山,眼前是瀑布与碧池,清风徐徐,令人陶醉。
    可是,美梦终究会醒。
    他慢慢睁眼,放开怀中的女子,却发现,她是文玉致。
    “是你。”他应该早已猜到,会吹《山鬼》的人,只有她。
    “皇上赐给臣妾的埙,臣妾学会了。”萧初鸾柔柔道,方才的感觉很奇妙,恍惚间,回到了华山碧池,他又变回了那个白衣胜雪的男子,是她最初心动的那个男子。
    “吹得真好。”宇文珏拉她坐在锦榻上,挥退跟随着的两个公公。
    “皇上怎会来千波台?”她莞尔,“臣妾刚刚学会,就来千波台吹奏一下,没想到皇上也来了。”
    “朕被你的埙声吸引来了。”
    他拿过她手上的陶埙,仔细端详着——不同的人用同一个陶埙吹奏同一支曲子,会有一模一样的感觉吗?
    她所吹奏的《山鬼》,与记忆中的《山鬼》一模一样,因此,他才会那般震撼。
    萧初鸾看着他似有所思的脸,缓缓问道:“皇上觉得臣妾吹奏的《山鬼》及得上华山那个女子吹奏的《山鬼》几分?”
    宇文珏轻笑,“毫无二致。”
    她靠在他胸前,仿佛有无数银针刺着心,细密而尖锐的疼,令人难以承受。
    之所以决定这么做,是因为,嘉元皇后已经仙游,她必须趁虚而入,成为他最在乎、最喜欢的女子,不求取代嘉元皇后的位置,但求成为第二个嘉元皇后,得到他的真心、真情,宠冠后宫。
    她并不好受,并不想利用那段最初的美好来博取他的宠与爱,可是,不这么做,她还能如何?她如何令他泥足深陷?
    她想对他说:皇上,我根本不想这么做,可是,我不能让父亲背负通敌卖国的罪名,不能让父亲遗臭万年。
    “玉致,可有丝帕?”宇文珏问道,褐眸染了一层雾气似的,眸色迷离。
    “皇上想做什么?”萧初鸾从袖中取出一方白色丝帕。
    他看着她,眸光深沉得令人迷惑不解,片刻后,他将白色丝帕围在她的脸上,就像她以面纱遮脸,只露出一双冶艳的红眸。
    她终于明白他的意图,心口剧烈地跳动着,心绪纷乱如风中狂乱摇摆的柳枝。
    宇文珏一震,眸心一跳,不敢移开目光,好像移开了她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真的一模一样!
    文玉致的红眸,与华山女子的红眸,一模一样!
    戴上面纱,文玉致根本就是他在华山相识的女子!
    他的记忆不会错,他的感觉不会错,他一直在找的女子,就在他的身边!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文玉致为什么不对他说,她就是华山碧池的那女子?
    这其中一定有难以启齿的缘由。
    萧初鸾看着他的目光与神色,猜得到三五分他的心思,于是道:“皇上,怎么了?”
    宇文珏隔着丝帕抚着她的脸,喃喃自语:“一模一样……一模一样……”
    “什么一模一样?”
    “为什么不跟朕说?为什么瞒着朕?”他的眼中布满了失而复得的喜悦。
    “臣妾不明白皇上的意思。”
    “你可知道,朕派人去华山找过你。”宇文珏的眉宇堆叠着深沉的情意。
    萧初鸾一震,惊喜得双眸盈泪。
    他没有忘记自己!没有!他对自己是真心的!
    只是,上苍捉弄了他们。
    可是,他们已经不复当初,她不能毫无顾忌地扑入他的怀抱,她不能潇洒地对他说:我就是你要找的女子。
    因为,她必须为父亲洗脱罪名;因为,她已经是燕王的女人。
    “皇上,臣妾从未去过华山。”她克制着心中的波涛汹涌,心在哭泣。
    “从未去过华山?”宇文珏仿佛刚从睡梦中醒来,懵懂得不知所以然。
    “是啊,臣妾进宫前一直在杭州呢。”
    “哦。”他寥落地拿下她脸上的丝帕。
    “假若皇上想找人,可以派大内侍卫去华山走一趟。”
    “不必了。”他轻叹一声,愣愣地望向暗夜湖波。
    萧初鸾看着他这张俊脸的侧颜,心中的波澜慢慢平复下来。
    却有一张冷峻的脸庞浮现在脑海,那双霸道而狠厉的黑眸好像对她说:此生此世,你不会再有第二个男人。
    宇文欢。
    钟粹宫宫女来报,秀女李幽眉死了。
    萧初鸾吩咐蓝飞雪和碧蓉务必照料好宇文朗,不得有丝毫差错,然后前往钟粹宫。
    安宫正和宋天舒先一步来到钟粹宫,在李幽眉的房间,宋天舒察看完尸首后,环视整个房间。
    据服侍李幽眉的宫女说,今早,她服侍李幽眉洗漱之后就端着木盆出去了,过了一会儿回来,看见李幽眉趴在妆台上,没了气息。
    秀女死了,而且是皇上说过会晋封的秀女死了,钟粹宫的宫人都吓坏了,就连秦公公和常姑姑都吓到了。其他秀女站在大院里,聚在一起窃窃私语。
    “宋大人,李幽眉是怎么死的?”安宫正问道。
    “中毒身亡。”宋天舒示意萧初鸾走进床榻,指着尸首的脸,“死者的嘴唇是乌紫色,很明显,中毒而死。”
    “如何中毒?”萧初鸾没想到,皇贵妃放过李幽眉一马,她仍然躲不过这一劫。
    “若我没有猜错,死者误食口脂致使中毒。”宋天舒行至妆台,拿起口脂,以银针试毒,“银针发黑,这口脂也许被人调换了,也许被人下毒了。”他又走到桌前,拿起一只残留着半杯茶水的青花瓷杯,“死者装扮好以后,想喝水,就斟茶喝,没想到,只喝了一口,口脂中的毒就顺着茶水进入五脏六腑,继而毒发身亡。”
    安宫正点点头,“这茶杯有红色的口脂,说明李幽眉用过这茶杯。”
    宋天舒的目光总会不经意地落在萧初鸾的身上,“假若死者不喝茶,就不会死得这么快。”
    萧初鸾断定道:“看来有人置李幽眉于死地,安宫正,务必查出真凶。”
    安宫正已经命人去问秀女和宫女,接着,她前往永寿宫向皇贵妃禀报。
    秦公公和常姑姑告诫所有秀女万万不要再兴风作浪,否则下场有如李幽眉,成为皇宫的一缕孤魂。
    从钟粹宫出来,萧初鸾和宋天舒同行。
    这些日子,他们见面少了,她忙于照料秦王,他忙于为钟粹宫秀女请脉。
    有些宫女在说,由于宋天舒深受皇上信任与器重,那些动了歪脑筋的秀女纷纷装病,请他来把脉,借机打听皇上的喜好与取悦皇上的技巧。
    她想,文玉凝一定会找他的,毕竟他们是旧识,甚至差点儿成为夫妻。
    “文尚宫,知人知面不知心,往后谨慎为妙。”宋天舒忽然道,声音清朗。
    “大人何出此言?”
    “我所说的,自然是那些秀女。这些秀女都不是省油的灯,尤其是有些自持握有把柄的秀女,你要当心。”他停下脚步,正巧站在宫道旁的一棵桃花树下。
    对于他这番用意很明显的话,她听明白了,“谢大人提醒,我会谨慎。”
    宋天舒的目光温润平和,让人觉得舒适,“近来我翻阅了一些医典古籍,不曾见过与红眸相关的记载,你的眼睛突然变得这么红,不过在皇宫这些年也没患过严重的眼疾,应该是无碍。”
    萧初鸾致谢道:“大人费心了。”
    他提起她的红眸,绝非偶然,很有可能,文玉凝向他打听过,他就是这般回复“妹妹”的。
    忽然,他抬起手臂,从她的发髻上拿下两枚桃花花瓣。
    手势自然而然,好像是多年的老友,或者是恩爱的夫妻,才会这般亲密。
    这个瞬间,她脸红了,尴尬地朝前走去。
    “对了,文尚宫,当年我为令慈诊病的时候,看见过你的画像。”宋天舒走上来,好像无意中提起这件事。
    “当真?”萧初鸾发觉自己太过震惊,连忙掩饰了情绪,“大人如何看见的?”
    “令妹不小心在你的画像上滴了一滴水,拿到小苑里晒晒,碰巧我为令慈诊脉,就看见了。”
    “原来如此。”她心中惴惴,竭力装得淡定。
    “令妹还说,你最喜欢小山词,于是在画像中题上你最喜欢的那句词:一棹碧涛春水路,过尽晓莺啼处。”
    “是啊,我进宫前最喜欢小山词,进宫后倒是没有闲暇品读诗词了。”
    “文尚宫,太医院还有要事,我先告辞。”
    他略略点头,快步走远了。
    萧初鸾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心中充满了感激。
    他看过文玉致的画像,早就知道她根本不是文玉致,却没有拆穿她。
    他以小山的词句试探她,确定了她不是文玉致,却也没有拆穿她。
    他知道她存在的隐患,提醒她防备文玉凝,还对她说文玉致的喜好。
    她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帮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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